熊文釗,王楚克
(中央民族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1)
2018年3月11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以下簡稱《憲法修正案》),是我國憲法發(fā)展史上的一件大事。這次《憲法修正案》在序言部分將“中華民族”概念正式作為一個憲法范疇確立下來,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奠定了堅實的憲法基礎。
從此次《憲法修正案》內容來看,兩處修改確立了“中華民族”的概念。第一,憲法序言第七自然段中“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修改為“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tài)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第二,憲法序言第十自然段中“包括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和擁護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者的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修改為“包括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擁護祖國統(tǒng)一和致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愛國者的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
值此“中華民族”作為整體民族概念載入憲法文本的重大“憲法時刻”,本文立足于憲法與民族法學的研究視野和分析方法,闡發(fā)“中華民族”的概念由來、規(guī)范釋義與重大意義。
我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各民族在幾千年的歷史交往過程中形成了守望相助、深度融合的中華民族大家庭。這種中華民族大家庭的真實寫照就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關系格局的形成?!疤貏e是近代以后,在外來侵略寇急禍重的嚴峻形勢下,我國各族人民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英勇奮斗,浴血奮戰(zhàn),打敗了一切窮兇極惡的侵略者,捍衛(wèi)了民族獨立和自由,共同書寫了中華民族保衛(wèi)祖國、抵御外侮的壯麗史詩。”[1]可以說,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意識已經積淀為我國各族人民的一筆精神財富,得到了我國各族人民的一致認同。
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組成的國際法體系尚沒有形成之前,維系族群與國家認同主要依靠文明體系的力量,中華文明體系在制度層面形成的是一種“家國天下”構成的憲制傳統(tǒng)。國家的構成(constitution)有著現(xiàn)代憲法難以統(tǒng)攝的深層動因,對于中國這種一個有著五千年甚至更長歷史的存在,其政治經濟文化共同體的衍生和構成恰恰是決定“中國憲制”無法拒絕和不能低估的強大正當性[1](P8)。這個憲制不僅僅屬于過去,它也一直影響和規(guī)定著近現(xiàn)代直到今天的中國,至少像中國這樣的文明國家,其憲制是一個結構、整合和構成的事件,是一個過程[2](P2)。這也可以很好地說明,中國現(xiàn)行憲法在序言部分的第一段內容就強調“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p>
不容否定的是,中國的現(xiàn)代國家建構卻又與全球世界的深刻變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當尼德蘭革命與法蘭西革命悄然燃起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戰(zhàn)爭從而構筑起現(xiàn)代政治秩序體時,借由“民族主義”這一強大組織力量而重新組織國家敘事的做法,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能量?!懊褡逯髁x首先是一條政治原則,它認為政治的和民族的單位應該是一致的?!盵3](P1)在此行動綱領下,民族主義創(chuàng)造了民族,而不是相反。進一步而言,按照民族主義的邏輯,民族必然導向國家實體。于是在這套新的國際話語體系之下,民族國家(nation state)作為一種新的政治敘事方式,正逐步取代那些松散的國家形態(tài),并且試圖基于歷史、血緣、文化與政治、法律之間的聯(lián)系而建構起民族與國家之間的穩(wěn)定邊界。作為其結果,民族主義理所當然地形成了現(xiàn)代國家的重要支柱。一種關于現(xiàn)代中國形成的流行說法將中國在近現(xiàn)代的各種遭遇描繪成傳統(tǒng)文明秩序向民族國家的轉變過程。此種說法在憲法史學界亦具有重要影響。但這一理論及其認識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批判。表面上看,現(xiàn)代國家在中國的產生是革命與變革的結果,受到了外部世界種種力量的影響,但其本質的特性卻是由內部的歷史演變所決定的[4](P1)。
