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祥瑞與天下—漢武帝時期的太一祭祀與祥瑞“景觀”研究

劉曉達(dá)

一、太一祭祀：從地方轉(zhuǎn)向中央

據(jù)學(xué)界研究，“太一”一詞在戰(zhàn)國時期文獻(xiàn)中就已存在，并在秦漢時代文獻(xiàn)中流行頗廣。從其誕生起，就具有哲學(xué)、星宿、地域神靈三重含義的概念，并互相影響。①“太一”的身份與圖像意義也經(jīng)歷了從地域神靈向中央天帝神靈的重要轉(zhuǎn)化。在概念、思想、視覺表現(xiàn)、信仰意義等方面都有較大不同。比如，在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地就長期流行“東皇太一”的神靈信仰，也同時出現(xiàn)在該地區(qū)的文學(xué)作品中。②對此，一些學(xué)者已考證“東皇太一”即為“太一”，并借助官方文獻(xiàn)和民間信仰進(jìn)入西漢宮廷。③此外，1993年10月在湖北荊門郭店1號楚墓中出土的簡牘中也有所謂：“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互相輔也，是以成神明…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jīng)……”其中對“太一”的認(rèn)識顯然更偏重于哲學(xué)化的層面。④太一作為一種地域神靈在戰(zhàn)國楚地出土的一些文物上也有呈現(xiàn)。如在1960年湖北荊門市漳河車橋戰(zhàn)國中晚期墓出土的一件青銅戈的援上，就發(fā)現(xiàn)一位頭戴分羽冠冕、耳飾蛇形，身披鎧甲、雙手和胯下各畫有一龍的武士形象，在該青銅戈內(nèi)部穿孔的兩側(cè)正背面還各刻兩字“兵避太歲”（圖1）。⑤一些學(xué)者已指出它應(yīng)該就是戰(zhàn)國時期流行于該地區(qū)之“太一”神的圖像化表現(xiàn)。⑥而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3號墓出土的《避兵圖》中也表現(xiàn)了與前者相類似的主神形象。在其畫面前端刻畫有三龍，其正中則刻畫與荊門出土青銅戈上表現(xiàn)較為相似的“大”字形神物。根據(jù)其頭部東側(cè)“大（太）一將行□□□，……神從之與……”題記，可確認(rèn)該形象即為具有避兵功能的“太一”（圖2）。⑦另外，汪悅進(jìn)在對馬王堆一號墓葬內(nèi)出土帛畫主題意義的探討中，認(rèn)為此帛畫表現(xiàn)了男女通過合氣而達(dá)到不死境界。帛畫最下部的力士則為太一的外在化表現(xiàn)。類似觀點也見諸于作者對馬王堆三號墓出土帛畫的研究中，值得注意。⑧

圖1：1960年湖北荊門市戰(zhàn)國中晚期墓葬出土青銅戈上的“兵避太歲”圖

圖2：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3號墓葬出土的《避兵圖》

無論是文獻(xiàn)中的“東皇太一”、“太一”，還是楚地出土的戰(zhàn)國晚期至秦漢時代的太一圖像，實際都屬于具有強烈地域性色彩的神靈。直到西漢文帝時期，“太一”神作為中央天帝的崇高地位都還沒有確立。如漢文帝在趙人新垣平的蠱惑下在渭陽立五帝廟，顯然繼承了春秋以后秦國在雍地立四畤以及西漢初期高祖增建北畤的傳統(tǒng)。但他也并沒有對“太一”神進(jìn)行祭祀。⑨在西漢中期，司馬遷撰寫《史記》的漢武帝時代，“太一”則逐步具有了中央天帝神靈的地位。如《史記·天官書》中就有所謂“中宮，天極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的觀念。⑩又《淮南子》卷八：本經(jīng)訓(xùn)載：“帝者體太一，王者法陰陽，霸者則四時，君者用六律。秉太一者，牢籠天地，彈壓山川?！?這表明在當(dāng)時，太一與宇宙中央、帝王的概念聯(lián)系已非常密切?；实奂仁翘熳?，同時也與北極星互為一體，代表天統(tǒng)治天下萬民。這顯示出漢初以后的理論界對“太一”的全新認(rèn)識。

