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一、從作家林那北的工作室走近坊巷
福州的冬天氣溫很適宜,比我所住的昆明高幾度,早晚溫差不是很大。這是我頭次來福州,我是一個喜歡漫步的人,在云南的人文地理中我曾漫步在瀾滄江、怒江、金沙江的大峽谷和沿岸的村莊之中,兀鷲們在頭頂飛翔,江水沿著巨石破浪而過,江水之岸有千年古剎和百年的老建筑村莊……因為有云南的人文山水,我?guī)缀鹾苌偻獬觥_@次來到了福州,林那北將帶領我們首次去走福州的坊巷。林那北是我喜歡的女作家,在云南,只要想起福建,就會想起廈門的女詩人舒婷,福州的《中篇小說選刊》的主編林那北。在走坊巷之前的頭一天晚上,我們就來到了林那北的工作室,這里像是林那北的漆畫迷宮世界,林那北除了是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散文家外,還是一個畫家。林那北的小說、散文創(chuàng)造了屬于她自己的獨特文本世界,多年以前我就被她的《七巷三坊》《錦衣玉食》等作品所吸引。而此刻,我有機緣面對面地與這個美麗的女作家相遇。林那北的美,首先是她的眼神,透過她的眼神,你就會搜尋到林那北文學作品中的文本寓意為什么走得那么遙遠,其實,林那北的每一部作品都源自她出生成長的大地,源自她成長史上與人文環(huán)境相鏈接的世界?;诖?,林那北的書中充斥著時間的秘密徑道,她是一個善于在時間的穿梭中尋找熔煉術的女作家,所以,她的每一次寫作都應該是來自熔煉坊后完成的造夢之書。包括她呈現在工作室的漆畫作品,我對漆畫作品非常陌生,當馬原和我在觀看她工作室的漆畫作品時,她便帶著我們去到她作畫的房間里,里面有畫板,斑駁在桌案地板上的色彩,有制作漆畫時的工具,最重要的工具應該是手,林那北說在作添畫時,需要一次次地用手涂抹,一次次來回的深層次的涂抹過程,是使漆色彩產生魔化的過程……
林那北給我和馬原講述著漆畫,她描擬著時間中的漆畫,每一幅已經開始或已完成的漆畫作品的故事。我因此可以在林那北的眼神和語言中,去想象這房間里的每一幅作品在無所不在的時間體系中悄無聲息地魔變的過程……這些過程也正是作家兼漆畫家的林那北沉迷的語境并輾轉不息的長旅。我在那個夜晚,同另一位生活在云南西雙版納南糯山的作家馬原一起,觀看并聆聽著另一位生活在海邊的女作家的聲音,曾經是先鋒作家之父的馬原在多年前完全逆轉了自己的生活,來到了南糯山修筑房屋,到如今他已經蓋了九幢圓形的房屋以此筑起馬原的書院……而在這里,面對這個海邊的藍色女神林那北的工作室,面對她那雙略帶憂傷,但充滿了藍色海洋般遼闊炫幻無際無涯的眼神……我的內心升起一種猶如被海潮所蕩漾過后的莫名的寧靜和感動……而在這座工作室,我還看到了林那北的女兒夏無雙,她是年輕的漆畫家,也是這座依傍海岸的城市而出世的藍精靈……她的人生剛開始,她有一雙明亮而干凈的大眼睛,無雙的存在讓我想起了一本書的名字《精靈》,或許某一天我會從夏無雙的影幻中開始寫《精靈》之書。從作家林那北的工作室抵達三坊七巷的路有多遠?應該說早在多年前閱讀林那北的作品時,我就感受到了一座海邊盆地之上彌漫的時間之痕跡,在這個眼眶中潛游著巨水波濤的女作家的書中,我聽見了一艘艘遠洋大海的探索之船在藍色波濤中的滑行,同時我在她的書中讀到了詮釋生命的精神之力。她依傍著海洋之岸寫作繪畫,因此,她的語言中交織著海洋般的變幻莫測,同時又總是有一種魔力引領著時間抵達了陸地。