這一點可從民族一詞在中國的嬗變過程中得到進一步的佐證。一般認為,民族一詞舶來于日本,但民族作為一個名詞在中國古籍中比比皆是*有學者專門從“十三經”、“二十五史”、《四庫全書》、《四部叢刊》等古代文獻中搜檢,考證出至少 10個例證來證明中國古文中就已存在“民族”這一漢語名詞。參見郝時遠. 中文“民族”一詞源流考辨[J].民族研究,2004(6)。。中國近現(xiàn)代民族(nation)觀念的生成,受到日譯西書的深刻影響。受當時新思潮的影響,1902年,梁啟超在《東籍月旦》一文中提出了與以往古書記載全然不同的民族概念。同年,梁啟超正式提出了“中華民族”的概念。他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中闡述道:“齊,海國也。上古時代,我‘中華民族’之有海權思想者,厥惟齊。故于其間產出兩種觀念焉,一曰國家觀;二曰世界觀。”[5](P21)1903年,他進一步指出:“吾中國言民族者,當于小民族主義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義。小民族主義者何?漢族對于國內他族是也。大民族主義者何?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是也……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6](P75-76)中國偉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孫中山也曾表達過相同的“中華民族”觀。如其于1919年在《論三民主義》中提到:“夫漢族光復,滿清傾覆,不過只達到民族主義之一消極目的而已,從此當努力猛進,以達民族主義之積極目的也。即漢族當犧牲其血統(tǒng)、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于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成一中華民族之新主義,如美利堅之合黑白數(shù)十種之人民,而冶成一世界之冠之美利堅民族主義,斯為積極之目的也?!盵7](P187-188)
西方意義上的民族概念,受限于其強調不同民族之間的區(qū)隔而極具內在張力和排外屬性。當民族概念進入中華文明體系之初,由于其不能很好地適應本土文化的環(huán)境而難免引發(fā)關于民族在認識論上的種種爭論,這同時為彼時西方國家企圖借由民族概念的歧義來分化中國制造了溫床。但民族主義的先進性一面在中國仁人志士的卓越遠見下卻得到較好的發(fā)揚。從“種族”到“民族”(大小民族主義)進而“中華民族”觀念之形成表明,中國現(xiàn)代國家的轉向并非對西方民族國家的亦步亦趨,也非一個偽裝成(pretending)民族國家的文明(civilization),而更似兩者的結合體。
“一個四分五裂的國家不可能發(fā)展進步”。“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在當時無疑體現(xiàn)出歷史的進步意義。其一方面通過積極動員和整合各民族促進和實現(xiàn)了對外的民族獨立與解放,對內方面則積極實現(xiàn)對大清王朝遺產的整體繼受,因而避免了一國內各民族像西方國家一樣紛紛走向獨立的道路。毋寧說,民族主義之所以表現(xiàn)出其先進性的一面,并且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出現(xiàn)高漲趨勢,與其同帝國主義作堅決斗爭的意義是密不可分的,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二戰(zhàn)以后民族作為一個重要的國際法概念得以在國內法當中被普遍認可和接受;另一方面,晚近“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不僅順應了近現(xiàn)代國際法體系的理念,使中國獲得與其“國格”相對應的“族格”,同時也在促使這一觀念逐漸深入人心的同時,大大增強了整體國人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從某種程度上說,“中華民族”概念的最終形成,為當時提出“振興中華”這一偉大目標奠定了堅實的觀念基礎。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識別出56個法定的民族,且這些民族的合法地位業(yè)已得到憲法和法律的確認。然而,囿于國家建構的“未完成式”,“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政治概念未能載入憲法文本,成為我國憲法發(fā)展史上的一大缺憾??v觀世界各國憲法,都在序言部分或明或暗地闡述了該國制憲權的主體。例如,在憲法民族主義的想象之下,美國用“我們人民”(we the people)的表述來構建“美利堅民族”的憲法民族觀;德國用“我德意志人民”(sich das Duetsche Volk)這類主觀性較強的詞匯來統(tǒng)合一種明確的“德意志民族”。法國、日本、俄羅斯皆如此[8]。這種做法在國際上比較具有普遍性。盡管民族學的研究結論認為,世界上沒有由純粹單一的民族構建起來的國家,但憲法愛國主義的政治動員,常常也會促使各國致力于構建國家層面的民族意識。其更深層次的動力在于實現(xiàn)對“政治法律共同體”與“歷史文化共同體”的統(tǒng)合。
回顧我國制憲史,“中華民族”的概念只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憲法或憲法性文件中若隱若現(xiàn)。譬如說,民國時期,限于國家建構和革命任務的特殊性,其幾部憲法中都只出現(xiàn)了“各民族”的表述。1934年1月,代表工農民主政權的根本法——《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首次提出超民族的“中國民族”概念。如其第八條規(guī)定:“中華蘇維埃政權以徹底的將中國從帝國主義壓榨之下解放出來為目的,宣布中國民族的完全自主與獨立……”中華民國“五五憲草”(1936年5月5日)雖然在其第五條規(guī)定“中華民國各民族均為中華民族之構成份子,一律平等?!钡@部憲法草案公布以后,遭到了全國人民的反對,最終未能正式生效。此后,由于各種歷史和現(xiàn)實原因,我國歷部憲法均沒有明確“中華民族”的概念[9]。由此導致新中國成立以來,作為56個民族之上位概念的“中華民族”,只是通過《國歌法》等憲法性法律得以間接性的表達。
