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富友
【摘要】《馬說》的思想意義,絕不僅僅是發(fā)泄韓愈個人的牢騷和怨恨。在封建社會里,壓抑人才、埋沒志士是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它客觀上為封建社會中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知識分子表達(dá)了憤懣和不平,是對整個封建社會“伯樂不常有”的黑暗的揭露和批判,是對不能知人善任的昏庸的統(tǒng)治階級的嘲諷和鞭撻。韓愈的《馬說》除了藝術(shù)技巧的精湛以外,更有典型、深刻的思想意義:為英才不被埋沒吶喊。
【關(guān)鍵詞】《馬說》;韓愈;思想意義
【中圖分類號】G633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馬說》是韓愈《雜說》中的第四篇,是一篇論說文。這篇文章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shí)意義,字里行間蘊(yùn)含的意味發(fā)人深思。這篇文章盡管人們叫它《馬說》或《說馬》,通篇文字也確實(shí)講的是馬,敘述了伯樂對千里馬的決定作用,描述了千里馬的悲慘遭遇,揭示了食馬者的淺薄、愚妄和無知。然而作者真正要說的卻根本不是馬的問題,而是人,是人才問題,是在為杰出人才受到埋沒而吶喊,鞭撻那些封建統(tǒng)治者的有眼不識賢能。文中作者的感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
這首小詩與韓愈的吶喊何其相似??!追憶歷史,我無緣拜會那些求賢若渴的古代堅(jiān)主;向往未來,我更為不能生逢曠世明君而萬分擔(dān)憂。一想到天地的廣闊無邊與永恒不息,就浩嘆人生的短暫與渺小。吊古傷今,我怎能不憂從中來,潸然淚下呢!
陳子昂直言敢諫。當(dāng)時武則天當(dāng)政,任用酷吏,濫殺無辜。他不畏迫害,屢次上書諫諍。他的言論切直,常不被采納,并一度因“逆黨”反對武則天的株連而下獄,他的感受與韓愈經(jīng)綸交呼,何嘗不是渴望大展才華而不能的千里馬?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省孟縣)人。祖籍昌黎,人稱韓昌黎。唐代著名文學(xué)家、思想家。幼年早孤,由嫂撫養(yǎng)。25歲考中進(jìn)士后,長期得不到任用,最初他在長安曾三次上書宰相請求擢用,但結(jié)果是“待命”40余日,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苯?jīng)此挫折后,他不得不到汴州依附宣武節(jié)度使董晉。董死后又去依附武寧節(jié)度使張建封。仕途如此坎坷,加上當(dāng)時奸佞當(dāng)權(quán),政治黑暗,有才之士不受重用,這些都使他痛感明主難遇。就是在這種心情下,他于貞元十一至十六年(795—800)間寫出了《馬說》。
《馬說》全文可分三段。第一段的原文是這樣的: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這一段寫千里馬被埋沒的原因——沒有伯樂。作者卻首先從正面提出問題:“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闭f世界上先要有伯樂一樣的人,然后才能有千里馬?!安畼贰?,傳說是天上的一個管馬的星宿,后來人們便稱呼善于辨別馬的好壞的相馬人為伯樂,這里是借代用法,指能夠識馬的人。這兩句話的反面意思是說,如果世界上沒有伯樂一樣的人,也就不可能有千里馬。這樣的開頭,固然是強(qiáng)調(diào)了伯樂對于千里馬的極端重要性,但又似乎叫人有些費(fèi)解。我們知道,千里馬是一種客觀存在,它不以伯樂的存在為自己的存在條件,即使伯樂不存在,它也照樣存在。然而文章卻說“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為什么這樣說呢?他又寫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闭f千里馬是經(jīng)常有的,但像伯樂那樣的人卻很少見,甚至根本沒有。在“伯樂不常有”的情況下,而“千里馬常有”,這不等于又說,千里馬的有無不以伯樂是否存在為前提嗎?與前句看起來非常矛盾。那么他究竟要說什么呢?