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建才,楊盛蘭
(1.陜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2.陜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當前,委內瑞拉制憲大會引發(fā)的總統(tǒng)馬杜羅(Nicolás Maduro Moros)與反對派之間的沖突日趨嚴重,導致國內局勢動蕩和對外關系的危機。美洲國家紛紛選邊站隊,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Donald Trump)叫囂要對委動武。委內瑞拉的局勢走向已經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之一,國際社會呼吁通過和平方式解決爭端。在此國際背景下,研究委內瑞拉對外關系史中的沖突很有必要。委內瑞拉過去200年的外交史,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沖突史,且每一次重大外交沖突均與隔海相望的美國密切相關。第一次委內瑞拉—英屬圭亞那邊界爭端正是這種“密切”美委關系的開端。爭端中,美國政府與輿論主張通過仲裁手段和平解決爭端,顯示出和平主義的傾向。本文擬從考察委圭邊界爭端及其仲裁入手,管窺美國崛起中對外政策的和平主義面相。
在國際交往中,戰(zhàn)爭與和平是兩大主題。為了維護和平,歷史上許多政治學家、歷史學家、哲學家、神學家等都曾構思過建立理想的世界共同體和機制以幫助解決國家間的爭端,避免戰(zhàn)爭[1](P3-42)。近代國際法學奠基人格勞秀斯(Hugo Grotius)在《戰(zhàn)爭與和平法》中設想了一種根據各國達成的共識和契約建立的國際秩序;歐洲30年戰(zhàn)爭及戰(zhàn)后重建過程為他的萬民法提供了靈感。后來,荷蘭人文主義運動代表人物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ummus)、英國空想共產主義代表摩爾(Thomas More)、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等也都在各自的著作中構建過旨在推動和平的國際秩序或者和平制度。因此,當我們回顧人類歷史時會毫不意外地發(fā)現,和平一直都是最需要、最緊迫的話題。
19世紀末20世紀初,帝國主義國家對勢力范圍的爭奪愈演愈烈,國際關系日益緊張,各國都在擴充軍備,世界戰(zhàn)爭陰云密布,這更加迫使一些有識之士思考如何維護世界和平。在此基礎上,召開了兩次海牙和平大會。1899年5月至7月,在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Czar Nicholas II)的提議下,歐洲和其他地區(qū)共26個國家聚集海牙,出席了第一次海牙和平大會。會議通過了三個公約、三個宣言和一項決議。其中《1899年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公約》意義最重大,并規(guī)定1900年設立海牙常設仲裁法院。應該說,該公約體現了和平解決國際爭端、放棄使用武力的早期努力,正如奧本海(Lassa F. L. Oppenheim)所說:“第一次海牙和平會議在國際法的歷史上標志了一個時代?!盵2](P39-40)但囿于歷史條件,此公約并沒有規(guī)定國家有和平解決爭端的強制性義務。在美國的推動下,第二次海牙和平大會于1907年6月至10月舉行,與會國增至44個,產生了13個公約,其中《1907和平解決國際爭端公約》代替了1899年公約。
