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樂籍制度考

劉薇

摘要：北魏樂籍制度中樂人是由官方嚴格控制的賤人群體，且其主體是具有禮樂意義的戰(zhàn)俘及驅(qū)掠人口。而與法典化同時發(fā)生的是該制度由盛轉(zhuǎn)衰，故而北魏官方開始招募樂人，這一途徑成為唐中期以后國家樂工的主要來源?！皹芳币辉~的含義與樂籍制度盛衰息息相關(guān)，在該制度漸趨完善鼎盛之魏晉南北朝隋唐之際，“樂籍”乃指這一官賤民身份制度；唐中期以后樂籍制度衰落，并非國家重要制度，此時“樂籍”回歸字面本意，乃指樂人之籍屬。

關(guān)鍵詞：北魏；樂籍；制度；概念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樂戶，也稱樂人、樂師、歌工等，身份接近于奴婢，樂戶因統(tǒng)治者禮樂及聲色之需要而設(shè)立，實際是一個執(zhí)業(yè)伎樂的專業(yè)賤民群體。北魏時期樂戶已從奴婢群體中獨立出來（即樂戶制度的正式出現(xiàn)），延續(xù)千年才被廢除，總之樂戶是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階層，其特殊之初在于其將至尊的統(tǒng)治者與低賤的奴婢連接了起來。與“樂戶”息息相關(guān)的是“樂籍”，現(xiàn)今學(xué)界提及“樂籍”多指為樂人立專籍的身份制度，不僅面對北魏隋唐之樂人會論及樂籍制度，而且在認定宋以來文獻中出現(xiàn)的“妓籍”、“娼籍”、“花籍”等名詞皆是樂籍制度衍生概念的基礎(chǔ)上，將樂籍制度作為宋元明清音樂史、戲曲史中的重要研究支脈。但值得注意的是，樂籍制度雖至清朝雍正帝時才立法廢除，但該制度在其千余年的沿革史中并非都是政府重要制度。換言之，宋以來的文獻中出現(xiàn)了名詞“妓籍”、“伎籍”、“娼籍”、“倡籍”和“花籍”，并非樂籍制度的衍生的概念，也不可作為證明唐以后樂籍制度還是國家重要制度的依據(jù)。對此，這是一個長時段的模糊概念，不能一概而論。

弄清“樂籍”概念內(nèi)涵的前提是對樂籍制度有清晰的認識，而了解樂籍制度的突破口在于北魏：這不僅是因為北魏時期出現(xiàn)了目前可見最早直接提及樂籍的文獻，對該文獻的考訂將有助于把握樂籍制度的早期發(fā)展情況；同時也是因為北魏制度有承前啟后之功，既對魏晉南北朝制度的總結(jié)，又是隋唐制度之來源，了解北魏樂籍制度的特點及變化趨勢，將有助于我們準確把握隋唐及其后樂籍制度狀況。故而本文將著力考辨北魏樂籍制度的基本情況。并對“樂籍”一詞之概念做簡單的界定。

一、樂籍制度化的時間

關(guān)于樂戶另立戶籍成為制度的時間，所依靠的最主要材料是《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孔穎達正義所言：“近世魏律，緣坐配沒為工樂雜戶者，皆用赤紙為籍，其卷一鉛為軸?！?。但根據(jù)這一有限資料，學(xué)界的說法不一，有學(xué)者根據(jù)這條直接記載指出樂籍制度化時間在北魏時期，如項陽在《山西樂戶研究》中曾說：

雖然樂人群體以及相關(guān)的機構(gòu)在制度上有著相當?shù)难永m(xù)性，但是作為罪罰之人的親屬入籍，并以制度的形式確立下來的樂戶，史籍的記載卻是從北魏時期開始。

