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楊修文是華北某縣刑警隊的民警,從事刑偵工作十年來,他經手了不少打擊黑惡勢力的案件。楊修文告訴《南風窗》記者,在這些涉黑涉惡案件中,大半的黑惡勢力都是以腐敗村干部為首的“村霸”。
本應造福一方的村支書、村委會主任搖身一變,成為欺壓鄉(xiāng)里的黑社會大哥。村干部與黑社會,兩個毫不相關的群體,卻在這里發(fā)生了交集。人們不禁發(fā)問:是村干部“變黑了”,還是黑惡勢力當官了?
今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下發(fā),開展了10多年的“打黑除惡”,變成了“掃黑除惡”。僅一字之變,專項斗爭的內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次“掃黑”的重要性,被提升到“夯實黨的執(zhí)政根基、鞏固執(zhí)政基礎、加強基層政權建設、維護國家長治久安”的高度,重視程度前所未有。
人民日報發(fā)表評論認為,近年來“村霸”成為一些地方村干部的代名詞,廣大群眾對此深惡痛絕。的確如此,在多種多樣的黑惡勢力中,縣域村霸是尤難對付的群體。由于縣城是一個熟人社會,村霸與縣內黨政干部往往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黑惡勢力與打黑者本質上是熟人的關系,這樣一來,縣域打黑不再是純粹的講法制、打了就行,各種利益糾葛、人際關系、政治考量都會成為打擊村霸的阻礙。同時,村霸作惡的對象是最基層的百姓,基層政權的黑化不僅破壞了鄉(xiāng)村秩序,更威脅著黨的執(zhí)政根基。
如果把掃黑除惡比作一場戰(zhàn)爭,消滅村霸就是這場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戰(zhàn)役。
誰是村霸
村霸是依靠強權和暴力欺行霸市、為禍鄉(xiāng)里的人。司馬遷作《游俠列傳》,其中提到的“鄉(xiāng)曲之俠”、“閭巷之俠”的身上,就有村霸的影子?!端疂G傳》中的鎮(zhèn)關西是村霸,《白毛女》中的黃世仁也是村霸??梢哉f,農村的歷史有多長,村霸的歷史就有多長。
在傳統(tǒng)社會,農村地區(qū)有士紳與宗族可以與村霸抗衡,于是黑惡勢力被約束在可控的范圍之內。進入現代社會,法律與基層政權取代了宗族和士紳,成為維持鄉(xiāng)村秩序的主體。制約村霸的力量改變了,村霸群體也相應發(fā)生了變化。
中國當前的村霸有幾種。最低級的是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小痞子,他們仗著年輕力壯,欺負一些老弱病殘,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獲取利益。這些人常作為更高級村霸的打手、馬仔出現,他們的危害相對小,也最容易受到公安機關打擊。比小混混“高級”一些的是地方豪強,他們大多辦一個企業(yè)作外衣,然后用暴力作為資本和工具,搶奪生意,欺行霸市。這些人看似能量不小,社會根基并不牢固,只要公安機關出手,一般都能解決。
危害最大的則是同時掌握暴力和公權力的村霸,他們不是純粹的黑色勢力,而是躋身于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甚至不少村霸本身就是村干部。他們的盈利方式游走在法律邊緣,暴力僅作為一種實力的象征卻不輕易示人。這種村霸往往根基深厚,公安機關對其打擊的難度非常高,他們也是本文報道的對象。
究竟是惡人當官還是村干部變惡?其實,這是個蛋生雞與雞生蛋的問題。村干部把持著村內資源,惡勢力則掌控著暴力,在利益驅使下,兩者像磁石一樣互相吸引,直至合二為一。
村霸鬧得最嚴重的村子多位于開發(fā)區(qū)和城市近郊,或者干脆就是城中村。受城市擴張影響,這些村子里有大量拆建項目,如房地產工程、修路、建廠房等等。有項目就有賺錢的機會,從工程建設、建材供應到物料運輸都是利潤率很高的生意,村霸就利用手中的權力與暴力,將這些生意壟斷在自己手中:他們以遠高于市場的價格兜售建材,強買強賣;或者干脆霸占工程市場,由自己的工程隊包攬項目,牟取暴利。
相對偏遠的村子享受不到城市化的紅利,但村內的一些公共資源依然是誘人的肥肉,有的村子坐擁礦產,有的臨近河道、能夠采沙,有的開辦了集體企業(yè)。在權利意識相對淡薄的鄉(xiāng)村,這些集體資源怎么使用完全是村干部說了算,偶有反對者,村霸也會以暴力為后盾把他們擺平。