兩次和平大會都竭力倡導仲裁解決國際爭端。作為一種解決國際爭端的方法,仲裁的應用可追溯至古希臘時期和歐洲中世紀,但作用非常有限。自18世紀末始,仲裁逐漸被廣泛接納。隨著國際爭端日益頻繁,對世界和平的威脅日益增大,通過仲裁解決重要國際爭端的案例逐步增加,仲裁的價值和意義日漸凸顯。19世紀末20世紀初,仲裁呈現出兩個特點。一是仲裁案例增多。1820—1840年共8件;1840—1860年增至30件;1860—1880年增至44件;1880—1900年達到90件[3](P583)。海牙常設仲裁法院自成立以后共受理了32項案件(1項撤訴),其中14項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前[4](P422)。二是案例涉及的范圍越來越廣。包括涉及國家主權和利益被侵犯的爭端、國家領土紛爭、海上中立法和海上捕獲法等爭端。仲裁的廣泛應用,一方面說明全球交流的深入導致國際沖突和爭端大幅增多,另一方面也顯示越來越多的國家重視和接受仲裁這種解決國際爭端的方式??傮w上看,體現了國際關系中的國際和平主義走向。
19世紀末,由于美國已躍居世界第一工業(yè)大國,對勢力范圍的爭奪、經濟利益的驅使和“天定命運”的使命感將其推向國際舞臺。同時美國又希望避免戰(zhàn)爭(尤其是歐洲戰(zhàn)爭),追求國際法規(guī)與制約機制,倡導世界和平,為全球經濟擴張創(chuàng)造條件。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層面。
首先,從社會層面來看,19世紀美國相繼成立了許多和平組織,它們與其他和平主義者為世界和平以及仲裁作出了貢獻。成立于1828年的美國和平協(xié)會(the American Peace Society)通過其喉舌《和平倡導者》(The Advocate of Peace)在倡導和平和仲裁解決國際爭端方面不斷發(fā)聲。委內瑞拉邊界危機時,該協(xié)會在和平解決爭端和引導輿論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其他組織如成立于1866年的世界和平聯盟(Universal Peace Union)、成立于1873年的基督教婦女戒酒聯盟(Woman′s Christian Temperance Union)以及美國教友派等,長期宣揚和平,支持仲裁解決國際爭端。許多政要也成為和平大軍的成員。格蘭特(Ulysses S. Grant)總統(tǒng)和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總統(tǒng)也都積極推動仲裁解決國際爭端*格蘭特總統(tǒng)任期內通過日內瓦仲裁法庭成功地仲裁了阿拉巴馬號索賠案(the Alabama Case),解決了美英間的一個遺留問題;羅斯福總統(tǒng)調停了1904年日俄戰(zhàn)爭和1905年摩洛哥危機。。諸多國際法律師或專家為推行仲裁付出很大努力[5](P19-20)。和平倡導者最初認為,國家間以簽訂仲裁條約的方式同意將某些類型的爭端提交仲裁委員會,是奠定國際合作和成立國際組織的最快途徑。但隨著和平力量的壯大,他們希望能夠成立一個常設法院和司法機構保存記錄和做出裁決,同時開始思考國家軍事力量的作用以及其在維護和平和國家組織中所扮演的角色。在倡導國際仲裁和支持成立國際仲裁機構的同時,他們也開始思考如何在國際關系中執(zhí)行國際法。在兩次海牙和平大會期間,美國和平運動人士對仲裁與和平活動的熱情高漲。新的和平組織相繼成立,和平倡導者召開了更多的會議。自20世紀始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前,美國的和平運動如火如荼,倡導者定期舉行會議,舉行公開演講,發(fā)表文章,出版書籍,啟動教育項目,倡導國際仲裁等仍是其焦點。但是隨著歐洲內部沖突日益激烈,和平運動逐漸顯得無力。
