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tǒng)論與明清歷史小說

彭利芝

歷史小說是明清長篇章回小說的主要類別，它影響國人之深，甚至超過正史。明清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深受史學思想之影響。缺席了小說家的歷史觀的觀照，史實也只能是一堆散漫的原始素材?？梢哉f，明清歷史小說，是小說家在所持歷史觀的觀照下對王朝更迭史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小說家的歷史觀影響了明清歷史小說的整體架構，也影響了具體作品的主旨、結構與人物塑造等，因而成為歷史小說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

正統(tǒng)論是中國古代史學中的一個重要理論，表達了對某一政權合法性及其歷史地位問題的認識。正統(tǒng)論對明清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接受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毛宗崗所謂“讀《三國志》者，當知有正統(tǒng)、閏運、僭國之別”，即是這種正統(tǒng)論的直接體現(xiàn)。

一、正統(tǒng)論與明清歷史小說中的漢族王朝書寫

正統(tǒng)論是一種變動的、發(fā)展的歷史理論，歷代學者為此“攘臂張目，筆斗舌戰(zhàn)，支離蔓衍，不可窮詰”。但在不斷的發(fā)展中，大體上形成了兩大理論系統(tǒng)：一是依據(jù)戰(zhàn)國鄒衍的“五德終始”說，以金、木、水、火、土“五德”的嬗遞來計年定正閏;一是依據(jù)《春秋公羊傳》“故君子大君正”及“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等的“君正”與“一統(tǒng)”來推衍的理論。前者之“統(tǒng)”強調(diào)時間上正統(tǒng)之延續(xù)，后者之“統(tǒng)”強調(diào)空間范圍內(nèi)的正統(tǒng)地位。至宋代，后一意義上的正統(tǒng)論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特別是宋元之后，重綱常名教以及大漢族主義的思想傾向越發(fā)明顯。

從時間概念而言，正統(tǒng)就是帝王的正宗統(tǒng)系。按照正統(tǒng)論的觀點，雖然某些王朝在歷史長河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但并不意味著它就獲得了正統(tǒng)地位。就漢族政權而言，王朝的正統(tǒng)性既基于其政治的“大一統(tǒng)”，又需考慮其立國方式是否合乎儒家的倫理道德。從這個角度來看，明代史家公認的正統(tǒng)漢族王朝首推上三代，即夏、商、周，其次是漢、唐、宋、明，其他的王朝幾乎都不得為正統(tǒng)。如方孝孺認為：

天下有正統(tǒng)一，變統(tǒng)三。三代，正統(tǒng)也。如漢如唐如宋，雖不敢?guī)缀跞?，然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則亦圣人之徒也，附之以正統(tǒng)，亦孔子與齊桓、仁管仲之意歟？

按方孝孺的觀點，歷代漢族政權能稱得上正統(tǒng)王朝的，除了夏、商、周三代，就是漢、唐、宋，雖然漢、唐、宋不如三代為“正”。而其他“取之不以其正”“守之不以仁義”的漢族政權，都不得為正統(tǒng)。方孝孺的正統(tǒng)論對明代史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如晚明徐奮鵬即云：“獨我太祖高皇帝起自宇內(nèi)風煙之中，迅掃胡腥，再開天地……其所以上承唐、虞三代以來之正統(tǒng)者，惟我明而已?！泵髑鍤v史小說對漢族政權的書寫，深受此種史學思想的影響。由于上三代史料的缺乏，漢、唐、宋、明這四大正統(tǒng)王朝獲得了小說家的青睞。因此，不論是明清歷史小說的整體創(chuàng)作架構，還是具體作品的主旨，都呈現(xiàn)出重漢、唐、宋、明的傾向。

1.史家眼中之正統(tǒng)王朝與明清歷史小說的整體架構

明清歷史小說數(shù)量甚多，“幾與正史分簽并架”，但經(jīng)仔細考究我們發(fā)現(xiàn)，小說家對漢族政權的書寫并不是按照歷史朝代的自然進程依次展開。早期歷史小說特別是歷史演義，于史籍依賴甚深，往往遵循“按鑒”的原則進行“演義”，受史學觀念的影響也更深。從正統(tǒng)論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角度考察，早期歷史小說家選擇的創(chuàng)作突破口恰恰是史家眼中的正統(tǒng)漢族王朝。元末明初署名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隋唐兩朝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傳》，其書寫的中心正是漢、唐王朝。

