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味道

伊力特

前些天出差外地，一朋友在吃飯時問，新疆人現(xiàn)在還喝“伊力特”酒嗎？我被問得一愣，遂意識到已有多年沒喝伊力特了?；氐叫陆蚵犃艘幌拢钤绲哪欠N伊力特，如今已鮮有人問津，倒是從伊力特延伸而來的新產(chǎn)品，如“伊力特曲”“伊力老窖”“伊力王酒”等，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們的酒桌上。

新疆人喜歡伊力特系列的酒，在酒桌邊坐定后往往說，喝個伊力酒吧，然后才具體說到是老窖還是其他。

伊力特酒的來歷頗有意思，新疆解放后有十余萬軍人就地變?yōu)楸鴪F(tuán)人，這是共和國最特殊的一代軍人，他們打了很多年仗，一直打到西北以西的新疆，然后亦兵亦農(nóng)，一邊屯墾一邊戍邊。屯墾戍邊古已有之，最早者是秦代的蒙恬，他率士兵在北方邊關(guān)抵御匈奴時，擇季節(jié)耕地種田，達(dá)到自給自足。新一代兵團(tuán)人因身份特殊，便出現(xiàn)多種與眾不同的現(xiàn)象，如他們多年保持團(tuán)、連等編制，農(nóng)工每月可領(lǐng)工資，情況好于其他省的農(nóng)民。伊力特正是出于兵田農(nóng)工之手，他們開墾出大片土地，種出大量莊稼，卻因為沒有酒喝而苦惱，于是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取天山積雪融化后流下的雪水，用高粱、玉米、大米、小麥和豌豆，釀出了純糧食酒。人們于是知道，雪水從山上流淌而下，流過田野和山川后，變得清冽甘醇，實為釀酒之首選。

釀出伊力特酒的地方說來頗有意思，最早是在十團(tuán)農(nóng)場副業(yè)加工廠，后搬到肖爾布拉克，遂大規(guī)模生產(chǎn)。肖爾布拉克在蒙古語中意為“堿泉”，但卻出酒，讓人不得不相信此乃天賜。

說起伊力特酒，有諸多有意思的話題，我1992年第一次喝伊力特時，其宣傳廣告語“英雄本色”叫得正響，此說法來自他們把釀造出的第一鍋酒灑向大地，祭奠那些犧牲了的英雄戰(zhàn)友的舉動。后來又聽到頗具溫情的說法：有伊力特的地方，就有家鄉(xiāng)的感覺。

因伊力特有“新疆茅臺”一說，我那次喝伊力特便暗生貪杯之念，第一杯喝下感覺酒味醇正、爽口醇厚、甜綿協(xié)調(diào)、香氣濃郁、回味悠長，心想此酒好喝，應(yīng)該沒事。后來便一杯接一杯地喝，至于桌上擺的是什么菜，便應(yīng)了新疆人常說的一句話：涼菜沒吃，熱菜沒見。那天喝得大醉，第二天兩腿發(fā)軟，但頭腦清醒，便固執(zhí)地認(rèn)為伊力特仍為好酒。中午吃飯時聽人說，伊力特另有一名叫“跳舞酒”，頭嗡地一下又有了醉意。

酒是讓人飲的，飲之必讓人神智活躍，嘴巴多話，亦會沖動做出不理智舉動，于是便說到與伊力特有關(guān)的事情。十年前烏魯木齊舉辦全國書市，各出版社的朋友來了不少，朋友帶來的朋友很快便也成了我朋友，于是我在飯館請了三桌。那天喝的是伊力特，我在前兩個包廂應(yīng)對兩圈后，已有騰云駕霧的感覺，等我走向第三個包廂，老遠(yuǎn)看見迎面一人已明顯喝高了，他邊走邊嘀咕要去趕王族的飯局，弄得我忍不住大笑。

我有一次筆會中午喝伊力特喝大了，進(jìn)得一五星級酒店，見大廳水池中有漂亮的金魚，便想把那金魚抓在手里。結(jié)果，很快出現(xiàn)的情況是，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已站在水里，那漂亮的金魚都被嚇得亂游成一團(tuán)。人喝多了思維和動作驚人的一致，產(chǎn)生想法的同時其實已經(jīng)做了，這是我付出慘痛代價后才明白的真理。