其次,從國家層面上看,美國通過參與國際法、國際規(guī)則的制定和執(zhí)行,成為支持和平解決國際爭端陣營的領導者和實踐者。泛美大會、打造英美仲裁條約以及兩次海牙和平大會是這一時期美國追求國際法規(guī)與制約機制的集中體現。為了實現在中南美洲的商業(yè)目標,美國政府調整了與美洲其他國家交往的方式,從而誕生了第一次泛美會議。除了要確保在泛美大會上的領導地位,美國的另一個目標是強制仲裁西半球爭端。當時的國務卿布萊恩(James G. Blaine)希望建立和平解決拉美爭端的機制,消除歐洲干涉的潛在危險,這是來自太平洋戰(zhàn)爭(智利與秘魯、玻利瓦爾聯盟因領土問題發(fā)生的戰(zhàn)爭)和墨西哥與危地馬拉邊界爭端的教訓。智利、墨西哥、阿根廷的代表則擔心華盛頓常設仲裁法院會變成美國外交政策的工具。經過長時間的激烈爭論,最終就仲裁只達成了毫無約束力的協(xié)議[6](P188-195)。雖然許多目標未能實現,但第一次泛美會議體現了美國構建其領導美洲秩序的努力。
自19世紀80年代起,英美和平倡導者開始為構建兩國仲裁機制做出努力。1895年,美國國務卿格雷沙姆(Walter Q. Gresham)與英國駐美大使鮑恩斯福特(Julian Pauncefote)多次會談,商討建立兩國仲裁機制的原則。格雷沙姆于當年5月突然離世后,繼任的奧爾尼(Richard Olney)也表示支持建立兩國仲裁機制。但由于委圭邊界爭端爆發(fā),英美談判出現了短暫中斷。隨著關系的緩和,兩國恢復了談判,并與委圭邊界問題談判同時進行。1897年1月11日,兩國簽署仲裁條約[7](P237-240)。雖然條約遭遇各方阻力[8](P234-238),最終未能獲得批準,但后來英美矛盾的解決基本遵循了使用仲裁或其他和平方式解決爭端的原則。同一時期,美國積極參加兩次海牙和平大會。除了支持許多國際法的制定,美國代表團在第一次海牙和平大會上提出建立常設仲裁法院來解決國際糾紛的建議。美國國務卿魯特(Elihu Root)就是法院章程起草人之一。該提議于1900年落實,海牙常設仲裁法院建立。美國國務卿休斯(Charles Hughs)和凱洛格(Frank Kellogg)都曾任職于法院[9](P23)。政府間組織的建立、預防戰(zhàn)爭的海牙和平大會的召開、國際法的制定以及國際仲裁法院的建立,“共同證明了這樣一種意識,即國家的存在不僅是為了其國民的安全和利益,而且是為了從整體上提高各國國民的福利,在現代世界,國際合作比非單邊行動更能成事”[10](P14-15)。而美國利用這種趨勢,其角色逐漸轉變?yōu)槌洚斆乐迖姨貏e是拉美國家的“保護者”和國際事務中的“公平和正義之士”。
同時,美國也是國際法治的積極實踐者。在國際法框架下,美國調停和推動仲裁了許多國際爭端。如當拉美國家與歐洲國家因債務問題、領土問題等產生糾紛時,美國便會出面。在委圭邊界危機和1902—1903年委內瑞拉債務危機中,美國在門羅主義的名義下,不僅擔當委方監(jiān)護人,還擔任委方與歐洲國家間的調停人,并且憑借自身實力迫使歐洲國家接受門羅主義和國際仲裁。美國的仲裁還擴展至亞洲、歐洲大國之間,如調停1901年布爾戰(zhàn)爭、1904年日俄戰(zhàn)爭和1905年摩洛哥危機。三次跨洋調停提升了美國的國際地位和影響力,增強了國際社會對美國的認同,卻也犧牲了弱小國家和民族的利益。
倡導和實踐通過仲裁和平解決爭端既是對世界和平主義大潮的迎合,也是美國追求政治強國地位和建立美式話語體系的重要途徑。正是在和平主義、仲裁運動的迅速發(fā)展和美國實力大幅提升的背景下,委圭邊界危機爆發(fā),為仲裁的發(fā)展和美國建立地區(qū)霸權提供了機遇。