當今學(xué)界大部分人對此表示贊同，另外亦有學(xué)者對樂籍的制度化時間提出異議，如黎國韜在《早期樂戶若干問題考》中認為所謂“樂戶”，就是古代掌握著專業(yè)音樂技能且名隸樂籍的雜戶民，而所謂“樂籍”，簡單講就是這類雜戶民之戶籍。而樂戶制度作為一種正式的戶民制度，其最初出現(xiàn)應(yīng)在東魏時期。

然而據(jù)有關(guān)材料顯示，樂人作為賤人群體立專籍成為制度是個漫長的過程，這一過程在北魏之前就已開始，其發(fā)軔當不晚于三國。《三國志》中記載周瑜襲破皖城事，其中記載“得（袁）術(shù)百工及鼓吹部曲三萬余人”，此處的樂人“鼓吹”相對漢代，已是地位低下、身份不自由的群體。趙敏俐曾指出：“鼓吹在漢代就是一個比較寬泛的概念，它主要指漢代宴饗食舉之樂，同時既包括前世振旅凱樂，又包括后世騎吹”，換言之“鼓吹”所奏內(nèi)容當不出東漢四品樂之“黃門鼓吹樂”、“短蕭鐃歌樂”的范圍。而鼓吹手（尤其是皇帝身邊的鼓吹樂手）并非一般倡戶子弟，《后漢書·安帝紀》永初元年九月載：“壬午，詔太仆、少府減黃門鼓吹，以補羽林士。”羽林士乃指禁軍兵卒，從這里可以看出，黃門鼓吹并非普通的音倡，可充當禁軍兵卒，擔負著持兵護衛(wèi)之職，其參與者都是經(jīng)過選拔的政治正確、出身良好的時代驕子。而到三國時期，樂人“鼓吹”似已是地位低下的專門群體，從與“百工”、“部曲”同列這一點可看出其身份不完全自由性。鼓吹身份不自由性亦可從與士兵相似中得到驗證，《三國志·魏書》對此有所記載：“鼓吹宋金等在合肥亡逃，舊法，軍征士亡，考競其妻子。太祖患猶不息，更重其刑，金有妻母及二弟皆給官，主者奏盡殺之。”@鼓吹宋金逃亡后以軍法處置，說明了曹魏時鼓吹身份和士卒相同，而三國時期士兵身份低賤，人身不自由，終身為統(tǒng)治者服務(wù)，所以鼓吹身份的不自由性當非揣測。值得一提的是，高敏關(guān)于此“鼓吹”實為后世之樂戶及唐代音聲人（半自由人）之合稱的論斷并不準確@，雖然三國時期鼓吹地位已不如從前，但與“樂戶”與“唐代音聲人”等在中古社會良賤身份制度下產(chǎn)生的樂人群體不能混為一談。三國時期樂人地位的下降正是樂籍制度產(chǎn)生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至西晉時太常樂人已經(jīng)不依附郡縣：“時總章太樂伶人，避亂多至荊州，或勸可作樂者。弘日：‘……雖有家伎，猶不宜聽，況御樂哉。乃下郡縣，使安慰之，須朝庭旋返，送還本署?！惫偈饘啡巳珯?quán)掌控，樂人不依附于郡縣，其戶籍與普通百姓亦不相同，而這便是樂人立專籍的重要前提，樂籍的制度化很有可能在西晉已經(jīng)展開。

