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脞錄

董政

摘 要： 《史記》自成書以來，版本眾多，源流復雜。中華書局2013年出版的修訂本《史記》網(wǎng)羅眾本，?？本珜?，是目前學界比較通行的本子。但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有，書中疏失、舛誤之處概莫能免，本文針對中華書局修訂本《史記》文本中所存在的史實、校勘方面的疑義，以校讀札記的形式進行了考訂。

關鍵詞： 《史記》 札記

釁鼓旗

《史記·高祖本紀》：“祠皇帝、祭蚩尤于沛庭，而釁鼓旗，幟皆赤?！?/p>

今按：《漢書·高帝紀》同。《說文》：“釁，血祭也?！贬吋乐敢陨科?。王先謙《漢書補注》云：“‘旗字當屬上句讀之?！睏顦溥_《漢書補注補正》云：“蓋‘旗幟多連文，不必如王說?！睏钫f非，旗字當屬上。釁鐘、釁鼓于先秦典籍中習見，《孟子·梁惠王上》云：“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左傳》昭公五年：“吳子使其弟蹶由犒師，楚人執(zhí)之，將以釁鐘。”《韓非子·說林下》：“縛之，殺以釁鼓。”《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秦孟明曰：‘君之惠，不以累臣釁鼓，使歸就戮于秦?！眲t釁旗亦同此類。又《呂氏春秋·慎大覽》：“釁鼓、旗、甲、兵，藏之府庫，終身不復用?！惫摹⑵?、甲、兵四字平列，則鼓、旗當分別言之，《高祖本紀》二字間點斷為宜。

中山國亡年

《史記·六國年表》：“（趙惠文王）四年（B.C.295），圍殺主父，與齊、燕共滅中山。”

今按：中山國亡年，史籍多有歧互，《史記·秦本紀》云：“（秦昭襄王）八年，使將軍羋戎攻楚，取新市。齊使章子，魏使公孫喜，韓使暴鳶共攻楚方城，取唐昧。趙破中山，其君亡，竟死齊。魏公子勁、韓公子長為諸侯?！眲t其亡當秦昭襄王八年（B.C.299）。又《史記·田敬仲完世家》云：“（齊愍王）二十九年，趙殺其主父。齊佐趙滅中山?！眲t其亡當齊愍王二十九年（B.C.296）。錢穆《先秦諸子系年》一二八《齊愍王在位十八年非四十年，其元年為周赧王十五年，非周顯王四十六年辨》云：“《六國年表》齊愍王元年，為周顯王四十六年，今按其時威王猶未死，后四年而威王卒，子宣王立。十九年卒，為周赧王之十四年。翌年愍王稱元，則赧王之十五年也?！都o年》于今王二十年稱齊王，以宣王亦未卒，尚無謚，故《紀年》惟有威王，無宣王?？勺C宣王卒在魏襄二十年后，亦證威、宣非一王兩謚矣。今據(jù)余定齊威、宣、愍三世年代推之，孟嘗君入秦，在愍王二年，趙滅中山，在愍王六年（B.C.295）?！痹祈踉谖划敒槭四?，趙滅中山在愍王六年，可與《六國年表》所云“（趙惠文王）四年”合。

見之光

《史記·吳太伯世家》：“于是伍員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專諸，見之光。光喜，乃客伍子胥?！?/p>

今按：“見之”下“光”字疑衍，鄭樵《通志·周同姓世家》作“于是伍員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專諸見之。光喜，乃客伍子胥?！泵麝懮睢秲吧郊肪砦迨俗鳌坝谑亲玉阒庵荆饲笥率繉ＶT見之。光喜，子胥退耕于野以待?！泵鳌叮ê槲洌o錫縣志》卷三上作“伍員知光有他志，乃求勇士専諸見之。光喜，客伍子胥。”“光”字皆僅一見，且盱衡上下文，于義為長，可從。

