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變遷與傳承

楊軍紅

摘 要： 本研究考察的重點是東干人的婚姻儀式，在文獻研究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田野調(diào)查、采訪、案例分析等方法，從文化人類學民族志的視角分析東干人民俗文化中留存的中國文化痕跡，分析東干人婚姻程式中蘊含的價值觀、社會心理和審美情趣。了解東干人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對中國回族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以及對外域文化的吸收及本土化的特色，探討這些“離鄉(xiāng)背井”的東干人如何通過一些重要的生命儀式來塑造群體認同，保持穆斯林移民文化的核心價值觀。揭示這種社會性的儀式背后具有的人類深層的文化心理，同時對跨境民族之間相互交融、彼此影響的文化格局做闡釋。

關(guān)鍵詞： 東干人 婚姻儀式 文化中介 文化認同 文化變遷

東干人是19世紀移居到沙俄所屬的中亞地區(qū)的西北陜甘回民及后裔，是穆斯林華僑移民群體，1924年被蘇聯(lián)定為中亞地區(qū)一個獨立的民族共同體“東干族”，但東干人仍然堅持自己的回族身份。東干人和中國回族同宗同源，雖然從地域上看，它是中國境外的一個獨立民族，但從文化源流、民族特征、民族觀念甚至從族群認同上講，它是回族文化的一個分支（丁宏，2005）。他們不喜歡被稱作“東干人”，認可與中華民族文化的一脈相承，自稱“中原人”，或者“中國西北老回回”。作為境外華人群體，東干人是中亞其他國家和民族了解中國文化的“中介”，還是中國與中亞國家文化交流的“中介”（丁宏，2006）。東干人聚居區(qū)“就像一個個保持完好的中國清代活態(tài)村史館”，將秦漢雄風、古國遺韻的基因密碼非常神奇地保存了下來。在遠離故國的中亞地區(qū)，東干人聚居區(qū)成為華夏文明在異域他鄉(xiāng)的一塊文化“飛地”①。

儀式是衡量移民文化變遷可觀察的文化特質(zhì)，保持儀式成為離鄉(xiāng)背井的海外移民追求共同生活意義的依托（馬強，2012）。從國內(nèi)文獻來看，國內(nèi)最早關(guān)注東干人婚俗話題的是張國杰。張國杰和托爾斯托夫1986年在《世界民族》雜志發(fā)表《蘇聯(lián)東干人的婚姻家庭》一文，指出東干人與異族通婚較少，受鄰近民族哈薩克族、吉爾吉斯及其他民族的影響，東干人也有換親習俗。新疆師范大學的張芯語（2014）的碩士論文《吉爾吉斯斯坦東干族婚俗調(diào)研》運用民俗學方法，通過駐村實地觀察、走訪、體驗和調(diào)查，從擇偶、婚齡、婚嫁禮俗、婚禮程序、婚后禮儀五個方面對東干人的婚禮習俗進行全面細致的描述。綜合目前中國學術(shù)界對東干人婚姻儀式的考察和主要發(fā)現(xiàn)，有以下幾點：

一、婚姻形式：一夫一妻制為主，也有一夫多妻，多生育?；榧迖朗匾了固m教規(guī)，不與外族通婚，反對近親結(jié)婚。

東干人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從扎根中亞的第一代東干人開始，就代代相傳念念不忘自己的根，對集體和民族存在較高的依賴感，民族內(nèi)部凝聚力強。東干人作為中亞地區(qū)一個弱小的少數(shù)民族，最大的難題并非一地一村之爭奪，而是要在強大的異族面前確保本民族的繁衍和壯大，不使自己的族群消亡。為保持自己的“純正血統(tǒng)”，東干人反對近親結(jié)婚，不與外族通婚，男女雙方都是穆斯林才能通婚，以免被外族文化滲透和融合。偶爾東干村的男人可以娶別族的女人，但是東干村的女人決不會嫁給外族的男人。東干人的女娃很少與外族通婚，與外族人通婚的女娃會遭“白眼”，讓人瞧不起。