若從規(guī)范憲法學的角度來看,實際上“中華民族”并非一個“非憲法概念”。在憲法解釋學的語境中,“中華民族”概念的存在卻是隱含于憲法文本當中的。2018年《憲法修正案》通過之前,我們以1982年《憲法》為文本統(tǒng)計得出,民族一詞在全文中出現(xiàn)67次,其中,民族關系指向整體性之處達19次;民族關系指向部分性達44次。憲法文本中的民族規(guī)范意涵十分豐富,其具體指向不盡相同。根據(jù)憲法文本的內在脈絡,可將民族關系指向區(qū)分為指向整體性的民族關系和指向部分性的民族關系兩種。具體來講,部分性的民族關系又指向“漢族少數(shù)民族”的二元結構,如指向漢族的條款只出現(xiàn)1次,規(guī)定在憲法第11條中。指向少數(shù)民族的條文出現(xiàn)44次,分別規(guī)定在憲法第4、30、59、65、89、95、97、99、102、107、112、113、114、115、116、117、118、119、120、121、122、134條當中。本文將這些并非指向整體性的民族意涵稱作“小寫的民族”;此外,憲法文本中的民族意涵同樣不乏指向整體性的民族關系,如指向整體性民族概念的條文出現(xiàn)19次,規(guī)定在憲法序言第2、11段和第4、34、52、70條當中。本文將這些并非特指某一民族的民族意涵稱作“大寫的民族”,即“中華民族”。如表1所示。
2018年3月11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順應中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發(fā)展趨勢,將“中華民族”概念正式載入憲法,從而使“中華民族”概念進一步在憲法文本中明確表達出來。但這同樣面臨如何闡釋整體民族觀的釋義學難題。
表1 新修訂的現(xiàn)行憲法文本中的民族規(guī)范意涵
“中華民族”入憲主要涉及憲法序言部分的修改。第一,將憲法序言第七自然段中“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修改為“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tài)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第二,將憲法序言第十自然段中“包括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和擁護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者的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修改為“包括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擁護祖國統(tǒng)一和致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愛國者的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然而,這兩處修改主要涉及對國家任務與目的的規(guī)范調整,并沒有從結構上改變原有憲法文本中的民族意涵。
從憲法序言第11段“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表述中可以得知,“中華民族”入憲并未也不能改變我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本性質,其重要意義在于使原本間接指向整體性的民族關系得以直觀和明確地呈現(xiàn)出來,將原來就已經指向整體性的民族關系更加具有法的確定性和規(guī)范性。就修改后的憲法民族規(guī)范意涵而言,其直觀改變在于將整體性民族關系指向的條文次數(shù)由19次增加至21次,如表1所示。但這一變化中仍有待于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定位“大寫的民族”與“小寫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又如何確立中華民族的憲法地位?該問題的答案似乎潛藏于憲法序言第一自然段當中。
憲法序言第一自然段意簡言賅,只有43個字,但該表述并未割裂近現(xiàn)代中國與古代中國之間的歷史關聯(lián)性,而是將制憲的跨度延伸至久遠的歷史資源當中。這一看似表述極簡的內容,卻潛藏和規(guī)定著現(xiàn)行整體民族觀如何形成的規(guī)范釋義之線索。憲法序言第一段規(guī)定了“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具有光榮的革命傳統(tǒng)?!边@里的“悠久”與“共同”“革命”三詞匯,實際上指涉(refer to)憲法中“大寫的民族”的演化史。
首先, 中國悠久的歷史在民族關系結構上表現(xiàn)為多元一體的格局。 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中, “多元”表現(xiàn)為民族成分的多元, 即中華大地上曾繁衍著多種多樣的民族。 多元不僅僅是民族構成的多元, 而且包括各民族在文化、 風俗、 經濟等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多樣性。 “一體”是指這些不同的民族匯合形成了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 這是由中國歷史上各民族命運休戚與共的社會現(xiàn)實所決定的[10]。 當前, 這種趨勢在全球迅速一體化的背景下朝向更加深度的交往交流交融方向來演化。
其次,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都注意將建立在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之上的政治結構塑造為“大一統(tǒng)”的政治體制,從而賦予“多元一體”的民族關系以政治一統(tǒng)的含義。各民族對中華民族和中央政權的雙重認同中,多元的政治結構緊密地統(tǒng)一于國家體制中——既在行政上建立強有力的國家政權,以維護國家的統(tǒng)一,又承認和發(fā)展多元,給民族地區(qū)一定的自治權以滿足少數(shù)民族的自治要求。
