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
對希臘的一無所知,毫不妨礙我進入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世界。他的電影像你面前蹲著的一個靜默之人,在跟你說著那些以寂寥為主的沉重往事。一生共十四部電影,我特別選擇“20世紀三部曲”第一部,也是他最后一部電影。
2000年底,安哲羅普洛斯宣布了“20世紀三部曲”拍攝計劃。整個想法意在20世紀將要結(jié)束時,回首曾發(fā)生的一切。第一部《哭泣的草原》,第二部《第三翼》,第三部《永恒的回歸》。后來,第二部片名改成《時間的塵?!?,從1953年至1999年12月31日,20世紀的故事自此結(jié)束。安哲談?wù)撟约河捌瑫r總是出現(xiàn)長時間的靜默,這個問題記者問他,他想了半天,才說:“是的,我愿把第三部留給未來?!?/p>
關(guān)于為什么要拍攝20世紀三部曲,安哲說:“這個世紀有了電影——這是電影的世紀。當然,這也是我的世紀,有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期,我的夢想,我的愛情,我的電影……我想看到世紀過后,所有這些還剩下什么?!?長鏡頭、史詩題材、悲劇愛情等要素,于是構(gòu)成我們所知道的“詩意電影”。我記得蘇聯(lián)的沙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1927年曾發(fā)表過一篇名為《電影中的詩與散文》的文章:“在詩意電影中,詩的要素處處可見,一切意義的表現(xiàn)全靠詩一般的氛圍帶動?!?/p>
這個氛圍來自他們的沉重、冷峻的情感。詩意在電影中有時是要通過皮膚而不是腦子去感受的。假如,喪失了詩意,你將無法用這種奇妙的方式去感受電影,更重要的是一部尊重自己也尊重觀眾的電影,應(yīng)該能接受各種不同的解讀方式——這就是所謂“暖昧的真實”。他的電影和他的談話一樣有著希臘人特有的憂郁。一場觀影可以是一次對現(xiàn)實的思考,也可以是一次關(guān)于文學的深談。將一幀幀畫面視作一張張面孔,而我耳邊的音響是一段細語呢喃。后來,也有人用一闋挽歌來形容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這個比我概括好,細想一下安哲的確是個吟唱內(nèi)心的人。
作為20世紀三部曲的第一部《哭泣的草原》(TheWeeping Meadow),取材自希臘神話,背景置于俄羅斯國內(nèi)戰(zhàn)爭時期的希臘。女主人公艾蓮妮出場時是個在動蕩時局被收養(yǎng)的三歲孤女,歷經(jīng)早戀早育,逃離怪異婚配,進入和愛人艾利克斯攜手流浪的人生片段。當然,像所有悲情故事一樣,艾利克斯的父親不這樣想。于是在一個午后,艾蓮妮身穿婚紗和艾利克斯踏上私奔之路。漂泊生活,演奏手風琴的小伙子,以及他的音樂。從另一個角度上說,手風琴也是電影的主角,因為在電影開場時,主旋律就在小艾利克斯與小艾蓮妮的對話中彌漫開來了。他問她的名字,她告訴他叫艾蓮妮。
手風琴在兩人的關(guān)系中首先造就了一種惆悵,進而在兩人于歷史的關(guān)系中演變成一股宏大的鄉(xiāng)愁。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都不快樂,《悲劇的誕生》描述“希臘人深思熟慮,獨能感受最細膩、最慘重的痛苦,他們大膽的目光直視所謂世界史的可怕浩劫,直視大自然的殘酷,陷于渴求佛教涅榘的危險之中,藝術(shù)拯救他們,生命則通過藝術(shù)拯救他們而自救”。也許,希臘人的性格如此。這些在我看來,無一不催生出一種毀滅:離別的哀傷、入獄的驚恐,最后成為傷心欲絕的母親和一無所有的婦人。這印證了:“在這個世紀我們曾經(jīng)充滿希望,我們在歷史中從未見過世界發(fā)生這樣的變化。但到了這個世紀的結(jié)束,剩下的卻是苦澀……但這也是女性的世紀。男人制造戰(zhàn)爭,女人遭受戰(zhàn)爭?!保ò舱苷Z)
