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別爾
開端
二十年前,我還相當年輕,不穿大衣,在天寒地凍的圣彼得堡滿城轉(zhuǎn)悠,口袋里揣著一份偽造的證件。老實說,大衣我倒是有一件,但出于某些原則性的考慮我沒穿它。我當時的財產(chǎn)就是幾個短篇,它們篇幅短小,也寫得很出格。我把這些小說帶往多家編輯部,但是無人愿意讀它們,如果說有人會掃上一眼,這些作品也定會在他心頭引起一陣反作用。一家雜志的主編通過看門人遞給我一個盧布,另一位主編談到我的手稿,說它是滿篇胡言亂語,不過他岳父開了一家米面鋪,我可以到鋪里做個伙計。我拒絕了,知道自己除了去找高爾基外再無其他出路。
當時彼得格勒有一家國際化的雜志,名叫“年鑒”,它創(chuàng)刊數(shù)月便已成為我國最好的月刊。它的主編是高爾基。我去鑄幣局大街見他時,心臟時跳時停。編輯部接待室里聚集了最為奇特、十分罕見的一群人:上流社會的女士和所謂的流浪漢、舊禮儀派教徒和舉止另類的工人,還有隱藏身份的布爾什維克。
接待時間被安排在六點。六點整,房門打開,高爾基走進屋來,他的高挑、瘦削、活力、碩大的骨架,目光堅定的藍色小眼睛,以及他身上那件略顯肥大但很精致的外國西裝,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說了:房門在六點整打開。他一生都信守這種精確,這是國王和年老、干練、自信的工人普遍具有的一種美德。
接待室里的來訪者分作兩類,一類帶著手稿前來,一類在等待對其作品最終命運的裁決。
高爾基來到第二類來訪者面前。他步態(tài)輕盈,無聲無息,我還想說,他舉止優(yōu)雅。他手里拿著一沓筆記本,在一些本子上,他的批注甚至比作者的文字還要多。他專注而持久地與每一位作者交談,十分專注地傾聽對方。他坦率而又嚴厲地道出自己的觀點,字斟句酌,很久以后,數(shù)年和數(shù)十年之后,我們才意識到這些話語的力量,到那時,這些話語在我們心中走過一段漫長而又必然的旅程之后,已成為生活的準則和方向。
與他熟悉的作者談完話后,高爾基走近我們,收下手稿。他看了我一眼。我當時臉頰紅潤,身體微胖,蓄著胡須,是一位托爾斯泰主義者和社民黨人的混合體,我沒穿大衣,戴著一副用蠟線纏住眼鏡腿的破眼鏡。
這天是周二。高爾基拿起筆記本,對我說:
“周五過來聽回復(fù)?!?/p>
這話在當時聽起來有些非比尋?!ǔ?,手稿要在編輯部躺上數(shù)月,更常見的是就此石沉大海。
我在周五返回,又遇見一些新面孔:與上次一樣,他們中間既有公爵夫人也有舊禮儀派教徒,既有工人也有僧侶,既有海軍軍官也有中學(xué)生。高爾基走進房間,用轉(zhuǎn)瞬即逝的目光掃了我一眼,但把我排在了最后。眾人離去。只剩下我們兩人,馬克西姆·高爾基和我這個來自另外一個星球—一我們獨一無二的馬賽城(我不知道是否需要解釋,我此處指的是敖德薩)的闖入者。高爾基喚我去他的辦公間。他在辦公間里所說的一番話,決定了我之后的命運。
