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北魏配合封爵制度,為地位尊顯的宗王設置幕府和封國兩系官佐。這套制度是在漢晉舊制基礎上融匯南朝前半期制度成果的綜合產物,并成為后世隋唐效仿的典范。宗王府佐和國官權責明確、界限分明,前者執(zhí)掌日常行政,后者因王不治國而由事務官變成咨議侍從官。在門閥士族體制下,流內部分的宗王官佐例取門第二品的名族子弟,專供其釋褐、遷轉之用。朝廷牢牢掌握宗王官佐的委任和管理權,并通過朝官兼任的方式實現權力的滲透,以加強對王國的控制,確保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固。宗王與府佐是上下級間的施敬關系,與國官則維系形式上的君臣之義,但所承載的責任義務大為遜色,此乃皇帝蓄意切割所致,中古王國勢力代表的封建貴族政治終將回歸皇權專制的正軌。
關鍵詞 北魏 封爵 宗王官佐 王府 王國 皇權專制
〔中圖分類號〕K23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7-0087-10
北魏王朝奉行家國一體、尊崇皇族的方略,頻繁冊封宗室成員王爵,并仿照漢族舊例開國置佐,協理府邸和食邑的相關事務。對于這些王國屬官,唐代杜佑《通典》卷三一《職官一三·歷代王侯封爵》:“諸王侯亦各有師、友、文學、侍郎、掾屬、舍人等官?!睂嶋H上,北魏宗王屬官序列的完整、正規(guī)程度遠非如此簡略。作為國家官僚機器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其對管理宗王起到難以替代的作用。還應該強調的是,北魏這套體制系統(tǒng)吸納魏晉元素,深刻影響后世,具有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歷史意義。據此為研究的切入點,何嘗不是透視中古制度文化淵源流變的絕佳窗口。學界相關論著較少,僅有劉軍的博士學位論文《北魏宗室階層研究》(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2009年),故本文嘗試從硬性的制度框架和任職者的主觀因素展開,予以詳細考察。
一、北魏宗王府、國兩系官佐的分野
遍檢史籍,我們發(fā)現北魏為宗王配置屬官最早的記載發(fā)生在太武朝,即公元424-452年間?!段簳肪矶摹洞扌酱藁諅鳌罚骸皹钒餐醴舵?zhèn)長安,世祖以范年少,而三秦民夷,恃險多變,乃選忠清舊德之士,與范俱鎮(zhèn)。以徽為散騎常侍、督雍涇梁秦四州諸軍事、平西將軍、副將,行樂安王傅,進爵濟南公?!蔽闹械耐醺?,后來改稱王師,乃宗王首席輔導官。同期,太原士族王慧龍,勃海大姓高允、高濟都曾任過此職。①不過,涵蓋北魏前期官制的太和十七年(493年)前《職員令》除王師、友、王家尉、吏以外,并無王國官吏翔實的品級規(guī)定,或許史家抄錄時的無意遺漏,抑或由朝官兼任,故而不載。但在貫徹門閥士族流品理念的太和廿三年(499年)后《職員令》中,躋身二品士流且數量龐大的宗王屬官系統(tǒng)清晰在列,詳情見表1。[北齊]魏收:《魏書》卷113《官氏志》,中華書局,1974年,第2995~3003頁。
根據表格所示內容,不難發(fā)現,北魏宗王屬官的編制規(guī)模照比兩晉大幅擴張,兩晉王國職官制度參見張興成:《兩晉宗室制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9頁。明顯擁有兩套序列:一是傳統(tǒng)的宗王封國系統(tǒng),包括師(傅)、友、掾屬、郎中令、文學、大農、中尉、常侍、侍郎、上中下三將軍、中大夫、典書令、典祠令、學官令、典衛(wèi)令;蕭梁、隋、唐三代把師、友、文學納入王府系列,北魏秉承魏晉傳統(tǒng),仍將其置于王國麾下。另一是增設的宗王幕府系統(tǒng),包括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列曹正參軍、行參軍、長兼行參軍、主簿、祭酒、參軍都護。后者應是南朝宋齊以后出現的新生事物?!端螘肪砣拧栋俟僦旧稀罚骸八翁谝褋恚首?、皇弟雖非都督,亦置記室參軍?!彼翁谥杆蚊鞯蹌?65-472年在位),他為照例封王的皇子弟設置參軍,標志著王府與王國并立體制正式形成。蕭梁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隋書》卷二六《百官志上》:“皇弟、皇子府,置師,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咨議參軍,及掾屬中錄事、中記室、中直兵等參軍,功曹史,錄事、記室、中兵等參軍,文學,主簿,正參軍、行參軍、長兼行參軍等員。嗣王府則減皇弟皇子府師、友、文學、長兼行參軍。蕃王府則又減嗣王從事中郎,咨議參軍,掾屬錄事、記室、中兵參軍等員。自此以下,則并不登二品。王國置郎中令、將軍、常侍官。又置典祠令、廟長、陵長、典醫(yī)丞、典府丞、典書令,學官令、食官長、中尉、侍郎、執(zhí)事中尉、司馬、謁者、典衛(wèi)令、舍人、中大夫、大農等官。嗣王國則唯置郎中令、中尉、常侍、大農等員。蕃王則無常侍。自此以下,并不登二品?!笨梢姡谕醺?、國兩系官佐已截然分開。在此方面,北魏與蕭梁是完全同步的,接受的都是南朝前半期的制度成果。筆者懷疑,正是太和十七年(493年)精通朝儀典章的南朝降臣王肅北歸,為孝文帝帶來了這項方案,使之能夠緊密跟蹤江左的步伐,此制后經北魏、北齊和梁、陳兩條路徑輸送給隋唐,可謂殊途同歸。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3頁。唐玄宗開元年間修撰的《唐六典》卷二九《諸王府公主邑司》追溯歷代宗王屬官源流至北魏時,嚴格遵循府、國并舉之格局。這表明北魏王府和王國已經分別置佐。