一哥們兒喝伊力特后大醉，我們給他在賓館開一房間，然后從他手機(jī)中翻出標(biāo)為“娘子”的號碼撥過去，管她是真娘子還是假娘子，有人管你了我們就可以回去！待那娘子到來才知是哥們兒的真娘子，她一臉不高興，我等胡言亂語安慰幾句便離去。結(jié)果第二天傳來消息說，那哥們兒半夜醒來見對面床上躺一女子，欣欣然湊近一看卻無比熟悉。他當(dāng)時心里啥滋味，您懂的！

另有一個人喝醉后回到家，給一起喝酒的朋友打電話，詢問他到家否，然后他說起去年的事情，完了又說起前年的事情，接著又說起大前年的事情。朋友不耐煩，但又不好掛電話，便把聽筒放一邊，倒在沙發(fā)上休息。這一休息便酣然入睡，睡了兩個多小時后醒來，拿起聽筒一聽，那朋友還在電話那頭說著什么。

另有一事也頗有趣，說有一個人一天晚上住白哈巴村，第二天早上起來晨跑，有十余條狗將他圍住汪汪大叫，做撲抓撕咬之狀。他左沖右突跑不出去，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一個辦法，裝酒醉的樣子?xùn)|倒西歪。狗知道村中多有醉漢，以為他是村里人，便“嗚嗚”幾聲后將身影閃進(jìn)了柵欄內(nèi)。他看見狗不見了，才迅速跑回住處，說半輩子酒總算沒白喝，今天算是換回了一條命。

后來，我聽說了一件和伊力特酒有關(guān)的事情。一位獵人打獵時被一只狼咬住左臂，他怕狼躥起咬他的脖子，一急之下，他打開隨身攜帶的一瓶伊力特酒的瓶蓋，將瓶口塞入狼嘴里，狼被酒嗆得在地上打滾，好不容易把酒瓶子甩了出去，但狼已經(jīng)醉了。他用石頭將狼腰打斷，用一根粗藤把它縛住拉回了家。后來，那張狼皮被他每天晚上鋪在身下，變成了他溫暖無比的褥子。

我快要離開村子時，聽說他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人們給他吃任何藥都無濟(jì)于事，眼看著他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有了精神，讓家里人給他拿伊力特酒，喝下半瓶酒后，精神更加煥發(fā)。家里人想讓他吃點東西，他說有點累了，想休息，說完就躺下了。那一躺下，他再也沒有起來。

家人給他張羅后事，他的身體已經(jīng)枯瘦無比，但臉色卻很紅潤，跟活著時一樣，家人對此都很驚訝，想著他喝了一輩子酒，下葬時，把兩瓶伊力特酒放在了他身邊。

刨 冰

我在疏勒生活過的八年，親手操作次數(shù)最多的是刨冰，以至于有時候談?wù)撆俦?，明明知道它叫沙朗刀克，但一張口還是叫出刨冰。

那八年可能是我此生最為珍貴的生命經(jīng)歷，我走遍了喀什所有的地方，包括帕米爾、喀喇昆侖山、塔克拉瑪干沙漠等，常常驚異于喀什是出了大書《福樂智慧》的地方，而《突厥語大辭典》的作者亦是喀什人，正是他從喀什出發(fā)，“走遍了突厥人居住的所有草原和村莊”，才寫出了這部內(nèi)容豐富的百科全書。這兩部書中的精彩句子比比皆是，比如“你看著我，就是治療我”或者“伸手抓住兩個世界，今生和來世”等，曾讓我十分著迷。

在喀什市馬勒巴格鄉(xiāng)，我接觸到了在當(dāng)?shù)赜泻艽竺麣獾睦习逋潞榻?，他在每年三九四九凍死狗的季?jié)，雇三十個人到十八村的大亞郎水庫釆冰，然后在冰窖中儲備到夏天，供給喀什大大小小的酸奶店、冰激凌店和冷飲攤點。我就是受吐洪江影響，從此把加冰的酸奶、冰激凌和冷飲等直接叫刨冰，到了酷熱的夏天只要聽到“刨冰”二字，便知道有東西可用來解渴了。