雖然武帝即位初年依然延續(xù)了之前在雍地祭祀五畤的傳統(tǒng)。?但其后不久，他在方士亳人謬忌的誘惑下已開始祭拜太一神，并在長安東南郊祠祭太一?！妒酚洝?封禪書》《漢書·郊祀志》均記載：“亳人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貴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谑?，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長安東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其后人有上書，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一： 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許之，令太祝領(lǐng)祠之于忌太一壇上，如其方。后人復(fù)有上書，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黃帝用一梟破鏡；冥羊用羊祠；馬行用一青牡馬； 太一、澤山君地長用牛；武夷君用干魚；陰陽使者以一牛。’令祠官領(lǐng)之如其方，而祠于忌太一壇旁?！?凌純聲、李零考證此太一壇是在元光二年或三年立（前133年或前132年），比較符合歷史史實。?另據(jù)梁云研究，1971年在漢長安城東南約4.5公里的西安北郊大明公社聯(lián)志村，出土共計達(dá)85件各類玉人、玉璧、玉琮、玉圭、玉璋、玉璜、玉觿等玉器，這些器物也應(yīng)該與漢武帝時代在長安城東南的太一壇密切相關(guān)。假如它們果真如作者所言，屬于漢武帝在長安東南所立太一壇后的祭祀活動遺存，則或為我們展示了武帝在都城附近對太一進(jìn)行祭祀活動的歷史碎片（圖3）?。

其后不久，漢武帝在方士少翁的建議下在長安附近的甘泉宮以畫像形式祭祀“天、地、太一”諸神：“文成言曰‘上即欲與神通，宮室被服非象神，神物不至?！俗鳟嬙茪廛?，及各以勝日駕車辟惡鬼。又作甘泉宮，中為臺室，畫天、地、太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隨著武帝對太一神靈的重視，它已開始成為漢朝國家宗教祭祀的中心神靈。少翁后來雖被武帝所殺，但他推動的祭祀太一活動卻并未廢止，并在其后武帝病于鼎湖期間，被從上郡召來的“壽宮神君”借“太一”神成功治愈而慢慢成為國家祭祀活動的中心。?其后又為其配置了“后土”神靈作為匹配。這在李零、田天的研究中已有論述，此不贅言。?

二、武帝時期太一祭祀與祥瑞景觀

結(jié)合歷史文獻(xiàn)梳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太一”也并非單純的祭祀活動。它已經(jīng)成為武帝借此展現(xiàn)政治意圖的組成部分。元狩至元封年間的漢武帝可謂意氣風(fēng)發(fā)，從建元年間開始的“內(nèi)修法度、外攘夷狄”政策至此時已基本實現(xiàn)，困擾漢初皇室多年的諸侯、列侯勢力過大問題也已解決。?經(jīng)過元狩四年（前119年）的漢匈漠北大戰(zhàn)，元鼎五年至元鼎六年間（前112～前111年）的征討南越國，以及其后幾年內(nèi)陸續(xù)平定的東越、且蘭、夜郎、衛(wèi)氏朝鮮等割據(jù)勢力。漢帝國已初步建構(gòu)了全新的“天下”邊界。?而元鼎元年（前116年）山西汾水出鼎，以及元鼎四年（前113年）巫錦在山西汾陰再次獲鼎，則又使武帝掌控的王朝獲得了吉兆。?“秦始皇撈鼎”的傳說重新進(jìn)入帝王視野中，由此也大大刺激了漢武帝借助寶鼎、祭祀儀式等道具來詮釋漢朝統(tǒng)治合法性和君主德治的欲望。面對山西汾陰連續(xù)出鼎的事件，漢武帝的大臣們無論認(rèn)為它是周鼎也好，還是其后吾丘壽王認(rèn)為其是漢鼎也罷。種種討論，都指向同一個判斷：隨著象征國家正當(dāng)權(quán)力、天命、瑞應(yīng)、道德等多種觀念集合的寶鼎出現(xiàn)，漢帝國統(tǒng)治“天下”的正當(dāng)性與皇帝本人的德治也具備了堅實可靠的物證。?而元鼎四年（前113年）武帝在山西汾陰祭祀后土以后，西漢王朝對天、地的國家祭祀典禮趨于完備。在甘泉宮祭祀“太一”天神，以及在山西汾陰祭祀“后土”地神就成為漢武帝統(tǒng)治中后期國家宗教祭祀的“中心”。這些歷史信息在《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中記載甚詳：