而樂籍成為定制的確是在北魏時期。正如唐長孺曾指出身份制度的標準等級：“在兩晉南朝至多是習(xí)慣上的，而不是法律上的。以朝廷的威權(quán)采取法律形式來制定門閥序列，北魏孝文帝定士族是第一次?！迸c此相關(guān)的，以法律形式制定賤民的的門閥序列也在北魏后期，而非東魏時期。切實解決這一問題的突破口還是孔穎達正義《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的那則材料（后簡稱“魏律”）。張維訓(xùn)認為這條魏律的出現(xiàn)時間當在拓跋燾神麝年間（428-431），其立論的根據(jù)是《魏書·刑罰志》上的一則文獻，該文獻記錄了崔浩在神麝年間制定了一項以罪犯充工匠的律令：“畿內(nèi)民富者燒炭于山，貧者役于圊溷，女子入舂槁；其固疾不逮于人，守苑囿?！钡珡埦S訓(xùn)也已經(jīng)注意到此則文獻與“魏律”相比，范圍窄、對象小，但張氏依然認為魏律出現(xiàn)在拓跋燾時期則顯得證據(jù)不足。之后又有翟桂金的《論北魏國家賤民制度之演變》在張維訓(xùn)結(jié)論的基礎(chǔ)上認為始光三年的罷屬郡縣詔與《魏律》的出臺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性，這一結(jié)論亦存有疏漏@。其實“魏律”確實晚于《魏書·刑罰志》的這則資料，但卻不在拓跋燾時期，“魏律”的出現(xiàn)大約是北魏建義元年（528）以后。該材料中“緣坐配沒為工樂雜戶者，皆用赤紙為籍”，是說樂人乃與百工一起作為雜戶而另立赤籍，以區(qū)別于一般編戶齊民的之黃籍，可見此時樂籍成為法律所承認之制度。而“雜戶”一詞得與工樂伎人同列以表示賤人的涵義就是在此時間段內(nèi)。“雜戶”在十六國時期原本是指從種族圈內(nèi)游離出來的雜居人口，除了“有百雜之戶的含義外，還有雜種人口”之含義，這時的“雜戶”只是體現(xiàn)出種族成分上的混雜復(fù)雜性，不具備賤民的特征?！半s戶”一詞在北魏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還是指這種種族成分的混雜，史書記載太平真君七年（446）金城邊同、天水粱會謀反，提及“雜戶”：

金城邊同、天水梁會謀反，扇動秦益二州雜人萬余戶，據(jù)上邦東城，攻逼西城。敕文先已設(shè)備，殺賊百余人，被傷者眾，賊乃引退。同、會復(fù)率眾四千攻城。氐羌一萬屯于南嶺，休官、屠各及諸雜戶二萬余人屯于北嶺，為同等形援。

這時的“雜戶”乃與同列之“休官”、“屠各”意義相近，指代各種少數(shù)名族部落；到孝昌年間“雜戶”仍是指代混雜的各民族，孝昌二年（526）十一月詔日：“頃舊京淪覆，中原喪亂，宗室子女，屬籍在七廟之內(nèi)，為雜戶濫門所拘辱者，悉聽離絕。”@此詔乃針對北魏孝昌元年（525），北魏柔玄鎮(zhèn)人杜洛周聚眾反對北魏統(tǒng)治的起義而頒布，“雜門濫戶”明顯不帶有賤民屬性，所指仍是種族部落的混雜。但這一情況到建義元年（528）發(fā)生了改變，該年三月己卯的詔書中提到雜戶：“右衛(wèi)將軍賀拔勝并尚書一人募伎作及雜戶從征者，正入出身，皆授實官，私馬者優(yōu)一大階?！贝颂帯半s戶”與伎作同列，已明顯是伎作之意，所以文獻中出現(xiàn)用赤紙立籍的“工樂雜戶”當不早于建義元年（528）。

而孝文帝后，伴隨拓跋鮮卑漢化的步伐大大加快，在實現(xiàn)漢化、重建門閥士族制的過程中，良賤身份等級制度開始建立，且一直在完善過程中。《魏書》載太和元年八月丙子詔日：“工商皂隸，各有厥分，而有司縱濫，或染清流。自今戶內(nèi)有工役者，唯止本部丞，已下準次而授。若階藉元勛以勞定國者，不從此制?！毙⑽牡鄞嗽t批評了“有司縱濫”、使工商皂隸“或染清流”的情況，規(guī)定了今后工役之戶任職將限于本部丞以下，從該詔敕可以看出，北魏此前法律上的等級身份界限尚不十分嚴格，此詔則使之出現(xiàn)強化的趨勢：太和五年（481），孝文帝又“班乞養(yǎng)雜戶及戶籍之制五條”；太和十七年（493）九月詔書命令：“廝養(yǎng)之戶，不得與士、民婚”。而在孝文帝以后，北魏朝廷整頓貴賤尊卑等級秩序的努力仍在進行，肅宗神龜元年（518）正月曾“詔以雜役之戶或冒入清流，所在職人，皆五人相倮。無人在保者，奪官還役”，這是肅宗加大督察雜役戶冒入清流的現(xiàn)象的力度，所以對樂人這一賤民階級的法典化，不可能早于神龜元年（518），這也間接增加了上文所證樂籍制度法典化的時間，即北魏建義元年（528）以后的可信性。

