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 艷
大正時期是日本歷史上一個充滿變數、劇烈動蕩的社會轉型期,吉野作造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及理論指導者,被譽為“大正民主運動的旗手”。他利用《中央公論》等綜合雜志,在國內政治方面以確立民本主義這一新的政治體制為目標,在對外關系上從承認民族自決的立場上對日本的殖民地政策展開了批判,成為大正民主主義運動的理論指導者,這一點現在已為學界廣泛承認。不過在帝國主義的核心問題“殖民地”的處置方面,吉野是否跳出了帝國主義思想的局限,如何評價吉野在殖民地問題上的看法一直存在爭議。有關吉野作造的朝鮮觀,學界大體上分為兩種看法:一是以宮本又久、中塚明、內山進、高崎宗司為代表①宮本又久:《帝國主義としての民本主義》,《日本史研究》91、1967年。中塚明:《朝鮮の民族解放運動と大正デモクラシー》,《歴史學研究》355,1969年。內山進:《吉野作造の朝鮮観を考える》,《三千里》33,1983年。高崎宗司:《日本人の朝鮮統治批判論》,《三千里》34,1983年。,認為吉野雖然在殖民地統治方面提出了許多改良性的建議,但那不過是壓迫階級良知的一種表露,最終他也沒能主張朝鮮的獨立,因此很難承認其作為日本帝國主義批判者的歷史地位。另一方面以松尾尊允為代表①松尾尊兌:《民本主義と帝國主義》,みすず書房,1998年3月。,松尾承認“吉野的朝鮮論含糊的表現很多,有時也會給人認可日本的朝鮮統治政策的印象”,但是他認為“那是在極端的對言論自由的壓制下發(fā)表的論說”,強調要在吉野“委婉、曲折”的表現中讀取其真意[1]5。并將吉野作造定義為帝國主義的批判者,試圖說吉野將殖民地的獨立作為終極目標這一觀點。隨著學界研究的不斷深入,學術視野的不斷擴大,本文將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對吉野與朝鮮之間的關系進行梳理,按照他從朝鮮研究會時期對“朝鮮同化論”的認可,到實現了對中國和朝鮮考察之后其朝鮮觀的轉變,以及對朝鮮三一運動的認識這一基本脈絡,試圖解明吉野的朝鮮論不過是帝國主義合理觀的一種延長和妥協。
吉野作造最初對朝鮮的認識是從朝鮮問題研究會開始的。1904年吉野從東京大學畢業(yè)后,在基督教會從事文員的工作。這期間,他與朝鮮留學生李殷德結識,以此為契機,吉野開始對朝鮮發(fā)生興趣。1905年與島田三郎、海老名彈正、小山東助、千葉龜治一起成立朝鮮問題研究會。在參加朝鮮問題研究會的一年多的期間內,吉野作造并沒有發(fā)表有關的朝鮮問題的文章或論說。不過從朝鮮問題研究會的成員島田三郎以及吉野從中學時代的親密友人小山東助的文章中,對吉野此時的朝鮮觀可以窺知一二。島田三郎1905年教會所做的題為《對于朝鮮——日本人的職責》的演講中,認為朝鮮人與日本人是同一人種,為了救濟朝鮮的下層人民,日本應該積極干預朝鮮內政,將朝鮮變?yōu)槿毡镜谋Wo國。
小山東助在《新人》發(fā)表的《朝鮮同化論》中,將“日本國民對朝鮮的期望”分為“政治經濟”和“文化人道”兩個方面,第一方面,“因為日本人口增長、經濟發(fā)展的要求,必須獲得新土地和新市場,朝鮮的國土必須永遠地自由地為日本經濟利益的擴張所用”。在“文化人道”方面,為“我們有義務將朝鮮民族從虐政、貧困、無知、迷信中解救出來,使其步入自由獨立的新生活”。制度上實行“過渡時期”—“保護國制”,“遙遠的未來”—“直轄制”的方法,認為英格蘭和愛爾蘭是帝國存在的理想狀態(tài)[2]??梢钥闯鲞@一時期的朝鮮問題研究會,與當時日本國內的主流媒體無異,都是日本帝國主義合理論的支持者。不過,小山認為這一時期吉野深入政治活動還為時過早。聽了小山的勸導,參加了兩三次朝鮮問題研究會的討論后,吉野退出了該會,之后的十年的時間,他沒有發(fā)表任何關于朝鮮問題的論說。
十年之后的1915年,吉野首次發(fā)表了有關殖民地問題的文章《非同化主義論》,刊載于《新臺灣》1915年1月號上,這是吉野第一次發(fā)表有關朝鮮問題的時論。吉野在文章中,從對同化主義批判的角度入手,對日本在臺灣和朝鮮的殖民地統治進行了批判。