“其明年冬（元鼎四年，前113年），天子郊雍，議曰：‘今上帝朕親郊，而后土無祀，則禮不答也?！兴九c太史公、祠官寬舒議：‘天地牲角繭栗。今陛下親祠后土，后土宜于澤中圜丘為五壇，壇一黃犢太牢具，已祠盡瘞，而從祠衣上黃?！谑翘熳铀鞏|，始立后土祠汾陰脽丘，如寬舒等議。上親望拜，如上帝禮。”?

又，元鼎五年（前112年）冬十月記載：“五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薄岸辉滦了人返?，冬至。立泰畤于甘泉?！?“上遂郊雍，至隴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寬舒等具太一祠壇，祠壇放薄忌太一壇，壇三垓。五帝壇環(huán)居其下，各如其方，黃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其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棗脯之屬，殺一貍牛以為俎豆牢具。而五帝獨有俎豆醴進(jìn)。其下四方地，為醊食群神從者及北斗云。已祠，胙馀皆燎之。其牛色白，鹿居其中，彘在鹿中，水而洎之。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太一祝宰則衣紫及繡。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p>

圖3：1971年西安北郊大明公社聯(lián)志村出土的部分玉器材料

又，同年“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則揖；而見太一如雍郊禮”。其贊饗曰：“天始以寶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終而復(fù)始，皇帝敬拜見焉?！倍律宵S。其祠列火滿壇，壇旁亨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見太一云陽，有司奉瑄玉嘉牲薦饗。是夜有美光，及晝，黃氣上屬天”。太史公、祠官寬舒等曰：“神靈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壇以明應(yīng)。令太祝領(lǐng)，秋及臘間祠。三歲天子一郊見。”?

“太一”神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雖仍舊保持其在楚地形成的兵辟、震懾功能。如元鼎六年（前111年）武帝“為伐南越，告禱太一。以牡荊畫幡日月北斗登龍，以象太一三星，為太一鋒，命曰‘靈旗’。為兵禱，則太史奉以指所伐國。”?但總體來說，太一神在這其后的地位已上升成為漢代國家宗教中的至上神。?

這種情況在武帝元封年間于泰山舉行的封禪活動期間更為明顯。如漢武帝在元封元年封禪泰山前就先祭拜“太一”：“（漢武帝）既至甘泉，為且用事泰山，先類祠太一?！?到了他于元封年間正式封禪泰山之時，對“太一”、“后土”這一新式天、地神靈的祭祀就成為他借此顯示皇帝權(quán)力與對“天下”占有合法性的重要手段。元封元年（前110年）“四月，還至奉高。上念諸儒及方士言封禪人人殊，不經(jīng)，難施行。天子至梁父，禮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薦紳，射牛行事。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太一之禮。封廣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則有玉牒書，書祕。禮畢，天子獨與侍中奉車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阯東北肅然山，如祭后土禮?！?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對一些細(xì)節(jié)的記載更為清楚：“封者，立石高一丈二赤（尺），刻之曰：‘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守之內(nèi)，莫不為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與天無極，人民蕃息，天祿永得?！?由此我們可確定“太一”、“后土”祭祀的地位已等同于先秦以來的天、地之祭。

圖4：位于陜西淳化鐵王鄉(xiāng)梁武帝村的疑似通天臺遺址

有意味的是：在舉行封禪和對天地進(jìn)行祭祀活動的過程中，除了用立石這一在秦始皇時代特別強調(diào)的視覺方式來塑造天子統(tǒng)治萬民的觀念指向外，這一手段還同時伴隨著漢武帝有意布置的“視覺景觀”來實現(xiàn)：“天子皆親拜見，衣上黃而盡用樂焉。江淮間一茅三脊為神藉。五色土益雜封。縱遠(yuǎn)方奇獸蜚禽及白雉諸物，頗以加禮。兕牛犀象之屬不用。皆至泰山祭后土。封禪祠；其夜若有光，晝有白云起封中?！?