還應注意到,北魏宗王無論府佐、國官,其編制員額和官品秩級皆隨爵位傳襲世數遞降。始封親王到三蕃王才有兩系官佐,三蕃以下則罷府佐、唯余少量國官,這與魏晉王官不以蕃次論高下的情況大相徑庭。歸根結底,是要凸顯儒家“親親,尊尊”之道德倫理。特別是脫胎夷狄的北魏統(tǒng)治者,更是把辨別親疏遠近的綱常名教奉為圭臬,以期蕩滌平等無別之部族遺俗,樹立階級國家之身份框架。具體落實到封君權益上,便產生所謂“親疏世減”的信條。史載,尚書右丞張普惠奏疏:“故尚書令臣肇,未能遠稽古義,近究成旨,以初封之詔,有親王二千戶、始蕃一千戶、二蕃五百戶、三蕃三百戶,謂是親疏世減之法;又以開國五等,有所減之言,以為世減之趣。遂立格奏奪,稱是高祖本意,仍被旨可?!盵北齊]魏收:《魏書》卷78《張普惠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742頁。北魏王官的規(guī)模大小與蕃次位差也是這一原則的生動展現。
二、北魏宗王的王府僚佐
北魏始封親王至三蕃王均有權開府置佐,王府等級分別比照正一品司空、正二品將軍、從二品將軍,正三品將軍。筆者仍心存疑慮,宗王王府與其出鎮(zhèn)加掛將軍軍號所開幕府是否重疊?為澄清該問題,現從清人吳廷燮《元魏方鎮(zhèn)年表》中提取出鎮(zhèn)宗王信息,對比王府與軍府等級,以判明二者關系。二十五史刊行委員會:《二十五史補編》第4卷,中華書局,1955年,第4533~4597頁。endprint
表2顯示,宗王王府的行政級別普遍高于外鎮(zhèn)軍府(23例,占比82%),惟個別重鎮(zhèn)強王二者持平(5例,占比18%)。充分說明,王府與軍府絕不是一回事。況且,以王府近臣掌管方鎮(zhèn)要務,必然導致藩鎮(zhèn)割據,這是專制皇權絕對無法容忍的。明乎于此,便可準確甄別研究素材,避免張冠李戴了。
關于北魏王府幕僚的職責權限,直接資料非常匱乏,唯有兩方墓志可見端倪?!独铊的怪尽罚骸爸熊姶髮④娕沓峭跻砼沱[駕,振旆荊南,召君為皇子掾。參算戎旅,謀協主襟?!雹嘹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李璧墓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8頁??芍醺驅儇撠煶鲋\劃策、參贊軍機。又《元仙墓志》:“尋轉員外散騎侍郎、給事中、輕車將軍、司空皇子中兵參軍。及珥筆云閨,曳裾楚席;清譽之德,超孟公而獨絕;風流之稱,邁申穆而不追?!壁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元仙墓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4頁。主要處理文案等行政庶務。
宗王王府一般辟除置佐,《魏書》卷五七《高祐附高諒傳》:“太和末,京兆王愉開府辟召,高祖妙簡行佐,諒與隴西李仲尚、趙郡李鳳起等同時應選?!辈贿^,北魏辟召早已不復漢魏風采,由長官自行任命變成啟請朝廷,盡管也尊重府主的意愿,但尚需中央批準的程序,從而增強皇權的統(tǒng)籌控制力。劉軍:《試釋北邙元魏墓志中的辟除制度》,《江蘇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這些王佐的遷轉同正規(guī)朝官別無二致,既可充當青年士子的起家官,如河東大族裴景顏“起家汝南王開府行參軍”,[北齊]魏收:《魏書》卷96《裴延俊附裴景顏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534頁。又能成為晉升的階梯,如京兆士族韋崇“為司州中正,尋除右將軍,咸陽王禧開府從事中郎,復為河南邑中正。崇頻居衡品,以平直見稱。出為鄉(xiāng)郡太守”。[北齊]魏收:《魏書》卷45《韋閬附韋崇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2頁。河間士族邢亢“釋褐司空行參軍,遷廣平王開府從事中郎,兼通直散騎常侍”。[北齊]魏收:《魏書》卷65《邢巒附邢亢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449頁。特別是背靠宗王勢力,享有廣闊的人脈資源,使王佐成為炙手可熱的美差。正因如此,這些職位被強勢的名族貴胄壟斷,就現有資料來看,皇子中兵參軍元仙、城陽王府法曹參軍拓跋太拔侯出身皇族,系虜姓冠首;皇子掾李璧出自勃海李氏、諸王從事中郎高法永出自勃海高氏、趙郡王開府屬崔元珍出自博陵崔氏、廣平王開府從事中郎邢亢出自河間邢氏,系山東著姓;咸陽王開府從事中郎韋崇出自京兆韋氏、汝南王開府行參軍裴景顏出自河東裴氏、淮南王府長史趙琰出自天水趙氏,系關隴郡姓,俱為胡漢高門。以上人物分見《元仙墓志》《元保洛墓志》《李璧墓志》,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3、59、118頁;[北齊]魏收:《魏書》卷57《高祐附高法永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263頁;同卷《崔挺附崔元珍傳》,第1273頁;卷65《邢巒附邢亢傳》,第1449頁;卷45《韋閬附韋崇傳》,第1012頁;卷69《裴延俊附裴景顏傳》,第1534頁;卷86《孝感·趙琰傳》,第1882頁。中古士族家學淵源深厚,憑借卓越的心性修養(yǎng)和知識技能效命王府。如李璧“藝因生機,學師心曉。少好《春秋左氏傳》,而不存章句,尤愛馬班兩史,談論事意,略無所違。性嚴毅,簡得言,工賞要,善尺牘”。⑧邢亢“頗有文學”,裴景顏“頗有學尚”。[北齊]魏收:《魏書》卷65《邢巒附邢亢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449頁;卷69《裴延俊附裴景顏傳》,第1534頁。他們隨侍左右,對提高宗王素質產生積極作用。
