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藝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
一
我得到了一本書。
書里有一個令我向往的世界。
正是暖春之際。宮廷里的桃花粉粉嫩嫩,洋洋灑灑地開了一大片,直至蔓延成十里桃林,與池塘里的柔和倒影共同構造出一個粉色的世界。
他獨自佇立于池邊,凝視這片花海,思緒不由得漂泊到了三十年前。
半生積蓄換來十里紅妝,他在洞房花燭里輕輕掀起她的紅蓋頭,許下一世諾言。
草長鶯飛又是十年春夏,他寒窗苦讀,終于中舉,準備赴京趕考。
——我不愿你與我同去受苦,只得留你獨自一人于此地。若我不中,則立刻回鄉(xiāng)伴你余生,若我中舉,則定來接你共享榮華。
——無妨,我一人倒也自在,只是你路上千萬當心,到達京城便給我來封信罷。
赴京路途,考生三千。第二年會試得貢士之名,之后又在殿試中脫穎而出。他幸為一甲錄取,成為狀元,受皇上賞識,留于宮中。
幾年輾轉,費盡心血得以成功,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對許久未見的妻子的思念,寥寥數(shù)筆給妻子寄去了一封信,望她早日來京與他相會,共享喜悅。
只是幾個月過去,他竟遲遲沒有收到妻子的回信,也未曾聽到過她入京的消息。桃花早已凋零,暗黃的殘葉在漸冷的寒風中落下枝頭,墜入冰涼的湖水中。
不知為何,皇帝最為寵愛的小公主近日總是前來與他討論詩賦。不同于普通平民之女,小公主才華橫溢,博古通今,又有著這個年紀的女孩兒特有的俏皮可愛。多虧于她的常常來訪,他的宮中生活才得以解悶。
——你的妻子?
——是啊,我的妻子。我為赴京趕考留她于家中。如今在宮內(nèi)萬事順利,早應接她于此,與她共伴余生??上抑两裎词盏剿幕匦?,不知她是不是在埋怨我這幾年的冷淡。我也許應當親自回去罷,與她……
——親自回去?你可知身為要臣,你的離開會給這宮內(nèi)事務帶來多大的不便?這宮中又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他第一次見到公主如此生氣,趕忙道歉,心中卻越發(fā)對幾年來遠在家鄉(xiāng)獨自一人生活的妻子感到歉疚和擔憂。
——你還不知道嗎?你的妻子……她在你走后兩年就改嫁了。世事多變,你這一去京城遙遙無期,她一個柔弱女子,怎可能獨自一人挑起生活的擔子?
自稱與他為老鄉(xiāng)的人解答了他的疑惑。他如被驚雷劈裂一般,渾身冰涼,恍惚之間,淚已落下。
——我不會責怪你的離去,只愿你尋得一個更好的歸宿,來代替我們已盡的緣分。
他在腦海中翻閱著曾經(jīng)那些相濡以沫的夢,任它們青澀地浮現(xiàn),又凋零。
再后來,紅錦萬里,花瓣漫天,又是十里紅妝,滿城皆慶。小公主不再是平日淡施粉黛的模樣,黛眉輕染,朱唇微點,兩頰胭脂淡淡掃開。白里透紅的膚色,更多了一層嫵媚的嫣紅。眼角貼了金色的花鈿,平日的嬌美變成了讓人失魂的嬌媚。
只是他已無心面對這一切。小公主蓋頭下笑盈盈的臉龐與他妻子嬌羞含笑的臉龐跌錯重合,讓他恍惚茫然。
夜夜漫長。流年似水,嘆指尖透光,只這大千世界,又怎能因他一人而變化。
幾十年后,皇帝遣他外出視察,恰巧路過家鄉(xiāng)。時隔多年埋藏于心卻從未停止的思鄉(xiāng)之情指示他回鄉(xiāng)探望。
路上恰逢兒時好友,一番寒暄,他卻覺察出對方之言語有異,態(tài)度冷淡。他雖疑惑,卻也未開口詢問,只當是在埋怨自己多年未歸。
幾番思量,他還是決定問出自己最想得知的事情。
——她……還好嗎?