委內瑞拉—英屬圭亞那邊界爭端,是指雙方圍繞埃斯奎博河(the Essequibo River)河谷及其支流流經的整個流域歸屬問題的矛盾沖突。委內瑞拉原為西班牙殖民地,英屬圭亞那原為荷蘭殖民地。1814年,荷英簽訂條約,后者獲得了荷屬圭亞那。委內瑞拉誕生于西班牙殖民地之上,即委內瑞拉都督區(qū)。無論是西荷殖民地時期,還是大哥倫比亞共和國時期或者1830年委內瑞拉獨立后,雙方都未有明確的邊界線,美國歷史學家布爾(George L. Burr)曾無奈地指出,兩國邊界線“從未找到”[11](P471)。從19世紀40年代起,委圭兩國圍繞邊界問題,展開了長達半個世紀斷斷續(xù)續(xù)的談判,但都以失敗告終。80年代起,隨著爭議地區(qū)各種資源尤其是黃金被發(fā)現和開發(fā),越來越多的移民涌進該區(qū)域,爭議地區(qū)的價值逐漸凸顯,邊界爭端問題的解決顯得愈加復雜和緊迫。
美國在19世紀晚期獲得了在委圭爭議區(qū)域航行、開采金礦等權利,英國對該區(qū)域的蠶食引起了美國的不安。1882—1893年,美國兩屆政府都表示關注委圭邊界爭端,也試圖以雙方友好國家的立場居中調解,并督促英國接受仲裁,但均無果而終*參見1882—1894年美國外交檔案(FRUS)。。1894—1895年夏,一些因素的變化使美國對英國的態(tài)度漸趨強硬*首先,政界普遍存在反英情緒,不少政治人物、媒體與民眾敦促政府積極介入爭端。其次,這時發(fā)生了尼加拉瓜事件與尤魯安(Uruan)事件,對美國民眾的好戰(zhàn)情緒起到了一定的催化作用。再次,1895年5月,主張對英強硬的奧爾尼接任格雷沙姆的職位,在委圭邊界問題上比較強硬的薩里斯伯里(the Marquess of Salisbury)重新擔任英國首相。最后,美國介入的根本推力是美國實力的上升。。1895年7月20日,美國國務卿奧爾尼向英國發(fā)出照會[12](P545-562)。在這份被克利夫蘭總統(tǒng)(Stephen Cleveland)稱為“二十一英寸大炮”的照會中,奧爾尼明確表示,作為美洲大國和共和制國家的代表,美國將以門羅主義之名介入委圭邊界爭端。11月26日,英國答復美國,門羅主義并不適應于委圭邊界問題,它也不是國際法[12](P563-567)。12月17日,克利夫蘭向國會提交特別咨文強調:門羅主義毋庸置疑就是國際法;堅持門羅主義政策對美國的福祉至關重要;英國在美洲攥取土地、擴張領土違背了美國的意愿,損害了美國的權利;因此采取措施確定兩國邊界,美國義不容辭,為此要求國會批準成立委員會,仔細、公正地調查邊界問題和確定邊界線[12](P42-545)。從此,委圭邊界爭端演變成美英間的外交對抗。
委圭邊界爭端不僅導致一場英美外交危機,也引發(fā)了兩國的和平運動,為和平解決爭端提供了強大的推動力。1895年12月18日,總統(tǒng)特別咨文公開,隨后三天,美國民眾陷入戰(zhàn)爭式的狂熱,到處喧囂著極端愛國主義和對英國的憤怒。然而,美國無論是在軍事上、政治上還是心理上并沒有做好戰(zhàn)爭準備。很快,民眾出現了對戰(zhàn)爭的恐慌以及和平運動。戰(zhàn)爭的陰霾首先影響金融領域,導致股市下跌,英國在美投資受到影響,出現了金融恐慌,引起了金融界的不滿。宗教界始終反對英美開戰(zhàn),呼吁和平[13](P240-251)。學術界、文學界和社會名流紛紛加入和平大軍。一些學者公開表示總統(tǒng)的外交政策魯莽,反對戰(zhàn)爭[13](P228-234)。許多知名人士如卡耐基(Andrew Carnegie)、美國前駐英公使菲爾普斯(Edward J. Phelps)等都發(fā)表文章,呼吁和平。一些民間組織也積極為和平奔走呼吁[13](P342-345)[14](P65)?!翱唆敻耠妶笫录卑l(fā)生后,美國審時度勢,對英國表示了同情,從而緩解了兩國矛盾。