三、北魏宗王的王國屬官
由上文表格可知,北魏宗王不論蕃次一律開國置屬官,只是數額、等級存在差異而已。與堪稱中古制度藍本的兩晉相比,北魏王國屬官的設置呈現如下特點:首先,晉制王國屬官系統(tǒng)的整體等級與國主高卑無關;北魏則以蕃次為準,彰顯血緣關系的遠近,特別是皇子親王與蕃王在屬官級別上保持相當的梯度落差,昭示皇權主義的至高無上。其次,與晉制相比,北魏王國屬官品級變動幅度最大的是師或傅。它位列晉令第六品,在北魏新令中升至正三品,實際效力值相當于晉令的二品,遠高于晉制。日本學者宮崎市定提出,孝文帝太和新令與梁武帝天監(jiān)七年(508年)品令都是剪裁沿用許久的魏晉舊令而來,操作辦法是切割舊令六品貴族線,其上重劃士族門第二品之流內正從九品,新舊令的拆分換算關系大體是:舊令一品為正一、從一、正二品,二品為從二、正三、從三品,三品為正四、從四、正五品,四品為從五、正六、從六品,五品為正七、從七、正八品,六品為從八、正九、從九品。參見氏著:《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中華書局,2008年,第193、245頁。且任職者中不乏權傾朝野的股肱重臣,如孝文朝元老李沖為咸陽王師,游明根為河南王師。[北齊]魏收:《魏書》卷53《李沖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181頁;卷55《游明根傳》,第1214頁。此舉旨在加重師傅的輔導威權,提高培養(yǎng)宗王的力度,同時也是監(jiān)控的手段。再次,兩晉宗王委內史治國,內史為近信王官;北魏宗王有國而不之國,內史除稱謂外與普通郡太守無異,與國主亦無往來,故不在王國官序列。復次,晉制王國郎中令、中尉、大農合稱“三卿”,構成權力核心;北魏三卿之名不復,[北魏]楊衒之撰,范祥雍校注:《洛陽伽藍記校注》卷4《城西·沖覺寺》:“王國三卿為執(zhí)戟者,近代所無也?!毙?庇洠骸皡乾g本、漢魏本無三字?!鄙虾9偶霭嫔?,1978年,第186頁。后者符合事實。在后《職員令》里也是分開記錄的。最后,西晉王國官系列是配合晉武帝咸寧三年(277年)遣諸王就國而完善起來的;④張興成:《兩晉宗室制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3、67~71頁。北魏并不強迫封君就國,王官陪伴宗王居于京師府第或至任所,其發(fā)展與封國并無實質關聯。
北魏王國屬官的職能史無明載,借助其摹仿的藍本晉制可略知一二。兩晉王國三卿掌握權力主體:郎中令統(tǒng)領侍郎,負責諸王宿衛(wèi)及王國選舉;中尉下轄王國將軍,典領兵馬;大農執(zhí)掌王國財政收支。④由于北魏宗王不就國,王爵與封邑實際處于半脫鉤狀態(tài),王官職權自然削弱。其中,三卿式微,僅限宗王參議文案、拾遺補缺。王國不置常備軍,中尉所轄將軍無兵可統(tǒng),郎中令的宿衛(wèi)職能轉給典衛(wèi),但惟皇子親王設典衛(wèi),率領人數寡少的貼身衛(wèi)隊。史載,咸陽王元禧謀逆,“自洪池東南走,僮仆不過數人,左右從禧者,唯兼防閣尹龍虎。”[北齊]魏收:《魏書》卷21《獻文六王上·咸陽王禧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538頁。防閣武士即典衛(wèi)屬下。宗王既與王國隔離,衣食租稅便由國家統(tǒng)一調度,無需大農操持。《魏書》卷二二《孝文五王·京兆王愉傳》:“愉好文章,頗著詩賦。時引才人宋世景、李神俊、祖瑩、邢晏、王遵業(yè)、張始均等共申宴喜,招四方儒學賓客嚴懷真等數十人,館而禮之。所得谷帛,率多散施。又崇信佛道,用度常至不接?!蓖瑫砹拧杜嵫涌「脚徼鳌罚骸埃ㄈ昴贤酰偵①M無常,每國俸初入,一日之中分賜極意。瑗每隨例,恒辭多受少,伺悅虛竭,還來奉貢?!痹囅?,若大農財權在握,哪能任由宗王揮霍。余下常侍、中大夫本侍從顧問,典書、典祠分掌文書、祭祀,絲毫沒有變化。endprint
總體來講,北魏王國屬官有從繁瑣的事務官向單純的侍從諫議、顧問官演變的趨勢。規(guī)諫、督責的事例頻見史籍,《魏書》卷二七《穆崇附穆子弼傳》:“世宗初,除尚書郎,以選為廣平王懷國郎中令,數有匡諫之益,世宗善之?!蓖瑫砹稹冻舔E傳》:“為任城王云郎中令,進箴于王,王納而嘉之?!蓖瑫砥叨蛾柲岣疥柟虃鳌罚骸邦I汝南王悅郎中令,尋加寧遠將軍。時悅年少,行多不法,屑近小人。固上疏切諫,并面陳往代諸王賢愚之分,以感動悅,悅甚敬憚之?!弊阋?,王國官犯顏直諫能對宗王產生約束作用。王國官也可為宗王出謀劃策、起草章奏?!段簳肪戆宋濉段脑贰ぴS傳》:“遷車騎將軍、太傅、清河王懌文學,雅為懌所愛賞。懌之文表多出于躍?!蓖鯂龠€能參加朝會,為解決王家事務建言獻策。如清河王懌郎中令韓子熙就國官為羅太妃從服一事當廷發(fā)表意見。[北齊]魏收:《魏書》卷108《禮志四》,中華書局,1974年,第2802頁。王國官亦可代表宗王出席禮儀活動,《元緒墓志》:“夏四月廿七日遷柩于東都?!T王遣候賓友奉迎者軒蓋相屬于路?!壁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3頁。王國官更像宗王的隨從秘書。實際上,王國的實際政務完全由朝廷接管,封國徒有其名,國官名不副實,顯露出中古爵制從實封過渡到符號的痕跡。
