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莫西·加頓·阿什
Violaine 譯
奧威爾的名單
蒂莫西·加頓·阿什
Violaine 譯
真的,我終于看到了那份1949年5月4日進入外交部半秘密部門的檔案,那是喬治·奧威爾眾所周知的“秘密共產黨員”名單。它就在我面前,裝在米色文件袋里,放在一名外交部高級檔案員的辦公桌上。盡管圍繞著這份名單發(fā)生過許多爭執(zhí),但自1949年5月2日,根據喬治·奧威爾從病床發(fā)送的原始名單的正式打印稿交給他的密友西莉亞·柯萬(她剛剛開始進入外交部的信息研究部門IRD)之后,整整五十四年沒有一名非官方人員被允許查閱它。這份名單中包括三十八名記者和作家的名字,這些人,據奧威爾4月6日寫給西莉亞的信中說到,“在我看來,都是秘密共產黨員,或是同路人、左傾分子,不能被信任作為宣傳工作者?!?/p>
奧威爾的名單分為三欄內容:姓名、職業(yè)、備注,備注中有些帶有模棱兩可的說明。這個名單中有查理·卓別林、J·B·普利斯特利,還有演員邁克爾·雷德格雷夫,這些人的名字后面標著“?”或“??”表示吃不準他們是真正的秘密共產黨員還是共產黨同路人。國際關系歷史學者E·H·卡爾的名字標注著“僅綏靖”而被劃去。《新政治家》雜志編輯肯斯利·馬丁是奧威爾討厭的老家伙,所以就給了他一個醒目的挖苦評注——“??此人太不誠實,以至于很難直截了當地稱他為‘秘密黨員’或是‘同路人’,但他在一切問題上都是傾向于蘇俄的?!痹凇都~約時報》駐莫斯科記者沃爾夫·杜倫蒂和前托洛茨基派作家以撒·多伊徹(“僅同情”)名字下面是許多不太知名的作家和記者,第一個是《曼切斯特衛(wèi)報》的企業(yè)報道記者,他被奧威爾形容為“可能僅是同情。好記者。愚蠢?!?/p>
在過去的十年里,“奧威爾名單”一直是許多駭人聽聞的文章的主題,諸如“外交部的老大哥”、“社會主義偶像成了舉報者”以及“奧威爾的黑名單幫助了秘密警察”之類。所有這些關于《1984》作者的猜臆性譴責,無不基于以下三個不完整的來源:許多出版物(并非全部)中奧威爾私密筆記(他在其中嘗試標注的“秘密黨員”和F·T·,這是同路人的縮寫)條目,已出版的他與西莉亞·柯萬的通信,以及甚至是幾年前剛剛部分解密的外交部情報研究部門的相關文件。但是在外交部FO 1110 / 189文檔中,奧威爾于1949年4月6日寫給西莉亞·柯萬的信旁邊插入了一張卡片,標注著一份文件被扣留了。
由于女王陛下的政府對于保護奧威爾最后秘密的強烈關注,這件事被擱置起來,直到去年(2002年——譯注)西莉亞·柯萬去世后不久,她的女兒阿莉亞娜·班克斯,在她母親的文件中找到了這份名單的拷貝,她于是就請我來寫這件事。我們把名單發(fā)表在《衛(wèi)報》上后,我去找英國外交大臣杰克·斯特勞,要求解密原件。他同意了,“反正所有這些信息現在都已經屬于公眾領域”,對此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在適當的地方看到。
就這樣,文本就在眼前了。他當時為什么要寫下這個名單呢?1949年2月,喬治·奧威爾躺在科茨沃爾德一家療養(yǎng)院里,一年來,結核病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已奄奄一息了。這年冬天,重新打印 《1984》(他對英國一旦屈從極權主義的后果的嚴厲警告)這項工作耗盡了他最后的體能。四十五歲的他非常孤獨,對自己健康狀況不抱希望,對前蘇聯前景深深悲觀,因為他在西班牙內戰(zhàn)期間,幾乎以生命為代價,親身經歷了那種體制的殘酷和背信棄義。捷克斯洛伐克被攻陷,他們現在又封鎖了通往西柏林的邊界,試圖扼住那座城市來逼迫它屈服。
