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吉星
樸素之間方顯大美——談鮑爾吉·原野的散文魅力
萬吉星
鮑爾吉·原野是從內(nèi)蒙古大草原走出來的,當下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造詣較高、收獲頗豐的一位少數(shù)民族作家。他與歌手騰格爾、畫家朝戈被稱為當今中國文藝界的“草原三劍客”。近年來先后出版了《善良是一棵矮樹》《那個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長城之外的草香》等數(shù)十部作品。多篇作品被收錄至大、中、小學(xué)課本。曾獲“駿馬獎”、“人民文學(xué)散文獎”等多項國內(nèi)文學(xué)大獎。每一本散文集的出版,都能引起散文界的高度關(guān)注,受到散文愛好者的追捧。究其原因,我認為在于他的文章貼近生活,把筆觸對準了家鄉(xiāng)父老、山河花草、馬牛羊犬,于是每朵花、每棵草、每種動物,甚至每一縷炊煙,都有了人性。于平凡中抒寫無疆大愛、于樸素間方顯人間大美,頌揚生命贊歌,尋找民族血脈。讓文字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文學(xué)的星空自由飛翔。
鮑爾吉·原野的散文最大的特點就是語言文字的空靈和穿透力。他的文字豪放、雅潔、細膩、寧靜,貌似隨意,實則是一種氣定神閑后而有的瀟灑,在看似自由散漫中把語言文字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使字里行間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種淡淡的詩意美。他十分注重文字的張力和思維的跳躍,忽略了當前常用的敘事風格和小說式的故事情節(jié),另辟蹊徑,通過語言來凸顯散文的魅力。這一點與小說家們的散文截然不同,給人以一種全新的體驗。在散文同題化、平庸化的今天,鮑爾吉·原野的散文無異于一縷清新的風,讓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讀鮑爾吉·原野的散文,讓人不得不佩服他對擬人手法的運用和語言文字張力的控制。“麥子,像海濤一樣翻滾的麥浪凝固在面包里,被凝固的還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保ā尔溊四淘诿姘铩罚?。寥寥數(shù)語,便讓農(nóng)人忙碌了幾個月的農(nóng)事和對鄉(xiāng)村的眷戀之情躍然紙上,給人無盡的遐想。又比如“光是粒子,聚集、飄浮,像霧一樣,而后堅硬透明,讓黑暗顯出凸凹。螢火蟲從河面抱團而過,水紋輕如唇啟。每一點光都照出來一些秘密。”(《我們能變成光嗎》)。文字似乎能洞穿你的內(nèi)心,讓你久久回味在美妙的意境中。
“風是草原自由的子孫,它追隨著馬群、草場、炊煙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風的強勁會讓初來的人驚訝。倘若你坐在車里,透過玻璃窗,看到低伏的綠草像千萬條閃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擁向一處渴飲的河。這是風。然而藍天明凈無塵,陽光仍然直射下來,所有的云都在天邊午睡。這是一場感受不到的嘩變。在風中。草葉筆直地向前沖去,你感到它們像暴躁的油畫家的筆觸,一筆、一筆,毫不猶疑,綠的邊緣有刺眼的白光?!保ā讹L》)風是一種可以感知卻看不見的自然力量,但在鮑爾吉·原野的筆下,通過語言文字的表達,風卻鮮活了起來,我們不僅能感知,還能感受到它有著一種力量巨大的野性美?!暗头木G草像千萬條閃光的蛇在爬行”、“草葉筆直地向前沖去”,作者甚至用了“強勁”“嘩變”“暴躁”這些有著明顯性格色彩和力量動感的詞。風,便化無形為有形,穿過我們的視線,一路向前奔去了。這便是鮑爾吉·原野的語言文字的魅力所在。
文字恬淡,不假粉飾,如圍爐夜話,像老友話別,似村婦敘舊,隨意自然,這是鮑爾吉·原野的文字讓人感到親切的另一個特點。“燃燈人緩緩走過來,點亮燈,一盞一盞。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張紅彤彤的臉,它見到了熟悉的燃燈人。燃燈人的皺紋也像蓮花瓣,額頭三道紋代表水,智慧海上蓮花漸次開。他的瞳孔回映兩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與燈對視。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無。佛超越了苦,自然無所謂樂與不樂?!保ā赌莻€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沒有什么華麗的詞藻,語言是一種自然的流淌,卻并不因此顯得直白和粗糙,相反有一種細膩、精致與優(yōu)雅流注其間,讓人感到平淡之中寄寓深味。平淡只是它的表面,就其所包孕的情味來說卻又是曠遠的,在所敘述的每一件瑣細事物中,都浸透著作者對故土的愛。這種愛是深沉的,不需要激烈的吶喊、過分的夸張。只是用平實的文字、質(zhì)樸的情感、普通的口語,訴說了一些真正厚重和疼痛的東西。沒有無病呻吟,也無矯揉造作。