《三國志通俗演義》作為我國第一部長篇章回體歷史小說，其作為文體典范的意義毋庸贅述。羅貫中選取三國歷史為創(chuàng)作的突破口，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確實倚仗了題材的優(yōu)勢。但作為第一部“演義”體小說，作者所“演”之“義”也值得探究?！度龂尽纷鳛榍八氖分?，詳細記載了東漢末年至三家歸晉的歷史，其中自然有諸多“大義”耐人尋味。羅貫中以小說家之筆墨“陳敘百年，該括萬事”，敷演了魏、蜀、吳三國的更迭史，也闡發(fā)了三國歷史所蘊含的“義”，表達了對歷史、政治的看法。這種“義”，修髯子表述為“知正統(tǒng)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眾所周知，《三國志》尊魏為正統(tǒng)。而羅貫中卻以蜀漢為書寫的中心，將蜀漢視為正統(tǒng)王朝，視為大漢王朝的延續(xù)。從這一角度看，《三國志通俗演義》書寫的中心是大漢王朝，只不過選擇的是東漢末年至蜀漢覆亡的一段歷史。《隋唐兩朝志傳》雖名為隋唐“兩朝”演義，實際上敘事訖于隋煬帝的荒淫誤國，重點敷演了隋唐易代之際的歷史。而隋之荒淫誤國正是李唐王朝正統(tǒng)性的基礎?！端逄苾沙緜鳌冯m然“前多闕略，厥后鋪綴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聯(lián)屬”，但卻首開明清歷史小說“說唐”先河?！稓?zhí)莆宕费萘x傳》從歷史時期看，書寫的是五代的歷史;從小說史發(fā)展來看，也是宋元說話“五代史”題材的延續(xù)。但從作者關注的重點看，著重敷演的無疑是大唐末期至后唐的一段歷史。黃巢起義導致了大唐王朝的崩塌，梁、唐、晉、漢、周迭相更替?！稓?zhí)莆宕费萘x傳》敘事訖于唐末僖宗之“亡”，敘事主線則是黃巢、朱溫的“滅唐”與李克用、李存孝的“保唐”的斗爭。在作者筆下，李存勖建立的后唐，是大唐王朝的延續(xù);后唐的滅亡，其實是大唐王朝的滅亡。于是，在全書六十回的篇幅中，至第四十三回方敷演至后唐的建立，至第五十回后唐滅亡。關于劉知遠建漢、郭威建周以及趙匡胤建宋的歷史，作者僅用了十回篇幅加以敷演。趙景深曾說：“大約寫書的人寫到唐，便沒有耐心再創(chuàng)造出英雄來;連劉知遠出世的故事（《五代史平話》《劉知遠諸宮調(diào)》《白兔記》均有詳敘）都來不及加進去了?！弊髡咧詻]有這個“耐心”，就在于《殘?zhí)莆宕费萘x傳》雖曰“五代史演義”，但其中心事件則是后唐之興亡。因此，后唐歷史演述完畢后，其他精彩的故事僅草草了事。小說家選擇這三個歷史時期，學界大多認為與講史平話的積累、歷史題材的優(yōu)劣、政治時局的動蕩有關，但如果將嘉靖年間的歷史小說綜合來考察，它們與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之關聯(lián)更為明晰。

明嘉靖年間出現(xiàn)的歷史小說有《皇明開運英武傳》《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全漢志傳》《南北兩宋志傳》《列國志傳》。這幾部作品，除了《皇明開運英武傳》出于郭勛的政治目的外，其他的都源于熊大木模式。熊大木模式的小說在漢、唐王朝演義的基礎上增加了大宋王朝開國中興史題材，同時也開始涉足列國志題材。從王朝史來看，這期間的歷史小說在漢、唐王朝的基礎上增加了宋、明、周。如前所述，明代史家在漢族政權中，首推夏、商、周三代，其次是漢、唐、宋、明。夏、商、周三代的正統(tǒng)性毋庸置疑，因此一直不是史家討論的重點。在歷史小說領域，三代因為歷史久遠、史料匱乏，也不是創(chuàng)作的重點。因此，早期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著力點與明代史家對漢、唐、宋、明的推崇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一致性，也可以說，小說家最早都是選擇史家眼中的正統(tǒng)王朝開始敷演。在具體表述上，小說家與明代史家也體現(xiàn)出了趨同性：