“釘子可能很小,”他說,“也可能很大,像我手指這么大。”他把一個長長的、塑造得既強勁又溫柔的手指伸到我眼前,“可敬的機靈鬼(他把重音放在字母0上1),作家的道路布滿釘子,而且多數(shù)是大釘子。不得不赤腳走這條路,會流很多血,而且一年比一年流得多……您如果是個弱者,就會被收買,被出賣,您就會被索取,被催眠,您會枯萎,冒充花叢里的一棵樹……一個誠實的人,一個誠實的文學(xué)家和革命者,則要走這樣一條路,這是一種偉大的榮光,我祝福您,先生,踏上這條并不輕松的路……”
應(yīng)該承認,在我的一生中,沒有比在《年鑒》編輯部度過的這幾個小時更為重要的時刻了。走出編輯部,我完全喪失了肉體上的知覺。在零下三十度刺骨的藍色嚴寒中,我夢囈著,沿著都城巨大的奢華長廊奔跑,這長廊一直通向遙遠的暗淡天空,待我緩過神來,已經(jīng)跑過了黑溪和新村……
過了大半夜,我才返回彼得堡,回到昨天剛剛租住的房間,房東是工程師的妻子,一位沒什么閱歷的年輕女人。她丈夫下班回家后,打量了一番我這個神秘莫測的南方人,便吩咐妻子收起過道里的大衣和套鞋,鎖上我房間和廚房之間的門。
就這樣,我回到自己的新住處。隔壁是過道,它失去了原本屬于它的套鞋和披肩。喜悅在我內(nèi)心沸騰,像奔涌的熱氣迫不及待地尋求出口。沒什么可選擇的。我站在過道里,莫名其妙地微笑著,然后出乎自己意料地猛然推開廚房的門。工程師和妻子正在喝茶。這么晚的時候看到我,他們臉色蒼白,腦門處更是煞白。
“已經(jīng)開始了?!惫こ處熛氲?,已準備好以命搏命。
我向工程師那里邁了兩步,說馬克西姆·高爾基已答應(yīng)發(fā)表我的小說。
工程師明白是他想錯了,錯把瘋子當成了小偷,于是,他的臉白得更厲害了。
“我把我的小說讀給你們聽,”我說道,我坐下,把人家的茶杯挪到了自己跟前,“就是那些他答應(yīng)發(fā)表的小說……”
我的作品內(nèi)容簡略,且明顯不雅,這兩方面不相上下。讓善良的讀者們感到幸運的是,其中部分作品未能面世。已發(fā)表的文字被從雜志上剪下來,作為把我告上法庭的罪證,我被起訴同時觸犯兩條法律,即企圖顛覆現(xiàn)行體制罪和寫作淫穢作品罪。對我的審判應(yīng)在一九一七年三月進行,但為我抱不平的人在二月底站出來,焚燒了判決書,還同時點著了區(qū)法院大樓。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當時住在克隆維爾克大街。我把自己寫下的所有作品都帶給他看,而我一天能寫一個短篇(這個方式我后來不得不放棄,可是又落入了另一個極端)。高爾基全都讀了,全都否了,但要求我繼續(xù)寫下去。最后,我們兩人都累了,于是他用他那渾厚的男低音對我說:“很顯然,先生,您什么事情都不確知,卻很多猜想……您還是到人間去吧……”
于是,在第二天醒來時,我已成為一家尚未誕生的報紙的記者,口袋里揣著二百盧布旅費。這份報紙一直未能誕生,但旅費我卻用得著。我的出差持續(xù)了七年,我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戰(zhàn)斗。七年之后我退伍了,再次嘗試發(fā)表作品,并收到他的來信:“好吧,可以開始了……”