他感到一場戰(zhàn)爭已迫在眉睫,一場“冷戰(zhàn)”,他很怕西方國家會輸掉這場戰(zhàn)爭。他認為我們會輸的一個原因,就是公共輿論的盲目。這種盲目,部分可以理解的態(tài)度是因為蘇聯抵抗納粹所起的作用。但這也是那些多愁善感和天真的崇拜者們的毒性在發(fā)揮作用。
但他也知道,現在那些真正的信徒變得越來越令人厭惡了。有人成為《失敗的上帝》(冷戰(zhàn)時期一本著作,匯集了理想幻滅的六位作者的文章和談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譯注)一書最尖刻的批評者,點名批判阿瑟·庫斯勒和工黨國會議員理查德·克羅斯曼共同編輯的那本著名的書?!妒〉纳系邸酚?950年1月出版,就是奧威爾逝世的那個月,克羅斯曼為此書寫了導言,庫斯勒、斯蒂芬·斯潘德和伊格納齊奧·西隆也都為此書撰文。奧威爾確信,這些作者對于像他這樣的左派尤為重要,就像他自己所寫的,“如果我們想要重振社會主義運動,蘇聯神話的破滅是必須的。”1940年代中期的某一時刻,他開始秘密記下一些筆記,在那里邊,他試圖甄別誰誰誰是什么樣的人:徹底的CP分子,代理人,“F·T·同路人”,多愁善感的同路人……
這本筆記(我現在可以在倫敦大學學院毫不受限地參看這本筆記)表明,他一直都在為這份名單操心。名單是用鋼筆和鉛筆寫成,有些名字用紅藍色標注出來。一共有一百三十五個名字,其中有十個名字被劃去了,八個是因為人已去世——如紐約前市長菲奧雷洛·拉瓜迪亞——或許奧威爾認為他已不是同路人了,如歷史學家艾倫·約翰·泰勒的名字就因此被劃去,同樣處理的還有美國小說家厄普頓·辛克萊。對他,奧威爾撤銷了早先的判斷,下了新的評注:“不。譴責了捷克政變和弗羅茨瓦會議?!彼沟俜摇に古说拢ā岸喑钌聘械耐啡恕型詰賰A向”)以及理查德·克羅斯曼(“太不誠實以至不能明確被算作同路人”)的名字還未被劃去,因為那本《失敗的上帝》尚未出版。對于這些評估,奧威爾顯得極為糾結的人是J·B·普利斯特利。他的名字旁有一個紅色星號,后來上面又打了個黑色的大叉,然后又用藍筆加了一個問號。
對這個壓抑而患有致命頑疾的天才政治作家個人來說,1949年2月倒是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西莉亞·柯萬(中間名佩吉)從巴黎回到了倫敦。西莉亞是一個相當引人矚目的年輕姑娘,熱心,活潑,漂亮,她和雙胞胎姐姐瑪麥恩一樣,加入了左翼文化圈,瑪麥恩嫁給了奧威爾的朋友阿瑟·柯斯勒。1945年圣誕節(jié),奧威爾與瑪麥恩和柯斯勒夫婦以及西莉亞一起度過,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西莉亞。這一年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剛剛經歷了一場情感動蕩,形單影只很孤獨。西莉亞和他相處得很好,后來他們在倫敦又見過幾次。在他們首次見面后五個星期的某天晚上,他給她寫了一封激情洋溢的信,信中柔情脈脈但又笨拙不堪地向西莉亞求婚求愛。信的結尾是,“晚安,我最愛的愛人,喬治?!蔽骼騺單竦鼐芙^了他,她后來把這封求愛信描述為一封“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信”,但他們維持了良好的親密關系,成為密友。一年后,她去巴黎的情報分析部門工作。
“最親愛的西莉亞”,他在2月13日從科茨沃爾德療養(yǎng)院給她的信中寫道,“真高興你在來信中說你又回到了倫敦。”“我要給你寄一本我的新書(即《1984》),我想可能會在6月份出版,但我想你可能不會喜歡,因為這真的是一本可怕的書?!彼f他希望“找個時間,也許是夏天,能見到她”。信后的簽名“很多的愛,喬治”。