秦不過為漢驅(qū)除，隋不過為唐驅(qū)除，前之正統(tǒng)以漢為主，而秦與魏、晉不得與焉，亦猶后之正統(tǒng)以唐、宋為主，而宋、齊、梁、陳、隋、梁、唐、晉、漢、周俱不得與焉耳。且不特魏、晉不如漢之為正，即唐、宋亦不如漢之為正。（毛宗崗《讀三國志法》）

自今萬千余年，變更非一。三王而降，稱大君者，漢唐宋而已。漢除秦暴，得天下為正。唐宋又其次矣。惟我太祖高皇帝，應天順人，奮起濠泗，掃蕩群雄，驅(qū)逐胡元，變腥膻污穢之俗為禮樂文明之會。其盛德大業(yè)，誠足以超漢唐而并降三代矣。（《皇明開運英武傳》第一回）

在小說家看來，歷代王朝中除了三代之外，稱得上正統(tǒng)的只有漢、唐、宋。秦、隋雖擁有天下，卻不過是為漢、唐做準備，二者皆不得為正統(tǒng)。唐、宋不如漢之得正統(tǒng)，而大明則“超漢唐而并降三代”。

這種正統(tǒng)論對明代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格局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小說家對漢族王朝的書寫并不完整，他們真正垂青的歷史時期是漢、唐、宋、明王朝。清代以后，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高潮已過，雖然有部分補缺之作，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歷史小說的整體架構。由此，明清歷史小說作品主要集中于兩漢系列、三國系列、隋唐系列、兩宋系列、大明英烈系列，佳作也多集中于此。

2.史家之正統(tǒng)論與歷史小說的思想傾向

小說家不獨選擇正統(tǒng)王朝為創(chuàng)作突破口，還不時在文本中為其爭正統(tǒng)。劉邦、劉備、李世民、趙匡胤與朱元璋，也成為小說家心目中理想君王的化身。比如，《殘?zhí)莆宕费萘x傳》第一回“孫待詔史記世系”演述歷代帝王統(tǒng)系時，明確“漢祛秦暴真天命，唐統(tǒng)華夷雜霸功”，強調(diào)唐與漢之正統(tǒng)地位?！端鍩燮G史》《隋史遺文》《隋唐演義》開篇的帝王統(tǒng)系，重點演述了南北諸王朝的非正統(tǒng)性，尤其突出了隋文帝楊堅的“篡”周。而大隋“篡”周以定鼎，暴虐以亡國，正好成為大唐政權正統(tǒng)性的一大基礎?！段鳚h演義》中，居于正統(tǒng)一方的劉邦與殘暴的項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芭婀珜Ｐ腥柿x，不尚殺伐，廣攬英雄，撫安百姓，懷王甚愛之，每與群臣曰：‘沛公劉邦，仁厚長者，使此人得專征伐，決能安輯地方，撫愛黎庶，足可以為天下主也。魯公（項羽）威權日重，天下諸侯，莫敢仰視，性暴氣剛，人不敢近，懷王甚憚之而不發(fā)一言，每來奏事，懷王出席與之語?！睂τ诔h相爭的史實，雖然史家一直尊劉邦開創(chuàng)的漢王朝為正統(tǒng)，但對于項羽的評價卻比較復雜。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刻畫了一個復雜鮮活的項羽形象，雖然他有“為人傈悍滑賊，諸所過無不殘滅”的殘暴，但更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姿、“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的仁德、“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深情厚義。這種復雜的性格特征與獨特的人格魅力，顯然是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絕佳素材。《史記》作為史傳文學，尚且突破史家筆法，成就一段“英雄力量之文”，“如破秦軍處，斬宋義處，謝鴻門處，分王諸侯處，會垓下處，精神筆力，直透紙背，靜而聽之，殷殷闐闐，如有百萬之軍，藏于腧麋汗青之中，令人神動”。然而，相比于《史記》或是其他歷史小說，《西漢演義》中的項羽形象毫無神韻可言。這一方面與小說家的才情有關，但與小說家突出與美化劉邦的創(chuàng)作宗旨不無關系。