英國各界對美國總統(tǒng)特別咨文感到非常震驚和氣憤,反對強行推行門羅主義,不少人甚至認為美國政府強硬的措詞實際上是一種戰(zhàn)爭威脅,但相比美國輿論,英國媒體則較為溫和與克制。一方面,它們不斷強調美英的同宗同源性,另一方面,它們也開始討論如何在不失面子的情況下,能滿足美國在委問題上的要求。1895年圣誕節(jié)后,報紙極少再談論戰(zhàn)爭。英國人逐漸放棄了“尚伯克線”(the Schomburgk Line)作為最低限度的立場*該線為英國19世紀40年代劃出的第一條委圭邊界線,英國在委圭邊界危機中堅持該線為其最低領土要求。;對于仲裁的形式和廣度雖有不同意見,但是開始支持仲裁原則,并鼓勵和敦促政府積極與美國對話。同樣,英國宗教界從一開始就呼吁和平。坎特伯里大教主、倫敦教區(qū)主教等著名神職人員,一致呼吁和平解決爭端[13](P254-255, P316)。英國皇室和貴族也為和平作出了貢獻[14](P65-66)[15](P294-295)。文學界名人聯名向美國文學界呼吁發(fā)揮作用,避免給文學界帶來不光彩[13](P301-302)。英國反對黨——自由黨始終對政府的政策持反對立場。著名自由黨人布萊斯(James Bryce)專門撰文,向美國人傳達英國民意,倡導兩國的和平與友誼[16](P147-153)。
兩國的民意互動與和平運動為危機的和平解決提供了強大的輿論基礎,同時,兩國政府的妥協(xié)與讓步為危機走向國際仲裁鋪平了道路。1896年1月11日,英國內閣會議做出決定,準備接受美國的仲裁提議并承認門羅主義。1896年2月,英美開始正式談判。隨著談判的進行以及在媒體和兩國調停人的努力下,英美雙方的分歧最終落在兩點。一是英國希望確保在爭議領土內有長期居民的區(qū)域免于仲裁,因為邊界問題不僅關系到國家的整體利益,也在很大程度上關系到爭議區(qū)域內大量臣民的直接利益[15](P300)。但是奧爾尼希望調查并仲裁雙方宣稱為己所有的一切土地包括已有長期居民的土地[7](P249-252)。二是確定爭議地區(qū)有效占有年限。通過不斷磋商和討價還價,英美互相妥協(xié),最終同意提前確定已有長期居民區(qū)域,并將年限定為50年,被確定的區(qū)域將不再提交仲裁法庭。1897年2月2日,委英在華盛頓簽訂《委英仲裁條約》。仲裁條約共包括四個條款[17](P293-294)。第一條規(guī)定立即成立仲裁法庭;第二、第三條對仲裁法庭成員的構成、義務等方面做出了規(guī)定;第四條就仲裁法庭調查和確定委圭邊界制定了三條原則。三條原則分別為:第一,50年內非法占有或使用可成為有效所有權。仲裁人可判定,對一個區(qū)域的單獨政治掌控和實際居住足以構成非法占有或足以通過占有獲得所有權;第二,仲裁人可依據任何其他有效的國際法和仲裁人認為適用于該案、且不與上一條規(guī)定沖突的國際法原則,承認并使權力與要求生效;第三,仲裁法庭認為,在確立邊界線的過程中,如仲裁法庭發(fā)現簽約一方在簽約之日正占有另一方的臣民或公民,根據理性、正義、國際法原則和該案公平性之要求,此類占有應視為有效占有。值得關注的是,這三個原則均對英國有利,因為英國對爭議區(qū)域的實際占有和開發(fā)遠遠多于委內瑞拉。
根據《委英仲裁條約》,仲裁法庭于1897年年底在巴黎成立。成員共有五人,英美雙方各派兩名法官,法庭主席由俄國國際法專家馬汀斯(F. de Martens)擔任。但是,直至1899年6月21日仲裁法庭才正式投入工作。在此期間,各國都發(fā)生了重大事件,導致法庭工作一拖再拖。1897年初,克利夫蘭任期屆滿,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繼任美國總統(tǒng);第二年,發(fā)生了美西戰(zhàn)爭。在南非,英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矛盾繼續(xù)發(fā)展。到1899年夏,矛盾升級,布爾戰(zhàn)爭正在醞釀。而在委內瑞拉,克雷斯波(Joaquin Crespo)總統(tǒng)已經下臺,安德拉德(Ignacio Andrade)取而代之,新的政變正在上演。1899年10月3日,巴黎仲裁法庭就委圭邊界爭端做出最終裁決[13](P604)。