新疆人喜歡把所有事情都簡單地表達(dá)，聽習(xí)慣了便能明白是什么意思。比如“到我房子里拉條子吃一下”，其意是我請你到我們家吃拉條子（拌面）。至于刨冰，一旦被加進(jìn)酸奶，便馬上就改稱酸奶刨冰，僅這四個字就能讓人解渴，亦能帶來涼意。

我第一次去找吐洪江，他外出不在家。返回的路上，朋友說起一個人數(shù)孩子的事，大家覺得頗有意思。后來我在喀什作家劉學(xué)杰的一篇文章中讀到了敘述那件事的文字：“司馬義阿洪的十個孩子睡覺后，每天要清點人數(shù)。這么多人擠在一個大炕上，地下二十只鞋子交錯混雜，數(shù)鞋子已數(shù)不清楚了，他就每天站在炕前，點著孩子的腦袋清點：‘必，西該，約去，挑梯，拜西，奧呆，葉呆，賽格斯，脫勾斯，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數(shù)夠‘翁，他才放心回屋睡覺。突然有一天，當(dāng)他點了三遍，也不見‘翁時，驚慌地大吼了一聲：快給我起來！九個孩子站在炕上排成一隊，確實差一個。此時已是凌晨一點了，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叫人啼笑皆非的是，丟掉的孩子是哪一個呢？司馬義阿洪又點起大名來，結(jié)果，差的是老六‘庫來西。當(dāng)夜全家大小分頭去尋，在他的同學(xué)家里找到了，虛驚一場……”

我對吐洪江在冬天采冰的事感興趣，經(jīng)朋友聯(lián)系，跟他去看了一次采冰。那天很冷，我穿了厚厚的軍大衣，但仍感覺寒冷像刀子一樣往身體里刺。吐洪江研究設(shè)計了一臺切冰機(jī)——在一個小車上安裝了柴油機(jī)，前面裝一個電鋸圓盤切割片，屬于電動作業(yè)。就是這樣一個切冰機(jī)，一天切割出的冰塊要六輛拖拉機(jī)不停地跑六趟才能拉完。

因為操作切冰機(jī)有危險，弄不好切割片打碎或破冰飛出，都會傷及旁人，所以操作的是吐洪江的弟弟艾力江。他頭戴摩托車封閉頭盔，身上層層疊加雨衣和布衣，儼然是外星人正驅(qū)趕著鋼鐵怪獸，在某個星際長河中開河破冰。

吐洪江雇來的三十個人，用鐵鉤鐵叉把切出的冰塊或推拉或撬扛，唰的一聲就到了岸邊。后來我又跟著吐洪江去看了他的兩個大冰窖，一腳邁進(jìn)去便有一股寒氣浸得臉生疼。他的冰窖很寬大，從窯底到窯頂可以摞十二層冰，然后一塊塊碼放嚴(yán)實，如果有縫隙就用碎冰填實，只有這樣才不會讓空氣流通，避免冰塊化掉。吐洪江對冰塊縫隙的重視程度比冰塊還專注，一問才知道他每年釆冰要花去十余萬元，如有不慎弄出一冰窖化水，就會讓他賠得血本無歸。

檢驗冰窖溫度的方法也很有意思，如果溫度高了，事先放進(jìn)去的一碗牛奶就會起泡，吐洪江就會敲碎幾塊冰讓其降溫；如果溫度低了，則會牽一只羊進(jìn)去，利用它的呼吸和體溫提高溫度。

等到夏天來臨，吐洪江把冰塊出售給各個酸奶、冰激凌和冷飲的攤主，于是在喀什大街小巷，各個巴扎、飯店和飲料店，那些冰塊被人們用刨刀一層層刮下，很快就與人們的口腔和舌頭相遇。

沙朗刀克有一個有意思的解釋，即“傻子和笨蛋吃的刨冰”。此說法來自一個鮮為人知的典故，說是把刨冰和酸奶和在一起，喝起來好是好，涼爽是涼爽，但二者皆為涼性之物，會讓人腸胃不適，特別是胃寒的人更會受折磨。于是人們把熬好的糖稀（熱性）放進(jìn)刨冰，不但解決了其過寒的問題，還增加了新鮮的口感。而不知道加糖稀的人便一直就那樣喝著刨冰，他們被喀什人嬉笑為傻子或笨蛋。后來我才知道除了糖稀外，喀什人還將蜂蜜放入刨冰，那口感是別樣的美味。