在文章中,吉野首先比較了德國與英國的殖民地統治政策,將德國的殖民政策定義為“同化主義”的同時,認為英國的政策“尊重殖民地歷史上的習慣風俗,并且致力于殖民地自治性的發(fā)展”。[3]并進一步指出“因為采取了適應各自土地狀況的殖民地形態(tài),各殖民地自由發(fā)展,土著民比之前其生命財產更加得以保護,其幸福感也隨之增強,其結果帶來了本國的繁榮,這才是殖民地經營成功之所在”[3]。吉野認為殖民地和本國的幸福感是連為一體的,如果一味地采取同化政策,壓迫被統治國家的民眾,那樣做不是真正成功的殖民地經營政策。因此,日本在殖民地政策上,“需要舍棄德國的主義,而轉而模仿英國的。即無論在臺灣還是在朝鮮,盡量尊重當地的歷史習慣人情風俗,讓朝鮮人成為真正的朝鮮人,臺灣人成為真正的臺灣人,無論是他們的土地所有權還是其他的財產都不要搶奪,并予以充分的保護……我們必須做到,即使有一天朝鮮和臺灣從日本分離出去,他們也不會做背叛日本的事”[3]??梢钥闯黾拔恼聦⒂闹趁窠y治政策看成日本應該模仿的范本,并描繪了一條促進朝鮮和臺灣自身的發(fā)展,使日本和殖民地地區(qū)一起繁榮的理想道路。這里需要注意的有兩點:第一,吉野對日本政府為何要耗費國內巨額的人力、物力、財力去侵略開拓殖民地的問題避而不談,難道日本僅僅是為了和殖民地人民一同進步嗎?眾所周知,明治維新之后日本走上了對內改革,對外擴張的道路。1885年福澤諭吉拋出“脫亞論”之后,“脫亞”已經成為日本政界、知識界、民眾之間的主流意識,雖在地理位置上無法擺脫亞洲,但在心理上,日本人自認為自身人種高于周邊各民族。吉野也正是基于這種心理,他既指出“支那民族和朝鮮民族一樣,都有著數千年的歷史,不僅存在固有的習慣風俗,而且文明程度與日本無大的差距”,又在接下來的文中說“統治支那和朝鮮同化主義是不可行的”[3]。但是“統治”這兩個字本身就是上對下、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一種視線,站在這個前提下,如何談“一起繁榮的理想道路”。這說明吉野不了解當時朝鮮與臺灣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實際狀況,他的思想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傾向。
1906年初到1909年,吉野作造為生活所迫,來到中國在袁世凱家做了三年家庭教師,1910年初到1913年,赴歐美留學。回國之后,吉野在東京大學擔任教職時,結識了住在東京大學學生會基督教青年會(簡稱東大YMCA)的金雨英①后任朝鮮總督府中樞院參議。,以及早稻田大學政經學系的學生,以口才著稱的朝鮮留學生張德秀②后任《東亞日報》副社長,并擔任韓國民主黨干部。,還有其他學友會的學生和駐東京朝鮮基督教青年會的成員。在他們的斡旋下,1916年3月27日從東京出發(fā),吉野作造來到朝鮮和滿州,進行了為期三周的訪問。這次來訪的目的本來是與幾位反日朝鮮人見面,拜訪任職于朝鮮總督府的官僚以及在朝鮮傳教的牧師??墒牵H眼看到日本人在朝鮮的殘暴統治之后,吉野的朝鮮觀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他根據自己的所感所想,在《中央公論》1916年6月號上發(fā)表了《對滿韓的考察》一文。
在總數約為五十頁的文章中,近五分之四都是對日本在朝鮮的統治政策的批判。在文章中,吉野對日本殖民當局為了修建道路而征收土地和強征勞役的做法、對朝鮮人和日本人官吏的不平等待遇中體現出來的對朝鮮人的歧視,憲兵政治下官僚以及憲兵的橫暴,對朝鮮民眾言論自由的壓制等實際情況作了詳細的描述。吉野指出,這些做法最終會導致朝鮮各階層對日本統治普遍不滿的后果。
