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敦
大建筑師貝聿銘先生今年過一百歲生日,北京《三聯(lián)生活周刊》四月第二期選了老先生一張舊照片作封面,更動用七十幾個版面專題報道,從廣州到蘇州,蘇州到上海,上海到美國,再到全世界,剪輯出這位華人建筑師一生的天分刻苦,繁華榮耀。那幾天上海的名主持人曹可凡也傳了一段十年前他采訪貝先生的錄影上網(wǎng)。那年貝先生設(shè)計的蘇州博物館新館剛落成,他回蘇州剪彩,順道接受訪問,錄影里貝先生說的是上海話,帶點蘇州腔,像評彈里的念白:你不是“儂”,是“倷”;我們不是“阿拉”,是“哦伲”,這樣的稱謂我很熟悉,小時候聽我祖父說慣了,在蘇州人說的上海話里祖父不是“阿爺”,是“老爹”。
我念初中的時候?qū)W生證上還要填寫籍貫一欄,我的籍貫是江蘇吳縣,那是我祖父的出生地,清代的蘇州城里有三個縣衙,吳縣是其中之一,另兩個是長洲與元和,姑蘇自古繁華,人口稠密,三分而治,可見龐雜。古城里詩書傳家,生活安逸,近現(xiàn)代史上的蘇州人要成就一番事業(yè)似乎都要離開蘇州才有可能,貝聿銘是如此,我祖父也一樣,十六歲離家,先到上海,再去武漢,然后天南地北,四十年代住過日據(jù)剛結(jié)束的臺灣,五十年代到了莫斯科。祖父會說日語,據(jù)說俄語也很流利,我隱約記得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天在上海思南路的家里祖父教了我?guī)讉€英語單詞,那年他好像要去美國出差,一邊自學(xué)英語,一邊和孫子逗趣。祖父的專業(yè)是工程設(shè)計,一九九〇年建設(shè)部評選中國第一批工程設(shè)計勘查大師,一百二十人當(dāng)選,他是其中之一。七十二歲那年祖父正式退休,此后一直在杭州養(yǎng)老,離蘇州很近,卻也沒什么機(jī)緣回鄉(xiāng)。故家舊物,祖父最懷念的是小時候母親做的桂花雞頭米甜湯,說是很香,很糯,幼時的味覺總是最耐久的記憶,好像我也時常想念,他偶爾從復(fù)興公園對面的小吃店里給我?guī)Щ氐男』\包一樣。
雞頭米也叫芡實,睡蓮科植物的一種,成熟的雞頭米果實呈球形而尖吻,形似雞頭,我卻覺得更像是水生的石榴。果實的外皮頗似蓮蓬,剝開后就是一粒粒帶殼的雞頭米,雞頭米的外殼遠(yuǎn)比蓮子的青皮堅硬,需借助特殊的工具才能撥開,水鄉(xiāng)村婦于此最有心得,九十月間蘇州城里的公交車站臺上常見剝雞頭米的老婦,剝開的雞頭米潤如玉珠,用一缽清水養(yǎng)著,不必向過客兜售,自有相熟的候車人問津。蘇州人只吃新鮮的雞頭米,葑門外南塘的最好,開水煮糯,薄施藕粉,輕點桂花,暑去秋來時節(jié),這道點心冷暖兩宜。