關于北魏王國官的任免權,學者已有專門研究,結論是師、郎中令、大農、中尉、常侍、侍郎等高級職位由朝廷任命,封君無權干預;舍人等低等屬吏,封君可以自選,但受很大的限制。翟桂金:《北魏爵祿制度研究》,《許昌學院學報》2004年第6期。這無疑是晉制的延續(xù),兩晉宗王的用人權僅限八品典祠令以下官屬,中郎傅相由中央代選,自選官屬無行政職能,甚至難入清流,因此自選權意義不大。楊光輝:《漢唐封爵制度》,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58~59頁。本文所要補充的是北魏王國官的選任途徑問題:首先,皇帝任命。孝文帝詔:“仲尼在鄉(xiāng)黨,猶尚恂恂,周文王為世子,卑躬求道。禧等雖連萼宸暉,得不尊尚師傅也?故為置之,以加令德。廷尉卿李沖可咸陽王師?!盵北齊]魏收:《魏書》卷21《獻文六王上·咸陽王禧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534頁。孝文帝親為外鎮(zhèn)冀州的皇弟挑選師傅,說明只有親尊莫二的近屬重王才能蒙此恩遇。其次,朝臣舉薦?!段簳肪砹稹俄n麒麟附韓子熙傳》:“弱冠,未能自通,侍中崔光舉子熙為清河王懌常侍,遷郎中令?!蓖瑫砥咂摺稐顧C傳》:“于時皇子國官,多非其人,詔選清直之士。機見舉為京兆王愉國中尉,愉甚敬憚之?!背际煜な苛?,推薦者多得其人。再次,宗王啟請?!段簳肪砦宥蛾幹龠_附陰遵和傳》:“初為高祖挽郎,拜奉朝請,后廣平王懷取為國常侍。遵和便辟善事人,深為懷所親愛?!贝朔m經皇帝詔準,但充分體諒宗王訴求,故稍有縱恣,就會陷入用人混亂的局面。復次,升遷調轉。張度自上谷太守入為武昌王師;司馬躍由云中鎮(zhèn)將、朔州刺史,還京任祠部尚書、大鴻臚卿、穎川王師;柳敬起釋褐中書博士,轉城陽王文學;張襲除主文中散,稍遷員外郎,京兆王大農;崔瑜之“釋褐奉朝請,廣陵王羽常侍,累歷蕃佐,入為司空功曹參軍事、太尉主簿”。以上人物分見[北齊]魏收:《魏書》卷24《張袞附張度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615頁;卷37《司馬楚之附司馬躍傳》,第860頁;卷45《柳崇附柳敬起傳》,第1030頁;卷94《閹官·張宗之附張襲傳》,第2019頁;卷57《崔挺附崔瑜之傳》,第1273頁。多層次、多元化的選拔方式確保王國官來源的穩(wěn)定和人盡其才。
值得一提的是,王國職位可供士子登仕起家,在起家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事例有李裔“初除汝南王悅常侍”,李昞“起家高陽王雍常侍”,薛洪隆“解褐陽平王國常侍”,韋珍“解褐京兆王子推常侍”,鄭貴賓“解褐北海王國常侍”,楊昱“起家廣平王懷左常侍”,韓子熙“弱冠,未能自通,侍中崔光舉子熙為清河王懌常侍”,崔鴻“太和二十年,(始)拜彭城王國左常侍”,賈思同“釋褐彭城王國侍郎”,房悅“解褐廣平王懷國常侍”,朱元旭“起家清河王常侍”,盧同“起家北海王詳國常侍”,鄭道忠“始為高陽王國常侍”,唐耀“出身中山王國中尉”。以上人物分見[北齊]魏收:《魏書》卷36《李順附李裔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843頁;卷39《李寶附李昞傳》,第890頁;卷42《薛辯附薛洪隆傳》,第944頁;卷45《韋閬附韋珍傳》,第1013頁;卷56《鄭羲附鄭貴賓傳》,第1248頁;卷58《楊播附楊昱傳》,第1291頁;卷60《韓麒麟附韓子熙傳》,第1334頁;卷67《崔光附崔鴻傳》,第1501頁;卷72《賈思伯附賈思同傳》,第1615頁;同卷《房亮附房悅傳》,第1622頁;同卷《朱元旭傳》,第1624頁;卷76《盧同傳》,第1681頁。《鄭道忠墓志》《唐耀墓志》,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0、248頁。就現有資料判斷,并非所有王國官都能作起家官,最多的是常侍,偶見侍郎和中尉,品級位列新令正七至正九品,換算為舊令五、六品,恰好對應士族一、二品的鄉(xiāng)品。起家官品與鄉(xiāng)品的對應關系參見[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韓昇、劉建英譯,中華書局,2008年,第66頁。北魏士族起家情況參見劉軍:《北魏庶姓勛貴起家制度探研——以墓志所見為基礎》,《人文雜志》2016年第4期。換言之,王國常侍、侍郎和中尉是北魏士族階層獨享的起家官,鑒于其地位的尊貴、悠閑和文翰性,確系士族青睞的“清官”無疑。閻步克:《南北朝的散官發(fā)展與清濁異同》,《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周一良:《〈南齊書·丘靈鞠傳〉試釋兼論南朝文武官位及清濁》界定清官就有諸王官屬,《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4頁;蒙思明:《魏晉南北朝的社會》所舉清官也有王國屬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5頁。當時以王國官入仕備受珍視,《魏書》卷八九《酷吏·高遵傳》:“遵賤出,兄矯等常欺侮之。及父亡,不令在喪位。遵遂馳赴平城,歸從祖兄中書令允?!蕿闋I宦路,得補樂浪王侍郎。遵感成益之恩,事允如諸父?!比敉鯂贌o足輕重,高遵何必對高允感恩戴德。endprint