又一次,他的手伸向我,熱情而又持久。他提出的要求就是:要持之以恒、竭盡所能地增多世上的必需之物和美好之物。他向數(shù)千位被他發(fā)現(xiàn)、受他提攜的人提出過這一要求,又通過他們把這個要求傳達給了整個人類。他對人類的創(chuàng)造充滿激情,這激情舉世罕見,無邊無際,片刻也不曾減弱。當一個被他寄予厚望的人最終卻顆粒無收,他會感到痛苦。當一粒火星最終燃成熊熊火焰,他會喜笑顏開,搓著雙手,并向著世界、天空和大地眨眼睛……
沙波斯一納哈穆
早晨過去了,夜晚過去了——已經(jīng)第五天。早晨過去了,夜晚過去了——已經(jīng)第六天。在第六天,星期五的晚上,應(yīng)該做禱告了;做完禱告后,戴著節(jié)日的風帽在小鎮(zhèn)上溜一圈,還來得及回家吃晚飯。在家里,猶太人可以喝上一杯伏特加——無論上帝,無論塔木德,都不會禁止他喝上兩杯——吃帶餡的魚和葡萄干餡餅。晚飯后他心情大好,給老婆講故事,然后合上一只眼睛,張開嘴巴睡覺,他睡著了,加普卡卻在廚房里聽音樂—似乎小鎮(zhèn)上來了一個瞎子小提琴家,站在窗子下演奏。
所有猶太人都是這樣活過來的。但每個猶太人——還不算格爾舍列。無怪乎他的名聲傳遍了整個奧斯特波利,傳遍了整個別爾季切夫,傳遍了整個維柳伊斯克。
格爾舍列六個星期五才放假一晚。其他的夜晚,他與家人坐在黑暗和寒冷中。孩子們在哭泣,老婆罵個不停。每個人都像鵝卵石一般沉重。格爾舍列則用詩歌作答。
有一次,有人講起這樣一件事兒——格爾舍列想摸得準,看得遠。星期三他動身到集市,以便在星期五掙幾個錢。哪兒有集市,哪兒就有地主。哪兒有地主,哪兒就有十個猶太人在轉(zhuǎn)悠。十個猶太人掙不到三文錢。大家都想聽格爾舍列講笑話,然而到算賬時,誰也不想回家了。
他空乏干癟的肚子,有如吹奏的樂器。格爾舍列步履蹣跚地回家去了。
“你攢到什么了?”老婆問。
“我攢到去陰間的錢了,”他回答,“富人和窮人都答應(yīng)給我錢。”
格爾舍列的老婆只有十個手指。她一只接一只地扳著手指。嗓子隆隆響,就像山里響起的霹靂。
“所有女人的老公都蠻像回事兒。我的老公只會用話兒來養(yǎng)老婆。上帝呀,讓他過年時舌頭、腿腳都不聽使喚?!?/p>
“阿門?!备駹柹崃谢卮鹫f。
“家家窗子都燈火通明,就像家里點著了槭樹。咱家的蠟燭細得像小火柴棍,只有煙,朝天空飛去。人人都烘了白面包,只有老公給我背來一捆濕木柴,就像洗過的辮子……”
格爾舍列不曾回話。首先,她正惱火之際,何必要火上加油?其次,她有理,怎能向好挑眼的老婆還以顏色?
片刻過去了,老婆不再嚷嚷。格爾舍列離開她,躺到床上,沉思起來。
“我該到博盧赫爾拉比那兒去一趟嗎?”他問自己。
(大家都知道,博盧赫爾正患黑色憂郁癥,對于他,不曾有比格爾舍列的話更有效的藥物了。)
“我該到博盧赫爾拉比那兒去一趟嗎?長老的仆人給我骨頭,他們給自己肉。這話不錯。肉比骨頭好,骨頭比空氣好。我們到博盧赫爾那兒去一趟吧?!?/p>
格爾舍列爬起來套馬。馬兒嚴峻而憂郁地瞪了他一眼。
“好呀,格爾舍列,”它的眼睛說,“你昨天不給我燕麥吃,前天不給我燕麥吃,今天我啥也吃不上。要是你明天再不給我燕麥吃的話,我得想想自己該怎么過了。”