在這四大王朝中，漢之正統(tǒng)幾乎與上三代一樣毋庸置疑，但蜀漢之正統(tǒng)與否卻是史學上的一大公案。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領域，敷演西漢定鼎與東漢中興的小說遠沒有《三國演義》為蜀漢爭正統(tǒng)之殫精竭慮。雖然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擁劉貶曹”傾向不如后世版本鮮明，但“帝蜀寇魏”思想的存在是不爭的事實。明末清初的毛宗崗父子通過修訂與評點，讓這一傾向進一步得以強化。然而，不論蜀漢怎樣得“正統(tǒng)”，最終仍難逃覆亡的命運。蜀漢覆亡之后，小說還得繼續(xù)演述至“三家歸晉”。這本來就是演述“三國”歷史之必然結局，但在毛宗崗看來，卻另有說法：

三國以漢為主，于漢之亡可以終篇矣。然篡漢者魏也。漢亡而漢之仇國未亡，未足快讀者之心也。漢以魏為仇，于魏之亡又可以終篇矣。然能助漢者吳也，漢亡而漢之與國未亡，猶未足竟讀者之志也。故必以吳之亡為終也。

在毛宗崗看來，蜀漢覆亡之后，小說寫魏、吳之覆亡，其用意仍在蜀漢。

《三國演義》中的“帝蜀寇魏”論，一直是學界的熱點問題。學界普遍認為史學上三國正統(tǒng)之爭往往屈從于當時的政治局勢，陳壽、習鑿齒、司馬光、朱熹等人都基于時代的需要或尊魏或尊蜀。而三國題材的民間傳說、戲曲、小說則一直有其獨立的傾向，即始終以蜀漢為正統(tǒng)。也就是說，三國題材小說中的“帝蜀寇魏”論并不受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的影響，始終有其一致的傾向性。而且，《三國演義》中的“帝蜀寇魏”論有著濃厚的道德至上的價值取向。但是不是就可以說，小說中的“帝蜀寇魏”論與官方或者正統(tǒng)史學思想無關呢？事實上也不盡然。一方面官方的正統(tǒng)史學與民意之間并非涇渭分明，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彼此之間難免會相互影響。特別是官方主流學說勢必滲透到民間，影響一個時期的時代風氣。退一步說，南宋以前的三國正統(tǒng)問題確實存在民眾情感傾向與官方正統(tǒng)史學觀點的分歧，這種分歧自南宋以后已不存在。南宋以來，“帝蜀寇魏”是史學界的主流觀點，朱熹編《通鑒綱目》，以劉備為正統(tǒng)，承獻帝之后，紹漢遺統(tǒng)。自此之后，論蜀正統(tǒng)問題者議論蜂起，而改撰三國之書者亦接踵而至。且“自朱子以來，無不是鑿齒而非壽”。很難想象，如此大量的依據(jù)“帝蜀寇魏”論改撰的史書，不會對民眾和《三國演義》的成書產(chǎn)生影響。也正是在此期間，三國故事逐漸豐滿定型，最終出現(xiàn)了《三國志通俗演義》。而毛宗崗父子對《三國演義》正統(tǒng)論的強化，更是與明末清初史學上“帝蜀寇魏”論有關。因此《三國演義》中的“帝蜀寇魏”論與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的關系，并不能簡單地予以否定，它是民眾情感傾向與史學之正統(tǒng)論共同作用的結果。

二、正統(tǒng)論與明清歷史小說中的少數(shù)民族王朝書寫

正統(tǒng)論不僅涉及歷代漢族政權，還涉及少數(shù)民族政權，特別是宋元之后，后者更為突出。宋元史家的正統(tǒng)之論，就漢族政權而言，突出的是道德意義上的“得天下之正”;就少數(shù)民族政權而言，則具有濃厚的“華夷之辨”的色彩。明初，朱元璋恢復漢族政權，極端道德主義、大漢族主義思想得到進一步強化?！巴聊颈ぁ敝兒?，明與北方蒙古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矛盾激化，嚴防華夷的思想更是成為正統(tǒng)論的核心。