北魏王國官地位顯赫,朝廷甚重選任,基于家世門第、綜合素養(yǎng)和仕宦履歷確立嚴格的標準。首先,北魏明辨士庶,新令流內國官一般選用士族名望。不乏來自全國最高門第胡人勛臣八姓和漢人五姓七家:前者有北海王師陸琇,京兆王文學、高陽王友穆紹,廣平王郎中令穆子弼;后者有清河崔氏樂安王傅崔徽、廣陵王常侍崔和、彭城王常侍崔鴻,博陵崔氏廣陵王常侍崔瑜之、廣平王文學崔楷,范陽盧氏北海王常侍盧同、始平王師盧淵、彭城王友盧昶,滎陽鄭氏高陽王常侍鄭道忠、北海王常侍鄭貴賓,太原王氏樂安王傅王慧龍,趙郡李氏南安王常侍李映、清河王郎中令李肅、汝南王常侍李裔、廣平王友李郁,隴西李氏咸陽王師李沖、高陽王常侍李昞。余下皆地方冠族,河南乙氏汝南王友乙瑗;廣平程氏任城王郎中令程駿,游氏河南王師游明根,宋氏廣平王郎中令宋燮、宋翻;勃海高氏秦王傅高允、楚王傅高濟、任城王郎中令高懷、樂浪王侍郎高遵、高陽王友高聰;河間邢氏樂浪王傅邢祐、汝南王文學邢晏;清河房氏廣陵王郎中令房叔祖、廣平王常侍房悅;北平陽氏京兆王郎中令陽令鮮、汝南王郎中令陽固;昌黎韓氏清河王常侍、郎中令韓子熙;弘農楊氏廣平王常侍楊昱;陳郡袁氏清河王文學袁躍;魏郡郡望北海王常侍染華;上谷張氏武昌王師張度;高陽許氏廣平王常侍許璣;中山李氏齊郡王友李預;漁陽高氏廣陵王師高閭;魯郡唐氏中山王中尉唐耀;齊郡賈氏彭城王侍郎賈思同;河東薛氏臨淮王友薛積善、陽平王常侍薛洪隆、廣平王郎中令薛崇業(yè),柳氏城陽王文學柳敬起、汝南王常侍柳仲景,裴氏汝南王郎中令裴瑗;姑臧賈氏京兆王郎中令賈禎,陰氏廣平王常侍陰遵和;京兆韋氏京兆王常侍韋珍;隴西辛氏京兆王常侍辛鳳達;天水楊氏京兆王中尉楊機;河內司馬氏潁川王師司馬躍;瑯琊王氏汝南王友王誦、清河王友王翊。個別寒微因緣際會方能入圍,高陽王友李邕是外戚,京兆王大農張襲系閹黨,清河王常侍朱元旭、咸陽王郎中令呂伯慶乃投誠功臣。以上人物分見[北齊]魏收:《魏書》卷40《陸俟附陸琇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905頁;卷27《穆崇附穆紹傳》,第671頁;同卷《穆崇附穆子弼傳》,第675頁;卷24《崔玄伯附崔徽傳》,第624頁;卷66《崔亮附崔光韶傳》,第1482頁;卷67《崔光附崔鴻傳》,第1501頁及《崔鴻墓志》;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86頁;卷57《崔挺附崔瑜之傳》,第1273頁;卷56《崔辯附崔楷傳》,第1253頁;卷76《盧同傳》,第1681頁;卷47《盧玄附盧淵傳》,第1047頁;同卷《盧玄附盧昶傳》,第1055頁;《鄭道忠墓志》,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130頁;[北齊]魏收:《魏書》卷56《鄭羲附鄭貴賓傳》,第1248頁;卷38《王慧龍傳》,第876頁;卷36《李順附李映傳》,第846頁;同卷《李順附李肅傳》,第845頁;同卷《李順附李裔傳》,第843頁;卷53《李孝伯附李郁傳》,第1178頁;同卷《李沖傳》,第1181頁;卷39《李寶附李昞傳》,第890頁;卷44《乙瑰附乙瑗傳》,第992頁;卷60《程駿傳》,第1345頁;卷55《游明根傳》,第1214頁;卷63《宋弁附宋燮傳》,第1418頁;卷77《宋翻傳》,第1689頁;卷48《高允傳》,第1069頁;同卷《高允附高濟傳》,第1092頁;同卷《高允附高懷傳》,第1090頁;卷89《酷吏·高遵傳》,第1920頁;卷68《高聰傳》,第1520頁;卷65《邢巒附邢祐傳》,第1449頁;同卷《邢巒附邢晏傳》,第1449頁;卷43《房法壽附房叔祖?zhèn)鳌罚?71頁;卷72《房亮附房悅傳》,第1622頁;同卷《陽尼附陽令鮮傳》,第1603頁;同卷《陽尼附陽固傳》,第1611頁;卷60《韓麒麟附韓子熙傳》,第1334頁;卷58《楊播附楊昱傳》,第1291頁;卷85《文苑·袁躍傳》,第1870頁;《染華墓志》,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第124頁;[北齊]魏收:《魏書》卷24《張袞附張度傳》,第615頁;卷46《許彥附許璣傳》,第1038頁;卷33《李先付李預傳》,第791頁;卷54《高閭傳》,第1206頁;《唐耀墓志》,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第248頁;[北齊]魏收:《魏書》卷72《賈思伯附賈思同傳》,第1615頁;卷42《薛辯附薛積善傳》,第946頁;同卷《薛辯附薛洪隆傳》,第944頁;同卷《薛辯附薛崇業(yè)傳》,第943頁;卷45《柳崇附柳敬起傳》,第1030頁;同卷《柳崇附柳仲景傳》,第1031頁;卷69《裴延俊附裴瑗傳》,第1535頁;卷33《賈彝附賈禎傳》,第794頁;卷52《陰仲達附陰遵和傳》,第1163頁;卷45《韋閬附韋珍傳》,第1013頁;卷45《辛紹先附辛鳳達傳》,第1025頁;卷77《楊機傳》,第1706頁;卷37《司馬楚之附司馬躍傳》,第860頁;卷63《王肅附王誦傳》,第1412頁;同卷《王肅附王翊傳》,第1413頁;卷65《李平附李邕傳》,第1461頁;卷94《閹官·張宗之附張襲傳》,第2019頁;卷72《朱元旭傳》,第1624頁;卷51《呂羅漢附呂伯慶傳》,第1140頁。士族占有壓倒性優(yōu)勢,足證時論“王國舍人應取八族及清修之門”及“郎中令以下皆當時名士”之不虛。[北齊]魏收:《魏書》卷27《獻文六王上·咸陽王禧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534頁;卷93《恩幸·王睿傳》,第1988頁。其中,傳統(tǒng)漢人高門遙遙領先胡人勛貴,這樣安排旨在幫助宗王拓寬交際網絡,盡快融入中原主流社會,夯實自身的統(tǒng)治力。