從上文論述可知，樂人立專籍的制度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化過程：其大約濫觴于東漢末年，經(jīng)過魏晉時期的發(fā)展，在北魏逐漸成熟，最終于北魏后期建義元年（528）后法典化。

二、北魏在籍樂人的特點

樂籍制度法典化的時間是北魏后期建義元年（528）后，可想而知，北魏時期的樂籍制度已十分成熟，因此北魏在籍樂人的特點具有典型化意義。

北魏在籍樂人是由官方嚴格控制的賤人群體，這是其最重要的特點。北魏樂人戶籍用赤紙記錄，是延用古代奴隸制下的丹書遺法。這就說明工樂雜戶的地位接近奴隸，而且北魏政府對賤民身份的管理十分嚴格，這首先體現(xiàn)在對樂人賤民身份從各方面進行強調(diào)，《魏書》對此有所記載：“今制皇族、師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與百工伎巧、卑性為婚，犯者加罪?！薄捌浒俟ぜ壳?、騶卒子息，當習(xí)其父兄所業(yè)，不聽私立學(xué)校。”樂人在內(nèi)的百工伎巧不得與士民及貴族通婚，違規(guī)通婚者將被治罪；樂人在內(nèi)的百工伎巧還要世代沿襲父兄所業(yè)，不能私立學(xué)校，這是政府對包括樂人在內(nèi)的百工伎巧權(quán)力的限制。同時對包括樂人在內(nèi)的伎作逃亡之事，也治理嚴格，任城王元澄曾給靈太后上十條利國濟民的奏疏，其中第六條“逃亡代輸，去來年之久者，若非伎作，任聽即住”，如此種種都是保證樂人群體賤民身份機制有效性。

北魏不僅對樂人賤民身份多加強調(diào)。亦不允許政府以外社會其他階層占有樂人，《魏書》對此不乏記載：

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燭；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今諸王納室，皆樂部給伎以為嬉戲，而獨禁細民，不得作樂，此一異也。

真度有女妓數(shù)十人，每集賓客，輒命奏之，絲竹歌舞，不輟于前，盡聲色之適。庶長子懷吉居喪過周，以父妓十余人并樂器獻之，世宗納焉。

（高）允年涉危境，而家貧養(yǎng)薄?？闪顦凡拷z竹十人，五日一詣允，以娛其志。根據(jù)上述三則例子，我們大致可以了解政府對樂人的獨占性：平常百姓舉樂是被嚴格禁止之事；而諸王亦不可獨立擁有樂人，只有在舉辦婚禮時由政府樂部分配伎樂，若王公大臣私養(yǎng)樂人，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將被朝廷收編，如世宗便收納大臣真度的女樂；反過來，朝廷則將擁有樂人作為一種特權(quán)重新獎賞給大臣，如高祖喜愛高允，常置左右，給予高允很多特權(quán)，其中就有賞賜樂人之事，但在賞賜給高允絲竹樂部時，只允許樂部五日一詣，而非永久賜予，這點似乎比其他百工工匠更為嚴苛。