故鄉(xiāng),是作家曾經(jīng)生存的現(xiàn)實空間,也是作家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因此鄉(xiāng)土題材,一直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領(lǐng)域。無論是成名的大家,還是文學(xué)新秀,在其散文創(chuàng)作中,故鄉(xiāng)、親人永遠是無法抹去的一道烙印。賈平凹在一次演講中說:“為什么我的文學(xué)寫作始終圍繞鄉(xiāng)土題材展開,因為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我無法改變我身上的農(nóng)村基因?!蔽蚁?,這應(yīng)該也是鮑爾吉·原野和眾多散文家一直以鄉(xiāng)土為題材進行文學(xué)書寫的緣由。
鮑爾吉·原野出生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對生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耿耿于懷,拳拳于心,使鄉(xiāng)土成了他散文的一個重要起點和情感領(lǐng)域。一直以來,他癡迷于曾經(jīng)立足的那片土地,熱愛生于斯長于斯的一切,并將這種愛與鄉(xiāng)土情懷轉(zhuǎn)化為一種美麗的執(zhí)著,寄寓于文,由一微小事物展示他獨特而純粹的心理感知,昭示著鄉(xiāng)土的深遠。正是緣于這份對故土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他用純樸的鄉(xiāng)音、濃濃的鄉(xiāng)情,向人們展示了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山水寫意畫。
強烈的“鄉(xiāng)土情懷”可以說是貫穿鮑爾吉·原野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條主線。在他的筆下,家鄉(xiāng)的一朵白云、一只迷失的小羊羔,都是有靈性的,傳遞著一種悲天憫地的大愛。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給鮑爾吉·原野的鄉(xiāng)土散文罩上了一層秀麗多姿的風情色彩,但更深沉的是傾訴對“精神家園”的依戀與追尋,對生存以及生活本真的思索與追問,這就是鮑爾吉·原野的鄉(xiāng)土散文令人感動、激奮之處。
“牧人們在草場支蒙古包,地上釘楔子系繩。搬走的時候,拔出楔子,墊土踩實,不然它不長草。不長草的泥土如同有一處傷口,用蒙古人的話說——可憐,于是要照顧土地。他們揀石頭架鍋煮飯,臨走,把石頭扔向四面八方,免得后來的牧民繼續(xù)用它們架鍋。它們被火燒過,累了,要休息。這就是蒙古人的價值觀,珍惜萬物,尊重人,更尊重遠方的來客?!保ā恫菰菡Z》)。寥寥數(shù)語,卻讓蒙古族人敬畏天、敬畏地、敬畏萬物的信仰躍然紙上。細小如珠的普通人事、平凡萬物,常常震撼心靈,觸動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濃濃的鄉(xiāng)土之戀,濃濃的故土情懷,從筆尖輕柔地飄逸而來,他就像一位鄉(xiāng)村歌手,總是高揚著這樣一個旋律。草原、牛羊、藍天、白云等景物的恬靜純真,滋養(yǎng)和豐富了作者的內(nèi)心情感,他在鄉(xiāng)土散文中找到了自己情感的真實支點。
鮑爾吉·原野的情感從故鄉(xiāng)啟程,但卻又不僅僅局限于對故土的懷念,而是立足故鄉(xiāng)的大草原,把視覺投射向了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青草、雨水、雪花、閃電、露珠……天地萬物在他眼中皆有了生命,崇敬天地、感恩萬物成了他散文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重要情感維度。
在他眼里,世間萬物皆有了靈性,物無貴賤,眾生平等,任何生命都理應(yīng)受到人們的尊重,人與自然方可和諧相處。在他的筆下,雨水是有生命的:“春雨靜靜地、細密地、清涼地、疏落地、晶亮地、飄灑地下著,下著。不大也不小,它們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臥,過著他們稱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沒有水,也沒有花朵和青草?!保ā稕]有人在春雨里哭泣》)。小草也在述說著生命的奇跡:“草是綠色的火,在風和雨水里蔓延。一叢、一叢的,不覺中連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辭典里,沒有孤獨、自殺、清高、頹唐這些詞語,它們盡最大的努力活著,日日夜夜,長長的綠袖子密密麻麻寫的全是:生長。”(《草》)。此刻,平凡得根本沒有人會去注意的一叢野草,儼然成了拋棄人性弱點的生命力極強的一種更加高級的生命。