至今已有好幾年沒有吃刨冰了，每到酷夏便總是想起吐洪江的冰窖，如果能夠再去喀什，一定先吃他做的刨冰，然后到他的冰窖中避暑一番。

吃玫瑰

新疆人談及玫瑰，多以“和田玫瑰”一言概之，不知情者會以為新疆僅和田一地產(chǎn)玫瑰，其實不然，南北疆亦多有玫瑰，只因和田玫瑰品質(zhì)最佳，人們便不吝譽(yù)詞給予贊賞。

每年五月，和田玫瑰綻開，多見少女將花朵采摘，成箱成袋運(yùn)入加工地點。早晨帶露的玫瑰為最好，所以運(yùn)載不可誤時，否則會花蔫味淡，顏色消褪。有一年運(yùn)載玫瑰時交通受阻，消息傳到市長耳中，他下令沿途開綠色通道，讓運(yùn)載玫瑰的車輛先行。其時運(yùn)載玫瑰的除汽車外，還有馬車和毛驢車，一時玫瑰花香彌漫長街，不失為奇特景觀。

又一年采摘玫瑰時天氣酷熱，難以保障玫瑰在運(yùn)載中保鮮，仍是那位市長殫精竭慮，想出在沿途灑水的方法，避免了玫瑰發(fā)蔫。

和田古稱于闐，是有香氣的地方，詩人魯提菲在一首詩中寫道：“香獐子竊取她秀發(fā)的芬芳，在于闐釀成麝香。”另在和田民歌中亦有“向左飛過一株玫瑰，向右飛過一株玫瑰，兩株玫瑰花中夜鶯開始歌唱……”

說到于闐之神秘奇特，不妨多寫一兩句。當(dāng)時有一風(fēng)俗，處女在月圓之夜赤裸下河，其纖纖雙足可踩到羊脂玉。今人之“采玉”一說，便由此延續(xù)而來。

如今在和田民間有一說法，玫瑰有三種作用——看、聞、吃。和田的玫瑰多散種于玉米地、棉花地、麥地和菜地之間，在外面隨便走走，便可見到鮮艷的玫瑰花。人們種玫瑰的習(xí)俗持續(xù)已久，每家少則種一兩畝，多則十余畝，整個和田種玫瑰的總數(shù)在十萬畝之上。每到花季，那十余萬畝玫瑰競相綻開，把大地“涂改”得絢爛濃烈，于是人們說和田是“彩色的綠洲”。

聞玫瑰是和田人的一大喜好，常見姑娘們懷抱玫瑰，邊走邊聞，而小伙子甚至白胡子老人的耳際和帽子上，也多有插一束玫瑰花的情景。農(nóng)民們干活累了，到玫瑰園中摘一朵玫瑰花，放在鼻下聞一會兒，便恢復(fù)了精神和力氣，遂扛起坎土曼又去干活。

至于吃玫瑰一說，則是玫瑰的最大奉獻(xiàn)，人們將其采摘后，便直接送上通往食品的道路，不久就被制作出玫瑰醬、玫瑰茶、玫瑰精油、玫瑰酒，甚至被直接用于做玫瑰馕、玫瑰餃子、玫瑰湯圓、玫瑰粥等。

和田赤野干旱，別處多下雨，而和田則多下土，歷來有“和田人民苦，一天半斤土，白天吃不夠，晚上還要補(bǔ)”一說。玫瑰在和田生長便也不易，有一年到了四月底，卻不停地下土，人們看見玫瑰都垂下了花蕾，便深恐今年要顆粒無收。但幾天后一場風(fēng)刮過，一場雨下過，便見玫瑰英姿煥發(fā)，仍是最美最艷的樣子。一位老人說，人不會忘了自己的母親，玫瑰不會躲開人的眼睛。人們詢問原因，他卷了一根莫合煙抽完后才說，道理簡單得很，玫瑰在和田這么多年，它一定有它自己活下來的辦法，人把它種在地里，剩下的就是它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人們本以為那里面有驚心動魄的傳奇，不料老人所言極為樸素，便都去看玫瑰花了。玫瑰花就那樣開著，無語亦無言，你要看便任由你看。老人的話也像那玫瑰，更像生活，樸素而從容，最美的一面卻往往最安靜。