——你怎還敢問到她?!
不料好友忽地發(fā)怒,言辭激動:
——你可知她自你走后便一直盼著你回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誰料你一走便杳無音信,她本想去京城找你,卻擔心與你不便,終還是決定留在這里等你。雖說我得閑便去幫忙照應照應,可她對你思勞成疾,幾年前便去了……好好的一介如花少女,竟被你糟蹋得如此狼狽,你……
他不知友人在那之后說了什么,說到何時,他亦不知自己最后是如何回到旅棧,如何熬過一夜。
第二天清晨,天色欲亮,他憑著腦海里最后一點記憶摸索到曾經(jīng)他與妻子的住房。一時間灰塵肆漫,他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一角,給這幾十年藏匿于黑暗中的狹小空間一次久違的光亮。
他徑直走入書房。他參加鄉(xiāng)試之前,曾整日在這里準備考試。只是,挑燈伴讀的她倩影不在,空留他一人困在了遺憾之中。
書桌上的信封吸引了他的注意。褪色的紙鳶載滿塵埃,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熟悉的字跡落入眼目。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喧囂縱四面起,從此幻想迷離,憂思重影。
他的思緒回到了這片花海。池水清靈,他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是那倒影略微奇怪,越看越像是另一個人,著裝奇異,隔著漣漪正好奇打量自己。
他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若她先一步離他而去,他又何需獨自茍延殘喘于這亂世?
恍惚之間,他發(fā)現(xiàn)她朝他張開了雙手,出現(xiàn)在水面之下,又或是另一世界之上,笑顏如花綻,玉音婉轉流。
引得他縱身躍下。
二
不知什么東西剎得落入池中,踏起層層漣漪。我這才回過神,發(fā)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凝視池塘許久。
那狀元的悵然嘆息在微風中漸漸凋零。
萬般波瀾,終離不開一個“情”字。人人都沒有錯,只是僅僅因“情”而各自迎來悲慘的結局。狀元的忠貞之愛,妻子的留守之愛,公主的自私之愛,皆因純潔又無雜念之情而起,又由簡單又無雜念之情而滅。看那人之發(fā)展,往往逃不過“情”的束縛。
我合上書,面對校內(nèi)角落小園里的滿樹桃花,心里一陣莫名悲傷倏起,雖不似大潮般洶涌,卻如同小泉般細致,帶著縷縷酸楚流過身心的每一個部分。初春的午后暖陽悠悠揚揚地散落在我的身上,以其微薄的力量抵御我內(nèi)心的悲涼。
走進教學樓。樓內(nèi)氣溫驟降,絲絲冷氣如同沙塵暴般從四面襲來,毫無死角。我不由得搓了搓手臂,將懷里的書又抱緊了些。
踏入樓梯轉角。入耳是三人的對話,雖刻意壓低音量,卻難以掩蓋語氣里的厭惡。
“午覺?他怎么可能有閑心睡午覺,還勸我們和他一起休息?說什么午睡對身體好,我看我能把成績提上來就是對身心最大的益處了!”
“對啊,而且看他那么重的黑眼圈,肯定是昨晚熬夜學習了,指不定還學到了凌晨兩三點,難怪成績那么好?!?/p>
“那他也不應該鼓動我們這些'差生'和他一起浪費時間嘛,這不是自私是什么?”