格爾舍列經(jīng)受不住這種凝注的眼光,他垂下眼睛,用手撫摸著柔軟的馬嘴。然后長嘆了一聲,這下子馬兒全明白了,他決定:“我這就徒步找博盧赫爾去。”
格爾舍列上路時,太陽高高地掛在天際。熱辣辣的道路向前延伸著。白毛犍牛慢悠悠地拉著滿載芳香干草的板車往前走。農(nóng)夫們垂下雙腳,坐在高高的大車上,不時揮動幾下長鞭。天空蔚藍,鞭子漆黑。 走了一會兒——五俄里——格爾舍列來到樹林邊。太陽將要西沉。天空燃起溫柔的火光。光著腳的姑娘們從牧場趕母?;丶?。母牛粉紅色的奶子鼓囊囊地晃蕩著。
在林子里,闃寂的朦朧,一陣涼意向格爾舍列襲來。綠葉叢低垂著,用扁平的手掌相互撫摸,在樹頂上悄悄地竊語,兀自簌簌作聲,顫抖不已。
格爾舍列不曾聽到葉子發(fā)出的沙沙聲,他的胃就像在波托茨基伯爵的舞會上,有一個偌大的樂隊在鼓搗。他前面的路還長得很。輕淡的暮色從大地側(cè)畔急急升起,在格爾舍列的頭上聚攏,在大地上搖搖曳曳。天上點燃著凝然不動的燈籠。大地一片沉寂。
格爾舍列來到小酒店時,天已入黑。小窗里點著一盞燈。老板娘澤利達坐在暖烘烘的房間的小窗旁縫包布。她的肚子是這樣的大,就像懷了三胞胎。格爾舍列向她嵌著一雙藍眼睛的紅撲撲的小臉瞥了一眼,問一聲好。
“可以在你店里歇一歇嗎?”
“坐吧?!?/p>
格爾舍列坐下了。他的鼻孔一張一張,渾如鐵匠打鐵時的風箱。爐子里火光熊熊。大鍋里水汽騰騰,雪白的甜餡餃子濺滿泡沫。一只油膩膩的母雞在黃澄澄的湯里翻轉(zhuǎn)。從烤爐傳來一陣葡萄干餡餅的香味。 格爾舍列坐在長板凳上,就像生頭胎的產(chǎn)婦在抽搐。他的腦子里隨即產(chǎn)生了比所羅門王2的老婆還要多的主意。
房間里靜悄悄,水汽騰騰,油膩膩的母雞在黃澄澄的湯里翻轉(zhuǎn)。
“您男人上哪兒去了,老板娘?”格爾舍列問。
“我男人上老爺家交租金去了?!崩习迥锊豢月暳?。她孩子般的眼睛鼓了起來,突然說:“我坐在這兒的窗子旁想,我想問您一個問題,猶太人先生。您想必到過世上很多地方,跟拉比們念過書,知道我們的生活。我從來沒跟人念過書。告訴我,猶太人先生,沙波斯一納哈穆快到了嗎?”
“嗬,”格爾舍列想,“問得好。所有土豆都長在上帝的菜園子里?!?/p>
“我問您是因為,我男人應(yīng)承我,只要沙波斯一納哈穆到了,我們就去媽媽家做客。我給你買裙子,新假發(fā),還到莫塔雷米拉比那兒,請他讓我們生一個兒子,不生女兒,這一切,得沙波斯一納哈穆來到時辦。我想,這個人是從那個世界來的吧?”
“沒錯,老板娘,”格爾舍列答道,“是上帝親自把這些話兒放到您嘴里的……咱們會有兒子和女兒。我就是沙波斯一納哈穆,老板娘。” 包布從澤利達的膝蓋上掉了下來。她站起來,小腦袋撞到橫梁上,因為澤利達既高大又肥胖,既漂亮又年輕,她高高的乳房猶如填滿谷物的兩個袋子。藍眼睛張開得像孩子似的。
“我就是沙波斯一納哈穆,”格爾舍列確認說,“我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月了,老板娘,我來是要幫人的。這條路長得很——從天上到地下。我的靴子早穿破了。我給您捎來您家人的問候?!?/p>
“有佩夏姑姑的問候嗎?”女人喊道,“有爸爸、有戈爾達姨姨的問候嗎?您認識他們嗎?”