北魏對于樂人往往采取集中管理的方式，這是保證對樂人有效管理的最佳方案。在北魏都城洛陽，樂人集中居?。骸笆心嫌姓{(diào)音、樂肆（當為律）二里。里內(nèi)之人，絲竹謳歌，天下妙伎出焉。有田僧超者，善吹笳，能為壯士歌、項羽吟，征西將軍崔延伯甚愛之?！笨梢娋╃苤袠啡思卸樱╃苤械囊徊糠謽啡撕苡锌赡芗炄栽诩募婃?zhèn)，這與工樂雜戶的遷移軌跡有關(guān)，北魏工樂伎巧大多經(jīng)掠奪入京，挑選部分精英留京服務(wù)，大部分發(fā)配至地方，而地方的技人因才能可再升至京，但其籍仍在地方，《魏書》中記載蔣少游“遂留寄平城，以傭?qū)憰鵀闃I(yè)，而名猶在鎮(zhèn)@便是這一情況。而對于大部分散落諸州郡之工樂雜戶而言，其皆是軍人身份，接受軍隊編制，由雜營戶帥管理，自魏初即然，《魏書》記載：

魏初禁綱疏闊，民戶隱匿、漏脫者多。東州既平，綾羅戶民樂葵因是請采漏戶，供為綸綿，自后逃戶占為細繭、羅谷者非一，于是雜營戶帥，遍余天下，不屬守宰，發(fā)賦輕易，民多私附，戶口錯亂，不可檢括，洛齊奏議罷之，一屬郡縣。@雜戶營帥遍及天下，由此可知細繭羅谷等雜戶十分普遍，且這些與部伍同列的百工伎巧作戰(zhàn)能力不容小覷，《魏書》記載清河王紹之亂，太宗在外，使夜告安同“令收合百工伎巧，眾皆響應(yīng)奉迎”曾。呂思勉指出由于諸部“皆內(nèi)懷疑貳，太宗不獲用代北諸部，乃藉新徙之漢人，以頃清河也”@在爭權(quán)奪位戰(zhàn)爭中能起到重要作用，以軍隊編制的百工雜戶戰(zhàn)斗力并不算弱。具體到北魏樂人在州郡的分布情況，雖不能詳細闡釋，但可以肯定的是，距離京城不遠的重要州郡聚集了大批樂戶，且應(yīng)都以軍隊編制進行管理，如《魏書》卷八十六記載：“河?xùn)|郡人楊鳳等七百五十人，列稱樂戶?；矢ε值?，雖沉屈兵伍而操尚彌高，奉養(yǎng)繼親甚著恭孝之稱。”楊鳳等七百五十人都為樂戶，且沉屈兵伍，其軍隊編制之事實毋庸置疑；而這些樂戶所在的河?xùn)|郡在秦時立郡，歷兩漢不改，魏晉南北朝亦然，其“去西京三百六十里，去東京五百四十里”，唐人韓覃指出“夫河?xùn)|者，國之股肱郡也。勁銳強兵，盡出于是”，可見河?xùn)|郡是離洛陽不遠的軍事重郡，就此安置大批樂戶，極有可能出于方便管理、調(diào)配的原因。