裁定的邊界線基本與“尚伯克線”重合,只是在兩個地方做出了調整。其一,出于安全考慮,巴黎法庭將具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的奧里洛科河(the Orinoco River)河口的沼澤地劃給了委內瑞拉。這樣,委內瑞拉掌握整個奧里洛科河,但條件是該河應對所有國家開放。其二,在內陸地區(qū),委方獲得了“尚伯克線”內大約150平方英里的土地。除了奧里洛科河河口,英國的要求基本得到滿足,并獲得所有有價值的種植園和黃金儲藏區(qū)。
首先,由于美國的介入和國際仲裁,委圭邊界仲裁作為國際仲裁較為成功的案例和成就為和平作出了貢獻。然而,由于仲裁的局限性,委圭邊界爭端并未得到徹底解決。
委圭邊界爭端通過國際仲裁得以和平解決對世界和平與國際法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第一,委圭邊界仲裁案是當時國際和平主義的重要體現和國際仲裁較為成功的實踐,也是1899年海牙和平大會召開后第一個比較成功的案例。通過這次仲裁,一些仲裁程序上的規(guī)定,作為必須遵守的規(guī)定傳達給辯護律師,并在整個仲裁過程中得以貫徹,這在此類法庭中尚屬首次[18](P176-186,P343-354)。這些規(guī)定與俄國政府向海牙和平大會的提議完全一致,并在大會上通過,成為國際法的一部分[19](P15-18)。第二,委圭邊界仲裁裁定了兩國邊界,為此類國際仲裁提供了示范?!逗推匠珜д摺吩u價:“如果像這樣涉及大片爭議區(qū)域、雙方都堅信為己所有、且又密切關系到他們榮譽的爭端都能交付給一個仲裁法庭,來確保可以取得公正、體面的解決,那么我們不明白為什么任何國際爭端總能有理由被置于仲裁法庭的司法權之外?”[20](P54)但從委圭邊界遺留問題來看,將國際爭端尤其是涉及國家領土和主權等國家核心利益的糾紛提交仲裁,存在很大的爭議和風險。第三,仲裁為美洲的和平作出了貢獻。委英實力相差懸殊,美國的強硬干涉客觀上對英國具有威懾作用,英國不得不顧及美國的態(tài)度。國際仲裁避免了委圭矛盾進一步激化甚至發(fā)生戰(zhàn)爭,維護了該地區(qū)的和平。當然,美英主導爭端的仲裁,犧牲了委方的某些利益,美國的最終目的當然是為建立地區(qū)霸權和進行經濟擴張。
因此,由于仲裁的局限性,委圭邊界爭端并未得到真正解決,并遺留至今。從委方來看,仲裁是不公正的。一方面,雖然委方提出和接受仲裁基于“自愿管轄”的原則*仲裁具備的特點:爭端當事國自愿接受管轄;仲裁裁決對爭端當事國有拘束力;仲裁裁決是依據法律作出的,爭端當事國有權選擇仲裁所依據的法律。[3](P583),但作為弱國,始終沒有話語權。談判中,英美政府跳過委政府直接談判。仲裁法庭上,委方律師團全部由美國律師構成。另一方面,仲裁結果對委瑞拉來說也是不公正的,是大國犧牲小國、弱國利益的結果。仲裁結果明顯對英國有利,且更多地體現了英美妥協(xié),而不是委方權益。仲裁結果宣布后,美國律師團成員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和馬雷特-普雷沃斯特(Severo Mallet-Prevost)對仲裁結果的司法純正性提出了質疑,公開表示仲裁結果應是法律保障合法權益的結果,而不應是外交妥協(xié)的結果。美國仲裁法官布魯爾(David S. Brewer)在采訪中暗示法官們對邊界的劃分各有看法,且委內瑞拉國內叛亂影響了司法的平衡[13](P612-613)。奧爾尼指出:“令人擔心的最壞結果不是委內瑞拉喪失領土,而是對仲裁事業(yè)的普遍不信任?!盵21](P70)可見,相比仲裁的公正性,美國政府更加看重仲裁能否最終達成。