最后, 中國源遠流長的歷史國情和單一制的國家結構傳統(tǒng), 為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 形成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提供了強有力的政治保證。 封建時代中央政府通過單一制下的各種措施和政策,將中華民族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這一傳統(tǒng)已經被視為維護領土完整、 國家統(tǒng)一、 民族團結的有效保障[11]。 可見, 憲法序言用“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 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敘事模式, 尊重同時延續(xù)了歷史中國業(yè)已形成并且不斷發(fā)展變化著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關系格局。 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基本理解是“一體包含多元, 多元組成一體, 一體離不開多元, 多元也離不開一體,兩者辯證統(tǒng)一”[12](P29)。
現(xiàn)代以降,我國憲法確立了社會主義的根本制度。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我國將“民族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的原則確立為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題中之義。現(xiàn)行憲法將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作為一項重要的政治制度,表明各民族在政治和法律上享有平等之權利。由上,對于憲法當中的“大寫的民族”與“小寫的民族”來說,二者之間的關系具體可以得到如下恰當?shù)慕忉尅5谝?中國各民族(現(xiàn)有法定民族為56個民族)共同組成了更高層次的中華民族;第二,“中華民族”的概念并不遮蔽各民族的本體性(即民族族格)*也有學者將這一民族權利之上的位格表述為族格。參見馬俊毅、席隆乾:論“族格”——試探民族平等與民族自治、民族自決的哲學基礎,《民族研究》,2007年第1期;馬俊毅:論多民族國家族際政治及其價值理念——基于族格的視閾,《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馬俊毅:現(xiàn)代多民族國家中民族權利的理論路徑——基于族格的視域,《學術界》,2015年第1期;朱?。阂舱撟甯瘛獜摹疤熨x人權”展開,《廣西民族研究》,2016年第3期;朱?。涸僬撟甯瘛獜拿褡宓墓ㄈ说匚徽归_,《廣西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但也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例如,姚新勇:荒謬而危險的“天賦族格”說——關于《論“族格”——試探民族平等與民族自治、民族自決的哲學基礎》的質疑,《暨南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姚尚建:民族身份與國家發(fā)展——基于族格理論的補充解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報告》,2011年第0期。;第三,中華民族的憲法地位可定性為中國的“國家民族”(state nation)*也有學者認為中華民族是中國的國族,關于這一點國內的爭議比較激烈,本文不在此處贅述。由于官方并未認可這一說法,因此本文認為,“國家民族”的定位更為中肯。。
憲法作為一個國家的根本大法,是特定社會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條件綜合作用的產物。憲法只有不斷適應新形勢、吸收新經驗,通過與時俱進,才能保持其持久的生命力。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斷取得偉大成就,久經磨難的中華民族也實現(xiàn)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性飛躍,在此背景下,“中華民族”入憲的呼聲存在已久,如何從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的高度促進各民族共同團結奮斗、共同繁榮發(fā)展成為新時代的鮮明主題,可以說,今天的中國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加接近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這是我國各族人民長期以來同心同德、同心同向努力的結果,也是在這個意義上,中華民族的時代意識和內涵所指,也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要更加明確化。根據(jù)2018年3月5日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兼秘書長王晨所作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草案)的說明》來分析,“中華民族”概念明確寫入憲法,凸顯以下四個方面的深遠意義。