后來喝到了玫瑰酒，入口清純、甘甜，似有一股隱隱的味道在舌間移動，想捕捉住細(xì)細(xì)品嘗，卻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消失。再喝再品，便是另外的味道和感覺，讓人應(yīng)接不暇。

和田有一個玫瑰巴扎，專用于制作玫瑰花醬。我有一年有幸看到其場面，婦女們坐在塑料布上正忙碌，她們從玫瑰花朵上取下的花瓣，已在身邊堆積如山。有一個小孩就躺在花堆間，許是聞著花香入睡的，一臉甜蜜的樣子。在巴扎另一角見到人們用機(jī)器做花醬，方知用于做羊肉的絞肉機(jī)又派上了用場，花瓣放入后被迅速絞成花醬，變成了暗紅色的液態(tài)，人們放入潔白的砂糖，顏色未變，想必味道已經(jīng)變甜。

此時的花醬卻不能吃，須裝入瓶罐讓太陽曬一年，待其發(fā)酵后方可食用。我不知情況想嘗嘗，朋友便買了一個馕和去年的一瓶玫瑰花醬，說我們就在和田的玫瑰巴扎上吃一次吧！他把馕掰開，抹上玫瑰花醬，我吃第一口后便覺得馕脆醬甜，不失為難得的享受。

至于玫瑰餃子和玫瑰湯圓，至今沒有吃過，下次去和田，應(yīng)該能夠如意。

穆賽萊斯

穆賽萊斯是一種疼痛，新疆人享用多年穆賽萊斯，卻并未對其仔細(xì)分類，至今也說不清它到底是葡萄酒，還是飲料。

正因為如此，新疆人反而毫無顧慮，喝出了穆賽萊斯的貼心、溫暖和深情。在阿瓦提、巴楚和麥蓋提等地，人們將穆賽萊斯當(dāng)作日常飲品，早上下地前喝一兩杯，傍晚回來再喝一兩杯，日子便變得從容而舒坦。穆賽萊斯不像白酒，總是那么激蕩；也不像葡萄酒，總是那么注重形式；更不像飲料，因為缺少自律而容易讓人暴飲。有一個多年喝穆賽萊斯的人說過一句話：喝穆賽萊斯就像活著一樣，說起來重要，但你不能把它天天掛在嘴上。

穆賽萊斯的產(chǎn)地在南疆的阿瓦提縣，是刀郎人居住的地方。說起刀郎，很多人都會想起歌手刀郎，二十多年前四川人羅林流落到新疆，喜歡上了新疆民歌，遂用藝名“刀郎”唱紅大江南北。他有一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其中有一句“?？吭诎藰堑亩菲嚒?，讓外地人疑惑汽車怎能停到八樓去？只有烏魯木齊人知道“八樓”指的是昆侖賓館，因其在烏魯木齊建得最早，且有八層，所以烏魯木齊人將它所在地稱為“八樓”，人們?nèi)ダ鲑e館或在周圍辦事，都習(xí)慣說去一下“八樓”。刀郎在歌中所唱的二路汽車指的是二路公交車，在2002年確實有“八樓”一站，現(xiàn)在改到了別處。

最早的穆賽萊斯，出自一位熱戀的姑娘之手。當(dāng)時，那姑娘與一位刀郎小伙子相愛，但因為刀郎人經(jīng)常處于遷徙之中，小伙子也不得不離開心愛的姑娘。臨別時小伙子對姑娘說，你等著我，葡萄成熟的時候我一定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姑娘苦苦等待，卻不見那小伙子的身影。她怕他回來吃不上葡萄，便把葡萄摘下放進(jìn)鍋里，后又怕葡萄壞掉，便點火將葡萄煮熟。幾經(jīng)折騰反而弄出了氣味酸酸、令過往行人聞到后神清氣爽的東西，人們一嘗，有一股暖流浸遍全身，口腔中長久浸潤甜酸交織的味道。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愛情，卻醞釀出好喝的東西，人們于是紛紛效仿，家家都變成了穆賽萊斯作坊。