從委圭關系來看,遺留的邊界問題成為兩國外交關系正常發(fā)展的巨大障礙。1949年,馬雷特-普雷沃斯特生前留下的一份關于委圭邊界仲裁的備忘錄被公開[22](P523-530)。他在備忘錄中聲稱,仲裁的結果是仲裁法庭主席馬汀斯和英方兩名法官暗箱操作并迫使美國法官接受的結果,并指出:“它雖然給予了委方爭論的最重要的戰(zhàn)略點,不過結果對委方是不公正的,它剝奪了委方大片重要領土,在我看來,英方沒有任何權利擁有這些領土?!盵22](P530)1966年,委政府據此備忘錄,以仲裁不公為由要求推翻1899年仲裁裁決,并由聯合國重新仲裁兩國邊界,致使糾紛再起。1982年,委內瑞拉再次要求聯合國仲裁。2015年夏,因圭亞那附近海域的石油開采問題,委圭領土爭議再次爆發(fā)。因此,委圭兩國領土紛爭持續(xù)至今,不僅嚴重阻礙了兩國外交關系的正常發(fā)展,也威脅到地區(qū)的和平、穩(wěn)定與發(fā)展。
其次,美國在委圭邊界爭端中所秉持的法治與制約機制是美式的、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充滿權力因素,為美國利益服務。
這個時期,美國和平運動人士和政府特別關心的是發(fā)展出有利于世界,更確切地說,有利于保護美國的國際合作方式。因此,國際法和國際秩序的理念吸引了一大批美國政治圈舉足輕重的人物和其他領域的盎格魯-撒克遜精英[23](P31-49)。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理念:美國是唯一能改變世界的國家,能夠運用自身強大實力構建新的世界秩序,特別是維持拉美地區(qū)秩序。他們的主要原則是盡量避免戰(zhàn)爭,但又認為在特殊時機和情況下,激烈對抗也是有可能、有必要的。委圭邊界危機中英美對抗證實了這一點?!疤貏e對這些人來說,既然國際主義實際上意味著全球范圍內的美國化,那么將保護美國的正是國際主義而不是孤立主義?!盵5](P9)因此,美國所倡導的法治與制約機制是美式的。
同時,美國所追求的法治與制約機制是盎格魯-撒克遜式的,是基督教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結合。從美國和平主義來看,由于英美間的種族親緣關系和共同的政治與文化遺產,和平倡導者希望與英國攜手合作,打造兩國的和平仲裁條約,和平解決爭端,并向世界證明所謂文明國家如何處理彼此關系,共同擔承“天定命運”和“白人的負擔”。這一點可以部分解釋為什么在委內瑞拉邊界危機中,兩國在很短的時間內掀起一場和平運動,及時地影響政府決策,避免對抗升級,并建立了兩國的友誼。從英美外交關系來看,委圭邊界爭端的解決也給兩國和平解決其他矛盾鋪平了道路,開啟了英美“特殊關系”的進程。19世紀末,英美兩國的共性為未來的友誼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共同的假想敵、獨立于歐洲紛爭的外交政策以及在遠東和美洲的共同利益為英美的外交聯合奠定了基礎[24](P489)。英國正式承認了門羅主義,接受美國在美洲的霸主地位,為兩國未來關系發(fā)展提供了必要條件?,F代仲裁活動和仲裁制度的發(fā)展,為英美間的矛盾和沖突提供了和平解決的途徑。兩國充分利用并受益于現代仲裁制度和彼此達成的默契,以委圭邊界爭端為開端,其他矛盾也迎刃而解。1901年11月,英美訂立條約,美國完全掌控地峽運河和加勒比海。1902—1903年,美國力促英、德、意與委內瑞拉的債務糾紛提交海牙常設仲裁法院。1903年,倫敦仲裁法庭裁定了阿拉斯加與加拿大的邊界爭端。委圭邊界爭端后,英美兩國再沒有開戰(zhàn)的可能性。20世紀初,英國將其部署在西半球的海軍艦隊召回,關閉了哈利菲克斯(Halifax)海軍基地。勃特拉姆(Marshall Bertram)略帶夸張地說:“美國對英國一個世紀的憎惡在幾天的震驚、義憤、不滿和怒火后戛然而止,從中誕生了一種新的精神。”[14](Preface)這種“友誼”避免了英美的正面沖突,促進了委圭邊界危機以及兩國其他矛盾的和平解決,也在20世紀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友好協(xié)定,形成了英美“特殊關系”,深刻地影響了20世紀世界歷史的進程和國際關系的發(fā)展。