除了對作為官賤民的樂戶嚴格管控外，北魏樂籍制度的第二個重要特點是其主體由具有禮樂性質(zhì)的戰(zhàn)俘及驅(qū)掠人口構(gòu)成。工樂雜戶，特別是樂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都是爭奪的對象，往往是以戰(zhàn)俘形式轉(zhuǎn)移，如上文提及袁術(shù)控制的“百工及鼓吹、部曲”在戰(zhàn)敗后轉(zhuǎn)移與孫氏之手，南燕時期的樂人亦是前世伶人，《晉書》同樣記載了“太樂諸伎皆是前世伶人”，樂人伴隨紛亂戰(zhàn)爭不斷被轉(zhuǎn)移，主要是因為在中國古代社會得樂人者可立禮樂制度。而這是帝位是否被承認的重要因素之一。北魏拓跋氏之樂人也來源于戰(zhàn)俘：太祖滅前燕后，徙其“百工伎巧十余萬口，以充京師”，世祖時破赫連昌獲古雅樂，及平?jīng)鲋?，得其伶人、器服，并擇而存之，都是北魏早期大?guī)模地以戰(zhàn)俘及驅(qū)掠人口為樂人的例證。又《魏書》記載高宗、顯祖諸帝意在經(jīng)營，不以聲律為務(wù)，古樂音制不再傳習(xí)時，提到當時“舊工更盡，聲曲多亡”，可知顯祖時所用樂人仍是太祖、世祖時擄掠之舊樂工。之后，北魏與南朝政權(quán)在江淮戰(zhàn)場長達數(shù)十年對峙，直到北魏景明元年（500）才占領(lǐng)壽春，這場戰(zhàn)爭的重要目的是拔地攻城與擄掠人口，擄掠有禮樂性質(zhì)的樂工以解決樂工斷層的危機更是重中之重。史書記載永平二年（509），有揚州民張陽子、義陽民兒鳳鳴、陳孝孫、戴當千、吳殿、陳文顯、陳成等七人頗解雅樂正聲，召為禮樂事宜圓，像揚州民等有禮樂功效的技藝人是掠奪的重點，可知北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確實依靠掠奪戰(zhàn)俘及驅(qū)掠人口來充作樂人。

總體看來，北魏在籍樂人是具有禮樂性質(zhì)的戰(zhàn)俘及驅(qū)掠人口組成，且由官方嚴格控制的賤人群體，即“官賤民”、“官奴婢”，這體現(xiàn)在：其一，京畿及散列于諸州郡的樂人都不寄籍郡縣，而是以軍隊編制集中管理；其二，不允許政府以外社會其他階層占有樂人；其三，樂人身份世襲，不得隨意脫籍，不能與良人通婚，這些特征亦是完善的樂籍制度的基本特征。

三、樂籍制度在北魏后期的衰落

雖然樂籍制度的法典化是在北魏后期，但這時的樂籍制度已與從前有很大不同，這些不同正預(yù)示著樂籍制度開始崩潰與瓦解。換言之，與北魏樂籍制度法典化同時進行的是該制度不斷的衰落。

首先，政府對樂人的管理不再嚴格。延興二年（472）四月，詔日“工商雜伎盡聽赴農(nóng)”，太和十一年（487）十月又詔云：“罷尚方錦繡綾羅之工，四民欲造，任之無禁?！逼仗┰辏?31）三月，再詔“百雜之戶，貸賜民名，官任仍舊?！闭辉傧铝罘潘蓪啡说劝俟さ墓芾?，因為政府法令松動，各色雜戶不斷違反規(guī)定，延昌中孫紹曾上表說百工爭棄其業(yè)，這打破國家對工樂雜戶的有效控制，而百工雜戶甚至還有僭越的行為，《洛陽伽藍記》卷四《城西·法云寺》記載在都城洛陽，一部分賤民憑借自身的技藝和才能，迅速成為暴發(fā)戶，生活極度奢華，所謂：

市東有通商、達貨二里。里內(nèi)之人盡皆工巧屠販為生，資財巨萬?！且院?nèi)之貨，成萃其庭，產(chǎn)匹銅山，家藏金穴。宅字逾制，樓觀出云，車馬服飾擬于王。

別有阜財、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諸工商貨殖之民。千金比屋，層樓對出，重門啟扇，閣道交通，迭相臨望。金銀錦繡，奴婢緹衣；五味八珍，仆隸畢口。

