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染筆下的女性大都具有鮮明的性別獨立意識,她們質(zhì)疑父權(quán)體系,締結(jié)同性聯(lián)盟,想要擁有一個獨立自主的生存空間。然而這個拒絕男性入內(nèi)的封閉女兒國,作為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根本無法永久地立足于男權(quán)社會,逃避式反抗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無處可逃。這是當代女性的悲劇,也是男權(quán)社會的悲哀。
關(guān)鍵詞:男性理想;同性結(jié)盟;女性悲劇;陳染
作者簡介:劉亞男(1994-),河南商丘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6-0-02
“私人化寫作”在90年代中后期的文壇上刮起了一陣不小的輿論風波,陳染作為其代表作家之一,以她對女性私密心理的大膽而又細膩的描寫成為文壇上的一個個案。她筆下的女性看似獨立決絕,并且具有鮮明的自我意識,然而當她們被籠罩于男性特權(quán)之下,自我將被吞噬之時,這些女性并沒有表現(xiàn)出女權(quán)主義者毅然決然的反抗,而是選擇了轉(zhuǎn)身關(guān)起門來構(gòu)造自己的女性王國。這種轉(zhuǎn)向既是對自身及同性的信仰,也是對男性的恐懼與失望。中國女性自五四開始覺醒之際至今已有百年,而在陳染的小說中,這用盡百年時間做出的轉(zhuǎn)身抉擇并沒有給予女性想象中的勝利,反而導致了聯(lián)盟失敗以后女性角色又一次的無路可走。
一、男性理想破滅后的逃亡
在陳染的作品中,父親這一角色在女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幾乎都處于失職或缺席狀態(tài)。女孩兒從小就目睹了父親對母親的粗魯,父母離異之后,她們基本上也都是與母親生活在一起。長期的分離導致了父女關(guān)系的生疏,以至于小說《凡墻都是門》中“我”要了解父親竟然要通過他的專著才能實現(xiàn)。但也正是這種缺席才導致了女性在日后的生活中對年長男性的迷戀與追尋,他們比女主人公有閱歷和學識,充當著其人生某些方面的引導者。比如《嘴唇里的陽光》中黛二最初是作為孔森醫(yī)生的病人出現(xiàn),以及《與往事干杯》中鄰居醫(yī)生則充當了肖濛的性啟蒙者。這些或者權(quán)威或者年長的男性以引導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女主人公的生活中,補償了她們兒時父愛的缺失,使她們在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之前獲得了相對的安全感。陳染自己也曾反復強調(diào),我熱愛父親般的擁有足夠的思想與能力的男人,[1]“戀父”情結(jié)可以說一直潛伏在作家筆下女性的內(nèi)心深處。但是隨著女性的成長,她們最終發(fā)現(xiàn)這種安全感的獲得建立在雙方并不平等的基礎之上,在那父親般的男人面前,她始終是一個跟隨者。對于獨立之前的女性而言,這是無可厚非的,可是隨著她自身的經(jīng)驗與能力的增長,她們就開始拒絕被引導者的身份而想要當自己的主導者了,于是她最終決定離開。
另一方面,女性對男性的不斷追求無疑是受著她們想要填補自身陰莖缺失的意圖的驅(qū)使,即根源于女性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通過她與男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她對陰莖的未能滿足的那種夙愿會緩和下來,她的缺失感也能得到某種安撫。[2]《嘴唇里的陽光》中黛二童年遭人猥褻,留下了陰影與性焦慮所以才恐懼針頭,而孔森醫(yī)生最后之所以能夠成功地給黛二拔掉智齒,就是因為他已經(jīng)通過自己的男性之軀安撫了黛二的性恐懼與性焦慮。小說《無處告別》里,黛二一度以為氣功師帶給她的“心動”就是自己多年來苦苦尋求的東西,“她幾乎把這種獲得視為一種信仰的獲得?!盵3]而事實上,這不過就是那位氣功師的一次有關(guān)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某個穴位的實驗。足以可見,找到一個能夠與之同時達到靈肉結(jié)合的男性的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顯得蒼白又無奈。也就是說,無論是如父親般權(quán)威的男人,還是能夠給予女性身體上安撫的同齡男子,都不能滿足女性一直以來所追求的男性理想。一次次失望的殘酷現(xiàn)實只是使她們看清了自己執(zhí)意追求的荒唐。