二、從衣錦坊開始漫步
福州是海灣邊岸的一座巨大的盆地,水網密織中締造出了這里的版圖,呈現了這里的人文地理景致。自晉唐以后,來自中原國土上的將士儒君們便跟隨著一群群空中白鶴的翅膀之牽引,從而攜帶著來自中原的禮樂、民風、詩韻墨風,經長途的南遷后,將疲憊的雙足行駐于這座水岸邊上的盆地之上。從那時候開始,一場筑居的歷史便開始了。筑居,這是從古以來沿襲的安居人心的場景,從中原輾轉而來的人們開始了第一輪回的筑居,想象那一幕幕久遠的筑居史跡,想象在這座可以傾聽到海浪撞擊礁石陸地的盆地上,我們的古人們已經在筑居之前,開始了為實現建筑中的美學安居之鄉(xiāng)的愿望,而在時間之初筑造屋宇。
衣錦坊出現在眼前,據宋淳熙《三山志》載:“舊通潮巷,以二陸皆知鄉(xiāng)郡,改今名。”明《八閩通志》載稱:“衣錦坊。舊通潮巷口,初以陸蘊并弟陸藻知鄉(xiāng)郡,名棣錦。而宋淳熙間,王益祥致江東提刑,居其內,改今名?!币洛\坊中有種種記載,沿衣錦坊走會與水榭戲臺相遇,福州的坊巷就是引領你朝著一個已被時間湮滅的歷史境況中走去,當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已流逝于時間之中,古老的建筑卻又經受住了歷史的摧殘和磨礪。水榭戲臺位于鼓樓區(qū)衣錦坊東口北側,這座從明萬歷年間誕生的建筑自西而東,引領我們首次進入了它的主座大院。我們小心虔誠地穿過了六扇大門,仿佛穿到了明萬歷年間的1573年首次筑居的場景,之后是第二座院子,分別由書齋、佛堂、廚房等構成的房間顯示出了房屋的精神和世俗性,也可以憑此房間的分隔,去想明萬歷年間的人們對于神性的朝拜,書齋和佛堂都是生命精神的圣堂,神居住在民間,與蕓蕓眾生共度時光。戲臺出現了,它坐落在水池中,在以眾古建筑為群體的坊巷中,我們看到了不同的水池,水是一種生命的起源,也是風水符咒的一大景觀,有了水,就有了滋養(yǎng)生命的元素,所以,衣錦坊的古戲臺要建立在水池之上。最有意思的是,在三面臨水的古戲臺下卻是另一番景致,在一陣陣散發(fā)清幽古香的氣息中我們竟然發(fā)現了一條石階通往樓上的觀戲臺,它是專門為女子們所構建的,臺后有化妝室……作為女人,我可以去想象在若干世紀的那個世界里,我們女子的性別是值得尊祟的,她們坐在樓上觀戲,在居高臨下的視覺中顯示出婦女的尊容,當然也劃分出了男女有別的界限。我們坐在石欄上于舒緩中仿佛聽見了古老的戲曲,那些哀婉的音調使池水泛起了一陣陣漪漣……時光已逝,在這座有水池戲臺的世界中,不知道有多少情未了?不知道有多少戲曲未說盡人間事?不知道有多少事多少人又因輪回在此相逢?