對此,吉野提出了對朝鮮政策的基本理念,認為“無論如何說朝鮮人是多么的無能,朝鮮終究是有著獨立文明的獨立民族?!瓱o論是朝鮮人還是支那人,如果認為僅僅對他們施以善政,他們就會無條件地滿足于日本的統治,這是不了解獨立民族心理的錯誤想法”。日本的殖民統治是打著“滿足幸?!钡钠焯枺瑢嶋H上是強加于被統治人民的“束縛和煩累”。吉野直面朝鮮的民族主義,認為從19世紀以來世界的發(fā)展大勢看來,民族同化已經不再可能。他舉出英國對印度和埃及、美國對菲律賓統治的例子,認為“異民族統治的理想形態(tài)為,尊重其民族獨立性,在其獨立性高度完成的條件下給與其政治上自治權”[4]15。
在這里,“自治權”似乎與“獨立”相關聯,不過吉野作造在這里談到的“自治”,并非無條件地承認朝鮮的自治或者獨立,在接下來的文章中,他接著談到,“作為具體問題,從政治上來看,對中國的關系上不能允許朝鮮的自立”,即在亞洲帝國主義國家競爭的關系中,允許朝鮮的獨立并非上策。他指出,對于試圖借助俄國、美國或者新興中國的力量試圖將日本勢力從朝鮮半島驅逐出去的朝鮮人來說,此舉是“提防了前門虎,會入后門狼”。在這里,他認為俄國、美國以及中國對朝鮮來說是“前門虎”,不如依靠日本的勢力“和平地蓄養(yǎng)自身的實力,耐心等待時機到來之后再向日本提出適當的解決辦法”。至于“適當的解決辦法”到底是什么,吉野在這里并沒有明言,也沒有對日后朝鮮如何實現“自治”提出具體的辦法。最后他僅僅提出當前的對朝政策的根本方針應該是謀求“朝鮮人物質上和精神上全面的進步和發(fā)展”,在此基礎上“施行一般民眾都能接受的善政”,并“站在由政府經營的國家之外,發(fā)起更多的人道主義運動”,以使日朝兩民族“能夠實現根本上的融合”[4]17。
從《對滿韓的考察》一文中可以看出,吉野作造對朝鮮的態(tài)度已經不是簡單的合并、同化之策,歸結其原因,這是與吉野對殖民地問題有了更直觀的認識,以及其知識量的擴大是分不開的。吉野作造通過與志在實現朝鮮獨立的朝鮮知識分子的接觸,對朝鮮殖民統治問題有了更直接、更客觀體驗的機會。吉野能夠實現對滿州、朝鮮的考察,得益于金雨英、張德秀及其他學友會的學生和駐東京朝鮮基督教青年會成員的幫助;在朝鮮考察期間,在上述兩人好友金性洙和宋鎮(zhèn)禹①的斡旋下,會見了反日朝鮮人士,進而對日本在朝鮮的統治有了最直接的了解[5]208。吉野在對朝鮮的考察之后,加深了和朝鮮人學生的交往,1917年1月30日在東大YMCA召開了“日鮮人合同懇談會”(朝鮮人3,日本人5)。之后這種形式的懇談會范圍進一步擴大,2月15日召開的“東洋和平懇談會”,中國人也加入進來(朝鮮人6,中國人1,日本人8)。以上集會的參加者,日本人多數是東大YMCA的成員,中國人是時任黎元洪政府眾議院秘書的殷汝耕,朝鮮人多數為朝鮮YMCA或者學友會的干部,正是這些人策劃和領導了1919年2月8日東京獨立宣言的簽名活動,成為朝鮮人民反對日本殖民統治、要求民族獨立的“三一運動”的導火索。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吉野所作的有關朝鮮問題的評論,都是以日本吞并朝鮮這一既成事實為前提的,他并不贊成朝鮮主張民族獨立的革命派堅決反對和抵抗日本統治當局的強硬做法。吉野此時的對朝態(tài)度,與其同一時期在《日支交涉論》中的對中國問題的觀點何其相似,在那里他指出“日本對華政策的根本理想,在于援助中國,同中國合作,日中兩國共同作為東亞的強國向各個方面擴張實力,為世界文明作出貢獻”[6]134-135。表面上看,吉野好像是在保護中國的利益,但這只是吉野所論述的抽象的理想,一旦接觸現實,他就說:“中國的將來是否真的不辜負我國的期望成為強大的國家?”“在中國尚未強大的時候,列強拼命擴張勢力,或許中國已經處于不能獨立自主的狀態(tài)?!币虼?,在研究“中國的將來”時,“既要考慮中國本身的發(fā)展進步”,“也不可能忽略歐美各國在中國扶植勢力,我們的理想是,期望中國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但是,面對當前各國競相在中國內部扶植勢力的現實情況,我們也不得不采取應急的措施”[6]139。在文章結尾部分,吉野提出了日本對中國的“理想政策”,即“始終援助中國,做中國的后盾,謀求中國完整而健全的發(fā)展。現在日本向中國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會引起他們的反感,其實這是迫于列強在中國角逐的形勢,不得已而為之,絕不是日本的本意”,日本國民“對于中國的事物,將來應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尊重”[6]155。