據(jù)說那個地方是現(xiàn)在的阿瓦提縣的阿依巴格，曾聽一個人說起那兒時用過這樣一句話：那是一個愛情傷心，嘴巴幸福的地方。我二十多年前去過阿依巴格，車子穿行幾段難行的土路后，終于看見了做穆賽萊斯的人。他們雖然沒有表示出不高興，卻一直不熱情。當(dāng)時我想，這也不奇怪，阿依巴格人做穆賽萊斯和喝穆賽萊斯，就像一天吃三頓飯一樣從容自如，而我們這些人大老遠(yuǎn)地跑來看稀奇，然后發(fā)出一連串驚嘆，在他們看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后來在另一戶人家，我們終于看到了做穆賽萊斯的全過程。首先，人們選出清鮮透亮、飽滿豐腴的葡萄，洗凈后裝入布袋中，然后穿上套有塑料袋的膠鞋踩踏出汁液，把葡萄渣倒進(jìn)鍋中，加水熬煮兩小時左右，裝入布裝擠壓出汁液，與第一次踩出的汁液合而為一，倒入鍋中再煮，濾去白色泡沫和雜物，直至鍋中煮出黑色泡沫，再文火煮三小時停了火。我們看不了全過程，詢問后得知煮出的東西在鍋中存放一天一夜后，倒入土陶自然發(fā)酵，并放入鴿子肉、大蕓、鹿鞭、鹿血、藏紅花等，然后封口。我們沒有等到穆賽萊斯釀出的那一批，但打聽到一周后便可以開壇喝了。

在新疆不同的地方，釀穆賽萊斯會加入不同的輔料——鹿茸、小豆蔻、枸杞、紅花、肉蓯蓉、藏紅花、玫瑰花、丁香、桑葚、杏子等，有的地方還放雪雞和烤熟的羊羔肉。穆塞萊斯在缸里發(fā)酵時，會發(fā)出像開水煮沸的聲音，甚至還會發(fā)出“砰砰砰”的類似于爆炸一樣的聲音。高明的釀酒師一聽響聲，就能判斷出穆賽萊斯已釀到哪種程度。

喝穆賽萊斯一般只吃兩種東西：羊頭肉和烤羊肉。阿依巴格的羊也叫刀郎羊，吃遍塔里木河沖積地帶的堿草，沒有羊膻味。穆賽萊斯和羊肉祛病強(qiáng)身，因此，阿依巴格的男人健碩陽剛，女人風(fēng)姿嫵媚。

那天，我們準(zhǔn)備離去時，才知道司機(jī)在另一人家喝了不少穆賽萊斯，我們擔(dān)心安全，沒想到他一邊招呼我們上車一邊說，現(xiàn)在我們穆賽萊斯喝好了，現(xiàn)在我們回去，現(xiàn)在我們走。他一口一個“現(xiàn)在”，我們問他能不能開車，如果不能開就不走了。他說，一點問題都沒有，路兩邊到胡楊和沙丘都是剎車，到時候有啥事情我不停車，它們也幫助停車呢！我們將信將疑上了車，提心吊膽地盯著前面的路。

好在一路無事，安全抵達(dá)。

格瓦斯

格瓦斯的別名很多，有格瓦奇、卡瓦斯、啤窩子、土啤酒、土飲料、蜂蜜酒，等等。一個東西名字多，說明喜歡喝的人多，每人給它起一個名字，便就有了十余個名字。但不管叫什么，喝的都是同一種東西。

新疆人喝格瓦斯多在酷夏，標(biāo)配是一扎格瓦斯、一碗酸奶、一杯鮮榨石榴汁、一份黃面、幾串烤肉，天再熱也能吃喝得通體涼爽。新疆人覺得喝格瓦斯頗為愜意，便對其賦予一個說法：喝格瓦斯是新疆的夏天最從容的方式。