二、東干人的婚禮儀式至今仍然保持著中國漢族“六禮”的傳統(tǒng)，婚慶程式同時有回漢兩族的習俗。

東干人的婚禮儀式至今仍然保持著中國漢族“六禮”的傳統(tǒng)②。締結(jié)婚姻，須經(jīng)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等過程。東干人子女的婚姻由家長包辦，講究“門當戶對”，要“明媒正娶”。這在中國大陸及其他華人社區(qū)，已被視為是過時的封建禮教，但在東干人中仍然流行?！凹{采”就是說媒，東干人稱為“打發(fā)媒人”。年輕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先要有父親、母親的“口話（意即：同意），然后男方要打發(fā)媒人到女方家提親。媒人一般是由男方家的親戚或者朋友擔任，并且是雙方家里認識的人。媒人去向女方家多次求婚，“次數(shù)少了，顯得你的女娃沒有地位”。如果同意，女子的父親會和媒人握手并問好，叫“給話”。征得女方父母的同意后要吃“定茶”，送卡利姆，定日子。然后男方下聘禮訂婚；如女方家長收下禮品則表示同意。拒收禮品則表示不同意這門親事。如果雙方滿意，則商討結(jié)婚日子。即使自由戀愛，也要通過“明媒正娶”這一關(guān)。若是不等到爹娘開口，不經(jīng)過媒人介紹，和自己喜歡的人私會，那么，爹娘和社會人士就會輕視他，認為他不遵守禮教隨。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現(xiàn)在的東干人雖然受父母之命、煤妁之言的約束，但有相當一部分為自由婚。只要男女雙方情投意合把婚事告訴自己的父母，便能成親。

婚慶程式包括新娘坐炕、哭嫁、道別、叩拜、過門、開席、隨禮、答謝作揖、新娘回門等程序，婚禮用品的裝飾及新娘的發(fā)飾和著裝保留著中國清末西北地區(qū)的婚嫁風俗。東干人的婚禮中從大場面到小細節(jié)，都是使用中國傳統(tǒng)婚禮的主色紅色。

東干人女子出嫁前要在自己的小屋里“坐炕”，靜坐三天，回憶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同時為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做好心理上的準備。新娘出嫁前一天，與女友在小屋里或唱或哭，悲嘆分離，東干人叫“少女會”。新娘要“哭嫁”，與娘家人淚別，在途中還要哭泣，以表示不舍離開父母。

中國清末民間舊俗新娘的傳統(tǒng)嫁衣是：“頭戴鳳冠，臉遮紅方巾，上身內(nèi)穿紅娟衫，外套繡花紅袍，頸套項圈天官鎖，胸掛照妖鏡，肩披霞帔，肩上挎?zhèn)€子孫袋，手臂纏定手銀；下身著紅裙、紅褲、紅緞繡花鞋。”東干新娘的發(fā)式和衣著就是中國清代婦女的翻版。結(jié)婚當天新娘一大早就要起床，要梳起樣式復雜的清代婦女的發(fā)式——“燕子頭”，戴上銀發(fā)簪?！把嘧宇^在今日中國早已銷聲匿跡，現(xiàn)在只能在古裝電視劇中才能看到的新娘”鳳冠霞帔“的服飾，今天在東干族內(nèi)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③。結(jié)婚時，新郎穿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新娘頭頂紅花高髻，梳燕燕頭，腳蹬清代樣式的繡花鞋，從上到下，大紅大綠，十分耀眼。東干新娘服裝的繡花上一定要有八寶圖案，代表忠貞和歡樂、安康和長壽，幸福和忠厚、富貴和力量，祝愿婚姻幸福及生活美滿忠貞和多子多孫④。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在這些象征“多子多福”、“招財進寶”、“迎福納祥”的婚禮飾品中得到充分展示。第二天要做“試刀面”，在公婆和男方親戚面前展示自己下廚做事的才能，第三天新郎要準備禮品陪同新娘回門，看望岳父母及親屬。男方用花車迎娶新娘，新娘到夫家后，晚輩端上一盆清水，讓新娘洗臉更衣。endprint