這種“嚴華夷之分”的正統(tǒng)論對明清之際的士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都在其著作中對此多加贊許與吸取。如黃宗羲認為：“中國之于夷狄，內(nèi)外之辨也。以中國治中國，以夷狄治夷狄，猶人不可雜之于獸，獸不可雜之于人也。”由此，他嚴厲批評了前代諸多史書處理華夷問題的做法，如明初修《元史》，在他看來，這簡直就是認賊作父、為虎作倀，他認為應該“改撰《宋史》，置遼、金、元于《四夷列傳》，以正中國之統(tǒng)”。“嚴華夷之分”的正統(tǒng)論對明清小說少數(shù)民族王朝史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1.清中葉以前少數(shù)民族開國史的缺失

“嚴華夷之分”的正統(tǒng)論在明清歷史小說中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少數(shù)民族開國史不產(chǎn)生于明代，而遲遲到清中葉后才出現(xiàn)。在我國歷史王朝序列中，北朝的北魏、北齊、北周是第一批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而在清中葉以前，歷史小說中并無北史（當然也包括南史）題材的小說。值得注意的是，南北朝史自撰寫史書始，就存在嚴重的華夷色彩。南朝梁沈約的《宋書》稱北朝為“索虜”，并有《索虜傳》;蕭子顯的《南齊書》稱北魏為“魏虜”“索頭”“虜”等;而北齊魏收的《魏書》則稱宋、齊、梁為“島夷”。唐代李延壽在前人史書的基礎上，將原先分裂的南北史統(tǒng)一編寫，將南、北朝同視為正統(tǒng)。但李延壽的努力并沒有改變后人的正統(tǒng)觀念，后世如宋劉敞的《南北朝雜記》、明林茂桂的《南北朝新語》也多南朝事而少北朝事。清中葉以前南北史歷史小說的缺失，與小說家的正統(tǒng)觀不無關系，從現(xiàn)存的小說來看，明代也確實未留下南北史題材的小說。

明代歷史小說中，少數(shù)民族王朝史演義缺失的還有元王朝。崇禎年間刊行的《開辟衍繹敘》云：

名之開辟者何？譬喻云爾。如盤古氏者，首開辟也;天、地、人三皇，次開辟也;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又一開辟也;夏禹繼五帝而王，又一開辟也;商湯放桀滅夏，又一開辟也。周文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武王克紂伐罪吊民，則有《列國志》，是又一開辟也。漢高定秦楚之亂，光武滅莽中興，則有《西東漢傳》，是又一開辟也。又有《三國志》《兩晉傳》《南北史》。隋楊堅混一南北，唐太宗平隋之亂，則有《隋唐傳》，是又一開辟也。宋祖定五代之亂，則有《南北宋傳》，是又一開辟也。其間又有《水滸傳》《岳王傳》。我太祖一統(tǒng)華夏，則有《英烈傳》，是又一開辟也。

從上述文字看來，所謂的開辟，是指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紀元，三代以后則是開創(chuàng)一個新王朝。作序者稱夏、商、周、漢、隋、唐、宋、明都曰“開辟”，而宋末元初，理當是大元“又一開辟”，但小說家卻列舉不出相應的作品。由此可見，大元不可稱為“開辟”。這種思想毫無疑問來自“嚴防華夷”的正統(tǒng)論。