安哲的影片好在言外之意。這些意思很多也不是通過講述告訴你的,而是蘊含在了旗幟鮮明的長鏡頭中。鏡頭之下,難民逃避戰(zhàn)亂,逐漸填滿我的視野。這些人在河邊建起村莊,準備躲避戰(zhàn)事時,艾蓮妮靜止在鏡頭前的美麗在片頭著實嚇我一跳——很多大師級導演鐘愛長鏡頭的理由是他們更意在凝視。我則在他們的凝視中,不僅看到了美,還有美的細節(jié)。對于安哲本人,則如他所言:“就像我第一次把眼睛對準攝影機時,透過鏡頭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我的凝視還像第一次那么純潔嗎?” 《哭泣的草原》里也有很多他個人的痕跡——他是政治犯的兒子,童年時的他,曾陪母親在墳場翻找父親的尸體。于是,我們在影片中也看到艾蓮妮在墳地哭喊并尋找兒子亞尼斯尸體的一幕。一切悠緩如故,就像創(chuàng)造時光,這段日子始于1919年俄國革命,止于1949年的希臘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涵蓋世界大戰(zhàn)、起義軍時代和德軍入侵,安哲要講的這個女人的故事背景,可謂漫長。
對比時代的漫長,這個女人的一生在戰(zhàn)爭陰影下,無法自拔。電影里有一段情節(jié)反映了她收到丈夫從南太平洋戰(zhàn)場寄來的最后一封來信,信中講述丈夫的夢:“……夢見你彎下身來,伸手觸碰這片濕漉綠地,當你抬起手時,幾顆露珠,竟如淚光般地落下……”這就是電影名稱的來歷。丈夫艾利克斯如愿去了他覺得充滿希望的國度,而艾蓮妮留下來撫育年幼的孩子。
電影里有個道具——圍巾,是艾蓮妮為丈夫織的,圍巾尚未織完,丈夫人已遠赴他鄉(xiāng)。二戰(zhàn)開始,戰(zhàn)爭波及希臘,圍巾成了一種未完待續(xù)的象征。多年以后,艾蓮妮走出監(jiān)獄……安哲的電影中依然充滿了一些細微的動人之處,如聚會上、吟唱中隱藏的深深傷感,手風琴安詳而隨意,卻能帶出歲月的萬般無奈,且氣氛、個人的表情、光線、感覺,都帶給人無限遐思。甚至人家屋頂上飄散的炊煙,艾蓮妮出獄后走過的那段砂石路。
我在電影中艾蓮妮歸鄉(xiāng)的那段場景里等來了艾蓮妮的爆發(fā)。假如,沒有這一段哭聲會更壓抑;沒有這一段哭聲,我更不能確認艾蓮妮成了戰(zhàn)爭時期的愛情意義的注腳。之后的長鏡頭宛如飛鳥帶上約定的內(nèi)容掠過屋頂,在上帝視角之下,細雨籠罩的鐵皮和紅瓦組成的小鎮(zhèn)……
安哲選擇在結(jié)尾處,重現(xiàn)艾蓮妮的一對雙胞胎兒子在希臘內(nèi)戰(zhàn)時的立場和結(jié)局,影片結(jié)束于艾蓮妮在兒子優(yōu)格斯尸體旁的絕望嘶吼——沒有比讓一個女人在自由和期望面前倒下更殘酷的了。不得不說,一百八十五分鐘,光影將盡,最后的哭聲帶來了蝕骨的力量。安哲的電影幾乎都在描述一個沒有前景的世界。對于為何不給出一個前景,安哲羅普洛斯給出了他的說法:“電影唯一能做的就是使時間的流逝變得甜美。它給人做伴,讓我們的生活稍微好一點,那就是好電影、好詩的作用。它不能改變世界,人才能改變世界?!?/p>
他的十四部作品,人與人、人與歷史、人與戰(zhàn)爭、人與自然,均有涉及,且保持著氣質(zhì)上的高度一致。至于這部《哭泣的草原》,對我來說的確太深奧了。然而,我看得出人物的一舉一動與詩相關(guān),同時也洋溢著遙遠的、來自希臘土地的泥土氣息——我的確無法描述這種氣息具體的形象,就像你不能逼著我解釋一首詩。
后來,我看到一個叫荷爾德林的德國詩人說:“在這個粗俗的時代,詩還有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