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草木，詩家偏愛

胡瀟文

摘? 要：從冰雪皚皚的南極，到海天云蒸的赤道;從花天錦地的城鎮(zhèn)集市，到人跡罕至的邊境荒漠，總有一些或錦簇，或 樸素的草木，無聲無息地裝點(diǎn)人們的夢。當(dāng)我們“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1]時，草木陪伴在我們身邊;當(dāng)我們“而今識盡愁滋味”[2]時，它們也不曾離去。多情的詞人才子看到它們的不凡之處，用詩詞給予它們豐富的內(nèi)涵。他們或白描，或工筆，給無情草木染上了豐富感情的色彩。本文主要就《詩經(jīng)》、《楚辭》中的幾首名篇，淺談我對詩詞意象中“草木”的見解。

關(guān)鍵詞：草木;詩人;主旨表達(dá)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6-0-02

一、“草木”是生命的縮影

與我們熟知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3]類似，草木也可以聯(lián)想到生命。不過不同的是，“露水”太容易被曬干，所以人們大多由此聯(lián)想到人生的短暫，而草木“一歲一枯榮”[4]，隨著四季的變換而變換，能帶給詩人豐富的聯(lián)想。

如《國風(fēng)·周南·葛覃》中，開頭便寫了“施于中谷”的葛藤。在“維葉萋萋”、“維葉莫莫”兩句中，詩人運(yùn)用音韻優(yōu)美的疊詞“萋萋”、“莫莫”，寫出了山谷中葛藤葉子的青蔥。雖然詩中并沒有明言女主人公的年齡，但她一定是一位妙齡女子。因?yàn)樽髡弑砻婷鑼懬嗲喔鹛贊M山遍野地生長，卻又在暗示這位伊人和葛藤一樣朝氣蓬勃，一樣處在最好的年紀(jì)。并且，滿目翠色給人心曠神怡的感覺，只是讀著就能感受到那種野趣。我們借由這抹翠色，仿佛能感受到女主人公在山谷中的快樂，感受到全詩中洋溢著的歡樂氣氛。《國風(fēng)·周南·桃夭》的色彩更為鮮艷，這種生命力更顯張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一句，哪怕是還在接受啟蒙教育的小學(xué)生，都能想象出那幾乎要灼傷雙眼的艷麗桃花。明艷的花朵盡情釋放著春意，恨不能真的燃燒起來。新娘姿態(tài)優(yōu)美，身材豐腴，和那盛放的桃花一樣美麗。即將出嫁的喜悅與羞澀暈成她臉頰上的飛紅。大紅嫁衣更襯得她人比花嬌。古人曾將陽春取名“桃花春”，可見在古人心中，桃花帶著春天的生機(jī)、活力與溫柔。這樣的桃花，當(dāng)然要“宜家宜室”的女主人公才能完美融合它的美感。在用這迷人眼的花朵贊美新娘后，詩人又用“有蕡其實(shí)”、“其葉蓁蓁”祝福新娘。詩人希望美麗又善良的新娘，在婚后能夠子孫滿堂，能夠和夫家平安快樂地生活。在這里，詩人用桃子肥厚飽滿的樣子，既寫出了新娘身懷六甲的形態(tài)，又能表現(xiàn)那時新娘內(nèi)心，與飽滿水蜜桃的果肉一樣甜蜜。這種飽滿的形態(tài)還傳達(dá)出健康的訊息，所以我認(rèn)為其中還有詩人對新娘母子平安的祝福，不僅僅只是祝她早生貴子。最后，詩人描寫了桃樹茂盛的枝葉，以此祝福新娘和她的夫家從此平安順?biāo)臁Ｓ幸粋€成語叫“開枝散葉”，現(xiàn)多用來比喻人的生殖繁衍，傳遞祖先血脈;或指人類文明傳之四海，使其生生不息。我想此處，詩人也是希望新娘一家能夠生生不息，繁榮昌盛的。這樣贊美年輕生命的，還有《國風(fēng)·召南·何彼穠矣》、《國風(fēng)·陳風(fēng)·澤陂》，在此就不一一分析了。