美國外交史是道德政治和權力政治兩種思想并存和相互斗爭的歷史。在不同時期二者的力量對比不一樣。美國建國初期,權力思想占絕對優(yōu)勢。19世紀,基本表現為思想上以道德為指導,行動上以權力為標準。美西戰(zhàn)爭后,道德性在指導思想上和實際行動上占據絕對優(yōu)勢[25](P13-14,P33)。委圭邊界危機發(fā)生在第二個和第三個時期的轉折階段,道德性逐漸上升,占據優(yōu)勢。同時,美國開始揮舞著大棒,干涉其他美洲國家事務。因此,和平主義與干涉主義在這個時期的美國外交政策體系中表現為二者的矛盾統(tǒng)一。
美國外交中和平主義和干涉主義的矛盾性在委圭邊界爭端中主要體現為地區(qū)霸權、話語權與和平主義、共享價值觀之間的沖突。一方面,美國極力主張甚至不惜武力威脅迫使英國接受國際仲裁解決委圭邊界問題,并打算與英國構建仲裁機制和平解決兩國沖突。美國將自身定位為保護拉美免受歐洲侵蝕的“道義力量”,在二者的爭端中充當仲裁者、調解人和前者的保護國。另一方面,為了維護自身利益,美國主動干涉委內瑞拉事務,確保美洲霸主地位。奧爾尼在其照會中表示:門羅主義就是國際法;美國有權介入歐洲國家與拉美的紛爭,尤其是領土紛爭[12](P553-560)。他還宣稱:“如今,美國是這片大陸事實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在它所干預的事務上,美國的命令就是法律。”[12](P558)最終,英國承認了門羅主義和美國在美洲的霸權地位。
美國的干涉主義與和平主義統(tǒng)一于權力,統(tǒng)一于美國外交政策體系,服務于美國的國家利益。美國介入委圭邊界爭端及其仲裁全面滲透著權力的因素。首先,美國以門羅主義為名,擔當了委方監(jiān)護人和委英調解人,已具備足夠的能力和實力說服英方接受仲裁提議和委方接受仲裁協(xié)議、仲裁結果。其次,美國也通過調解委圭邊界爭端證明了自身實力,提高了國際地位,增強了國際社會對美國的認同。再次,美英占據了主導地位,仲裁法庭不得不屈服于強權,犧牲委方利益。
總之,委圭邊界爭端體現了世紀之交美國外交政策體系的兩條主線:一條為激進的民族主義和帝國主義,另一條則為和平主義。前者主要表現為干涉主義,后者主要表現為世界范圍內的調停和仲裁。在干涉的同時,美國奉行孤立主義、主權主義與和平主義相結合的政策,即美國在保持美洲純潔性,避免遭受外來威脅和感染的同時,仍然追求美國主導的國際規(guī)范、國際準則和國際體系[26](P37-38)。
委圭邊界爭端是西方殖民擴張的產物,但其仲裁卻是國際和平主義和仲裁活動的結果。爭端中誕生的英美友好關系為20世紀英美“特殊關系”奠定了基礎,并產生深遠影響。委圭邊界仲裁案成為國際仲裁史上一個重要案例,豐富了國際法的內容。在委圭邊界爭端及其仲裁中,美英占據主導地位,仲裁結果是妥協(xié)的,是對強權的屈服,犧牲了委內瑞拉的利益。作為世紀之交美國主導的諸多仲裁案中的一例,它揭示了美國在崛起過程中外交政策追求國際規(guī)范與和平主義的一面,也體現了美國在干涉主義道路上邁開了一大步。美國在崛起過程中的對外政策是干涉主義與和平主義的結合,即美國在通過武力威脅或戰(zhàn)爭手段對外擴張、爭奪殖民地的同時,積極提倡和實踐國際法規(guī)與制約體制,扮演“國際衛(wèi)道士”角色,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維護美國利益,開拓更大更多的原料產地、商品市場和投資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