其次,北魏為改善宗王的文化修養(yǎng),增強其治國理政的水平,特別注重王國官的學識、才干和德行。熟稔經史、禮典和文學的知識精英所占比重最大。其中,博涉經史是王國官必備的素質,治學嚴謹堪稱楷模。史載,廣平王元懷友李郁極富儒者風范,教授不已,王禮聘河北宿儒徐遵明,“令郁問其五經義例十余條,遵明所答數條而已?!盵北齊]魏收:《魏書》卷53《李孝伯附李郁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179頁。類似者還有高允、李預、高聰、高閭、賈思同、崔鴻、盧昶、賈禎、穆子弼、邢晏。禮學乃華夏文明的精粹,以此見勝的王國官不在少數。如高閭兼領廣陵王師之余,“與太常采雅樂以營金石?!盵北齊]魏收:《魏書》卷54《高閭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206頁。樂浪王侍郎高遵協助皇帝祭祀宗廟,“常兼太祝令,跪贊禮事?!盵北齊]魏收:《魏書》卷89《酷吏·高遵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921頁。又潁川王師司馬躍曾任祠部尚書,就是后世禮部尚書的前身,執(zhí)掌王朝儀禮事務。[北齊]魏收:《魏書》卷37《司馬楚之附司馬躍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860頁。關于北魏祠部尚書的職權演變,參見劉軍:《北朝祠部尚書考略》,《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太和以后,江南文學新風席卷北方,文辭之士備受垂青,高閭、高聰、陽固、王誦、邢晏、王翊、袁躍、李邕等人便憑此時尚技藝入職王國。前文所引清河王元懌文學袁躍為國主代筆深得器重的事例,足以說明文學之士在王國系統(tǒng)內部地位的上升。就學術風格而言,北魏王國官講求博古精深,虛玄浮華往往沒有市場。實際的干才也是選拔王國官的要件。如廣平王文學崔楷,“性剛梗,有當世干具?!盵北齊]魏收:《魏書》卷56《崔辯附崔楷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253頁。汝南王郎中令裴瑗,“夙夜恭勤,為悅所知。軍還,除奉朝請,轉給事中,汝南王悅郎中令?!盵北齊]魏收:《魏書》卷69《裴延俊附裴瑗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535頁。又清河王常侍朱元旭,“開解幾案。……神龜末,以郎選不精,大加沙汰。元旭與隴西辛雄、范陽祖瑩、泰山羊深、西平源子恭并以才用見留。”[北齊]魏收:《魏書》卷72《朱元旭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624頁。這種用人傾向與北魏實干進取的官場風氣一脈相承。王國官還要有道德操守,通常選用清直之士。汝南王郎中令陽固,“剛直雅正,不畏強御,居官清潔,家無余財”,⑧[北齊]魏收:《魏書》卷72《陽尼附陽固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612頁??芍^舉得其人。此類重節(jié)操者還有張度、韋珍、賈思同、楊機、宋翻、韓子熙等。宗王身邊多有孝行楷模,發(fā)揮示范功效。如樂安王傅王慧龍乃“古之遺孝”,任城王郎中令程駿和京兆王郎中令賈禎“居喪以孝稱”。以上諸人分見[北齊]魏收:《魏書》卷38《王慧龍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877頁;卷60《程駿傳》,第1345頁;卷33《賈彝附賈禎傳》,第794頁。在氣質類型方面,宗王本性雖喜好盧同、陰遵和乖巧之流,但朝廷力推高允、游明根、高懷、程駿、李沖、陸琇、盧淵、穆紹等沉靜低調之人??傊?,北魏按照德才俱備、品學兼優(yōu)的原則選聘王國官,耽道樂古、務實干練、沉穩(wěn)剛直是其共同的價值取向,而這正是中古南北士風對立背景下北方學士的典型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漢化時代拓跋宗王共同的文化面貌,也決定了他們必將在政治舞臺上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劉軍:《論北魏遷洛宗室的知識素養(yǎng)與文化價值取向——以洛陽邙山墓志為中心》,《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endprint