第一,“中華民族”入憲對于實現(xiàn)執(zhí)政黨的歷史使命與國家的目標任務的高度契合具有重大意義。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先后頒布的1954年憲法、1975年憲法、1978年憲法和1982年憲法,都注意規(guī)定特定的國家根本任務和奮斗目標。從憲法學的角度來看,一部恰到好處的憲法序言,正是對國家任務與目標的明確表達和宣告,以使憲法序言在整部憲法中發(fā)揮其統(tǒng)領作用。在原有國家任務和目標的基礎之上,2018年“中華民族”入憲首先調整和充實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總體布局和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的內容。從第一處涉及修改的序言第七自然段的內容(憲法序言第七自然段中“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修改為“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tài)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來看,其主要考慮的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黨的十九大確立的奮斗目標。作這樣的修改,在表述上與黨的十九大報告相一致,有利于引領全黨全國人民把握規(guī)律、科學布局,在新時代不斷開創(chuàng)黨和國家事業(yè)發(fā)展的新局面,齊心協(xié)力為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第一個一百年,是到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年時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第二個一百年,是到新中國成立100年時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強國)奮斗目標、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提供憲法指引。具體來講,將黨的領導及其長遠目標直接寫入憲法,強化了中國共產黨作為執(zhí)政黨的憲法地位,使中國共產黨作為“中華民族的先鋒隊”的基礎地位獲得更為完整的法理解釋[13]。根據(jù)新修改的憲法,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而從中國實際的憲制結構來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大的政治優(yōu)勢,必然體現(xiàn)和落實在黨和國家事業(yè)的各個領域、各個方面。新修改的憲法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國家的重要任務和新近目標,使黨在新的歷史方位和歷史關鍵時期作出的決定具有了“憲法時刻”(constitutional moments)的重要含義,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載入憲法,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共同團結奮斗的國家目標。
第二,“中華民族”入憲對于形成最為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具有重大意義。我國現(xiàn)行憲法中的民族意涵表明,“中華民族”概念具有豐富的規(guī)范內涵,其既不能直接等同于某一個民族,也并非一個抽象和空洞的概念。從憲法第二處修改即序言第十自然段的修改內容(憲法序言第十自然段中“包括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和擁護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者的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修改為“包括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擁護祖國統(tǒng)一和致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愛國者的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看,其主要考慮的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是團結海內外中華兒女的最大公約數(shù),這需要凝聚各方面的力量共同奮斗。只有把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擁護祖國統(tǒng)一和致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愛國者都團結起來、凝聚起來,社會主義事業(yè)才能獲得強大持久廣泛的力量支持*早在2004年,憲法修正案第19條就將“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擴及“全體社會主義勞動者、社會主義建設者、擁護社會主義的愛國者和擁護祖國統(tǒng)一的愛國者”,這一憲法修正案的意義在于緩和了那種區(qū)分敵我斗爭性的階級話語,與此同時,充實和擴大了憲法關于“人民”的內涵與外延。無疑,這也為2018年憲法修正案進一步構建“中華民族”的憲法觀念創(chuàng)造了歷史條件與規(guī)范前提。。關于這一處修改,還需結合《憲法修正案》在有關民族關系規(guī)范方面的修改內容來加以體系性的理解。如《憲法》序言第十一自然段將“平等、團結、互助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已經確立,并將繼續(xù)加強”修改為“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已經確立,并將繼續(xù)加強”。與此相適應,將憲法第一章總綱第四條第一款中“維護和發(fā)展各民族的平等、團結、互助關系”修改為“維護和發(fā)展各民族的平等團結互助和諧關系”。此處修改的主要考慮是:鞏固和發(fā)展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反復強調的一個重要思想。作這樣的修改,有利于鑄牢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和睦相處、和衷共濟、和諧發(fā)展。具體來說,中華民族不同于中國民族的是,后者主要指具有中國國籍的人的共同體,其受制于一定的國家和領土以及法律權利上的規(guī)定。但“中華民族”概念基于歷史、文化以及血緣紐帶等聯(lián)系而在概念外延上超出中國民族的范圍。據(jù)國家僑辦統(tǒng)計,截至2017年底,居住海外的華人人口大約在6 700萬人左右。在致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上,如此規(guī)模龐大的群體所發(fā)揮的潛在力量是不容小覷的。“中華民族”入憲,有助于積極構筑普遍的、廣泛的愛國心理和統(tǒng)一戰(zhàn)線。