西莉亞來得比預期的更快,3月29日,西莉亞到格洛斯特郡來拜訪他了,但她這次來還帶有任務。她已經在外交部新的部門工作了,正在反擊斯大林最近剛剛建立的工人黨情報局發(fā)動的一波又一波的宣傳攻勢。他能幫上忙嗎?在她記錄下來的他們會面的正式備忘錄中,奧威爾“表達了全身心贊同我們的目標的熱誠”。他自己不能為信息研究部寫任何東西,因為他病得很重,而且也不喜歡“受委托”寫作,但是他建議有些人可以寫。4月6日,在一封筆跡纖細規(guī)整的信后面,他提出自己有一份名單,認為其中那些人,“不能被信任委派做宣傳工作。那份名單記在一個筆記本里,筆記本在家里,我會寄給你,如果我向你提供了名單,那份名單必須是保密的,因為我覺得把某些人描述為共產主義同路人會被認為是一種誹謗?!?/p>
西莉亞把這封信轉發(fā)給了她的上級,亞當·沃特森,后者寫了一些評注,又加了幾句話——
此外,柯萬太太應該要求奧威爾先生提供那份秘密共產黨員名單。她務必“以充分的信任來處理這份名單”,然后一兩天后寄回去。我希望名單上的每一個名字都能給出可靠的理由。
柯萬太太按照上級的要求做了,她于4月30日寫了一封信,寄自“卡爾頓府街17號,外交部”——
親愛的喬治,非常感謝你有益的建議。我的部門對那份名單很有興趣……他們對我說,如果你能讓我們看到你的那份同路人和秘密黨員記者的名單,他們將會非常感激:我們會極為慎重地對待這份名單。
她的信是打印格式的,帶有文件名FO 1110 / 189,信的結尾處落款比他的要冷淡些:“你永遠的,西莉亞。”
與此同時,奧威爾要求他的老朋友理查德·里茲把那個筆記本從他遙遠的蘇格蘭的吉拉島家里(他曾在那里寫作《1984》)寄來。關于此事,幸好他于4月17日為此寫了一封信——
柯爾[即歷史學家G·D·H·柯爾],我覺得也許不該擱在名單上,但我對他不如對加斯基那樣有把握,假如來一場戰(zhàn)爭……整件事情非常蹊蹺,而且,你永遠不可能超越自己的判斷力,而且每件事都需要分別應對。
所以,我們必須想象奧威爾憔悴凄涼地躺在療養(yǎng)院病床上,從頭到尾查看筆記本,或許在普里斯特利名字下的紅色星號后面又加上藍色問號,然后又打上黑色的叉號,為柯爾或拉斯基,克羅斯曼或斯潘德,心里犯著嘀咕,一旦真要是跟蘇聯開戰(zhàn),他們會如何表現——終于把這份一百三十五個人的名單交給了西莉亞。
收到她的便條后,他馬上就回信,附上一份三十八人的名單:“這個名單并不那么聳人聽聞,我覺得也沒有任何你的朋友們不知道的事(注意這里提到“你的朋友們”,奧威爾不會錯以為這份名單只是到她那里為止)”。
同時,估計到這些人也許不那么可靠并不是個壞念頭。如果能夠提早一步,像彼得·斯沫萊特這樣的人,就不可能鉆進重要的宣傳部門對我們造成很大危害了。即便如此,我這份名單也會被認為是極大的誹謗或是詆毀或別的什么說法,所以,可否請你事后能毫無閃失地歸還給我。
這封信結尾處的落款是“愛你的,喬治”。
同一天,他再一次寫信給理查德·里茲:
假設拉斯基擁有一份重要的軍事秘密。他會背叛我們把它送給俄國情報機構嗎?我想不會,因為他確實沒有打定主意要成為叛國者,而且按他向來的本性,在這種事情上他應該頭腦清醒。但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就會毫不猶豫且毫無內疚地把情報交出去,還有那種真正的秘密黨員,如普利特[那個國會議員D·N·普利特]。整個事情的困難之處在于確定每一個人的立場,以及你必須分別確認每一個人。
令人懊惱的是,這段時間書面紀錄文字少下來了。我們知道,西莉亞可能在接下來的周日去看望奧威爾,而他為表示感謝于5月13日寄給她了一瓶白蘭地。如果她又去看望過奧威爾,那么是否將打印給部門的FO 1110 / 189文件原件歸還他了呢?如果他們見了面,在那次會面中他們說了些什么?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這份名單是否也交給了其他部門?
