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你記住我是“王之炅”

潛韻婷

不想變成一個上臺的機器

對普通人來說，“三十而立”之年通常是事業(yè)步入正軌之時。但對于演奏家來說，他們的“而立之年”來得更早，通常十幾歲找到軌道，二十幾歲就已在正軌上“馳騁”。比如在2018年的上海斯特恩國際小提琴大賽上，進入決賽的六名選手清一色都是90后和00后，他們毫不掩飾對勝利與嶄露頭角的渴望。

我問王之炅，進入三十歲后，她覺得自己最大的變化是什么。她想了想說，是心態(tài)。二十多歲的時候想有越多的演出越好，會把自己排得很滿，不輕易放棄任何演出機會。有可能前一個月高密度地連著五場演出，后一個月又清閑得一場都沒有。上海、德國兩地的教學工作，讓她的身體每個月都承受著數(shù)十小時的長途飛行。誰都經(jīng)歷過“拼體力”的階段，最后也都深有體會，這終究不是一個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狀態(tài)。

“我不想變成一個上臺的機器，所以開始考慮，自己究竟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音樂家。”王之炅告訴我。這是一次“舍”與“得”的博弈。她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原則，如果一件事不能保證100%的質(zhì)量，就暫時不接或往后排。于是，她把提琴的教學工作重心放回上海音樂學院，她帶教的學生里涵蓋了從九歲附中的孩子到大學二十五歲的研究生。可以說，她把自己在提琴學習的各個階段的經(jīng)驗，都分享給了那些愿意學的中國好苗子。

“我開始給自己做一些長久的計劃，把自己想要演奏的作品做了一個規(guī)劃，讓每一階段的音樂都能帶給觀眾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工作的節(jié)奏更加舒緩了，也變得更加有規(guī)律了?！彼缡钦f。

她的音樂是她最佳的名片

2010年和2011年，在德國留學的王之炅因為機緣巧合，被邀請加入了阿巴多指揮的琉森音樂節(jié)管弦樂團，在樂團的小提琴聲部演出，并在這個過程中結(jié)識了樂團里很多優(yōu)秀的音樂家朋友。他們不僅沒有“文人相輕”，還因為欣賞王之炅的才華而向音樂節(jié)的工作人員積極舉薦這位來自中國的年輕小提琴家，于是便有了2012年琉森音樂節(jié)上“王之炅個人獨奏音樂會”的契機，她演奏了包括阿沃·帕特（Arvo P？rt）的《兄弟》和理查·施特勞斯的《降E大調(diào)小提琴奏鳴曲》在內(nèi)的一系列西方音樂作品。

那次音樂會之后，有西方觀眾特別找到王之炅的網(wǎng)站給她留言，說這是今年自己聽到過的最好的一場獨奏音樂會。這給予了王之炅莫大的信心和鼓勵，那一年她二十九歲。

“很多年以前，大家對音樂風格的記憶比較容易按國家分類，比如德國音樂、俄羅斯音樂、法國音樂……但是近幾年開始，隨著音樂家們的移動變得越來越頻繁，多重文化的熏陶帶來的是國家屬性的弱化和個人標簽的強化。人們記住的不再是國家，而是每一位作曲家、演奏家的名字。我喜歡別人記住我是王之炅，而不是某個學派的繼承者或者哪個類型的提琴家?！睂τ谧约合胍蔀樵鯓右粋€音樂家，答案在王之炅的心里越來越清晰。

2014年年底，北京交響樂團在“德奧名家·交響巨作”系列樂季演出中邀請了王之炅和柏林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利奧·夏巴多（Lior Shambadal）一同演奏了莫扎特的《第五小提琴協(xié)奏曲》。王之炅的“莫扎特”給夏巴多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即刻要了王之炅的聯(lián)系方式，并在隔年向她發(fā)出邀請，參加柏林交響樂團每年12月31日晚在柏林愛樂音樂廳的室內(nèi)樂廳舉辦的新年音樂會。

那晚，柏林愛樂樂團和安妮-索菲·穆特在柏林愛樂音樂廳的大廳合作了圣-桑的《引子與回旋隨想曲》，王之炅和柏林交響樂團在室內(nèi)樂廳同樣演奏了圣-桑的這部作品。我想，這也是熱愛音樂的德國人在那晚特別呈上的帶有東西方雙重色彩的新年祝福吧。在此之后，王之炅陸續(xù)受到了不少歐洲樂團的樂季演出邀約，先后走進了柏林愛樂音樂廳大廳和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她的音樂是她最佳的名片，讓人過耳不忘。