“誰不認識他們?”格爾舍列答道,“我和他們聊天,就像眼下和您聊天一樣。”
“他們在那兒過得好嗎?”老板娘問,把哆嗦著的手指疊起擱在肚子上。
“過得很不好,”格爾舍列悲傷地說,“死人能過得怎樣?那兒可沒有舞會?!?/p>
老板娘的眼睛飽含著淚水。
“那兒冷,”格爾舍列繼續(xù)說,“又冷又餓。他們像天使一樣吃。在那個世界誰也不會有權(quán)利比天使吃得更多。天使該吃什么呢?他只喝一掬水,這就足夠了。您在那兒一百年也看不見一杯伏特加……”
“可憐的爸爸……”老板娘吃了一驚,小聲說。
“逾越節(jié)他可以拿到一個缽子。一塊薄餅夠他吃一整天的了?!?/p>
“可憐的佩夏姑姑?!崩习迥锎蚱痤潄怼?/p>
“我自己就是餓著肚子走來的,”格爾舍列耷拉著腦袋小聲說,眼淚打鼻子淌到胡子里?!霸谀莾何艺f不上一句話,都說我跟他們是一伙……”
格爾舍列話兒還沒說完。
老板娘邁開粗壯的雙腿,急匆匆把碟子、缽子、杯子、瓶子塞到他手里。格爾舍列吃了起來,那會兒女人明白了,他確是從那世界來的人。
格爾舍列先是吃了拌著蔥段、澆上透明脂油的碎肝末。然后喝了一杯工廠釀造的伏特加(酒里漂著幾塊橙子皮)。再而將松軟的土豆和香噴噴的鮮魚湯拌在一起吃魚,他把半罐子紅辣根倒在碟子邊,這些辣根,足使五個身穿長上衣和額頭留發(fā)的老爺們掉眼淚。
吃過魚,格爾舍列便去應(yīng)付跟著上桌的雞,他用勺子喝了漂著油花的熱湯。浸在融化了的脂油中的餃子,蹦進格爾舍列的嘴巴,就像兔子從獵人身旁跳出來。
大餡餅發(fā)生了什么事兒,不須再提,既然格爾舍列已整整一年沒見過大餡餅。
晚飯后,老板娘把托格爾舍列捎到那個世界的東西收拾停當——有給爸爸的,給戈爾達姨姨的,也有給佩夏姑姑的。她給父親一件新的晨禱衣、一瓶櫻桃浸酒、一罐馬林果醬和煙荷包。給佩夏姑姑準備的是暖和的灰襪子。給戈爾達捎去的是新的假發(fā)、大梳子和祈禱書。除此以外,她還給了格爾舍列一雙靴子、一個大圓面包、一包油渣和一枚銀幣。
“請代我問候,沙波斯一納哈穆先生,代我問候大家,”她向背著沉重的包袱的格爾舍列道別,“要不您再待一會兒,我男人快回來了?!?/p>
“不了,”格爾舍列答道,“我得趕時間。難道您看不出來,我要見的不止您一個?”
在黑魆魆的林子里,樹木入睡了,鳥兒入睡了,綠油油的葉子入睡了,拱衛(wèi)著我們的發(fā)白的星星在天上打盹兒。
走了一俄里路,格爾舍列止住腳步喘個不停,他把背上的包袱扔下地,朝上面一坐,自己跟自己議論起來。
“你應(yīng)該知道,格爾舍列,”他對自己說,“世上有許許多多的傻瓜。老板娘就是一個。她的男人也許是個聰明人,大拳頭,厚腮,手拿一根長鞭子。要是他回家趕了過來,準會把你攆入林子里,那時……”
格爾舍列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答案。他馬上把包袱埋在地里,做了個記號,以便一下就能找到匿藏的地點。
之后他跑到林子的另一邊,把衣服脫得一絲不掛,抱著樹干,開始等著。等候的時間不算長。黎明時格爾舍列聽到鞭子的噼啪聲、咂嘴聲,以及馬蹄的嘚嘚聲。這是老板追趕沙波斯一納哈穆先生來了。
追上赤條條抱著樹干的格爾舍列,老板讓馬兒止步,臉上露出一副修道士遇上魔鬼的傻樣。
“您這是在干什么呀?”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
“我是從那個世界來的,”格爾舍列沮喪地答道,“我遭搶了,我?guī)ソo博盧赫爾拉比的重要文件被人搶走了……”
“我知道是誰搶你,”老板吼了一聲,“我還有賬要跟他算。他走的是哪條路?”