由于工巧貨殖等賤民生活過于奢華，神龜年中，政府不得不下令限制工商上僭的行為，但是施行效果卻不甚理想。

其次，北魏后期在籍樂人的主體已經(jīng)變?yōu)樽锓?。北魏后期，社會問題嚴重，京師治安混亂，宣武帝時，河南尹甄琛就上疏建議加強京邑洛陽的治安，孝昌以后，天下淆亂，法令不恒，時寬時猛，京畿群盜頗起?？梢姷奖蔽汉笃谧孕涞垡詠?，社會問題不斷加重，以致延昌、孝昌后天下混亂，樂人等工伎雜戶脫離管理的越來越多，打破國家對工樂雜戶的有效控制，這就不能保證國家樂事的正常舉行，而這時眾多盜賊犯科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補足樂人數(shù)量上缺口，以罪犯充樂戶的法令出現(xiàn)，《魏書·刑罰志》規(guī)定：“諸強盜殺人者，首從皆斬，妻子同籍，配為樂戶；其不殺人，及臟不滿五匹，魁首斬，從者死，妻子亦為樂戶?！蓖瑫r北魏后期魏律對樂人立專籍進行控制，已經(jīng)規(guī)定“緣坐配沒為工樂雜戶者，皆用赤紙為籍，其卷一鉛為軸”。至此可以肯定，北魏在籍樂人中罪犯所占比例不低，逐漸成為主體。

再者，北魏后期在籍樂人的禮樂功用越來越弱。北魏前期依靠俘虜來的樂人承擔國家樂事，后雖偶有增修，如天興六年冬，詔太樂、總章、鼓吹增修雜伎，但總的來說北魏前期諸帝無所改作，不以聲律為務(wù)，勉強維持樂制，到高宗、顯祖時古樂音制，更是不見傳習(xí)，舊工更盡，聲曲多亡，故而孝文帝于太和初立志改革禮樂制度：“太和初，高祖垂心雅古，務(wù)正音聲。時司樂上書，典章有闕，求集中秘群官議定其事，并訪吏民，有能體解古樂者，與之修廣器數(shù)，甄立名品，以諧八音。詔‘可?！钡统跄曛Y樂改革并不成功，因為無洞曉聲律者，樂部不能立，樂事彌缺，只能以方樂之制及四夷歌舞，稍增列于太樂。至太和十六年（492）春，孝文帝再次下詔改革樂制：

禮樂之道，自古所先，故圣王作樂以和中，制禮以防外。然音聲之用，其致遠矣，所以通感人神，移風(fēng)易俗?！晕菏抑d，太祖之世尊崇古式，舊典無墜。但干戈仍用，文教未淳，故令司樂失治定之雅音，習(xí)不典之繁曲。比太樂奏其職司，求與中書參議。覽其所請，愧感兼懷。然心喪在躬，未忍闕此。但禮樂事大，乃為化之本，自非通博之才，莫能措意。中書監(jiān)高閭器識詳富，志量明允，每間陳奏樂典，頗體音律，可令與太樂詳采古今，以備茲典。其內(nèi)外有堪此用者，任其參議也。

而這次的改革因遇遷洛不及精盡未得施行，接著高祖崩、高閭卒，故而高祖孝文帝制禮作樂的一番雄心，草草收場。在孝文帝后，北魏再無力關(guān)注禮樂制度，禮失樂壞成為必然，《魏書》曾記載一例：

二年正月二日元會，高陽王雍以靈太后臨朝，太上秦公喪制未畢，欲罷百戲絲竹之樂。清河王懌以為萬國慶集，天子臨享，宜應(yīng)備設(shè)。太后訪之于侍中崔光，光從雍所執(zhí)。

神龜二年（519），秦公喪制未畢，而繼續(xù)百戲絲竹之樂，十分荒唐，可見北魏末年已然禮樂不修，風(fēng)尚不存。

北魏后期是樂籍制度法典化的重要時期，此時北魏社會極盛而衰，社會動亂，尚未完成的貴賤尊卑等級秩序已經(jīng)開始崩潰，伴隨而來的是北魏政府對樂人的有效管控被打破，在籍樂人的主體已經(jīng)變?yōu)樽锓?，其禮樂功用也越來越弱。為了國家工樂之事的正常進行，北魏政府開始用募役的方式召集伎作雜戶，正如史書所云“右衛(wèi)將軍賀拔勝并尚書一人募伎作及雜戶從征者，正入出身，皆授實官，私馬者優(yōu)一大階”，而當輪番服役制特別是納資代役制日益發(fā)達并施及雜戶，直接削弱乃至代替對雜戶的勞役剝削時，雜戶作為特定的階層和等級也就漸趨消亡。所以隋唐時期社會經(jīng)濟關(guān)系的發(fā)展和變化，勞役剝削的削弱，這是雜戶“賤民”等級消亡的基本原因。