人生可能面臨低谷，而草木也有它衰敗的階段?！秶L(fēng)·王風(fēng)·中谷有蓷》中，被離棄的女主人公自怨自艾，看到“暵其干矣”、“暵其脩矣”、“暵其濕矣”的益母草，忍不住想到自己遇人不淑，白白浪費(fèi)青春時光，以至于現(xiàn)在如枯草一般無依無靠，面對未來看不到絲毫希望。益母草是歷代醫(yī)家用來治療婦科病的要藥，或許這位婦人在孕育子女時曾使用過這味藥材，當(dāng)時夫妻二人還過著幸福甜蜜的生活。可是如今，婦人被拋棄，益母草也干枯將死，一切美好似乎都隨著益母草的衰敗而褪色，只留下冰冷的現(xiàn)實(shí)讓人追悔莫及。隨著對益母草的反復(fù)吟誦，一個形容枯槁的棄婦躍然紙上。 又有馬致遠(yuǎn)一句“枯藤老樹昏鴉”，寫盡游子身處異鄉(xiāng)的凄涼。藤是枯敗的，樹是蒼老的，這枯敗的藤又纏繞這蒼老的樹，將游子的在外枯槁的心，也同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纏繞起來。又正值秋日，本就容易產(chǎn)生悲秋之慨，面對此情此景，游子怎能不聯(lián)想到記憶中家鄉(xiāng)的詩情畫意，又怎能不起思鄉(xiāng)之情，又怎能不感慨自己的漂泊無依呢？這些詩句中的衰草是詩中主人公困頓狀況的真實(shí)映照。

在詩人筆下，這些植物的生死興衰與詩中人物的起起伏伏緊密聯(lián)系。植物不再是一個單純的陪襯。這樣由植物側(cè)面刻畫人物的手法，不僅更為含蓄蘊(yùn)藉，還能寫出人物的神韻。于是草木的姿態(tài)成了人的姿態(tài)，草木的特性成了人的特點(diǎn)，草木的命運(yùn)成了人的命運(yùn)。芊芊草木刻畫出眾生萬象。

二、“草木”是抒情的工具

少陵野老在《春望》中，給過一個特寫：城春草木深。原本繁華的長安城如今卻人煙稀少。城中的草木趁機(jī)野蠻生長，竟長成了一片茂密叢林。雖然杜工部在這句只描寫了長安城的草木，但這荒草的茂盛已經(jīng)將詩人的痛心憂愁表達(dá)出來。杜甫又在《新婚別》中寫道：“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苯栎私z子依附蓬麻，纏繞交織又不能蔓延生長，抒發(fā)了女主人公對丈夫有綿綿愛意，將他視為終身的依靠，卻又痛恨他即將出征，不能與自己長相廝守的復(fù)雜感情。他的千古絕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更是精煉。落葉無邊無際，紛紛而下，蕭蕭簌簌。葉落的聲音，只能突顯環(huán)境的安靜，只能增添幾抹孤寂。如果作者是看到一片黃葉打著旋兒飄落，卻被風(fēng)吹得忽上忽下，宛如一只蝴蝶飛舞翩躚，那么這樣的景致還有著奇妙的無序美，看它飄落的人還有著閑情逸致?？墒牵?yàn)榇箫L(fēng)呼嘯著刮來，無邊的落木下得太快、下得太急了，不再具備那輕盈的美感，留下了厚重的壓抑感。作者心中的抑郁惆悵便能借此景抒發(fā)出來。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寫道：“一切景語皆情語”。如他所說，杜甫借草木，已經(jīng)將他的所思所想袒露在讀者眼前。

《詩經(jīng)》中也使用過這樣的手法?！洞笱拧どＨ帷肥且皇追磸?fù)勸諫君王要安民保民的長詩，其中有兩處對植物的精彩描寫：“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民”和“瞻彼中林，甡甡其鹿”。第一句的大意是桑樹郁郁蔥蔥，撐起了一片樹蔭。采盡桑葉后，桑樹干禿，無法再為百姓遮風(fēng)擋雨。百姓渴求桑樹的庇護(hù)，更渴求賢明君主的庇護(hù)。那么事實(shí)上現(xiàn)任君主呢？他有符合人們的期盼嗎？作者做出了回答：沒有。這顆桑樹稀疏無葉，這位君主德行有失，人們對這位君主滿是失望。作者借茂密的桑樹與干禿的桑樹的強(qiáng)烈反差，表現(xiàn)百姓對賢明君主的迫切渴求，對現(xiàn)任君主能有所改變、安民保民的熱切期盼。第二處的大意是茂密的叢林中，一群鹿自在地打鬧嬉戲。這片叢林富有生機(jī)，這群鹿沒有勾心斗角。可以說是，這是人們理想中的官場。現(xiàn)實(shí)中的官場又是“朋友已譖，不胥以谷”。人們就會更加渴求那個寧靜祥和的“中林”，更加希望君主有所作為改變官場的不良風(fēng)氣，創(chuàng)造一個和諧有序的官場。這正是該篇主要思想感情的一個部分。

在詩人筆下，這些植物能觸動人的心神，引起強(qiáng)烈的共鳴，甚至逐漸成為一個穩(wěn)定的意象。草木本無情，但人有情。詩人將情感賦予草木，將草木當(dāng)作抒情的工具，“說盡心中無限事”[5]。