可以看出,無論是對朝鮮“給予自治”,還是有條件的“保全中國”論上,名目上是保全兩國,實際上都是將兩國看作是日本的保護國,是一種否定兩國國家主權,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梢哉f他所倡導的并非殖民地放棄論,而是通過對殖民地地區(qū)的“幫助”而實現“和平共處”的一種新型的殖民地統治技法,相對于赤裸裸的帝國主義侵略論,這種提法顯然更具有隱蔽性。岡義武認為,“這種說法是一種頑固的辯解,是將我國的行動以所謂的亞洲門羅主義邏輯進行正當化的嘗試”[7]287。
吉野作造在1918年10月號的《中央公論》上就曾發(fā)表《朝鮮統治策》的社論,文中指出“觀察一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出現的洶涌澎湃的民族主義源流,就會知道朝鮮問題將在不久的將來成為日本內政上的重大的問題”,[4]50提醒日本政府不應該因為還沒有發(fā)生問題而忽視對統治朝鮮政策的改革。在這一點上,吉野確實有敏銳的洞察能力,半年后的1919年3月1日,以朝鮮青年學生為先導的民族主義者在漢城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反對日本的殖民統治,拉開了“三一運動”的序幕。
“三一運動”爆發(fā)之時,幾乎所有的日本媒體都不承認這是自發(fā)的朝鮮民族的獨立運動,認為是由一部分“不良鮮人”或者是外國人傳教士的煽動而引起的盲目性的暴動。吉野在3月22日舉辦的黎明會第三次演講會的開幕式上,做了“首先需要自我反省”的主題演講,其主旨有以下三點:1.日本政府和國民缺乏自我反省的態(tài)度。認為“將事件圓滿解決的第一步,首先要查明真相,而其第一階段我們需自我反省……單單斥責別人,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2.不重視和尊重對方的想法,就得不到對方的諒解?!白砸詾樵诔r施行了善政,就妄自認為對方不會感到不平,可是一寸的蟲子還有五分的魂魄……不尊重對方的立場,恩惠有時也能變成仇恨”,并總結在殖民政策上不通人情的做法是行不通的;3.批判認為“三一運動”由第三者煽動的盲目性暴動的輿論導向,認為暴動爆發(fā)的原因即使是美國傳教士的教唆,其根本原因也在日本的統治政策出了問題[4]55。緊接著,吉野又在4月號的《中央公論》上發(fā)表了相同論點的文章《對外良心的發(fā)揮》,再次強調了自我反省的必要性,并斷言“三一運動”的原因“除了日本統治政策的失敗別無其他”[4]61。
對于這些問題的解決辦法,吉野發(fā)表在同一期的《中央公論》上《朝鮮暴動善后策》一文中,提出了鎮(zhèn)壓和嚴懲“暴徒”、以皇室賜金的名義發(fā)放救恤金、徹底貫徹“一視同仁”的政策以及承認“某種形式的自治”、在民間設立類似“日鮮協同”形式的疏通機關等解決辦法[4]53。當然,相對于諸如東京朝日、大阪朝日、東京日日、大阪每日、時事新報、國民、讀賣等主要報紙將朝鮮的國民運動看成是由一小部分人的煽動而引發(fā)的暴動,而建議以武力來鎮(zhèn)壓的觀點不同,吉野看到了這次運動中的“民族性”,以及爆發(fā)的原因在于日本統治方針的失敗,提出了作為將來的統治方針,應該是在尊重朝鮮民族性的基礎上,通過與朝鮮民眾協議的方式保證其政治權利,這一點上應該肯定吉野的進步性。