錄唱片不是為了名垂青史

同樣是2014年，在德國經(jīng)紀公司的引薦下，王之炅認識了德國古典音樂唱片廠牌Genuin的負責人，并和對方分享了一個源于自己切身體會的想法——錄制一張移民作曲家的作品合集。王之炅曾在上海、德國兩地學習、生活，她發(fā)現(xiàn)居住地點的遷徙和環(huán)境的變化會對音樂家的心態(tài)和意識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尤其是從東歐到西歐、從美洲到亞洲這樣文化差異較大的變動，會給作曲家?guī)ヅc眾不同的創(chuàng)作語言。

唱片公司很是欣賞王之炅這個獨特的角度，于是便有了她首張全球發(fā)行的專輯《道》（Dō），其中收錄了她和鋼琴家謝亞雙子合作的五位作曲家的作品，他們分別是華裔作曲家盛宗亮，愛沙尼亞作曲家阿沃·帕特，蘇聯(lián)作曲家阿爾弗雷德·施尼特凱、萊拉·奧爾巴赫（Lera Auerbach）以及索菲亞·古拜杜麗娜。這五位作曲家都在共產(chǎn)主義國家接受啟蒙教育，之后又生活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他們各自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思想和藝術(shù)觀。

英國在線及實體唱片行Presto Classical對《道》的贊美可謂溢于言表：“首先，作為一名年輕的小提琴演奏家，敢于挑選全當代作品作為自己專輯的曲目就已經(jīng)足夠了不起了；其次，這套曲目的選擇是如此的出色，幾乎囊括了小提琴所能展現(xiàn)的各種音色之美、技巧之炫和哲學之思；王之炅仿佛在東西方世界以及這五位作曲家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梁，讓每一部作品都充滿個性、震撼人心。這張唱片，無論是選曲還是演釋都高分推薦！”

2018年初，王之炅與指揮大師托馬斯·桑德林以及英國愛樂樂團在英國著名的Abbey Road錄音棚合作錄制了專輯《西貝柳斯與斯特拉文斯基小提琴協(xié)奏曲》，并由德國古典音樂唱片廠牌Accentus全球發(fā)行——阿巴多晚年在琉森音樂節(jié)的專輯以及鋼琴家朱曉玫的多張專輯就是出自Accentus之手。

“其實《道》錄完后，我就想，該錄協(xié)奏曲了。但是錄什么？和誰錄？由哪家唱片公司來做？我都沒想好。差不多三年后，在我的經(jīng)紀人張克新先生的牽線下，這件事才有了眉目?！蓖踔粱貞浀馈Ｎ覇査颁浿瞥钡膭恿υ从谑裁?，她說并不是為了“留下些東西，好讓一百年后還有人想起她”，而是為了讓更多人聽到好音樂。

一場在音樂廳內(nèi)舉辦的音樂會，能覆蓋的人數(shù)通常多則兩千人，少則幾百人。而且，一名演奏者在演出生涯中能去的國家和區(qū)域也是有限的?！巴ㄟ^實體唱片以及網(wǎng)絡數(shù)字音頻，我的音樂可以被傳遞到非常非常遠的地方。它是一種傳播介質(zhì)，把我每一階段的音樂帶到我無法想象的多個角落。而且錄唱片和現(xiàn)場不一樣，現(xiàn)場是一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流動，而唱片則可以把作品里的很多細節(jié)講得更清楚。”王之炅解釋道。

張克新是朱曉玫在國內(nèi)的經(jīng)紀人，因而認識發(fā)行朱曉玫多張專輯的Accentus唱片公司老板保羅·施瑪奇尼（Paul Smaczny）。一次閑談之下，保羅對王之炅此前在琉森音樂節(jié)的演出經(jīng)歷以及第一張專輯的策劃產(chǎn)生了興趣，便有意來“實現(xiàn)”王之炅的協(xié)奏曲專輯之夢。指揮大師托馬斯·桑德林還親自為王之炅選擇的西貝柳斯《D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和斯特拉文斯基《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牽線了極富錄音經(jīng)驗的英國愛樂樂團。

這兩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雖然只相隔將近三十年，但音樂風格卻截然不同。生活在二十世紀的斯特拉文斯基采用了如“對位”這樣典型的巴洛克風格技法，以及“托卡塔”“詠嘆調(diào)”等巴洛克時期的體裁作為樂章副標題，雖“離經(jīng)叛道”，卻深得王之炅之心。出乎意料的是，這也是有著七十多年歷史的英國愛樂樂團首次錄制斯特拉文斯基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而且是他們首次與中國小提琴家錄制唱片。樂團中的所有人都為這次合作而感到興奮，狀態(tài)出奇的好。當保羅聽到第一版未經(jīng)修飾的錄音母帶時，激動得直喊“太棒了”，馬上和王之炅預約下一張專輯的錄制。