格瓦斯在俄羅斯語中是“發(fā)酵”的意思，由此便不難理解格瓦斯出自俄羅斯。究其歷史，是俄羅斯人1850年左右進(jìn)入新疆伊犁河谷一帶時，格瓦斯被他們隨即帶入。格瓦斯在俄羅斯有一千年左右的歷史，被譽(yù)為“俄羅斯飲食的靈魂”。當(dāng)時，從沙皇到農(nóng)民，人人享用格瓦斯。有史料載，有俄羅斯貴族遷至向往已久的巴黎，卻因為喝不上格瓦斯又打道回府。

俄羅斯人制作格瓦斯，其南部和北部因習(xí)俗各異，做法也截然不同，但在新疆的做法卻大致相同，人們將面包切成小塊，放進(jìn)烤箱烤到焦黃，然后燒開一鍋水，放入白糖和麥芽糖，晾到30度，將干酵母、檸檬皮、葡萄干和烤好的面包干一起放進(jìn)去，發(fā)酵一天一夜。之后用紗布過濾掉沉淀物和氣泡，倒入酒桶或酒瓶，放進(jìn)冰箱冷藏一天便可飲用。

有一年，我們從喀什開一輛大卡車去烏魯木齊拉貨，中午在阿克蘇城邊的一個冷飲攤上準(zhǔn)備買飲料喝，老板說飲料有什么好喝的，喝得越多出的汗越多，不如喝格瓦斯好，不但能從腳底涼到頭頂，而且連頭發(fā)都能給你涼下來。我們經(jīng)不住誘惑，每人要了一杯格瓦斯，一口喝進(jìn)嘴里，果然涼爽甘甜，通透舒坦。老板笑著說，怕你們喝不習(xí)慣，都沒有給你們推薦一扎，只推薦了一杯。我們讓老板給每人上一扎，大家邊喝邊稱贊，猶如品嘗到了絕世佳釀。

我們從烏魯木齊返回時，一路都在念叨阿克蘇的格瓦斯，到了城邊的那個小攤，老板遠(yuǎn)遠(yuǎn)地認(rèn)出了我們，笑著說今天的天氣是喝格瓦斯的好天氣，你們好好喝一場，說著便端上了冰鎮(zhèn)的格瓦斯。

自那次之后我每每想起阿克蘇，便總是想起那位老板的格瓦斯。但二十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在飛速發(fā)展，那個路邊的小攤還在嗎？

平時在餐廳或冷飲店點一杯格瓦斯，卻喝不出感覺，后來才明白喝格瓦斯一定要在太陽暴曬下，且要有微風(fēng)吹動，那樣才能感受到?jīng)鏊?。去年《花城》和《伊犁河》兩家雜志在昭蘇舉辦筆會，天氣酷熱，我們在昭蘇草原的哈薩克族農(nóng)家樂乘涼，看見一個小姑娘領(lǐng)著她弟弟在洗手。政府引來自來水，每個農(nóng)家樂都安裝一個水龍頭，用的時候扭開水龍頭開關(guān)即可。我們被小姑娘洗手的認(rèn)真模樣吸引，便與她閑聊，得知她爸爸不幸去世了，家中僅靠媽媽帶著她和弟弟艱難度日。我們問她上學(xué)沒有，她說在上小學(xué)，現(xiàn)在是暑假。又問她家有農(nóng)家樂嗎？她指了指旁邊的兩個塑料桶，意思是有，專門賣桶中的東西。等我們知道那桶中裝的是格瓦斯后，便讓她給我們每人上一杯，她拿出杯子用自來水一遍又一遍地沖洗，直到她認(rèn)為洗干凈后，才倒?jié)M格瓦斯。

我們邊喝邊與她聊天，她話不多，聽到我們說到有意思的事情微微一笑。我注意到她弟弟始終站在她身邊，她一直拉著弟弟的手。

我們幾人喝得高興，忘了叫《花城》主編朱燕玲也過去喝一杯，等我們愧疚地去找她和另幾位女士時，卻發(fā)現(xiàn)她們在一戶人家享用了豐富的水果餐。我掃了一眼，桌上的蘋果、西瓜、葡萄、杏子、梨子等有十余種。伊犁河谷是吃喝的天堂，錯過一個地方的美食，另一個地方的美食則必然在等著你。

我們返回時，看見那小姑娘又在洗杯子，她把所有杯子都洗干凈，一一收進(jìn)柜中，然后拉著弟弟的手回家去了。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