就少數(shù)民族政權之正統(tǒng)性而言，明代的小說家與史家立場基本一致。小說家不僅不涉及少數(shù)民族開國史的創(chuàng)作，明代留存的其他小說也流露出強烈的華夷色彩。如《殘?zhí)莆宕费萘x傳》中寫到石敬瑭（塘）借兵契丹后，小說家借詩曰：“中國須教中國治，盧龍豈可屬夷人？尺一只因輕約誓，諸州從此入沉淪。卻將禮樂冠裳地，貨作侏鴃舌倫。讀史至今遺悵恨，令人切齒怒庸臣?！笔磋┺笆?，小說又錄史官評論曰：“（石敬瑭）以中國之君，而屈身夷狄……夫以古人行一不仁，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猶且不為，況附夷狄以伐中國，又從而取之者乎？《綱目》書晉王尊號于契丹，契丹加晉王尊號，所以著中國，事夷狄，首足倒懸之極，其惡契丹，而賤敬瑭也，甚矣！”雖然晉王朝總體上被小說家貶抑，但與少數(shù)民族政權比較，則成為小說家心目中的正統(tǒng)所系。在具體描述中，小說家在強調(diào)廣大民眾心向晉朝政權的同時，多揭露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兇殘，如后趙石虎“每屠城邑，鮮有遺類”，與趙南陽王劉胤交戰(zhàn)時，更是“枕尸千里”。這種“嚴夷夏之防”的論調(diào)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這種現(xiàn)象，雖然與史實以及明代時局有關，但其根本則源自“嚴華夷之防”觀念。

2.《三國志后傳》《北史演義》及其他

在少數(shù)民族史演義中，《三國志后傳》是一篇特殊的作品。《三國志后傳》主要敘寫的是晉代“八王之亂”后“五胡亂華”的一段歷史，其中尤以劉淵建立的漢趙興亡為重點。其創(chuàng)作之緣起，卻是為延蜀漢之正統(tǒng)。其《引》云：

觀《三國演義》至末卷，見漢劉衰弱，曹魏僭移，往往皆掩卷不懌者眾矣。又見關、張、葛、趙諸忠良反居一隅，不能恢復漢業(yè)，憤嘆扼腕，何止一人。及觀漢后主后為司馬氏所并，而諸忠良之后杳滅無聞，誠為千載之遺恨。及見劉淵父子因人心思漢，乃崛起西北，敘擲歷漢之詔，遣使迎孝懷帝，而兵民景從云集，遂改稱炎漢，建都立國，重興繼絕（統(tǒng)）。雖建國不永，亦快人心。今是書之編，無過欲泄憤一時，取快千載，以顯后關、趙諸位忠良也。其思欲顯耀奇忠，非借劉漢則不能以顯揚后世，以泄萬世蒼生之大憤。

酉陽野史見《三國演義》末卷敘“漢劉衰弱，曹魏僭移”，不禁“憤嘆扼腕”，于是敷演了關羽、張飛、趙云等人的后人扶助劉備后人劉淵、劉曜恢復蜀漢正統(tǒng)王朝的事跡，以此“泄萬世蒼生之大憤”。匈奴貴族劉淵建立的漢趙（前趙）乃是“五胡亂華”的開始，直接導致了西晉的滅亡，史上稱之為“永嘉之亂”“神州陸沉”?！拔搴鷣y華”使得北方漢族幾近亡族滅種，漢趙王朝在后世史家眼中絕對不能為正統(tǒng)。但作者為延三國蜀漢之苗裔，不惜犯“華夷之大防”，將劉淵、劉曜等處理成劉備后人。

至清代，正統(tǒng)論“嚴華夷之防”思想淡薄，少數(shù)民族史學的研究與相關小說的創(chuàng)作得以勃興。比如，南北朝史在清乾隆年間倍受史家關注，人們對北朝歷史的認識也發(fā)生了變化。相應地，小說領域出現(xiàn)了杜綱的《北史演義》（乾隆五十八年）與《南史演義》（乾隆六十年）?！侗笔费萘x》敷演了北魏、北齊、北周史事，主要以北齊開國君王高歡為中心。北魏由鮮卑族拓跋部建立，北周開國君王宇文泰也是鮮卑人，北齊開國君王高歡則是鮮卑化的漢人。因此，北朝的北魏、北齊、北周其實都是鮮卑王朝?！侗笔费萘x》是我國第一部敷演少數(shù)民族王朝史的小說。杜綱之所以“補缺”北史，主要原因在于心中對少數(shù)民族政權沒有輕賤之心。唯其如此，才能滿腔熱情地塑造出高歡、婁昭君等少數(shù)民族男女形象，才會以鴻篇巨制來展現(xiàn)北齊這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崛起史。假如沒有以北齊為中心的《北史演義》，則明清歷史小說就缺少了一環(huán);恰是《北史演義》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嚴“華夷”之分的正統(tǒng)論，體現(xiàn)了漢族小說家對少數(shù)民族歷史的尊重與重視。同樣，蒙元史題材也最終出現(xiàn)在清代歷史小說中。清代道光年間，尹湛納希的《青史演義》演述了蒙元的興盛史，第一次在小說中塑造了成吉思汗的英雄形象。作為一位蒙古族作家，尹湛納希糾正華夷之分的愿望非常強烈，字里行間洋溢著民族自豪感?！肚嗍费萘x》與《北史演義》一同沖淡了明清歷史小說濃厚的華夷色彩，彌補了歷史小說的不足，具有重大的意義。