我們再往下讀:“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薄芭`人”,這里指與伯樂相反的對馬一無所知的人;“駢”,原義是“并列”“成雙”的意思,這里轉(zhuǎn)義作“一塊兒”講;“槽櫪”,分別指飼料槽和馬棚。這幾句是緊接著“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來的,大意是說:所以,雖然有好馬存在,只能屈辱在奴隸人的手中,同普通馬一起老死在馬圈里,永遠(yuǎn)不以千里馬著稱于世。這里,作者用了一個“故”字,猶如突然吹來了一陣強(qiáng)風(fēng)一樣,把讀者面前的彌天大霧霎時一掃而光。原來上文所提伯樂和千里馬,是講對事物的識別問題。作者是在說,必須先有能夠識馬的人,然后才能看出千里馬;否則,雖然有千里馬,也同沒有一樣。到這里,我們對開頭兩句的理解就應(yīng)該進(jìn)一步了——第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這里的兩個“有”字,意思并不一樣:前一個“有”就是“有無”的“有”字的意思,而后一個“有”就應(yīng)該做“發(fā)現(xiàn)”講了。第二,這兩句的主要意思不在字面之上,而在弦外之音:慨嘆當(dāng)世缺少伯樂一樣的人,所以千里馬永遠(yuǎn)沒有出頭之日。
這一段文字,一開始“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出語不凡,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布下迷陣,叫你產(chǎn)生錯覺;接著“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讓人疑團(tuán)稍解,同時又使你感到不知作者所云,并產(chǎn)生欲知究竟的懸念;最后“故雖有名馬,只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終于亮出真意,令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樣的開頭,真可以叫作引人入勝。
那么,由于“世無伯樂”,千里馬受到什么樣的待遇呢?請看文章第二段: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這一段從一個方面,具體論說千里馬境遇的悲慘?!榜R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一匹能日行千里的良馬,它一頓有時就吃光一石(一百二十斤)飼料。這是講作為千里馬的基本需要,實(shí)際是說,要讓千里馬日行千里必須給它滿足的一種起碼要求。然而千里馬這個最起碼的要求卻不能得到滿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這一句里的兩個“食”,都是動詞,通“飼養(yǎng)”的“飼”。意思是說,養(yǎng)馬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它能日行千里而作為千里馬來喂養(yǎng)。也就是說,根本不知道它“一食或盡粟一石”的食量,而只作為普通馬來喂養(yǎng)。這樣一來,結(jié)果如何呢?“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這些馬,雖然有日行千里的能耐,但由于吃不飽,氣力不足,才能和優(yōu)點(diǎn)就顯露不出來,就是讓它同普通馬一樣尚且不可能,又怎么能夠要求它日行千里呢!這幾句字面上只是說千里馬受到的待遇不公,言外之意是說千里馬之所以如此——“與常馬等不可得”,絕對不是它本身的無能或過錯,而是“食馬人”造成的,是那些“奴隸人”糟蹋和埋沒了千里馬的杰出才能。
這一段只寫了千里馬“食不飽”的一個方面。其實(shí),它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絕不會僅僅這一點(diǎn)(盡管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diǎn))。然而,由于這一點(diǎn)具有舉一反三的作用,這樣,其他方面讀者就不難想象了。因此,作者也不一一列舉了。這一點(diǎn),我們在第三段中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這一段主要寫作者的慨嘆?!