所謂“奇獸蜚禽及白雉諸物”、“其夜若有光，晝有白云起封中”在與帝王聯(lián)系密切的宮廷禮儀與祭祀文化生活中具有重要意義。這些被人為塑造完成的“視覺景觀”在漢人眼中即被稱為祥瑞。按照漢代今文經(jīng)學(xué)學(xué)者的觀點，祥瑞的出現(xiàn)可以被視作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德政的表現(xiàn)，是上天對人間帝王統(tǒng)治正當(dāng)性與有效性的確認(rèn)。如《春秋繁露》即曰：“故德侔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號稱天子”“帝王之將興也，其美祥亦先見；其將亡也，妖孽亦可見”“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獲狩麟，受命之符是也。”?漢代祥瑞的出現(xiàn)不止一次，尤其在西漢中期后更是頻繁。如（晉）張華：《博物志》載“漢興多瑞應(yīng)，至武帝之世特甚，麟鳳數(shù)見?！?（清）趙翼認(rèn)為：“兩漢多鳳凰，而最多者，西漢則宣帝之世，東漢則章帝之世?！?雖然漢武帝時代較之于西漢晚期已成泛濫之勢的祥瑞數(shù)量較少，但那只是相對而言。例如《漢書·武帝紀(jì)》載：“元狩元年（前122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獲白麟，作白麟之歌?！?對于此事，《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記載：“其明年，郊雍，獲一角獸，若麃然。有司曰：‘陛下肅祗郊祀，上帝報享，錫一角獸，蓋麟云?！薄坝谑且运]五畤，畤加一牛以燎。錫諸侯白金，風(fēng)符應(yīng)合于天也?！?又，漢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年）山西汾陰再次出鼎，圍繞著這件寶物的重現(xiàn)，武帝和他的朝臣們也都傾向于認(rèn)為那是上天賜予漢王朝應(yīng)天受命的征兆。?此外，《漢書·禮樂志》也記錄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由于芝生甘泉齊房，對此，興致勃勃的武帝還特意命人作詩：“齊房產(chǎn)草，九莖連葉。宮童效異，披圖按諜。玄氣之精，回復(fù)此都，蔓蔓日茂，芝成靈華。”?漢武帝在其統(tǒng)治的晚年即太初三年（前102年）二月五日，還行幸東海，獲赤雁。?

由此觀之，通過對在祭祀“太一”、“后土”等具有國家祭祀性質(zhì)的宗教禮儀活動中，人為營造一些具有祥瑞色彩的視覺“景觀”，武帝借此向世人傳遞出他統(tǒng)治下的漢王朝堪稱德治與合法性的典范。對此呂宗力曾指出：“秦末漢初的社會政治語境中，流行‘布衣而有天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論。漢高祖‘以匹夫起事，角群臣而定一尊?！渫揭嘧远嗤雒鼰o賴之徒’。但隨著宗室、外戚、豪族、官僚世家蠶食、分割政治經(jīng)濟文化資源，布衣君臣的政治格局逐漸褪色，以家世、門閥對應(yīng)天命符應(yīng)，成為兩漢時期皇室權(quán)貴維持特權(quán)正當(dāng)性的必備論述?！?這也誠如錢穆所言：“其時學(xué)者間共同信仰，太平景象之特征，定有一種天人交感之符兆。故遂于無形中造成一種觀念，即努力于促現(xiàn)此種天人交感之符兆，亦即為造成太平之階梯也?！?從這個意義上看，西漢的帝王也大多樂意見到象征太平、德政的瑞像。即便是一向以清靜無為示人的漢文帝，在面對方士新垣平關(guān)于周、秦之際“九鼎”話題的談?wù)摵螅惨廊换孟胫谐蝗漳軌虼驌瞥鱿笳鳈?quán)力正當(dāng)性、帶有祥瑞色彩的“九鼎”：“（新垣）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今河溢通泗，臣望東北汾陰直有金寶氣，意周鼎其出乎？兆見不迎則不至?！谑巧鲜故怪螐R汾陰南，臨河，欲祠出周鼎。”?而當(dāng)漢武帝元鼎年間于山西汾陰出土寶鼎，其寵臣吾丘壽王不隨眾說指出此寶鼎雖非周鼎，但它卻預(yù)示著漢朝的繼續(xù)興盛。漢武帝立刻轉(zhuǎn)怒為喜，不以吾丘壽王之言為罪，反而對其大事賞賜。?