三、漫步于文儒坊的坊巷中
文儒坊,這幾個漢字令人想到了文化儒士們的布衣長袖在風中拂過的氣息,每個時代都有從時間過往中而來的文化儒將,他們帶著建構精神和文化理想的翅膀,在飄忽著各種煙塵的人世間來回輾轉,以此踐行那些虛無主義的烏有之鄉(xiāng)。盡管如此,在文儒坊,我們漫步的腳步卻開始漸次放慢,坊巷中出現了葉觀國故居。葉觀國是清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任學政,典鄉(xiāng)試前后30年,操守清嚴,兩袖清風,素有“儒林文人”之稱……在葉觀國的故居中我們抬頭仰望著“翰林故居…‘五子登科”等牌匾,我們穿過了馬頭墻,中開六扇門……穿山雙坡頂,馬鞍式山墻……歷史上的葉氏“科甲連綿,仕宦相繼,朱紫盈門,在福建科舉歷史上,創(chuàng)下了六世八翰林十二進士的紀錄”。時間的脈跡如蕩漾在山水中的曙光和暮色,使我們看到了葉氏大家族不斷輪回的安居之所,只有在坊巷中,我們才知道無論潑得多遠的墨汁都有一個駐守的地方,葉氏家族不斷在居所中筑造書屋,從而贏得了精神中的“翰林故居”“五子登科”的美譽。
走著走著又到了陳季良故居,何謂故居,它是生命出生以后曾經安居之屋,無論居住者居住時間長短,亦將呈現出安居者在此潛藏的逸聞和傳說。故居中有杞堂、天心閣、聽雨齋……無論世事怎樣在風雨中搖曳斑駁,在杞堂中我們又看到了庭院的八角亭,閱讀林滋秀的《怡亭賦》可以全面領略其中的人文景觀,在有堂、亭、閣、樓、臺、園、池為現實的世界里,將構筑那一時代怎樣的人文景觀?天心閣又出現在眼前,這座古建筑升起時就令人在驀然間,看見了天上的云彩,地上鋪滿銀色光圈般的斑斕和寂寥。天心閣仿佛是一座通往心之旅程的居所。陳大煜舉人出身,學識淵博,品行美德集一身,盡管如此,他生性矜儒,不喜官道,經常在天心閣與儒士們聚守,吟詩撫萬千流云……天心閣無疑是人間的隱身天堂,門前有池上風光,庭院中的仙草花木們四季輪流綻放,墻邊有高竹移動著朝暮,在這個可以休心安神的世界里,還有什么可以爭執(zhí)攀附的欲念呢?
到如今,370多年的時間已逝,我們在聽雨齋的園林式宅第中,看到了花廳、魚池、花壇、芭蕉園及亭臺樓閣……聽雨齋無疑是為天上降臨到人間的甘露而存在的園林,“光緒間,福州詩人陳衍、林紓、鄭孝胥、王壽昌等常在此聚會吟詠……”是的,天上的雨順著芭蕉葉落入水池,詩人們在此吟唱縹緲之音律,耳邊傳來了雨聲……
文儒坊還有陳承裘故居、陳衍故居、何振岱故居、鄭孝銘醫(yī)寓、盧家祠(蒙學堂)。文儒坊深處有那些在時光中越來越久遠模糊的音韻,透過一幢幢建筑的前世,游者們出入其中,我亦置入其中,仿佛尋找著好幾個世紀之前他們出入其中的行蹤軌跡。文儒坊最大的人文風貌較為逼真地保留下來了,幾個世紀前我們的先輩們筑居中的精神領域之傾向,讓我再次深信,我們現今沿襲下來的藏書閣,清風中飄來的詩韻,紙質墨鏡中彌漫出來的天心人心地心,都是從古老的歷史卷軼中傳承下來的。
世界急速轉身,只有依傍從時光中傳承而來的歷史,可以帶你從原路返回故鄉(xiāng),面對文儒坊,在某個時刻,你只想繞著過去的歷史遺跡走一遍,你只想面對云絮、警戒線,彎下腰像我們的古人一樣做一個安心的園丁和祈禱者。
四、坊巷中的游者與古建筑的關系
安靜,請珍惜神賜予我們的好時光,在安靜中你才會有時間漫步,去看一朵花怎樣綻放,看一群鳥怎樣彼此召喚,只要你出門,踏入了旅途,你就踏入了人文地理中某個離你遙遠的淵藪。走在福州的三坊七巷中,我們的腳在抬起來時又落下去,當整個世界正在以大面積的拆遷改變著古老的原貌,三坊七巷卻在無數次的時間浩劫中保留了如此真實的原址。這也正是讓我們可以感傷而激動的漫步。從文錦坊、文儒坊、光祿坊再進入楊橋巷、郎官巷、塔巷、黃巷、安民巷、官巷……
旅途,不再是疲憊者尋找的一座避風港灣,新的旅途應該充滿了隱喻,并與未知的隱喻之光相遇。人的生命以輪回中的不同場景和時間互相致意,相互纏繞并執(zhí)念于那一幕幕為靈魂而幻愛的時間之謎。
