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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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連江南也變得層林盡染的時節(jié),我結(jié)識了本地的一個“綠皮小火車俱樂部”,參加這個俱樂部的成員都是城市里普普通通的男女,他們有些人干著機務段檢修、高鐵研發(fā)、凍土層筑路科研等原本與火車搭點邊的職業(yè),還有很多人純粹是為了深愛小綠皮火車而來,職業(yè)五花八門,有森林警察、幼兒教師、政工干部、外科醫(yī)生,還有賣水果的商販,做淘寶的小商人,前者,都是攢了加班調(diào)休和年假來“追火車”,后者,更可能為著一趟旅行把淘寶店鋪都關掉,貼出光棍節(jié)后歇假10天的假條。為什么?因為這個時候綠皮車外的景色達到了一年中的巔峰,五色山映五色水,像琉璃一樣美!此時不出行,不拍照,不在綠皮火車上就著小站上買來的燒雞和高莊饅頭,喝上二兩忘憂小酒,簡直是浪費大好人生。
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這個“綠皮小火車俱樂部”可能是全中國成就情侶和夫妻比例最高的小團體。核心成員不過三四十人,近年來戀愛成婚的倒有7對!有好多對情侶,干脆是裸婚。沒房沒車,姑娘退了自己租的房子,與男友換租一套遠遠聽得見火車鳴笛的房子,就領證結(jié)了婚。這件事讓我大吃一驚——這種婚戀方式,在當今可真是稀罕啊。在大家都在曬鉆戒,曬婚紗,曬歐洲古堡婚禮的時候,有人曬了幾個老式火車頭, 曬了一捧小茶幾上的野花,曬了從車窗里被風吹得凌亂的笑靨,就結(jié)婚了。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得不像一個傻呵呵的央視記者一樣,讓他們曬一曬“幸福的故事”,或者“別樣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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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婚的姑娘小顧說:“習慣坐著小綠皮去拍照、去旅行的男人,至少沒有把人生目標都換算成錢。他至少像個少年一樣對遠方有憧憬,有旁枝斜出的、不切實際的夢想。他至少對美很敏感。我以前也相過親、談過戀愛,我覺得很多男生還沒到中年就已經(jīng)成為油膩男。因為他那一套夸夸其談都是在炫耀,他在世俗的成功道路上走得有多遠??晌蚁?,要是跟一個對美都不敏感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皇宮里,這一輩子能有多乏味?”
沒錯,如果男人只想追逐速度與光鮮,把生命中所有的能量都交付了成功學,他是不會乘著小綠皮來追逐美景的。美是如此無用的東西。車窗外成片成片被金色朝陽鍍亮的白樺林,有什么用處?小車站上開滿的野菊花與包著頭巾的婦女,對過客而言有什么用處?臨時停車時,車窗外的粉墻黛瓦以及一株祖爺爺輩的銀杏樹,在你眼中又有什么意義……
對無用的事物有興致,有熱忱,對季節(jié)轉(zhuǎn)換的美,有高于常人的理解,這樣的男人往往才能彈動才女們心上那根弦。綠皮小火車走走停停,有時會臨時停車,停在秋景迷離的曠野上,只為讓路后面的特快列車;有時會減速搖晃,因為正在路過1978年修建的凌空大橋,下面是沸騰的江水;有時, 忽然有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列車員,急急叫大家關窗,不久, 兩側(cè)的山勢愈加黑影重重, 眼前一暗,火車已進入幽深的隧道。趕著去目的地賺錢的人,是不會一而再、再而三來坐這種浪費光陰的小火車的,擔心耽誤機會的人也不會來坐,只有那種男人,那種懂得享受當下,懂得享受臨窗讀詩、吹風、沐浴朝陽,懂得與伙伴分吃一簍剛從車窗里遞進來的橘子, 沾染滿手清香的人,才會來坐這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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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這種車上挑伴侶的女人,也是有精神需求的人。她根本不在乎相識3周年的時候,曬出感情憑證是一疊車票,大面額的只有200多塊,小面額的只有8.5元;她也不在乎為了陪心愛的人拍攝山里的日出,凌晨4點裹著軍大衣哆哆嗦嗦上火車;她更不在乎在別的女子曬寶馬曬手袋的時候,自己只曬列車員續(xù)茶用的裹著棉毯的大茶壺,只曬火車茶幾上新買的玉米棒和喜氣洋洋的辣椒串,曬一搪瓷缸子北方小站上的胡辣湯。
他們能在老式小火車上相識、相戀,就說明,這種經(jīng)常晝伏夜出的小火車,這種越來越稀少的小火車,給了他們一個別樣的契機——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找到與自己價值觀一致的人。小顧姑娘說得好:25歲以后,我明確了自己的目標,就是我愛的人需要具備一種稀缺的心理素質(zhì),就是既能將就,又能講究。既能在老式的椅子上和衣而臥,又能在精神上活得像一個貴族。
既能將就,又能講究。這就是追火車的男人能把日子過出光影與聲色來的必要條件。這一點,小顧姑娘看得真真的。
她的老公小周,就是一名園林景觀設計師,上了火車,必定會給她帶3樣東西:腰枕、茶巾、大大小小的搪瓷缸子。這3樣東西,坐過那種老式的綠皮長椅就知道有多必要——綠皮車可不像后來的動車高鐵一樣,有舒適的航空椅,它的椅面與椅背,呈筆直的90度夾角,坐久了是會腰酸背痛的,所以,一個彈性十足的腰枕,完全證實了小周的觀察力。綠皮火車的茶幾,包著鋁制邊框,冬天摸上去冰涼,鋪上一小塊厚實的茶巾, 切面包也好,泡咖啡也好,剝橘子也好,看書也好,就多一層舒適溫暖。小周自己買了零頭布,托媽媽手縫成茶巾,每一次,拿出來的茶巾顏色都不一樣。他知道小顧是拍照狂,總是先偷瞄她正在讀的書,正在記的手賬,他準備的茶巾,顏色質(zhì)感,都與小顧手邊的“旅途伴侶”極為和諧。至于搪瓷缸子,在綠皮車上簡直是萬能伙伴,小顧拿它裝過茶水、插過野花、洗過漿果、盛過熱氣騰騰的豆腐腦。當然,打動她的還不止這老三樣,每次出行,小周的鏡頭里都有她。
這些年,為了拍老婆的回眸一笑,小周說動了伙伴們?nèi)ト珖穼ぁ白蠲赖幕疖噺澋馈?。一開始,大家都不理解,因為這需要走到最僻遠的地方去,跟著慢騰騰的火車行進良久,才會經(jīng)過那個傳說中的彎道。而且,能否拍出最美的風景,還要看老天爺幫不幫忙。后來,伙伴們逐漸理解了小周的執(zhí)拗——沒錯,這些布滿秋色的彎道,不只可以拍出火車傲嬌的車頭、妖嬈的腰肢、靈動的甩尾,拍出世間風景流離燦爛的離心力,還可以拍出前座女子探首回望時的會心一笑。是的,他們是知音,是心懷懂得的伙伴,他們這一路,雖是艱苦,卻也心懷好奇、滿心都是冒泡泡的歡喜。這些歡喜,足夠他們?nèi)サ謸跷磥砩盥飞系娘L霜雨雪。
在這群綠皮火車愛好者身上,我意外見識了愛與親情本來的模樣,它不附加多少物質(zhì)條件,只是提供了識人、體諒人又贊賞人的絢爛瞬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