三、“草木”是品格的象征

讀過《楚辭》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屈原愛用“香草美人”為喻，表達(dá)自己的美政思想。香草形美味香，自然代表一種高潔的品格;野花雜草甚至腐爛的植物，自然代表一種低下甚至卑劣的品格。《離騷》中詩人大量運(yùn)用植物來表現(xiàn)人物品格?！敖x”、“辟芷”、“木蘭”、“宿莽”、“申椒”、“菌桂”……這些頻繁出現(xiàn)的香草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詩人的高潔。屈原將江離白芷披在肩上，將秋日蘭花串成佩環(huán)，清晨采木蘭、飲木蘭墜露，傍晚采宿莽、吃秋菊花瓣。他穿著薜荔花蕊做成的衣裳，整日與香草為伴，“燁然若神人”。我們仿佛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那是香草留下的氣味。這種香氣不僅附著在他身上，還附著在他的靈魂上，使他的靈魂也潔凈通透。但人們不理解他的高潔，還“謇朝誶而夕替”，嫉賢妒能想要摧毀他的高潔?？汕坝稚曛詳埰彙?，更換佩戴的香草卻不改高潔的本質(zhì)。屈原感慨道：“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如果美好的香草單純枯死并不會讓人痛心，真正令人痛心的是香草腐爛。美好的品格本身不會腐爛變質(zhì)，會變的是 擁有這些美好品質(zhì)的人。他們沒能像屈原那樣不改初衷堅(jiān)守高潔，在蠅營狗茍之人的攻訐下失去自我。后面屈原更是用“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shí)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6]，悲嘆擁有高潔品格的人逐漸變得低劣。在感慨時，屈原用“蕭艾”，即艾蒿、臭草，比喻品格卑劣的人。

在另一名篇《九歌·湘夫人》中，屈原筆下的湘君為約會之所裝飾了各種各樣的香草?！爸屹馑?，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白玉兮為鎮(zhèn)，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shí)庭，建芳馨兮廡門?！盵7]在江水上建造房屋，用荷葉做屋頂。用紫貝裝飾墻壁，將花椒抹在屋墻上。房子用桂樹做棟梁，蘭木做屋椽;用玉蘭木做門上橫梁，用白芷裝飾房屋。撐起薜荔做成帷帳，支起蕙草做成的隔扇。用白玉壓住坐席 ，讓石蘭的芬芳縈繞室內(nèi)。用白芷蓋上荷葉做的屋頂。將房屋四周栽滿杜衡，暗香浮動。香花香草滿庭院都是，就算是到了門廊下，依舊香氣撲鼻惹人醉。用這些高潔花朵的人，是高潔的。它們迎接的人，同樣是高潔的。只有高潔的人才會不辭辛勞采摘這些香草，只有高潔的人才配得上這些香草的迎接。湘君傾盡香草地裝飾，也反映出他對湘夫人的重視和思念。同時，被這些高雅的香草裝飾，這個居所也變得高雅起來。這個居所不是用珠玉裝飾的，里面沒有金銀俗物，也沒有白丁往來。能來到這里的是九嶷仙子，同樣高尚。我不禁想到《陋室銘》中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兩個居所多么相似！湘君的約會之地同樣“惟吾德馨”。這樣高潔之地是俗世難見的，因?yàn)榫醪幻C清官場風(fēng)氣，以至于奸佞當(dāng)?shù)馈Ｇ砬蟮墓賵鋈缦婢铀愀哐?，卻又難以實(shí)現(xiàn)。這里的香草繚繞在屋室中，將屋室都浸透了香氣。這時的香草能夠代表這間屋室的高潔，而不只是居所主人湘君的高潔。

在詩人筆下，這些植物的形態(tài)、氣味與品格直觀地對應(yīng)。只看詩人寫的植物是香草還是蕭艾，就可以知道所寫的人、地是高雅還是污濁。直到現(xiàn)在，我們也會根據(jù)氣味對一個人做粗略判斷，也會對梅蘭竹菊贊嘆不已，也會對居所里擺放著常春藤、蘆薈等植物的人多幾分好感。植物體現(xiàn)著品格，無論是在古詩詞內(nèi)，還是在在古詩詞外。

結(jié)語：

草木在詩詞中有著大量的應(yīng)用，不同的情境下詩人賦予它們的意義一般不同。有時一處對草木的描寫暗含多種意味。在分析以《詩經(jīng)》為主的詩詞集后，我認(rèn)為草木可以理解為生命的縮影、抒情的工具和品格的象征三個方面。這三個方面有時相輔相成，共同幫助詩人完成主旨的表達(dá)。在我看來，這三個方面是草木在詩詞中最常用的方面。由這三方面入手，詩人才子不愿直言的情感能逐漸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我們也能更好地了解這些文學(xué)家。

參考文獻(xiàn)：

[1]孟郊，《登科后》.

[2]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3]曹操，《短歌行》.

[4]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

[5]白居易，《琵琶行》.

[6]屈原，《離騷》.

[7]屈原，《九歌·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