蘇州人的精致在蘇州菜里最是分明,精致的本源在于其不怕麻煩,剝雞頭米如是,剝蝦仁拆蟹粉更如是。江浙一帶水道縱橫,蝦蟹入饌本屬尋常,不過席間鱗甲縱橫遠(yuǎn)不及輕勺金玉風(fēng)雅絕倫,地道的蘇州菜館無不雇人剝蝦拆蟹。六月里河蝦最美,蝦仁之外,還能剝出蝦腦、蝦子,三蝦匯攏,輕漿快炒,以之拌面,有如錦繡堆玉;十一月湖蟹漸肥,去盔卸甲,蟹肉、蟹腿、蟹膏、蟹黃,一定要分得干凈,再按比例調(diào)配,才能炒出適合不同菜肴的金銀蟹粉。我記得我祖父也很愛蝦仁,小時候家里沒有冰箱,新鮮蝦仁無論生熟都不宜保存,祖父會把剝好的蝦仁用蔥姜翻炒,斷生后再加些熟油和細(xì)鹽,用小火慢熬,蝦仁在熱油中漸漸縮小,皮色因收緊而略紅,大約二三十分鐘后,可將蝦仁同油一起出鍋裝碗,油以沒頂為宜。這種慢火熬過的蝦仁緊而不干,比清炒的蝦仁鮮咸,且可多儲存幾日,最宜作陽春面的澆頭,一勺足矣。近年我雖去過蘇州幾十次,酒樓食肆,卻從未見人如此烹制蝦仁,或許是家中私傳,我姑姑還會這門手藝,每年只做一次,燒一大碗給我解饞,她嫌剝蝦仁麻煩。
小時候我也去過蘇州,卻從未進(jìn)城,只到城南木瀆一帶的山上,掃墓,踏青。六歲那年我祖母謝世,轉(zhuǎn)年在鳳凰山落葬,祖母是上海南翔人,葬在蘇州應(yīng)是祖父的安排,鳳凰山離天平山很近,那里有他母親的墳塋。我的曾祖母姓吳,據(jù)說她的父親是姑蘇名醫(yī),奉詔入京替皇上或太后診過病,病愈賜銀歸里,他用這筆賞銀在蘇州城里的闊巷起了一排五幢相連的房子,最里面那幢自己住,外面四幢分于四個女兒,闊巷不是寬闊的巷子,是那條舊巷的名字,離玄妙觀很近。蘇州城里潘吳聯(lián)姻是尋常事,譬如吳湖帆與潘靜淑,潘靜淑那一族潘氏科名顯赫,出了潘世恩、潘世璜、潘祖蔭;我祖上那一族潘氏經(jīng)商有道,開過黃天源、稻香村、瑞蚨祥,一貴一富,曾道是,“蘇州兩個潘,占城一大半”……金粉人家難免云煙散場,潘家到了我曾祖那一輩已然中落,曾祖父娶了吳家的小姐,闊巷里的那幢房子作了嫁妝,我祖父就在那里出生。又過了幾十年,世道貪新,闊巷拆成一片瓦礫,那年祖父六十有六,帶了遠(yuǎn)來的妹妹和弟弟在瓦礫堆上哭了一場,算是哀悼古城舊巷里潘家的一點遺痕遺恨了。
蘇州城里潘氏留下的遺跡還有不少,故居、祠堂,城南滄浪亭同治年間的重修碑記上也有不少潘氏子弟的名諱,分不清哪一族了。蘇州那些園林里我最愛滄浪亭,近年去得最多的倒是拙政園,看如冬先生,我總在午前到,聊天,看畫,吃完中午那碗拌面,再喝幾口茶才告辭。先生偶爾留我晚飯,我便住一夜才走,十全街上的南園,或是平江路旁的旅館。平江路晚上也熱鬧,相鄰的園林路則清凈許多,園林路一頭連著拙政園,另一頭靠著獅子林,那曾是貝聿銘先生家里的產(chǎn)業(yè),那晚我飯后散步繞進(jìn)獅子林后的一條小巷,六尺多寬,巷口人家的外墻上鑲了門牌,藍(lán)底白字,路燈下很清楚,“潘儒巷”,我好奇往巷深處再走幾步,右手邊兩扇朱漆大門半掩著一間老舊的祠堂,門楣懸著橫匾,顏體暗金大字,“敦睦堂”,我忽然有些擔(dān)心,那扇門會不會是在等我推開?或是另有一個我正要從那門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