因而，漢武帝時代的“太一”、“后土”神靈祭祀體系所呈現(xiàn)出來的也絕非單純的方位觀和宇宙觀，而是希冀借助對天、地四方的祭祀及圖像制作來展現(xiàn)君權(quán)天授與帝國統(tǒng)治正當(dāng)性的權(quán)力觀念。王愛和指出：“秦漢時期，宇宙觀不是簡單的維護(hù)固有政權(quán)，而是不斷地構(gòu)建和界定皇權(quán)，并包容了帝國形成中社會力量之間的矛盾與張力。這些矛盾與張力，在于宇宙相生相克的循環(huán)中展開了象征性的斗爭，又進(jìn)而完全改變了宇宙觀及皇權(quán)內(nèi)涵。”?

因此，漢武帝時代為祭祀“太一”、“后土”等神靈所營造之各種祭壇、雕像、畫像，抑或是他在泰山、肅然山舉行封禪儀式時特意營造的各種視覺景觀，都可被看作為實現(xiàn)這一政治意圖而有意運用的“法器”和“工具”。類似行為，無論是王莽代漢自立時運用之各類符命，抑或是劉秀在重建漢朝過程中運用的各種讖書、圖讖都只是前述行為的延續(xù)，也就是所謂“舊瓶換新酒”。?

值得注意的是，武帝在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于祭祀“太一”神靈之處的甘泉宮“作甘泉通天臺”。（唐）顏師古注：“通天臺者，言此臺高，上通于天也?！?《漢舊儀補遺》又云：“通天臺高三十丈，望云雨悉在其下，去長安三百里，望見長安城?！?又《關(guān)中記》 《長安志》等文獻(xiàn)亦載：“甘泉宮在甘泉山上，漢書單于烽候以應(yīng)甘泉，即此山也。左有通天臺，高三十余丈，祭天時于此侯天神下也?！?目前在陜西淳化鐵王鄉(xiāng)梁武帝村東北發(fā)現(xiàn)的兩座東西并列的夯土高臺基址，二基址平面均為圓形，相距約70米，徑約200～220米，殘高約15～16米，似乎與通天臺具有一定聯(lián)系（圖4）?。通過在甘泉宮營造通天臺，武帝借此使其成為溝通天地鬼神的視覺媒介。

如果說武帝在元封元年（前110年）通過在泰山附近祭祀“太一”、“后土”，以及在祭祀過程中通過營造具有詮釋皇權(quán)正當(dāng)性的視覺圖景，來表達(dá)其對駕馭與維系“天下”權(quán)力的政治期許。那么他在元封二年（前109年）于甘泉宮營造具有溝通天地功能的通天臺，則又使甘泉宮成為一座類似于秦咸陽宮、阿房宮的天地軸心。?塑造“天下”中心的思想在這里也得到了更為明顯的表達(dá)。至此，和戰(zhàn)國時期的八主祭祀相似，“太一”作為原先來自于戰(zhàn)國時代地方上的神靈和圖像，經(jīng)過秦皇漢武時代漫長的觀念積淀與形式塑造，遂在武帝時代儼然成為帶有強烈中央天帝色彩的獨尊神靈和圖像，并和“后土”一起成為武帝時代構(gòu)建其政治與祭祀一元化的觀念承載物與視覺媒介。在某些特殊的歷史原境下，又借人為的“祥瑞景觀”而被籠罩上了一層“君權(quán)天授”、“致太平”的理想政治色彩，這或許是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地民眾在創(chuàng)造“太一”神靈時并沒有料想到的結(jié)局。