這次，王之炅想，該錄中國作品了。

“很多年前，我和沈葉就一直討論想要合作一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恰好2016年他受到中國文聯(lián)的委約，有時間和計劃去實現(xiàn)這樣一部全新的作品。我就想，既然他要寫，那我們何不把它錄下來？”

出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沈葉是活躍在中國和海外音樂舞臺的作曲家，也是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的副教授，他的《紀念》《交響序曲》《望海潮》《旅行者的夢》等管弦樂作品多次在國內(nèi)外演出。既然要錄制新作品，就要為這部作品尋找另一部適合放在同一張專輯里的“搭配”。沈葉和王之炅考慮了很久，突然想到“作曲家為小提琴家量身定作、共同創(chuàng)作”這一形式在中國歷史上其實早有，作曲家何占豪、陳鋼先生便是與小提琴家俞麗拿共同磨合出了膾炙人口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恰好，王之炅還是俞麗拿的愛徒。于是，第三張中國作品專輯很快就有了方向：沈葉為王之炅量身定作的新作品《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緘默詩篇）》以及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楊洋擔任指揮，樂團是同屬亞洲文化且擁有豐富錄音經(jīng)驗的東京愛樂樂團。這張專輯2018年8月底已在東京錄制完畢，預計最快2019年初就將全球發(fā)行。

與時俱進的“社交無癮者”

自十四歲被梅紐因大師相中首次與樂團合作登臺起，王之炅的每一步在外人看來似乎都是一帆風順的。但其實，這一路上有著不少艱難困苦，只是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笆裁雌D難困苦，當你挺過去之后再回頭看，都是浮云，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我這人做事從來不后悔，而且從小到大，我覺得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事情，當時好的或不好的，現(xiàn)在看來都是好的，正是那些經(jīng)歷才造就了現(xiàn)在的我以及我現(xiàn)在的音樂?！蓖踔劣X得“心態(tài)好”是自己的一大優(yōu)點。

身邊的朋友和經(jīng)紀人都建議她把荒廢的社交軟件重新用起來，和愛樂者多互動，但是她說自己尤其是一個不擅長找話題去聊天的人。倒不是因為社交恐懼或排斥擁抱新媒體，而是她的性格讓她更擅長做“實誠”的事，比如聊到感興趣的哲學問題、音樂作品、油畫風格，她就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個小時，為學生們上大師課或舉辦講座時，也可以侃侃而談毫不怯場。

雖然不怎么用社交軟件，但是王之炅對于“推廣”的意識在我看來是極其與時俱進的。比如這幾年，她就和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經(jīng)典947”合作密切。問其原因，她表示“因為覺得電臺的老師們很有想法，總能給出一些出其不意的新玩法，我自己也有許多想要嘗試的新形式，他們的包容和接納可以給到我出其不意的進展?！?/p>

2016年，“經(jīng)典947”旗下的王牌節(jié)目“星期廣播音樂會”首推“音樂推廣大使”，邀請王之炅以大使身份在一年的時間內(nèi)通過大師班、工作坊、曲目賞析、音樂會等形式來傳播推廣提琴藝術(shù)。同時，節(jié)目組還為她度身定制了普及性小視頻，包括《五分鐘，王之炅教你聽懂“梁祝”》《兩分鐘內(nèi)看盡小提琴華麗技巧》《王之炅大師班精華剪輯》，在網(wǎng)站上收獲了逾二十萬次的觀看量。

2017年，王之炅在“星期廣播音樂會”上以開創(chuàng)性的“音樂·劇場”形式舉辦了自己的獨奏音樂會。旅美青年編劇鐘琳以王之炅選擇的四首小提琴作品為線索，撰寫了一個架空時代的故事。來自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主持人北辰用其聲音的演繹能力，將音樂廳變成了一個故事空間。音樂和戲劇交織前行，王之炅不僅是一個演奏者，還是一名“演”員。她的音樂既是聆聽者，也是參與者，更是講述者。“音樂·劇場”的形式受到了觀眾的熱烈歡迎，并將在最近于其他城市落地。

2019年1月6日，在“星期廣播音樂會”的年度開幕音樂會上，王之炅將再次擔任主角，與指揮家廖國敏和上海愛樂樂團合作，全球首演沈葉的新作《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緘默詩篇）》以及經(jīng)典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前者也是對后者的致敬之作——作曲家沈葉以《梁?！芬粯拥恼鎿粗閬砜坍嫯敶嗣鎸Э嗪吞魬?zhàn)的心理變化、強大的精神力量以及對生命的贊頌，這亦是他和王之炅想留給當代人的一部具有這個時代烙印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

這場具有特別意義的音樂會錄音將由“經(jīng)典947”推介給“歐洲廣播聯(lián)盟”，通過超越國界的音樂語言，向世界講述中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