再次,與漢朝厲行左官律歧視王國官不同,北魏王國官與正規(guī)朝官在待遇上并無實質差別,而且二者還有兼容的趨勢,朝廷逐漸選用京官兼領王國官,其本職主要有:尚書官:咸陽王師李沖為吏部尚書,潁川王師司馬躍為祠部尚書。始平王師盧淵,“高祖考課在位,降淵以王師守常侍、尚書。”[北齊]魏收:《魏書》卷47《盧玄附盧淵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049頁。中書、秘書官:廣陵王師高閭為中書令,齊郡王友李預為秘書令,清河王友王翊為中書侍郎。邢祐、程駿、李邕、崔和以著作郎、著作佐郎或秘書郎,薛積善、高允、高濟以中書博士出任王國官。門下、散騎官:北海王師陸琇為散騎常侍,京兆王文學穆紹為散騎侍郎,后以通直散騎常侍帶高陽王友,汝南王常侍王誦亦為通直散騎常侍,崔楷、宋燮、許璣、裴瑗以員外散騎侍郎、給事中出任王國官。九卿:潁川王師司馬躍和河南王師游明根皆為大鴻臚卿。監(jiān)察官:高懷、呂伯慶、張襲皆以中散任王國官。都督諸軍事:樂安王范鎮(zhèn)撫關中,王傅崔徽為平西將軍、督雍涇梁秦四州諸軍事。禁衛(wèi)武官:汝南王郎中令陽固為步兵校尉。王府僚佐:《任城王妃李氏墓志》:“前國大農、府功曹史臣茹仲敬造?!壁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1頁。王國大農同時又是王府功曹。中正:樂安王傅王慧龍帶銓量資品的并荊揚三州大中正。京畿行政長官:京兆王郎中令賈禎為洛陽令。上述王國官本兼各職的品階大致對等,一舉打破兩者涇渭分明的身份界線,強化皇權向王國內部的體制滲透,突出國家意志在監(jiān)控宗王方面的主導權。
四、北魏府佐、國官與宗王的關系
北魏三蕃以上宗王統(tǒng)轄府、國兩系官佐。盡管都聽命于中央,但他們與宗王的關系不盡相同。王府僚佐一如八公和將軍幕府,與府主不過是上下級間的“施敬”,去府便形同陌路,無敬可言。王國屬官與宗王尚有君臣名分,常以“國臣”自居?!段簳肪砦灏恕稐畈ジ綏铌艂鳌罚骸熬┱?、廣平二王國臣,多有縱恣。”同書卷一○八《禮志四》載宣武帝詔:“比決清河國臣為君母服期,以禮事至重,故追而審之?!彪p方長久維系具有封建附庸性質的“君臣之義”,不會因去職或單方離世而改變。史載,陽固曾任汝南王郎中令,“及汝南王悅為太尉,選舉多非其人,又輕肆檛撻,固以前為元卿,雖離國,猶上疏切諫?!雹嘤智搴油踉獞粰喑荚嬷\害,暴尸街頭,郎中令韓子熙“為之憂悴,屏處田野,每言王若不得復封,以禮遷葬,誓以終身不仕”。[北齊]魏收:《魏書》卷60《韓麒麟附韓子熙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334頁。宗王則要履行提攜舉薦之責,為國臣經營仕途。汝南王郎中令裴瑗時常接濟國主元悅的生活,“悅雖性理不恒,然亦相賞愛。悅遷太尉,請為從事中郎,轉驍騎將軍?!盵北齊]魏收:《魏書》卷69《裴延俊附裴瑗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535頁。前引忠言勸諫的郎中令陽固也被元悅辟為太尉從事中郎,就此躋身中央核心層。出土石刻資料為王國君臣這種特殊的人際結合提供力證?!多嵉乐夷怪尽罚骸笆紴楦哧柾鯂J蹋钪骷闯邢嗥淙?,雖義在策名,而遇同置醴。”③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0、186頁?!洞搌櫮怪尽罚骸搬尯峙沓峭踝蟪J?,雖位從委質,而禮均納友?!雹邸安呙奔磳⒚諘谛某挤牟哔N,“委質”則為獻納信物以示忠誠款實,皆是締結人身依附的契約和儀式。鑒于雙方的緊密關聯,國臣晉升皇室近侍家臣會受一定限制?!堵尻栙に{記》卷四《城西·沖覺寺》:“拔清河國令韓子熙為黃門侍郎。徙王國卿為執(zhí)戟者,近代所無也。”以在政治實踐中規(guī)避二元君臣關系的邏輯障礙。
但若據此斷定王國君臣凝聚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就未免偏離事實了。實際上,北魏君臣之義在專制皇權的壓制下已大為遜色,君臣彼此的責任義務日漸弱化。史家熱烈謳歌陽固和韓子熙的壯舉恰好反證該行為的罕見。韓子熙為主伸冤,無法掩蓋“元叉秉政,朝野震悚。懌諸子及門生吏僚莫不慮禍,隱避不出,素為懌所厚者彌不自安”的尷尬事實。[北齊]魏收:《魏書》卷72《陽尼附陽固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1611頁。更多的是背主求榮的事例,《魏書》卷三六《李順附李肅傳》載,李肅曾任清河王郎中令,“熙平初從靈太后幸江陽王繼第,肅時侍飲,頗醉,言辭不遜,抗辱太傅、清河王懌,為有司彈劾。靈太后怒之,出為章武內史。”試想,若無強人指使,單憑李肅的圓滑,斷然不敢頂撞宰輔舊主,聯系李肅從弟李曒為元叉弟元羅平東府長史的人情交集,不排除聽命元叉蓄意為之的可能。易言之,君臣之義沉重的道德承載難擋個人、家族利益的輪番沖擊。
北魏切割王國君臣紐帶是中古貴族政治回歸皇權政治的必然結果,中央收攏王國官的委任權,用朝官兼任王國官等舉措都是控制的手段。同時,皇帝還可直接監(jiān)管王國官?!段簳肪砦灏恕稐畈ジ綏铌艂鳌罚骸罢贾?,以京兆、廣平二王國臣,多有縱恣,公行屬請,于是詔御史中尉崔亮窮治之,伏法于都市者三十余人,其不死者悉除名為民?!蓖瑫砦辶洞揶q附崔楷傳》佐證道:“正始中,以王國官非其人,多被刑戮?!泵麨檎喭鯂V紀,實為拉緊駕馭宗王的套索,標志著宣武帝宗室政策的調整。劉軍:《論北魏宣武帝宗室政策的變軌》,《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17年第1期?;实塾纸柚Y儀疏間王國君臣。史載,朝議協商清河國臣為羅太妃服喪等級問題,宣武帝前詔曰:“《禮》有從無服而有服,何但從輕而重乎?懌今自以厭,故不得申其過隙,眾臣古無疑厭之論,而有從輕之據,曷為不得申其本制也?!崩m(xù)詔曰:“今更無正據,不可背章生條。但君服既促,而臣服仍遠。禮緣人情,遇厭須變服。可還從前判,既葬除之?!盵北齊]魏收:《魏書》卷108《禮志四》,中華書局,1974年,第2805~2806頁。依魏晉慣例,國臣為封君服喪采取“釋輕從重”的原則。楊光輝:《漢唐封爵制度》,學苑出版社,2001年,第60頁。宣武帝詔書卻反其道而行,不僅強調國臣“遇厭須變服”,且規(guī)格大大降低。為君母從服乃君臣關系之折變,其制既已從輕,則君臣人際結合自然削弱,反映出北魏處置王國君臣關系的深謀遠慮。endprint