三、結(jié)語

漢武帝時代對以太一為核心的“太一”、“后土”神靈祭祀活動，并非簡單的對宇宙四方觀念的認(rèn)知。相反，在西漢武帝以后，“太一”與皇帝已經(jīng)同體，皇帝在此時也成為“天”的代言人。漢武帝對“太一”的祭祀既與董仲舒“天人合一”的理論不謀而合，也與這一時期皇權(quán)建構(gòu)、中央集權(quán)的加強息息相關(guān)。進(jìn)而言之，通過在祭祀過程中人為呈現(xiàn)帶有祥瑞性質(zhì)的視覺圖景，漢武帝亦借助藝術(shù)的形式比較合理與有效地呈現(xiàn)了其君權(quán)天授和皇權(quán)統(tǒng)治合法性的政治意圖。甘懷真認(rèn)為：早期中國“天下”觀念的形成，可能與那一時代的王對“上帝”、“天帝”的祭祀有關(guān)。代表“王”通過祭祀天帝而維系政治與宗教權(quán)力的意義，具有濃厚的巫教、魔法色彩。[51]從這一點去看，在國家祭祀儀式中呈現(xiàn)的“祥瑞景觀”在西漢中期后也逐步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借此彰顯自身德治的御用“法器”和獲取與維系“天下”權(quán)力的不變心法。

注釋：

① 錢寶琮：《太一考》，燕京學(xué)報，1932年第12期，第2449-2478頁；李零：《中國方術(shù)續(xù)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8-181頁；葛兆光：《眾妙之門：北極、與太一、道、太極》，中國文化，1991年第3期，第46-65頁；羅世平：《關(guān)于漢畫中的太一圖像》，美術(shù)，1998年第4期，第72-76頁。

② [宋]洪興祖，白化文、許德楠、李如鸞、方進(jìn)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7-59頁。其它相關(guān)文獻(xiàn)在此不一一列舉。

③ 葛兆光：《眾妙之門：北極、與太一、道、太極》，中國文化，1991年第3期，第53頁。

④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32頁；陳鼓應(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97-411頁；（日）谷中信一，潘浩 譯：《〈太一生水〉考釋—論述其與今本〈老子〉的關(guān)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簡帛研究中心、李學(xué)勤、謝桂華主編：《簡帛研究》（2002-2003），北京：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51-59頁；田天：《秦漢國家祭祀史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2-123頁。

⑤ 王毓彤：《荊門出土一件銅戈》，文物，1963年第1期，第64-65頁；對這件材料的學(xué)術(shù)史回顧與研究參閱李零：《湖北荊門“兵避太歲”戈》，文物天地，1992年第3期，第22-24頁；圖片來源見李零：《中國方術(shù)續(xù)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7頁，圖34。

⑥ 李零：《湖北荊門“兵避太歲”戈》，文物天地，1992年第3期，第22-24頁。

⑦ 周世榮：《馬王堆漢墓的神祇圖帛畫》，考古，1990年第10期，第925-928頁；圖片來源：李零：《中國方術(shù)正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圖版二；對有關(guān)研究的學(xué)術(shù)史回顧參閱李零：《中國方術(shù)續(xù)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58-181頁；來國龍：《馬王堆〈太一祝圖〉考》，收錄浙江大學(xué)藝術(shù)與考古研究中心編：《浙江大學(xué)藝術(shù)與考古研究》第一輯，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27頁。

⑧ Eugene Wang,“Why Pictures in Tombs?Mawangdui Once More”, Orientations(March,2009)，P 27-34；Eugene Wang, “Ascend to Heaven or Stay in the Tomb? Paintings in Mawangdui Tomb 1 and the Virtual Ritual of Survival in Second-Century B. C. E.China”,in Amy Olberding and Philip J. Ivanhoe (eds.)Mortalit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2012，P37-84. 汪悅進(jìn)：《如何升仙？：馬王堆棺繪與帛畫新解》，東方早報，2011年12月19日；汪悅進(jìn)：《入地如何再升天？：馬王堆美術(shù)時空論》，文藝研究，2015年第12期，第136-155頁。

⑨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2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13-1214頁。