哪怕是在最普通的村子,村干部也能借執(zhí)行上級政策的機會撈一把,比如把低保戶的指標分配給自己的親人、朋友,再比如發(fā)放扶貧款時雁過拔毛—只要他們有肥己的欲望,總能找到賺錢的手段。
村霸鬧得最嚴重的村子多位于開發(fā)區(qū)和城市近郊,或者干脆就是城中村。
為了獲取更多利益,村霸們會使用暴力拓展地盤,因而他們的勢力范圍往往不僅限于本村。楊修文辦理過的一起涉黑案件中,為首的村支部書記勢力波及周邊七八個村子,此范圍內所有的工程項目,都要他點頭同意才能開工建設,項目用到的沙子、石子也全部由他供應。這起案件最終牽扯出了十幾位村兩委成員,涉案金額高達數千萬。
白色的外衣
有巨大的利益作誘惑,村干部便成了肥差。某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所長林成濤告訴《南風窗》記者,許多人競選村委會主任,在乎的并不是每月幾百塊的工資,而是村干部手里的權力。為了當上村干部,有人不惜花幾十萬元用于賄選,當地還發(fā)生過兩位競選人互毆、最終釀成刑事案件的情況。
除了直接獲取經濟利益,披上村干部外衣的另一個好處是“結識領導”。一個普通老百姓想要見到鎮(zhèn)黨委書記,沒有熟人引薦的話是很難的;村干部就不同了,在日常開會、領導走訪時,他們都能與鄉(xiāng)鎮(zhèn)領導直接接觸。楊修文說,如果管轄的是規(guī)模較大的城中村,村干部基本都能和縣委書記、縣長“說上話”;即便是偏遠鄉(xiāng)村的村干部,也至少能和鄉(xiāng)鎮(zhèn)的主要領導保持密切聯(lián)系。
一個普通的地方豪強要承攬工程,政府會刻意與其保持距離。但是當了村干部、結識了當地領導,情況就不一樣了。村里的項目,村干部可以打著集體旗號優(yōu)先承包;新修的道路要取道何處,村干部能從領導處提前得到消息,承包沿途土地,坐等高額的拆遷賠償。
更重要的是經由個別領導結交更多、層次也更高的社會精英。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呂德文說,一旦村霸具備了一定影響力,他們都想洗白自己,擺脫黑惡勢力的身份。認識的社會精英多了,他們做正當生意的途徑也會增多,要是能借助村干部的身份選上人大代表,交往的圈子就會更大,社會地位也更高。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村霸與當地領導熟識之后,很容易身兼“公權力的代理人”的角色,獲取逃避打擊的政治資本,這也是村霸能長期橫行鄉(xiāng)里的重要原因。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暴力拆遷。當拆遷工作遇到村民不配合的情況時,政府常規(guī)的行政手段效率非常低,不少鄉(xiāng)鎮(zhèn)領導為了盡快完成任務,愿意求助當地的村霸,利用他們“強”和“狠”的特點,快速完成拆遷。村霸們也樂得幫助領導“擺平”問題,獲得領導賞識,以賺取更多利益。
基層的許多工作最終都要靠村干部執(zhí)行,蠻橫一些的村干部有時反而效率更高,工作也更容易推動。對一些鄉(xiāng)鎮(zhèn)官員來說,村霸是一種非正式的社會治理手段,也是他們完成上級剛性任務的保障?;鶎庸賳T與黑惡勢力間存在的互利共生關系,使不少黨政干部默許了村霸的存在,在對其打擊的過程中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掃黑不易
問及打擊村霸的困難,楊修文和林成濤都是一肚子的苦水。林成濤坦言,作為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派出所所長,他管轄的鄉(xiāng)鎮(zhèn)有幾個村霸,分別是誰,他再清楚不過了,可真正要下手去打,卻會面臨巨大的困難。
困難一方面來源于“保護傘”。中國的縣城仍舊是一個熟人社會,這一點在體制內部尤為明顯。雖然縣委書記、縣長、紀委書記等幾個核心官員多為外派,但縣內絕大多數的科級干部都是本地人。他們長期工作、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可能是同學、朋友甚至親戚,至少也是知根知底的同事、熟人。這種熟人社會很容易催生出一種互相幫忙的“默契”—今天我力所能及地幫了你一把,明天我有求于你時也請你多多出力。