“我不能說他走的是哪條路,”格爾舍列痛苦地說,“您愿意的話,把馬借我,我一會兒就追上他。您在這兒等我,脫下衣服,站在樹旁,扶著它,在我回來之前千萬別離開。這棵樹是圣樹,我們的世界有許多東西就指望它吶…..”
格爾舍列看人不需要多少時間,他最關(guān)心什么一看就明白。從第一眼起,他就知道,男人并不比老婆聰明。 老板真的扒下了衣服,站到樹旁。格爾舍列坐在板車上,飛馳而去。他挖出包袱,把它放到馬車上,運到林子邊。
格爾舍列把包袱扛上肩,把馬棄置一旁,往通向圣徒博盧赫爾拉比家的路一直走去。
天亮了。鳥兒閉上眼睛在啁啾。老板的馬蔫蔫地耷拉著腦袋拖著空車來到它撇下主人的地方。
他靠在樹上等它,升起的陽光照著他光裸的身子。老板感到有點冷,只好不停地跺腳。
審 判
布朗沙爾夫人,六十一歲上下,她在意大利大街與前中校伊萬·涅達欽邂逅。兩人隨即相愛了。在他倆的愛情中,肉欲多于理性。三個月后,中校攜帶著股票和布朗沙爾夫人委托他到和平大街請首飾匠估價的珠寶,潛逃了。
“暫時性精神病發(fā)作?!睘椴祭噬碃柗蛉丝床〉拇蠓蛟\斷說。
緩過神來之后,老太太向兒媳婦認錯。兒媳婦向警察局報案。涅達欽在蒙帕納斯一個有莫斯科茨岡人賣唱的酒館就擒。在監(jiān)獄里,涅達欽臉色發(fā)黃,皮膚浮腫。法官在刑事法庭第十四審判室對他進行了審訊。法官首先審理的是汽車案,然后審理了因吃醋而殺死情人的十六歲的雷蒙·勒皮克。審?fù)昴泻⒅蠼又鴮徖碇行?。憲兵們把他推出去,有如當年人們把烏爾斯推到馬戲團中的圓形演技場一樣。在法院大廳里,身穿縫制得馬馬虎虎的夾克的法國人在相互叱罵,濃妝艷抹的女人順從地用扇子扇著掛著淚痕的臉蛋。在他們面前——在高處,在共和國大理石國徽的下面,坐著一位紅臉膛、蓄著高盧人胡須、身披托加、頭戴帽子的男人。
“喂,涅達欽,”看見被告后他說,“喂,我的朋友?!币魂嚢l(fā)音不清、又快又急的話兒傾瀉到哆嗦著的中校身上。
“涅達欽出身貴族,”法官洪亮地說,“故而被記錄在坦波夫省的牒譜之中,我的朋友……作為沙皇軍隊的軍官,您與弗蘭格爾一塊兒流亡外國,在薩格勒布當警察……在國家的國境線與私人財產(chǎn)的問題上的分歧,”法官繼續(xù)洪亮地說,他時而往罩衫外伸出漆皮鞋的鞋尖,時而又把鞋尖縮回去,“這個分歧,我的朋友,迫使您離開好客的南斯拉夫王國,而把視線轉(zhuǎn)向巴黎……在巴黎……”說到這兒,法官向擺在眼前的案卷溜了一眼?!霸诎屠瑁业呐笥眩鲎廛囁緳C考試成了您難以攻克的堡壘……您只好把不曾出庭的布朗沙爾太太省下的儲蓄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