東干人婚禮中有“擺嫁妝”，就是在“拉陪房”那天，娘家會把所有的陪房擺放在院子里，供親戚觀賞，也為前來“拉陪房”的女婿及好友們提供方便⑤?！皵[嫁妝”這種習俗不僅展示雙方家庭對新人婚姻的重視程度和美好祝愿，更是為即將嫁出的女子贏得更多的地位。但過于看重“陪房”，會形成盲目攀比的風氣，也會形成不正確的消費風潮，這都反映出過去婚俗中落后觀念和陳規(guī)陋習⑥。

三、婚慶宴席生動反映了以中國西北飲食文化為基礎(chǔ)的多民族的文化融合特征及中國域外移民文化變遷的痕跡。

由于受當?shù)仄渌褡宓挠绊懀瑬|干人在一些社會交往的細節(jié)上發(fā)生了變化。如東干人見面，像回族人一樣互道“色倆目”，但習慣用當?shù)赝回拭褡宓姆绞绞治媲靶鼐瞎卸Y，再以俄羅斯人的方式互相擁抱（丁宏，2005）。由于同是穆斯林民族，東干人的適應(yīng)似乎容易得多。東干人婚宴用長條桌，男女分坐，有別于漢族的“四方八仙桌”，流水席，主食手抓飯，蘿卜燉牛肉，分餐制，沒有酒。從婚慶宴席的食物上看，除了中式的蔬菜肉食之外，他們也吃馕、面包和手抓飯。東干人吃飯也用筷子，但他們不像中國人的習慣，即直接將盤子或碗中的菜夾起來送進自己的碗里或直接入口，而是像俄羅斯族一樣，先用勺子或叉子將菜盛入每個人面前的盤子中。東干先民到中亞之前，當?shù)氐墓_克及本地吉爾吉斯族等都是游牧民族，東干人將農(nóng)業(yè)文化注入中亞文明。

與中國內(nèi)地婚禮不同的是，東干人的婚禮上人們盡情唱歌跳舞，很多地方都是通宵達旦地唱歌跳舞。

四、問題與思考

東干人子女的婚姻形式上還是由家長包辦。問題是如果兩個不是“門當戶對”的人相愛，雙方父母有一方不同意，產(chǎn)生矛盾與沖突怎么辦？中國民間的締婚過程要進行占卜問卦，媒人或者村中的老人要給準備進入婚姻的這對男女進行占卜，合一下“生辰八字”，看看當事人之婚姻是否適宜。如果結(jié)果相合則視為有緣分，接著就是訂婚。如果占卜結(jié)果為相克，通過一定的宗教儀式或程序也無法改變相克的運則被視為無緣分而不能訂婚。如果兩個人相愛但是各種原因不能結(jié)婚那么他們會怎么辦？東干人對婚姻的態(tài)度怎樣？男方是否可以“入贅”？東干人婚姻中的離婚與再婚，沒有人考察，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婚姻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如何？是否存在“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中央電視臺2012年春節(jié)期間做了一個《新春五洲行》的節(jié)目，到中亞的東干人“陜西村”進行了文化采風。記者采訪當時一個準備出嫁的新娘：“見過新郎嗎？”她回答：“沒有見過?！焙鸵粋€自己從未見過面的男人“過一輩子”，這對現(xiàn)代中國人來講有點不可思議，“太冒險了”。東干人如何保持婚姻的穩(wěn)定性呢？許多資料上說東干人一夫一妻制不太嚴格，有娶小的習慣。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與其他地區(qū)人員的溝通與交流，這種“一夫多妻”制在東干人聚居區(qū)還很普遍嗎？東干的年輕人還是嚴守不與外族通婚的規(guī)矩嗎？以父母包辦為主要形式的擇偶標準里，選擇賢惠孝順的比例遠遠大于相貌身材、有能力與經(jīng)濟實力強，說明東干人更注重女性的內(nèi)在品質(zhì)與持家能力，多數(shù)家庭擇偶時考慮更多的是傳宗接代和家庭生活。這種傳統(tǒng)的擇偶標準是否對東干人婚姻的穩(wěn)定性有影響？漢族新娘的婚禮飾品中有“照妖鏡”，以防止巫術(shù)和“反沖”等的考慮。但是東干新娘好像沒有這個“辟邪”的東西。漢族婚禮中的“問名”這個環(huán)節(jié)，在東干人那里好像沒有得到關(guān)注。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東干族無論從民族還是文化上都與中國的陜西和甘肅等西北的回族有共同之處。百余年來，東干族與故土音訊隔絕，但是“鄉(xiāng)音不改，民風不移”，艱難傳承著華夏文化，多地關(guān)注保留他們原來的文化原型，對母國有強烈的認同。東干族之所以如此頑強地保持著與母國的文化認同，是基于“民族防御”心理嗎？這種文化態(tài)度是否會鼓勵東干群體不愿與東道國社會的多民族社區(qū)共存，使東干人很難更廣泛地融入中亞多民族環(huán)境？