安咧灰云涞馈敝械摹安摺?,原指馬鞭子,這里也作動詞用,駕馭的意思;“食之不能盡其材”中的“盡”,是竭盡、發(fā)揮無余的意思。這兩句是說,使用千里馬,不能按照千里馬的特性去使用它;喂養(yǎng)千里馬,不能讓千里馬把全部能力施展出來。這里,“食之不能盡其材”,是針對上段“不知其能千里而食”而使千里馬“食不飽”說的;“策之不以其道”,你可能覺得似乎有些突如其來,而且又不夠具體,但只要我們稍加琢磨,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的匠心。原來前面寫了喂養(yǎng)千里馬,這里自然就該寫使用千里馬了,行文上是順理成章的。而如何喂養(yǎng),已經(jīng)寫得很實(shí);這里如何使用,自然無須再面面俱到詳寫了,虛寫一筆,讀者也完全可以想見。比如,千里馬的特性是善走,只有在這方面使用它,才能發(fā)揮它的才能;因此這里的“不以其道”,就可能有“用非其長”的含義了。另外,千里馬是不用鞭催的,它是會自覺征馳的;因此這里的“不以其道”,又可能含有拼命抽打的意思了。他們或者對千里馬極不負(fù)責(zé),胡亂擺布,或者“食之不以其能千里而食”,而“策之卻以其能千里而策”,對千里馬毫不愛惜!這樣,就自然要引起千里馬的不平了,然而“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千里馬為受到如此待遇悲憤地嘶鳴,但它的主人一點(diǎn)也不懂得它的意思。這一句同前兩句在寫法上并不一樣,“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是完全從人的方面去寫的;“鳴之而不能通其意”是既寫馬,又寫人,因而在意思表達(dá)上就有著遞進(jìn)的關(guān)系,“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陷入了極大的盲目性,已屬愚蠢;而“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千里馬對使用和喂養(yǎng)的失當(dāng)提出了抗?fàn)?,用馬人仍然懵然無知,無動于衷,就更愚蠢了。然而尤其愚蠢的是,他們糟蹋、損毀了千里馬之后,“執(zhí)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拿著鞭子對千里馬抱怨說:“天下沒有好馬!”這里,作者用極其精練而傳神的漫畫之筆,使“執(zhí)策者”一副渾渾噩噩、虛妄自得的神態(tài)躍然紙上?!芭R之”兩字,看似尋常,卻含義很重,無異于在說:有眼無珠,近在咫尺,視而不見!到這里,在文章接近尾聲的時候,作者的感情已經(jīng)達(dá)到了高潮:“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啊呀!事實(shí)難道是沒有好馬嗎?其實(shí)是你們根本就不識馬!“其真無馬邪?”這是一個反問句,語勢凌厲,有不容置辯的力量;“其真不知馬也!”這是一個感嘆句,感情激憤,有促人猛醒的作用。這最后兩句的言外之意是說:不是沒有良馬,而是沒有伯樂!這樣,作者就又巧妙地重申并回應(yīng)了開頭一段中提出的論點(diǎn)——“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在無限感喟和悲憤中結(jié)束了這篇短小精悍的論說文。掩卷深思,發(fā)人深省,千里馬如此,人才何嘗不是這樣啊。千里馬的命運(yùn)取決于執(zhí)策者是否獨(dú)具慧眼,比方才智之士的前途取決于當(dāng)政者是否識別賢愚,作者曲表心跡,并不讓人感到晦澀難懂,反而覺得別有韻味,情趣橫生。
《馬說》這篇散文,不僅說理透辟毫無抽象之感,而且諷刺辛辣毫無露骨之嫌,在當(dāng)時巧妙地發(fā)揮了針砭時弊的戰(zhàn)斗作用。
《馬說》的思想意義,絕不僅僅發(fā)泄韓愈個人的牢騷和怨恨。在封建社會里,壓抑人才、埋沒志士是普遍的現(xiàn)象。因此,它客觀上為封建社會中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知識分子表達(dá)了憤懣和不平,是對整個封建社會“伯樂不常有”的黑暗的揭露和批判,是對不能知人善任的昏庸的統(tǒng)治階級的嘲諷和鞭撻。韓愈的《馬說》除了藝術(shù)技巧的精湛以外,更有典型、深刻的思想意義:為英才不被埋沒吶喊。
(編輯:龍賢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