被一同說成“差生”的兩人默契地交換了眼神,不約而同地不再接話。
我沉默著從他們身邊快速走過,假裝沒有留意。我知道他們一定在用懷疑的目光洗刷我的后背。但我也知道,那個他們在背后議論的對象,今早頂著黑眼圈,興奮地向我展示他昨晚熬夜完成的班服設計稿。
教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只看得到每個人緊皺的眉頭和紙上快速移動的筆尖。只是我的到來似乎打破了這片平靜,幾個人迅速地抬頭望了我一眼,條件反射般地把攤開在桌上的題冊猛得往桌肚里一推,發(fā)出猛烈的撞擊聲,只露出下面一本翻開來的課外讀物,眼神不自然地四處張望。我習以為常,并不理會,徑直來到自己的座位上,準備休息。
“她怎么也午睡?看她剛剛回來的時候抱著的課外書,難怪成績不好……”
議論聲從背后響起,我微微嘆氣,把頭埋進臂彎,豎起屏障將自己包裹,任意識逐漸消失,陷入冰冷的夢境。
我是被老師叫醒的。周圍的同學各忙各的事,沒有人關注老師對我的警告。
課堂小測的試卷發(fā)下。紙面上扭扭曲曲的阿拉伯數(shù)字組成一座座難以征服的高山,而我獨自背著沉重的工具,咬牙攀巖。視線之極不再有別人。
打鈴,交卷?!翱炜炜?,最后那個選擇題選什么?”“嗯……我選的是A?!?/p>
收卷的同學面對危急時機向他求助的訊息,對著自己答卷上大大的字母“B”,毫不猶豫地進行救援。
又是一堂課飛速過去,像是放映機被按下了“加快”的按鍵,將一堆知識點整合在一盤小小的磁帶里,強塞給我們疲倦的大腦。
“喂,你剛剛考得怎么樣?”“哎喲可別提了,我怕是連及格都不行了。”“唉別信他的,他哪一次考完不是這么說的?結果成績公開的時候呢?滿分!”
一群人打打鬧鬧笑作一團,被圍在中間的同學藏不住眼底的得意,與周圍同學漸冷的眼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終于放學了!走吧走吧都散了吧,回去看看電視早點洗洗睡!”
“天哪,你帶這么多書回去啊?這得學到幾點?”
“哈哈哈沒有沒有,我也就隨便翻翻,平常十點多就睡了?!?/p>
我靜靜地收拾書包,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一群高中生像小朋友一樣互相編織蹩腳的謊言,一出出大戲天天在班級上演,每個人都從中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和安慰。
同學之間已是如此,更別說這快速發(fā)展卻愈漸冷漠的社會了。電視里放著“公交車遇老年人不靠站”的報道,網(wǎng)上傳播著“小女孩被撞,多名路人竟視而不見,漠然而去”的新聞,皆讓人心寒。
渺小的我們正如一根繩上的螞蚱,拼命想把別人從繩上擠下去,自己能撐多久,則是多久,殊不知過大的動作幅度只會導致整根繩的斷裂。
我們一起跌入火海。
“媽,我回來了?!?/p>
“快快快,收拾一下自己,晚上我有一個同學聚會,你也一起來吧?!?/p>
“媽……我還有作業(yè)……”
“哎呀作業(yè)回來再寫,走吧走吧。”
“我家崽啊,這次又沒考好,都落到年級第十名了,真是……”
“唉我家也是,平時看他每天學到十一二點,考出來也就是第四第五名的樣子,就是進不了前三?!?/p>
“你把女兒帶來了??!好久不見又漂亮了!”
“嗨喲可不是嘛,我倒是還沒看出她哪兒變了,這不,隔幾天就有什么男同學跟她表白,你說說現(xiàn)在的高中生,怎么都這么早熟……”
一場飯下來,吐出來的字眼比吃進去的飯菜要多得多。他們像是假面舞會上的主角。燈光明晃晃地打在他們臉上,把那面具下的算盤照的一清二楚。
“媽,我今天讀了一本書,講的是——”
“你還有時間看課外書?你有那時間怎么不去背課文記單詞?你看看你的成績,我剛剛在同學面前都沒好意思開口——”
日光燈下她的嘴一張一閉,字字句句化作利劍筆直插進我的胸腔。我轉身回房,把門帶上,隔絕一切外來雜音。
那本書靜靜地躺在我的書包里,封面上的淡粉水墨勾勒出一片桃源。那是過去的凄慘美麗,澄沙汰礫。
而如今,怎么一切都換了副模樣。
人未變,情已改。那場故夢里,一切清瑩秀澈,這場人世間,萬事虛假腐濁。
情不知何變,一往而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