景子

《史記·韓世家》：“十六年，武子卒，子景侯立?！薄端麟[》：“《紀年》及《系本》皆作‘景子，名處?！?/p>

今按：《韓世家》下文云：“景侯虔元年，伐鄭，取雍丘。二年，鄭敗我負黍?！薄读鶉瓯怼罚骸绊n武子元年?！薄端麟[》云：“武子啟章生景侯虔?！庇帧读鶉瓯怼罚骸绊n景侯虔元年，伐鄭，取雍丘。”皆作“景侯虔”。《史記會注考證》：“‘處，凌、殿作‘虔。”又《竹書紀年》晉烈公十二年“景子名虔?！薄妒辣尽ろn世家》（秦嘉謨輯補本）：“武子生景子虔?！薄缎Ｗⅰ罚骸啊咀鳌?，據(jù)《史記索隱》改。”則《索隱》“處”有作“虔”者，“處”、“虔”二字字形相近，因形致訛，今本《索隱》系誤改。

柱天侯

《史記·曹相國世家》：“柱天侯反于衍氏，又進破取衍氏?！薄端麟[》：“天柱侯，不知其誰封。衍氏，魏邑?！兜乩碇尽吩铺熘趶]江潛縣?！?/p>

今按：《索隱》“天柱侯”，黃本、彭本、凌本、殿本作“柱天”?！妒酚洉⒖甲C》：“《索隱》、毛本柱天互倒?！睆埼幕ⅰ对洝吩疲骸啊端麟[》、毛本并作天柱。案‘柱天乃其自號，《志疑》引洪編修亮吉以為《后漢書·齊武王傳》‘柱天都尉、‘柱天大將軍之類是也?！端麟[》本誤。”

又《史記·秦始皇本紀》：“楊端和攻衍氏?！薄端麟[》：“端和，秦將。衍氏，魏邑?！薄墩x》：“衍，羊善反，在鄭州?！薄稘h書·地理志》廬江郡：“潛，天柱山在南?！焙际莉E《史記考證》云：“《卮林》曰：‘柱天侯亦猶建成侯、奉春君之類，假以徽稱，不必指其食邑。且《漢書·地理志》廬江潛縣天柱山在南，復非柱天也，是時王武反外黃，程處反燕，柱天侯反衍氏。服虔云皆漢將，則漢王所封也，漢元年廬江屬楚，又安得以楚地封其將軍哉？”梁玉繩《史記志疑》：“附案，《史記考異》曰：‘小司馬本作‘天柱侯，故引廬江潛縣之天柱以實之?！庇趾榱良稌宰x書齋雜錄》云：“無論潛縣與衍氏相去遼遠，衍氏魏邑，且潛縣有天柱山，亦不名柱天。此云柱天者，不過夸大其詞，言若天之柱耳，非地名也?！逗鬂h書·齊武王演傳》自稱柱天都尉、柱天大將軍，《賈綜傳》交址兵自稱柱天將軍，亦同此意?！薄稘h書·翟方進傳》：“（宋）義自號大司馬，柱天大將軍，以東平王傅蘇隆為丞相，中尉皋丹為御史大夫?！薄逗鬂h書·宗室四王三侯列傳》：“伯升自發(fā)舂陵子弟，合七八千人，部署賓客，自稱柱天都部?！崩钯t注：“柱天者，若天之柱也?！薄逗鬂h書·劉玄劉盆子列傳》：“柱天大將軍李通為西平王。”則“柱天”當為其時習語，所謂夸大之詞耳，不可以地名實之，《索隱》本誤。

嫁庸奴

《史記·張耳陳馀列傳》：“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薄都狻罚骸靶鞆V曰：一云‘其夫亡也?！薄都狻罚骸叭绱驹唬骸笗r故賓客。”《索隱》：“如淳曰：‘抵，歸也?！?