⑩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289頁。

? 劉文典，馮逸、喬華 點校：《淮南鴻烈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59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4頁；[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216頁；早期秦文化聯(lián)合考察隊：《2004年甘肅禮縣鸞亭山遺址發(fā)掘主要收獲》，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5期，第4-14頁；梁云：《對鸞亭山祭祀遺址的初步認(rèn)識》，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5期，第15-31頁。

?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6頁。[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218頁。

? 凌純聲：《秦漢時代的畤》，民族研究所集刊，第18期，第113-143頁；李零：《待兔軒文存》，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49頁。

? 梁云：《對鸞亭山祭祀遺址的初步認(rèn)識》，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5期，第24-27頁；圖片來源見王睿：《“八主”祭祀研究》，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2011屆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68頁；另參閱師小群、王蔚華：《秦代祭祀玉人》，文博，2006年第3期，第44-45頁；許衛(wèi)紅：《再論甘肅禮縣鸞亭山等地出土玉人的功用》，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5年第4期，第61-71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8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19-1220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8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20頁。

? 李零：《我們的中國·第二編：周行天下—從孔子到秦皇漢武》，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177-266頁；田天：《秦漢國家祭祀史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1-158頁。

? 廖伯源：《制度與政治：政治制度與西漢后期之政局變化》，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28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967-2998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37-3869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81頁；[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2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25-1226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2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25-1226、2797-2798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9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21-1222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85頁。

?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4-1395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 1962年，第1230-1231頁。

? [漢]班固：《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5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31-1232頁。

? 王柏中：《神靈世界：秩序的構(gòu)建與儀式的象征—兩漢國家祭祀制度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94-98頁；田天：《秦漢國家祭祀史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36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6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33頁。

? [漢]《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8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35頁。

? [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8頁。

?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1398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35頁。

? 蘇興，鐘哲 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10、358、157頁。

? [晉]張華，[宋 ]周之用 注，王根林 點校：《博物志》，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社編：《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22頁。

? [清]趙翼，王樹民 校證：《廿二史劄記》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3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4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7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19頁；相似記載另參閱[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814頁；[南朝·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91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82-184、1225-1226頁； [漢]司馬遷：《史記》, 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 第1392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65頁，第2814頁；逯欽立 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3頁。[南朝·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61頁。

? [南朝·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70頁。

? 呂宗力：《漢代的謠言》，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43頁。

? 錢穆：《秦漢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103-104頁。

? [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83頁；[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14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98頁。

? 王愛和，（美）金蕾、徐峰 譯，徐峰 校：《中國古代宇宙觀與政治文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8頁。

? 參閱楊永俊： 《禪讓政治研究》，北京： 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陳蘇鎮(zhèn)： 《兩漢魏晉南北朝史探幽》，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284-316頁；Lillian Lan-ying Tseng（曾藍(lán)瑩）, Picturing Heaven in Early China , Cambrige (Massachusetts)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 2011，P101-116. 呂宗力：《漢代的謠言》，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120-174頁。

? [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3頁；[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00頁。

? [漢]衛(wèi)宏，[清]孫星衍 校集：《漢舊儀補遺》，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8頁；[晉]佚名，[清]張澍 輯，陳曉捷 注：《三輔故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0頁；[唐]佚名，[清]張澍 輯，陳曉捷 注：《三輔舊事》，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18-20頁。

? 劉慶柱：《關(guān)中記輯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62頁；[宋]宋敏求：《長安志》，[清]畢沅 校證，臺北：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91頁。

? 圖片來源：王仁波主編：《秦漢文化》，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2001年，第113頁，圖Ⅴ-4；另參閱劉慶柱、李毓芳：《漢長安城》，北京：文物出版社，2003年，第190-193頁。

? 參閱劉曉達(dá)：《秦始皇至漢武帝時代對“天下”觀念的視覺藝術(shù)形塑》，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3年，第一章第二、三節(jié)；劉曉達(dá)：《視覺建構(gòu)與觀念表達(dá)—秦始皇的“天下”觀及其整控策略》，《美術(shù)學(xué)報》，2013年第2期，第51-59頁。

[51]甘懷真：《“天下”概念成立的再探索》，北京大學(xué)中國古文獻(xiàn)研究中心編：北京大學(xué)中國古文獻(xiàn)研究中心集刊，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9輯，第333-3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