余論：“樂籍”概念的具體內(nèi)涵

“樂籍”一詞，其字面意思是樂人之籍屬，指從事音樂工作之樂人或樂妓的具體在籍身份。如《北史》：聰有妓十余人，有子無子皆注籍為妾，以悅其情，這是指北朝私家樂人常注籍為妾，其官方身份是某人之妾而非樂妓。而在中國古代社會一段時期內(nèi)“樂籍”是一專指名稱，主要是對樂籍制度——沒籍為官賤人之男女樂人的身份制度的指代。樂籍制度大約濫觴于東漢末年，經(jīng)過魏晉時期的發(fā)展，在北魏逐漸成熟，最終于北魏后期建義元年（528）后完成法典化過程。北魏樂籍制度中樂人是由官方嚴格控制的賤人群體，這一群體世代為樂人，不得與良人通婚，更不得隨意脫籍。且其主體是有禮樂意義的戰(zhàn)俘及驅(qū)掠人口。值得注意的是，與制度法典化同時進行的是該制度由盛而衰，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其一，官方失去對在籍樂人的有效管控；其二，樂籍主體由戰(zhàn)俘轉(zhuǎn)為罪犯；其三，在籍樂人的禮樂效用降低。故而官方開始招募樂人，這些樂人皆“正入”出身，屬于編戶齊民而非官賤人。

樂籍制度的衰落自北魏末期開始，至唐中期以后越發(fā)嚴重。雖然唐時仍然存在以罪犯充樂人的例子，但唐中期以后官賤人在整體樂人中所占比例很小。大量的太常樂人已寄籍地方州郡；而教坊、梨園之樂人乃是皇帝家樂性質(zhì)，許多女樂甚至成為皇帝愛妃、后宮女官；同時還產(chǎn)生了許多商業(yè)性的音樂娛樂場所，如北里諸店，其樂人明顯亦不屬于官賤人。樂籍制度在唐代衰落至此，與唐中葉以后整個官賤民階級的衰落息息相關(guān)——納資代役制度與和雇制的發(fā)展使得官奴婢勞動的重要性日益下降。據(jù)《唐六典》記載：

凡興建修筑材木工匠。將作監(jiān)匠一萬五千人，散出諸州，皆取材力強壯、技能工巧者，不得隱巧補拙，避重就輕，其驅(qū)役不盡及別有和雇者，征資市輕貨納于少府將作監(jiān)。

至遲在開元天寶之際，唐官府手工業(yè)的主要成分已不是官奴婢，而是實行番役的工匠。

官賤民在宋、元、明、清諸朝依然存在，但絕不是服務(wù)政府部門的主體。換言之，唐以后諸朝雖有地位低賤之樂戶，建立在輪番服役制特別是納資代役制上乃是身為普通樂人服務(wù)政府的方式，正如元人方回所說：“近代無從坐沒入官為奴婢之法”。宋以來的文獻中出現(xiàn)的名詞“妓籍”、“伎籍”、“娼籍”、“倡籍”和“花籍”，并非樂籍制度的衍生的概念，也不可作為證明唐以后樂籍制度還是國家重要制度的依據(jù)。這些文獻中出現(xiàn)的“籍”往往是指樂籍的字面意思。?？偠灾?，分時分代弄清對象的內(nèi)涵是展開研究工作的前提，這一點對于研究跨時較長、內(nèi)涵豐富的“樂籍”至關(guān)重要。

（責任編輯 孫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