而這種失敗其實正是源于男女兩性對女性身份定位的巨大差異。男性認為男人是主體,是絕對,女性是他者,[4]男權(quán)社會中的家庭和氏族系統(tǒng)也是旨在將女性轉(zhuǎn)化為傳宗接代工具或妻、母、婦等職能,從而納入秩序。[5]然而這種由男性主導的對女性“他者”身份和工具職能的定位并不為陳染筆下的女性角色所接受,她們的自我意識早已覺醒,她已經(jīng)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在她們看來,男女處于平等地位,而這種平等當然是被男性主導的社會秩序所拒絕的。所以這也就導致了覺醒之后的女性渴求平等而不得,面對著強大而穩(wěn)固的男權(quán)社會秩序,經(jīng)歷了對男性的一次又一次失望,她們最終選擇了逃避與轉(zhuǎn)向。
二、同性結(jié)盟破裂后的彷徨
《破開》曾被戴錦華稱為是女性主義的宣言,小說中的殞楠不僅有著男生一樣的深栗色短發(fā),而且她總是能針對各種事物發(fā)表不同凡響的見解。殞楠能夠給予黛二安全感,讓她有勇氣對抗整個世界,可以說,她滿足了黛二關(guān)于理想男性的一切想象,所以故事的最后黛二決定帶殞楠回家以拂去自己的失望。對于那些剛剛在男性面前碰壁失望的女性而言,她們覺得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憐惜女人,[6]同性情誼能帶給她們異性關(guān)系無法給予的對同伴的一切幻想。
事實上,這種同性結(jié)盟的出現(xiàn)同時也是女性獨立意識覺醒的結(jié)果。男權(quán)社會將女人定義為永恒的客體、一個永遠的負面,一個永恒的匱乏。[5]224陳染筆下的女性形象卻并不認同這種他者的定位,她們追求自身的主體地位,拒絕成為“第二性”,所以《破開》中的女人協(xié)會最終被命名為“破開”而不是“第二性”,她們明確認識到自己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一個女人,[6]157她們追求的是真正的性別平等和超性別意識。她們試圖構(gòu)筑的是一個將男性拒斥于外的純粹女性世界,在這里,女性是唯一的主體,將不存在男性對女性的壓迫與歧視。她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惟一 情智相諧的將是一種同性之愛。但這顯然不是性倒錯意義上的同性戀,而是存在于女兒國心中的理想國,一個剔除了男人與對男人的欲望(性威脅與性焦慮)的女兒國,[5]41一個同性之間的烏托邦。她們懷著對同性的希望與信仰構(gòu)筑這個團體,可惜最后迎來的卻依然是破碎與失望。
同性聯(lián)盟的失敗主要由兩方面導致:一是這些女性只看到了同性間的相親相愛,卻未曾注意到這種感情的脆弱與易變;二是她們是在以自己的一個小團體來對抗整個社會。首先,與同性朋友的情感是一種極端危險的力量,[3]93稍一有所偏差,就變得無法存在下去?!稛o處告別》中的黛二、繆一、麥三三個女性曾經(jīng)要好到一個星期不見就會想念,但當其中兩人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男友與婚姻時,這個曾經(jīng)的小團體也就不動聲色地解散和疏遠了?!斗矇Χ际情T》中婚姻失敗的我與雨若的關(guān)系也是隨著她的婚姻的開始而走向了沒落??梢钥吹剑斆鎸碜缘谌降奶翎厱r,女性自以為堅固的同性世界是那么不堪一擊。其次,當以上任何一部分女性決定自我結(jié)合為一個新的團體時,其實她們就已經(jīng)“自行放逐于社會之外了?!盵5]116拒絕男性參與本身就意味著遠離社會主體。所以烏托邦式的女性聯(lián)盟看似美好,其實只不過是對男權(quán)社會的一種變相逃避而非積極反抗。每一次的逃跑都只會加深她們與世界之間的隔閡和障礙,逃無可逃的女性四處張望卻只有無盡的彷徨 。