三、明清歷史小說正統(tǒng)論的特殊性

明清歷史小說中的正統(tǒng)論與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關系密切，但小說家在強調(diào)某王朝的正統(tǒng)性時，并不是一味地依照史學觀點加以敷演，而是更多地融入了民眾的思想情感，由此體現(xiàn)了與史籍不同的審美趣味。大體而言，小說家筆下的正統(tǒng)之主，往往具有真命天子與仁德之主的雙重身份，這是其王朝正統(tǒng)性的根本來源。

1.正統(tǒng)論往往與天命論相結合

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早期依照“五德終始說”來定正閏，雖然也有天命的成分，但更主要的是順應了一種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而明清歷史小說中的正統(tǒng)開國之主無一不是真命天子，幾乎都是星宿臨凡。如《英烈傳》第四回曰：

歷代皇帝降世，都是星宿。即如盤古分開天地以來，那伏羲是虹之精，神農(nóng)是熒惑星，顓頊是瑤光星，神堯是赤龍之瑞，大舜是烏燕之祥，大禹是水德星，成湯是高媒星，文王是居門星，漢的高帝是尾星，唐的高祖是金星，宋的太祖是三天門下修文史。

后唐明帝嘆惜生民亂離，祈禱上蒼早生圣人，以為生民之主。為此，玉帝命赤須火龍托生為趙匡胤，統(tǒng)系治世。元末順帝荒淫怠政，世間混亂不堪，玉帝命身邊的金童下凡，托生為朱元璋，建立大明。劉邦乃赤帝之子，李世民乃紫薇星，郭威是烏龍，簫衍是菖蒲精……

這些真命天子“未顯貴時，必先有異征”（《北史演義》第九回總評）。與此相關的神異現(xiàn)象在歷史小說中比比皆是。劉裕生時，屋上紅光燭天，上天降下甘露?！洞筇魄赝踉~話》里，李世民生來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天生就是“濟世安民”之人。所生寺廟“異香陣陣撲鼻”，“半空中簫韶迭奏，劍佩鏗鏘，紫霧氤氳，祥云繚繞?！薄讹w龍全傳》里，趙匡胤有“香孩兒”之稱，其生時，“赤光滿室，營中異香經(jīng)宿不散”，到城隍廟時，鐘鼓自鳴，泥馬也聽其命令而奔馳。

在這些歷史小說中，《英烈傳》的天命色彩尤其濃厚：朱元璋出生之日，天上的太陽比往日光彩;朱元璋小時與眾小兒裝扮帝王玩耍，別人都跌得頭青臉腫，唯獨他“端然正坐，一些不動”;起兵反元后，有五條花蛇聚積于其頭巾中，又化為五條白龍。每遇作戰(zhàn)，頭巾中就躍躍有聲，令其諸將“心益畏服”……《英烈傳》據(jù)史敷演，其中的歷史事件大多屬實。然而，這樣一部崇尚真實的歷史小說卻大量編造真命天子神話。據(jù)趙景深、錢靜芳先生考證，這些神話幾乎事事皆有所本。朱元璋本人曾大力宣傳其得天命而取天下，其子孫大加效尤。因此，明史及野史筆記中記載了大量大明開國君臣的神話，這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題材來源。

小說家愈是強調(diào)新興王朝的正統(tǒng)地位，則愈是強調(diào)其天命色彩。這種觀念雖然與“君權神授”思想有關，也受到官修正史的影響，但主要與通俗小說的文體特征有關。