春雨、小草,這些已經(jīng)被太多的散文家書寫了無數(shù)遍的題材,鮑爾吉·原野卻能有效地避免和擺脫同類題材寫作所常見的平庸、膚淺和瑣碎,而代之以溫馨、健朗與醇厚。究其原因,則在于他擁有一顆博大的愛心,他將這種愛作為一種生命原色,一種精神追求,賦予了筆下的蕓蕓眾生和大千世界,其結(jié)果是深化和升華了整個作品的意蘊與格調(diào),使那些看似尋常和普通的藝術(shù)情景,有了一種內(nèi)在的敬畏與高貴,一種對生活、對人類的大同情、大關(guān)切與大悲憫。此外,如《河流的腰》、《胡楊之地》、《月光下的白馬》等作品,均體現(xiàn)出了敬畏生命、尊重生命、萬物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理念。
鮑爾吉·原野的散文其風格樸素而恬淡,其情調(diào)柔美而厚重,始終以情貫穿始終。借助優(yōu)美的景物來抒寫自己對故土的情懷,力求在自然景物描繪中注入自己的情思,使其文章中意境蘊藉深厚,使得筆下的人或者物,都有情感的灌注和理性的滲透,從而獲得詩情畫意的美。 文筆清新而不失醇厚,簡潔而富有力度,純澈如高山流水,婉轉(zhuǎn)似鶯啼一嘆三詠,讓你仿佛置身于一幅搖曳著多姿多彩,萬般韻致的水墨寫意畫里,每一幅畫都讓人心身蕩漾,并生發(fā)出無限纏綿的思緒。
在寫作技巧上,鮑爾吉·原野摒棄當前散文創(chuàng)作重敘事輕抒情,通過故事情節(jié)來表達自己感情的常規(guī)套路,選擇避實就虛,把一些看似不搭界的東西湊在了一起,但你又看不出做作的痕跡,一切顯得那樣自然而然。在很多文章中,你看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似乎散漫無邊、天馬行空,但你細細的去品味,在漫不經(jīng)心下面,卻又凝聚著一股沉重感?!盀貘f站在樹樁上看雪,以為雪是大地冒出的氣泡,或許要地震。烏鴉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它感覺這是欺騙,每一個在雪地上行走的生靈都覺得受到了欺騙,一腳踩一個窟窿,腳印深不可測?!保ā堆┞湓谘├铩罚Q?、烏鴉、欺騙,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詞語被組合到了一塊兒,看似隨意散漫,細細琢磨,實則是作者精心安排,意境深邃。
散文是用來享受的。它不像小說可以戴上面具給人以沉重感,也不像詩歌,給思維插上飛翔的翅膀天馬行空。好的散文只適合閱讀、回味,而無需作太多的闡釋。正如鮑爾吉·原野的散文,讀起來是一種享受,享受作者為你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意境。我們都知道他的散文好,但又很難說出到底好在哪里。他寫的都是我們?nèi)粘I钪械氖潞臀?,但卻又看不出事物的原型。他以輕逸的筆觸,揭示出隱藏在文字后面的情與思,去發(fā)現(xiàn)別人所不能發(fā)現(xiàn)的事實形態(tài)和意義形態(tài),用一些看似平常的文字,折射深邃的精神秘密。
評論家謝有順說:“散文最大的敵人是虛偽和作態(tài)。沒有了自然、真心、散漫和松馳的話語風度,散文的神髓便已不在。”(《散文的常道》,謝有順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在這一點上,鮑爾吉·原野把握十分得當。他散文創(chuàng)作的題材,幾乎都來源于日常生活,一場春雨,一片雪花,在他的筆下娓娓道來,真切而自然,抒情卻又不過度煽情,空靈但又不過度務(wù)虛,對敘事的節(jié)奏和情感的把控拿捏到位,給人留下思考和回味的空間。這好比酒要醇香、茶要清淡、水要無色無味,這才恰到好處,少一分則欠妥,多一分則質(zhì)變。
鮑爾吉·原野的散文是美的,美在韻律和節(jié)奏,美在細膩的傳達和取景的獨特,他善于取長短句之抑揚頓挫,吟詠跌宕之聲勢;美在其質(zhì),美在其“神”,透過美麗而神秘的情感畫面,潛伏其中的是發(fā)自心底的精神企盼和生命渴望。讀他的散文,儼然欣賞一幅淡墨寫意畫,抑或一個不施粉黛的村婦,令人回味無窮?!罢匆掠麧裥踊ㄓ?,吹面不寒楊柳風”,從鮑爾吉·原野的筆端飄灑出的這清新的“杏花雨”與蕩氣回腸的“長河落日”、“大江東去”自是不同,但它可慢慢浸潤,由表及里,沾濕衣服,濕透靈魂。
作為一個來自內(nèi)蒙古大草原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鮑爾吉·原野的血管里流淌著蒙古族粗獷、豪邁、豁達的民族基因,這種與生俱來的東西深深地融入了他的文字。他愛這個民族,愛這片土地,愛天地間的萬物生命,但正是因為愛之深切,在他的書寫中思維和情緒難免一發(fā)不可收拾,出現(xiàn)了信馬由韁的松馳和散漫,有些時候沒有很好的梳理與節(jié)制。正如梁實秋所說:“散文的美,美在適當”,好的散文在情感上是需要節(jié)制的,而不是漫無邊際。評論家謝有順也認為:“與過度抒情相對的是情感的節(jié)制——這是散文寫作的必要維度。沒有節(jié)制,散文就會流于濫情,走向輕浮,而失卻散文的真與美”。(《散文的常道》,謝有順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由衷地期待著鮑爾吉·原野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對此能有所克服,讓字里行間所透露出的情感如冰山一角,給予讀者更多的回味與遐想。
云南省文聯(lián))
責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