五、余論
在中古政權分立、充斥多元文化的歷史環(huán)境下,起點較低的鮮卑王朝北魏卻能取精用弘、推陳出新,其中就包括自成系統(tǒng)、個性鮮明的宗王官佐制度。陳寅恪先生對北魏在銜接漢晉至隋唐典章發(fā)展過程中所起到的“樞紐”作用曾有精辟的論述 。本文為此忝作新的注腳。北魏王官的這種時代特性必須與同期對峙的南朝及隨后的隋唐進行比較方可充分彰顯。相形之下,南北王官在建制規(guī)模、品秩等級、職責權限、委任辦法和用人傾向方面并無實質差別,但北魏有效規(guī)避了南朝王官體制的幾大致命缺陷:首先,南朝宗王并置府、國兩系官佐,但府官與出鎮(zhèn)軍府屬吏竟是同一套班底,他們掌握軍政實權,難免發(fā)生擁兵自重的局面;北魏已如前述,王府、軍府截然有別、各行其是,宗旨就是防范宗王利用近密隨員把持方鎮(zhèn)。其次,南朝宗王屬吏多為與之沾親帶故的裙帶關系,因而易于形成利益集團,一俟皇權衰弱,多有襄贊宗王成就帝業(yè)者;北魏固然不能徹底杜絕這種現象,但朝廷在王官人事任命上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不會一味遷就宗王意志,上舉事例足以表明,多數王官供職前的履歷與宗王實際并無交集,堵塞了結黨營私的途徑。再次,南朝王官除師、友、文學為清華之選外,整體地位式微、作用削弱,對宗王的干預控制力極其有限,勢必導致宗王為所欲為;北魏盡管也有類似趨勢,但流內王官皆為士族壟斷的清職,聲望尚顯,辦事權雖已弱化,監(jiān)督、規(guī)諫職能卻相應地得到補償性強化,變相鞏固了對宗王的管控。復次,南朝王官的價值取向突出表現在文學術藝上,一般而言,詞藻浮華之士居多,務實干練者罕見,宗王耳濡目染,難免滋生怠惰;北魏王官歡迎文學之士,但更器重才學兼?zhèn)涞膶嵏杉?,受其熏陶的宗王迅速成長為國家干城,此乃南北士風使然,孰優(yōu)孰劣,一目了然 。由此可知,南北王官體制盡管系出同門,存在諸多相似之處,然北魏結合自身政治實踐,汲取漢族的經驗教訓,反而后來居上、更勝一籌。從這個意義上說,北魏不單是傳統(tǒng)制度文化的繼承者,也算得上是創(chuàng)造者。北魏宗王官佐體系又以東魏、北齊為媒介深刻影響隋唐。《唐六典》卷二九《諸王府公主邑司》載唐代王府僚佐職權:“咨議掌吁謀左右,參議庶事?!谰普平訉t良,導引賓客。……長史、司馬掌統(tǒng)理府僚,紀綱職務。掾掌通判功曹、戶曹、倉曹事。屬掌通判兵曹、騎曹、法曹、士曹事。主簿掌覆省王教。記室掌表、啟、書、疏。錄事參軍事掌付事勾稽、省署鈔目。錄事掌受事發(fā)辰,兼勾稽失。功曹掌文官簿書、考課、陳設、儀式等事。倉曹掌廩祿請給,財物市易等事。戶曹掌封戶、田宅、僮仆、弋獵等事。兵曹掌武官簿書、考課、儀衛(wèi)、假使等事。騎曹掌廄牧、騎乘、文物、器械等事。法曹掌推按欺隱,決罰刑獄等事。士曹掌公廨舍宇,繕造工徒等事。參軍事掌出使及雜檢校事?!庇州d王國屬官職權:“王傅掌傅相訓導,而匡其過失?!颜婆闶逃尉?,規(guī)諷道義。文學掌仇校典籍,侍從文章?!瓏?、大農掌通判國司事。國尉掌分判國司事?!湫l(wèi)掌守衛(wèi)居宅事。舍人掌供引納驅策事。學官掌教授內人事?!比绱饲逦鷩勒穆氼愐?guī)劃無疑都是在北魏基礎上延伸、發(fā)展得來的。另外,唐代王官例由中央選任,代表朝廷監(jiān)管宗王,凸顯官僚辦事工具的功能取向,種種作法恐怕源自皇權主義更盛的北魏,而非貴族主義席卷的南朝。毋庸置疑,在漢唐宗王官佐制度的傳襲上,北魏所起到的橋梁作用是南朝無法比擬的。
綜上所述,北魏為配合宗王體制的健全,在漢晉舊制基礎上,積極吸收南朝前半期的最新成果,并置王府、王國兩系官佐。二者各司其職,權限分明,前者主要負責宗王幕府的日常行政運作,后者由于北魏王不之國的特殊爵制而從事務官褪變?yōu)樽勺h侍從席位。這種變化對隋唐產生深遠影響,是拓跋鮮卑對中古制度文明建設的一大貢獻。受閥閱士族流品理念的左右,北魏流內部分的王國官佐幾乎被門第二品的士族壟斷,成為他們起家、遷轉的專有階梯,自然而然地享有清官之美譽。隨之而來的是士族深厚家學底蘊和優(yōu)異氣質修養(yǎng)對宗王的熏陶,以及行為價值取向的重構。北魏宗王官佐的組織任命方式是朝廷管控王國的有效途徑,他們均由中央委派,對中央負責,并越來越多地由朝官兼領,使專制皇權不斷向王國內部滲透,最終達到統(tǒng)馭的目的,此乃古代解決王國問題的妙藥良方。這些官佐與宗王的關系相當微妙,在皇權的強大干預下,君臣之義名不副實,基于恩德紐帶的人身依附日漸淡薄,緊密的利益同盟土崩瓦解,以王國勢力為代表的封建貴族政治終將回歸皇權主義的正軌??偠灾蔽鹤谕豕僮粝到y(tǒng)是王朝官僚機器的有機組成部分,蘊含了拓跋國家全部的政治基因,通過對它的了解足可透視皇權的運行規(guī)則和演變趨勢,也使北魏在中古制度傳承鏈條中的地位顯露無遺。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