這就為黑惡勢力提供了機會。為了尋求庇護,也是為了獲取更多政治資本,村霸們有無窮的動力攀附基層黨政領導,尤其是政法系統(tǒng)的干部。直接的利益輸送是最常見的手段,更進一步還可以拉官員入股,這樣可以鼓勵官員多多照顧他們的生意,比如為他們招攬工程。
有了利益糾葛,“保護傘”就形成了。楊修文說,辦案期間,他們的行動要絕對保密,因為一旦漏出口風,案子立馬就黃了。通風報信、幫助黑惡勢力逃避打擊只是一種方式,除此之外,為已被逮捕的村霸求情,向公安部門施壓,甚至通過政法機關干預司法都是“保護傘”們常用的手法。
除了要防范體制內的“保護傘”,公安部門面對的另一個難題在于犯罪證據的固定。村霸們并不傻,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躲避打擊。由于純粹用暴力壟斷市場的風險很高,黑惡勢力便使用“軟暴力”達到目的,比如找一些小混混堵在工廠門口影響生產,或者在建筑工地上搞破壞來阻撓施工。這些行為都處在法律的邊緣地帶,警方借此搭建證據鏈十分困難,楊修文在辦案時就曾遇到“明知對方是村霸卻難以下手,只能干生氣”的情況。
許多受害群眾忍氣吞聲、不愿站出來作證,也加大了警方的偵查難度。林成濤說,很多人擔心遭到打擊報復,不敢向警方說出實情,“現在人人都想當老好人,卻很少有人敢站出來做好人?!绷殖蓾龑Υ撕軣o奈,但他也能理解群眾的顧慮,萬一受害人作了證,村霸卻沒抓進去,證人的安全的確會受到威脅。況且,村霸的行為往往構不成嚴重的刑事犯罪,就算被判刑,關幾年就放出來了。牢獄經歷給他們“鍍了金”,道上的“兄弟”更服他們。到那時,當年作證的群眾可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呂德文說,一旦村霸具備了一定影響力,他們都想洗白自己,擺脫黑惡勢力的身份。
這種顧慮不僅普遍存在于群眾心中,甚至影響著辦案民警。楊修文說,縣城就這么大,黑惡勢力稍加打聽就能知道,這案子是誰辦的?!拔野押谏鐣虻袅耍墒俏业睦掀?、孩子誰來保護呢?”楊修文坦言,在保護機制不健全的情況下,基層民警壓力很大,因為“誰都不想把自己或家人搭進去”。
所以,基層公安部門往往對辦案會比較謹慎。林成濤說,一般情況下,他們只有在發(fā)生了人命案子等嚴重的刑事案件,或是黑惡勢力影響特別惡劣、阻礙了地方黨委的工作時,才會下手。
鏟除滋生黑惡勢力的土壤
警方的日常治理作用很有限,采用“運動式”的治理方式打擊黑惡勢力便成為一種選擇。
“運動式治理”并不是負面的,這是中國一項非常重要的治理技術,有其強大的合理性。呂德文說,中國的警民比很低,一個一兩萬人的鄉(xiāng)鎮(zhèn)往往只有五六個正式干警。派出所要應付日常的出警,壓力已經不小,再兼顧打黑除惡就非常吃力了。在執(zhí)法力量有限的情況下,運動式的打擊方式很有效率。舉例來說,警方可以集中在兩三個月的時間里打擊村霸,保證當地至少在大半年內平安無事,等到黑惡勢力死灰復燃,警方再集中力量打擊一次。這樣能用較少警力完成基本的社會治理,還能取得不錯的效果。
但長遠來看,運動式的打擊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村霸就像雜草,拔掉一茬又長出一茬,只要滋生黑惡勢力的土壤沒有清除,村霸就永遠打不完。過去的打黑行動,上級部門大多采取分配指標或者納入年底考核的督促方式,這使得基層公安部門更重視案件數量和逮捕人數。出于政績的考慮,警方更愿意選擇偵破難度低、辦案阻力小的案件,而真正有組織、根基深厚的黑惡勢力則能通過適時的收手,逃過一劫。
這一次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不一樣,中央提出,要把掃黑除惡與反腐敗斗爭和基層“拍蠅”結合起來,深挖黑惡勢力“保護傘”。要對每起涉黑涉惡違法犯罪案件要及時深挖其背后的腐敗問題,一查到底。根據記者的了解,現在許多地方已經形成了對黑惡勢力“保護傘”的高壓,為村霸求情、通風報信的官員不得不有所收斂,這為公安部門節(jié)省了不少與“保護傘”周旋的精力。
隨著監(jiān)察委的設立,村干部群體也將納入日常執(zhí)紀監(jiān)督,這就在運動式治理之外增添了常規(guī)治理的手段。但想要徹底解決村霸橫行的問題,僅靠監(jiān)督、打擊還不夠,最重要的是提升基層治理的能力,徹底切斷基層政權與黑惡勢力間的灰色利益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