與中亞同是穆斯林的其他民族群體相比，以農(nóng)耕為主要經(jīng)濟方式的東干族的漢文化色彩更加鮮明，這是區(qū)別于中亞其他穆斯林的標志之一，也是東干人身份同的標志。作為中華民族的主題文化，儒家文化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也成為中華民族各民族共享的思想基礎(chǔ)和禮儀范式，被少數(shù)民族吸收，最終成為其習俗。伊斯蘭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融合而成的回族文化，載著回族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生計方式進入中亞廣闊的土地上，給這個多民族交匯地輸入了新的文化血液，并在長期與中亞各民族和俄羅斯文化相互撞擊與磨合、相互影響與交流的過程中，促進了各民族文化的共同繁榮。

東干族婦女擅長手工制品，新娘的嫁衣是東干族婦女展示其高超的手工繡片的最好機會。但是到中亞東干人聚居區(qū)采風的中國記者觀察到東干婚禮中手工縫制含有大量中國元素的陪嫁物品較少，很多舊時的嫁妝如棉花和綿羊已不多見，更多的是買現(xiàn)成陪嫁禮服和被褥。居住在城市里的東干年輕人的婚禮穿白色婚紗，由于時代變遷，這個中國近代歷史和民俗文化的活化石被挖掘后如何保持和繼承下去是一個很大的難題。

在文獻研究的基礎(chǔ)上，筆者準備到吉爾吉斯斯坦的東干人聚居區(qū)進行文化調(diào)研，采用參與式觀察收集第一手材料，設(shè)計詳細的訪談提綱，并采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對東干人文化的傳承與變遷做更進一步的考察。選擇一兩個家庭的個案做個人生活史調(diào)查，進行細微觀察、收集生活細節(jié)和行為的材料，探索域外華人文化變遷與傳承的軌跡。

注釋：

①飛地是一種特殊的人文地理現(xiàn)象，指隸屬于某一行政區(qū)管轄但不與本區(qū)毗連的土地。飛地的歷史成因相當復雜，具有邊緣地帶的某些特征：政府控制力相對薄弱，行政管理松弛且成本較高；社會經(jīng)濟相對落后，文化多樣性色彩比較濃郁。

②六禮，漢族婚姻儀禮。指從議婚至完婚過程中的六種禮節(jié)，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納彩即男方家請媒人去女方家提親，女方家答應(yīng)議婚后，男方家備禮前去求婚。問名，即男方家請媒人問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納吉，即男方將女子的名字、八字取回后，在祖廟進行占卜。納征，亦稱納幣，即男方家以聘禮送給女方家。請期，男家擇定婚期，備禮告知女方家，求其同意。親迎，即新郎親至女家迎娶。

③哈薩克斯坦一個叫“東干”的族群[N].北京晚報，2015-10-21.

④武宇林.中亞東干族婚禮習俗調(diào)查[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2（4）：104-108.

⑤⑥李建軍，張芯語，劉娟.吉爾吉斯斯坦東干族婚俗調(diào)研[J].新疆社會科學，2015（2）.

⑦烏茲別克斯東干文化面臨消失——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州塔爾氣克縣的陜西村[J/OL].人民網(wǎng)，201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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