因此,無論是在戀父情結(jié)驅(qū)使下對理想男性的尋找,還是在同性情誼的籠罩下對平等未來的希望,最后都以失敗告終。短暫逃亡之后,她們依然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社會本身的男權(quán)性質(zhì)早已注定了這種逃避式反抗的悲劇結(jié)局。
三、女性悲?。簭臒o路可走到無處可逃
五四文學之際,“出走的娜拉”是作家用以表現(xiàn)女性的一個主要形象。魯迅更是對這一形象的未來命運進行了更進一步的表現(xiàn),《傷逝》中子君的經(jīng)歷向讀者展示了出 走后的娜拉最終的結(jié)局:死亡與回去,即出走之后依然無路可走。如果說,子君的悲劇是因為她只是從“父”走向了“夫”,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蘇醒,她還不是一個具有完全獨立意識的個體。那么陳染筆下一眾覺醒的女性在自我意識充分發(fā)展,并成長為一個獨立個體之后,為什么竟然會被逼至“無處可逃”的困境?從五四到90年代甚至眼下的當代社會,歷代女性用了近一個世紀的時間竟然只是從“無路可走”的絕望走向了“無處可逃”的無奈,不得不說,這是女性的悲哀,也是社會的悲劇。
覺醒之前的女性被局限于家庭之內(nèi),沒有工作,沒有自我?!笆苊诔钡哪行岳硭斎皇巧鐣畹囊环肿?,而“受命于家”的女性卻因生存于家庭之內(nèi)而被拒斥于社會之外。[5]6從某種意義上說,子君雖然是走出了封建家庭的新女性,但是在精神上她并沒有走出“夫”的陰影,她依然將自己視為涓生的附屬者,視為“受命于家”的傳統(tǒng)女性,她只是完成了從父家到夫家的空間位移,并沒有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覺醒。子君之后,雖然也曾有過追求自我掌握主動權(quán)的莎菲,有過想以金錢捍衛(wèi)自我的曹七巧,但是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現(xiàn)代女性大都沒有與社會發(fā)生太多聯(lián)系,她們還是生活在個人的小圈子里,鮮有拋頭露面。她們并沒有在社會上獲得屬于自己的身份、工作和地位,所以她們的反抗最后帶給她們的不是自由和解放,而是被社會壓制后的異化與孤獨。
相比之下,陳染小說中的女性則有所不同,她們都是現(xiàn)代社會的新興知識分子,有思想有工作,工作的價值似乎值得她們不去作太太 或商品,[5]118她們看似可以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并且不必非得依靠男性。然而凡是女性都不該忘記自己依然生存于一個男權(quán)社會之中,是一群失去籠子的囚徒,一直受著無形的社會秩序的約束與壓迫。男女之間的性別差異以及由此引來的差別對待從未被抹去,比如人們在聽到“由于我是個偽君子,所以我的行為像個真正的紳士?!边@句話以后,往往會心一笑,然而當這句話被轉(zhuǎn)換成一個女性的語言,即“由于我總是撒謊或欺騙,所以我的行為像個真正的淑女。”[1]191此時,大概沒有幾個男人愿意理解和接受這樣的“淑女”。小說《無處告別》的結(jié)尾處黛二仿佛遠遠地看到多少年以后的一個場景:人們看到黛二小姐把自己安詳?shù)氐鯍煸跇渲ι稀鞘亲詈蟮某錆M尊嚴的逃亡地。[3]128無處告別,惟有 死亡可以自我安慰。這是黛二對自己的未來的預設,其實也是女性對生存于男權(quán)社會的艱辛的死亡控訴。
總之,從五四式的娜拉出走,到陳染筆下的一再逃亡,其實女性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社會定位。她們始終不知道在這個男權(quán)社會中究竟該如何自處,她們被界定為“他者”,但當其自我意識覺醒之后,一方面是不甘心屈居男性之下,另一方面卻又找不到可行的抗爭之路。她們最大的本領就是逃跑,然而她們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她們只是被迫逃亡。陳染的小說宣告了女性意識的覺醒,發(fā)出了女性主義的宣言,但是女性主體與男權(quán)社會究竟如何才能達到真正的平衡與和解仍亟待作家們的繼續(xù)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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