2.正統(tǒng)論有濃厚的道德色彩

明清歷史小說中的正統(tǒng)論有著濃厚的道德色彩。在小說家筆下，舉凡正統(tǒng)君王，都是仁德之君?！度龂萘x》“帝蜀寇魏”思想落實在劉備的仁德品格之上，尊劉備就是尊仁德為懷的王者之政。程毅中先生指出：“說話人擁劉反曹，擁的不是漢獻帝而是‘孤窮劉備，主要因為他有仁有義。他們擁劉反曹，正如《東坡志林》所記載王彭的話，是君子與小人之分，而不是什么正統(tǒng)和篡逆之辨。”劉備之起兵，乃為安黎庶，非為自我之野心，這是他成功的基礎。因此李贄評曰：“桃園結義，劈頭發(fā)愿，便說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抱國家，下安黎庶。你看他三人豈尋常草澤之人而已乎！三分事業(yè)實基于此?！闭怯小鞍怖枋敝?，劉備處處待百姓以仁，事事皆以仁德為懷，因而諸葛亮感嘆：“真仁慈之主也！”

小說家?guī)缀醵伎桃饷鑼懥诉@些開國君王的仁德之舉，如商侯“德及禽獸”（《有夏志傳》）、西伯侯“澤及枯骨”（《有商志傳》）、劉備“攜民渡江”（《三國演義》）、劉邦“兵入咸陽”（《西漢演義》），等等。這些細節(jié)在小說中不斷被提及，成為他們?nèi)实聬勖竦南笳?，也成為其王朝正統(tǒng)性的基礎。因此小說家感慨：“國家氣運亦何常，須向人心問短長。時日在天悲曷喪，保民而王愿無疆。”

當然，明清史學中的正統(tǒng)論本身就偏重于道德評判，這種唯道德主義的標準恰好與小說的審美趣味一致，對小說強化正統(tǒng)王朝的道德色彩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正統(tǒng)論是一種先驗的、主觀的歷史觀念，它以某種人為的標準，排列封建王朝的正當統(tǒng)紀或偏閏地位，以此為原則來編纂史書和處理史料。比如在編年體史書中，用正統(tǒng)王朝的年號編年紀事，而偏閏政權的年號不得編年;在紀傳體史書中，正統(tǒng)王朝的帝王有本紀，而偏閏政權的帝王事跡則入“載記”。正統(tǒng)論原則成為史書的編纂體例，饒宗頤說：“正統(tǒng)之確立，為編年之先務，故正統(tǒng)之義，與編年之書，息息相關?！泵髑鍤v史小說中濃厚的正統(tǒng)論也影響了作品的藝術構思。正統(tǒng)論涉及以誰為小說描寫中心的問題，也涉及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問題。這種影響有利也有弊，比如，正是有了鮮明的正統(tǒng)觀念，才使得小說家在三國紛繁復雜的史事中選擇以劉蜀作為中心，重點刻畫諸葛亮、劉備、張飛、關羽等劉蜀集團的人物，避免了將《三國演義》寫成一本三國歷史的大賬簿。但以一方為正統(tǒng)勢必弱化或丑化另一方或多方?！度龂萘x》作為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在尊劉蜀為正統(tǒng)的同時，總體上還是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三國的歷史，歌頌了曹操、孫權集團的時代精英。它雖然有“擁劉貶曹”的傾向，但并未一味歌頌劉蜀集團而丑化曹魏、孫吳集團，也就是說，《三國演義》尊劉備為正統(tǒng)，但并沒有簡單地將魏、吳視為“僭”“偽”，而是客觀上描述了三國鼎立的歷史。因此，正統(tǒng)論在《三國演義》中并沒有影響小說的藝術性，相反，其主題的形成以及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多得力于正統(tǒng)論。但在一些二三流的作品中，小說家很難做到二者兼得。如《英烈傳》雖然模仿《三國演義》處甚多，但幾乎僅為“英烈”作傳，一味強調(diào)朱元璋的正統(tǒng)，一味斥責陳友諒、張士誠等人為“偽”、為“僭”，很難再現(xiàn)元末明初的歷史風云，其思想性、藝術性難以望《三國演義》之項背。因此，正統(tǒng)論在某種程度上又制約了明清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影響了明清歷史小說的思想性與藝術性。

（選自《北京大學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