這之后直到9月號為止,吉野在《中央公論》上連續(xù)就朝鮮問題展開論述,批判日本政府的對朝政策,在6月25日黎明會第六回演講會上所做的《關于朝鮮統治改革最低限度的要求》中,集中反映了吉野對朝鮮問題的看法。他首先說到了“三一運動”爆發(fā)之際日本政府的種種暴行,“為了日本國民的良心”是不能漠視的,關于將來的通知方針,作為“最低限度的要求”,他提出了四點:(1)“廢除對朝鮮人差別性的待遇”,特別批評了教育以及官吏任用方面的不平等、社會上普遍對朝鮮人的歧視態(tài)度;(2)“軍人政治的廢除”,認為“不受國民輿論、監(jiān)督”的統治制度,其結果只會造成官吏特別是憲兵的橫暴;(3)放棄“同化政策”,指出讓朝鮮人“忘掉其漫長歷史中發(fā)生的事以及所有的傳統,成為日本人”這件事是不可能實現的;(4)“給予言論自由”,指出在日本沒有批判朝鮮問題的自由,在朝鮮朝日兩方國民都沒有言論自由是發(fā)生這次事件的原因,認為只有在給予言論自由的前提下,才有可能產生朝日雙方都能滿意的“朝鮮統治的最佳方策”。吉野認為“朝鮮統治的最佳方針”是“對于實現東洋的和平,日本民族與朝鮮民族有著共同的使命,在日本和朝鮮充分融合的基礎上,設定一個遠大的目標,為了這一目標,日本民族作為日本民族和朝鮮民族作為朝鮮民族,各自根據自身特點貢獻自己的力量”[4]104。
可以看出,吉野主張的既不是朝鮮民族的獨立和解放,也不是承認在民族自決原則下的自治權,不過是將朝鮮和日本捆綁在同一命運共同體上的一種合理主義改良方法,這種改良,是在日本帝國主義利益范圍內進行的,在這一點上與其前述的《對滿韓的考察》的立場是相同的,不禁讓人聯想到“君民同治”框架下的“日朝同治”的構想,仍然是將朝鮮民族置于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之下的一種從屬關系的變形。
吉野作造對處于日本殖民統治之下的朝鮮的民族運動表現出了一定的理解和同情,并呼吁加強對殖民地地區(qū)的待遇改善。但是無論是“殖民地待遇改善論”、還是“殖民地地區(qū)的自治論”,都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與吉野在國內的政治認識的變化、他同朝鮮民族主義人士以及中國革命黨人的接觸,他對被統治地區(qū)深入的了解,以及他自身的宗教信仰相關聯的。
吉野作造朝鮮觀的理論基礎,日本不少學者都從“對內民本主義,對外帝國主義”的角度進行解釋,但筆者認為不如從“帝國主義合理觀”的角度進行統合。在理論層面,與吉野作造同為基督教徒的浮田和民提出了新的帝國主義論,簡單地說,即以基督教的理論道德對弱肉強食理論進行規(guī)制,以及戰(zhàn)爭、流血、民族被支配等這些近代化過程中出現的丑惡的一面進行矯正的理論,在不舍帝國主義、膨脹主義的大前提下,基于人道、人格主義的理論,有倫理、有道德地推進帝國主義①栄沢幸二將浮田和民的觀點概括為“倫理的帝國主義”。參見栄沢幸二著:《帝國主義成立期における浮田和民の思想的特質》、《歴史學研究》332號,1968年。。新渡戶稻造也是研究殖民地學的先驅者。他也同浮田一樣,提倡在殖民地的支配方法上,要以道德為準軸,以及人類和平的思想。但是,對于為什么要獲得殖民地這一根本問題,他卻始終避而不談。新渡戶與歐美論者一樣,將殖民地的獲得、經營看成是文明傳播的手段,并予以正當化。
同樣的特征也可以在吉野作造的對外認識中發(fā)現。吉野在日俄戰(zhàn)爭時期,基本上可以說是一個深受國家主義思想影響的青年知識分子,對于日本吞并朝鮮持著積極的支持態(tài)度,但自1916年提出民本主義以后,站在反對軍閥和專制勢力的立場上,產生了與朝鮮知識人、學生的連帶意識,支持朝鮮的三一運動。雖然轉變后的吉野作造也和浮田和民、新渡戶稻造一樣,站在人道主義、人格主義的立場上,主張在殖民地支配的方法中注入道德意識和道德心,但是對殖民地本身的解放問題以及日本的大陸政策始終沒有言及。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吉野作造位于浮田、新渡戶的“帝國主義的合理觀”的延長線上。他對帝國主義批判的同時,又對其有所妥協。但是他忽略的是帝國主義侵略邏輯的本身,如果某種邏輯在根本上是錯誤的,那么無論對這個邏輯進行怎樣的修補,都不能掩蓋這個邏輯本身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