三坊七巷以建筑而逼真地保留了逝去的時間,三坊七巷是福州歷史上最為重要的核心區(qū)域,它們都以建筑而較為集中地彰顯出了從海灣凸起的福州盆地之上歷史的淵源,細數這淵源可以揭開層層凋亡的幕帷,去看我們的故人是怎樣尋著海風的呼嘯開始了南遷之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無疑是一部復雜紛繁的遷徙之史。晉唐時期,我的云南接納了因戰(zhàn)亂而遷徙過來的首批移民——生活在青藏高原之下的土著們,之后是洪武年間從江南、中原來的第二批移民。在福州的三坊七巷我又遇到了自晉唐以來的遷徙史跡……
遷徙總是發(fā)生在各種戰(zhàn)亂的歷史背景之下,移民是歷史舞臺上的一幕幕充滿史詩的大劇。因為遷徙造就了文化、物質生活,乃至精神和肉體的大轉移……我們漫步于青灰色的石板路上,盡管知道腳下的石板路中鑲嵌著無數個世紀的交替光影,卻無法說清楚哪一塊是宋朝的,哪一塊是明代的,哪一塊是現當代的……但漫步其中,每一幢建筑之上都鐫刻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話語,就像這渺茫的宇宙間,唯有心靈可以隱蔽也可以呈現。
楊橋巷中有冰心故居,郎宮巷中有林星章故居,塔巷中有王有齡故居,還有黃巷、安民巷……每條深巷中都曾保留著先輩的遺跡,我仿佛看見他們在這些故居中所度過的或長或短的時光,通往深宅大院中的幽光,仿佛映襯著官宦世族們的命運家譜,彌漫著名賢雅士們歸隱書堂詠唱的滿懷壯志和殤情。清代名宦林枝春曾題所居聯日:“庭余嘉蔭,室有藏書,天下事隨遇而安,即此是雕梁畫棟,卜得芳鄰,居成美境,田舍翁問心已足,漫言應列鼎鳴鐘。”讀此聯內心仿佛在靜池中看見了藍天和翠竹倒影。從古至今,在我們生命的過程中,人們歷盡了種種磨難以后,所追求的只是來自內心的神性,這神性有時高居于云壤縹紗而獨立,有時盤桓于蕓蕓眾生的世境中如萬靈棲于塵埃之上。從古至今,生命總是離不開幾種生之境況,壯士追索著寒劍和鮮血梅花般的漂泊人生,達官貴人追求的是富貴榮華,而文儒雅士們所追求的是碧云清風,千萬里修遠之路。
漫步于三坊七巷中的旅者,不斷地拍照留影,歷史的遺跡通過建筑充分體現了美學和時間的融為一體,在一座座隔世的坊巷宅第中,我們看到了古代的高墻,它可以防御刺客、寒潮、不測的風云;而定居于深宅中的一代又一代人卻可以沿襲古老的生活習俗,在此居所中守望家園并祭祀著先古們的靈魂;還有書齋,通向的無疑是世間明亮之路,歷代的雅士們在此讀書習畫,觀世間事,渡無盡苦役之彼岸,用虛無主義的理想生活常態(tài)超度著眾生無常的命運。
因此,走在三坊七巷中的我們不僅僅在短促的時間中觀看到了人間的又一軼事之大舞臺,同時也從這些建筑中看到了聽雨齋、澹靜齋、香草齋、二梅書屋、翠微精舍、竹林草堂、冶山書樓、廉山精舍的原形面貌……我們漫步于這些交織于榕、樟、松、竹、梅、桂、荔枝、龍眼、玉蘭、蠟梅的花木之下的世界。這些已經在時間中歷盡了蒼茫,卻歷久不衰的珍奇花木,仍在這些充滿了名居名士的名園中保持著挺拔的身軀,它將與那些雕棟飛楹中穿梭不息的狀元、進士、翰林、會元、文魁、舉人的靈魂相融,為三坊七巷中永恒的人文傳奇生長并蕩漾著通向時間的另一種生命的魔法。
漫步著,仿佛看見了前世或今世的樂器,它或許正在你懷中靜臥,如能以溫柔之心懷抱樂器并撫琴者,必將是這個世界上最能享受光陰的秘密使者。尋訪在福州的三坊七巷中的我們,希望你們和我們都能傾聽到這巷坊深處傳來的琴音……從古至今,盡管世事變幻無常,但相信在這個創(chuàng)造了歷史遺跡的世界上,每一種遺跡的呈現都會使我們更美好地安居于人類的精神家園,同時也安居于自己的靈魂之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