今按：《漢書·張耳陳馀傳》云：“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庸奴其夫，亡邸父客。父客謂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睅煿旁唬骸把圆皇奄嚻浞颍曋粲古??！比绱驹唬骸案笗r故賓客也。”王念孫《史記雜志》“嫁庸奴，亡其夫去”條云：“‘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都狻酚凇銎浞蛳伦⒃唬骸辉破浞蛲鲆?。念孫案：‘一本是也，嫁字后人所加，亡字本在其夫下。庸奴其夫為句，亡去為句，抵父客為句?！稘h書》作‘外黃富人女甚美，庸奴其夫。師古曰：‘言不恃賴其夫，視之若庸奴，亡邸父客。如淳曰：‘父時故賓客也。是其證也。因亡字誤在其夫之上，遂與庸奴二字義不相屬，后人不得其解，輒于庸奴上加嫁字，而讀嫁庸奴為句。《廿二史札記》謂所嫁者乃庸奴，故逃之，非也。既為富人女而又甚美，則無嫁庸奴之理。亡其夫為句，其謬甚矣。徐廣讀其夫亡為句，亦非。”崔適《史記探原》“庸奴其夫，亡抵父客”條云：“案各本作‘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今依《漢書》本傳正師古曰‘言不恃賴其夫，視之若庸奴是也。錄此者，不知亡卽謂去，妄加去字而移亡字于其夫二字上，因誤衍而誤倒也。王楙轉以誤本為是，謂夫本庸奴，又亡去也。若是，則何待父客為之決絶其夫而嫁張耳耶？”王說是，然亦可商?！凹蕖弊窒笛芪?，可從。然依《漢書·張耳陳馀傳》及崔說所云，“去”字亦衍，“亡”、“去”義同，當以《漢書》為是。

上官大夫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庇帧吧瞎俅蠓蛞姸麏Z之，屈平不與?！庇帧皯淹跻圆恢页贾?，故內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庇帧傲钜犹m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今按：《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上官大夫”凡四見。有以為上官大夫即靳尚者，《新序·節(jié)士》云：“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尹子蘭，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奢屈原?！蓖跻荨峨x騷經(jīng)序》：“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妒害其能，共奢毀之?！绷河窭K《史記志疑》云：“王逸《離騷經(jīng)序》云‘上官靳尚，蓋仍《新序·節(jié)士》之誤。考《楚策》靳尚為張旄所殺在懷王世，而此言上官為子蘭所使當頃襄王時，必別一人，故《漢書·人表》列上官大夫五等，靳尚七等。”靳尚卒于懷王之時，與頃襄王時令尹子蘭所使之上官大夫顯非一人。且《漢書·古今人表》分列二人為五等、七等，亦可為參證。

昭雎 屈平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p>

今按：《史記·楚世家》：“楚懷王見秦王書，患之。欲往，恐見欺；無往，恐秦怒。昭雎曰：‘王毋行，而發(fā)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諸侯之心。懷王子子蘭勸王行，曰：‘奈何絕秦之歡心，于是往會秦昭王。”同一諫王之言，《史記》分屬二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司馬貞《索隱》云：“《楚世家》昭睢有此言，蓋二人同諫王，故彼此各隨錄之也。”其說恐難從。《楚世家》下文言“楚懷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則諫言恐當出自昭雎，上文言“屈平曰”者未確。

尼溪相參

《史記·朝鮮列傳》：“左將軍已并兩軍，即急擊朝鮮。朝鮮相路人、相韓陰、尼溪相參、將軍王唊相與謀曰：‘始欲降樓船，樓船今執(zhí)，獨左將軍并將，戰(zhàn)益急，恐不能與，王又不肯降?！?/p>

今按：裴骃《集解》：“《漢書音義》曰：‘凡五人也。戎狄不知官紀，故皆稱相。”司馬貞《索隱》：“應劭云：‘凡五人。戎狄不知官紀，故皆稱相也。路人，漁陽縣人?！薄稘h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顏師古注：“應劭曰：‘凡五人也。戎狄不知官紀，故皆稱相。師古曰：‘相路人，一也；相韓陶，二也；尼溪相參，三也；將軍王唊，四也。應氏乃云五人，誤讀為句，謂尼溪人名，失之矣。不當尋下文乎？”清傅恒《通鑒輯覽》卷十六：“朝鮮尼溪相參等使人殺王右渠以降，朝鮮平，以其地為四郡。尼溪，朝鮮地。參，相之名也?！币栏凳纤?，尼溪當為朝鮮地名，參為人名。然上文既已云朝鮮，且所列諸人之名其前皆無地名，獨尼溪相參有之，殊為不類。又《史記·孔子世家》：“他日又復問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節(jié)財。景公說，將欲以尼溪田封孔子?！薄赌印し侨逑隆罚骸翱浊鹬R，見景公。景公說，欲封之以尼溪?！眲t春秋時齊亦有地名為尼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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