第三,“中華民族”入憲對于推進“一國兩制”和祖國完全統(tǒng)一具有重大意義。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保持香港、澳門長期繁榮穩(wěn)定,實現(xiàn)祖國完全統(tǒng)一,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然要求。必須把維護中央對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全面管治權和保障特別行政區(qū)高度自治權有機結合起來,確保‘一國兩制’方針不會變、不動搖,確?!粐鴥芍啤瘜嵺`不變形、不走樣。必須堅持一個中國原則,堅持九二共識,推動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深化兩岸經濟合作和文化往來,推動兩岸同胞共同反對一切分裂國家的活動,共同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奮斗?!盵14]港澳臺地區(qū)是中國主權統(tǒng)一和領土完整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爸腥A民族”入憲立足長遠目標,拉近了祖國大陸同港澳臺之間的憲法聯(lián)系。具體來講,其一,“一國兩制”作為中國的一個偉大創(chuàng)舉,“是中國為國際社會解決類似問題提供的一個新思路新方案,是中華民族為世界和平與發(fā)展作出的新貢獻,凝結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中國智慧”[15](P434)。但是也不應忽略的是,“一國兩制”事業(yè)的推進與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具有內在聯(lián)系?!爸腥A民族”入憲有助于牢牢把握港澳繁榮發(fā)展同祖國緊密相連的命運前程,加深港澳同胞的民族自豪感和愛國情懷,增強港澳人民投身“一國兩制”事業(yè)的責任感和使命感[15](P426-427);其二,祖國大陸與臺灣地區(qū)一衣帶水、同氣連枝。透過歷史風云變幻,我們可以深切體會到,“兩岸是不可分割的命運共同體。民族強盛,是兩岸同胞之福;民族弱亂,是兩岸同胞之禍。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與兩岸同胞前途命運息息相關”[15](P432)?!爸腥A民族”入憲,有助于積極促進兩岸同胞在厚植共同利益、弘揚中華文化的過程中,增進對兩岸命運共同體的認知,增強民族自豪感,堅定振興中華的共同信念[16];有助于兩岸同胞以心相交、尊重差異、增進理解,不斷增強民族認同、文化認同、國家認同[17];有助于兩岸雙方堅定信心、增進互信,維護兩岸關系和平發(fā)展進程,攜手建設兩岸命運共同體[17]。
第四,“中華民族”入憲有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國家認同與民族認同互相指涉,甚至能夠實現(xiàn)在同一層次上的重疊,這是其最為理想的狀態(tài)。但由于民族概念具有層次性,其與國家認同的關系也具有不同維度的理解。如何處理好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既是民族學的重要研究課題,也是中華民族的憲法觀念建構所不應回避的問題。從當前世界范圍來看,良好的愛國主義既奠基于公民民族主義的開放性,即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意義上的憲法愛國主義;同時也深植于族裔民族主義的歸屬感,即基于原生性的族群形態(tài)而形成的樸素的自然情感。如果處理得當,這兩種民族主義之間可以并育不悖、相得益彰?!爸腥A民族”入憲及時回應了我國民族與國家議題中的諸多難題,內在地克服了長期以來由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造成的現(xiàn)實對立,同時也消解了公民民族主義與族裔民族主義之間的可能張力,從而推動國家深度建構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具體來講,“中華民族”概念作為中國的“國家民族”(state nation),首先將共同的愛國心理與情感訴諸于公民機制的憲法表達,明確了國家公民的身份認同是基于憲法共識而產生的,且此種身份認同在憲法規(guī)范上具有普遍性和一致性;其次,中華民族“命運休戚與共”的共同體意識又超越了基于個體主義的身份意識,并順應我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社會現(xiàn)狀,在把握“各民族”的同時,著力于加強“共同”的心理基礎,引領“共同”的發(fā)展趨勢??梢哉f,“中華民族”入憲開辟了中華民族大團結的新境界,必將在堅決打擊民族分裂勢力、促進兩岸和平統(tǒng)一及增強國人身份認同等方面提供憲法根本法的保障。
總之,2018年“中華民族”入憲,極大地推動了我國憲法民族觀的發(fā)展,對于新時代背景下實現(xiàn)執(zhí)政黨的歷史使命與國家的目標任務的高度契合,形成最為廣泛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堅持“一國兩制”和推進祖國統(tǒng)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助力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方面具有十分重大而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