名單提交上去后,就文件本身來說沒有進一步的事件發(fā)生。外交大臣給我的信中聲稱所有原件已經解密,他寫道,“查看了我們的紀錄后,我確信這份名單是奧威爾在信息研究部的聯系人被扣留下來的唯一文件?!钡邢喈敹嗟男畔⒀芯坎块T的文件被扣留下來了,其中有部分解密的文件被刪除了——根據這些文件的相關情報含量,外交部的檔案人員以他們稱為“空白”的手法屏蔽了原件。不管怎么說,可以確定的部分事實是,這份文件曾被歸檔。
對這些問題的鄭重答復,需要來自像信息研究部這樣的神秘部門的判斷。于是我讓自己沉浸于有關此事的出版文獻,閱讀了向公共檔案館解密的部分文檔。同時我還與一些部門前工作人員進行過交談,其中也有亞當·沃特森,指示西莉亞向奧威爾要名單的官員;還有羅伯特·康奎斯特,蘇聯威脅時期老資格的年表編纂者,他曾與西莉亞·柯萬合用一個辦公室,并且“瘋狂地”愛上了她,后改名約翰·克羅克。
一幅面目不甚清晰的機構圖漸漸浮現,各個部門中大部分人參加過剛剛結束的反法西斯極權主義戰(zhàn)爭,他們在加入反對英國最新戰(zhàn)時同盟的斗爭中竭力摸索著自己的方式。IRD(信息研究部——譯注)是一個半秘密部門。與那些秘密情報機構,如眾所周知的MI6 (軍情六處——譯注)不同的是,他們是政府公開承認的機構,列于外交部機構名錄,但并非所有官員都被承認其正式身份。這個機構的大部分資金來自“秘密表決”,某種不必經過議會公開表決程序的扯皮,政府可以適度支配的用于機密工作的資金。外交部內部1951年對它有過一個直白的形容,“應該指出的是,這個部門的名稱是為了對其工作的真實性質進行偽裝,這一點必須嚴格遵守?!?/p>
一開始,這個“真實性質”主要是收集和摘要總結有關蘇聯倒行逆施的可靠信息,并向友好的記者、政治家和工會傳播這些信息,以各種方式支持(包括經濟上)相關出版物。這個部門是由工黨外交大臣歐內斯特·貝文設立的,它尤其關注那些有名望有地位的左翼作家如伯特蘭·羅素,他的三本小冊子就是由IRD資助出版的。據IRD資深工作人員稱,有一些作者,像羅素,完全知道出版人(背景圖書公司)接觸他們要他們寫作的背后是由這個外交部的半秘密部門給予資金支持的,還有些作者,如哲學家布賴恩·麥基,他的《民主的革命》出版后,聽說出版商的資金來源后卻勃然大怒。這種模式在文化冷戰(zhàn)時期有過著名的軼事,如CIA資助的《文匯》(Encounter)。
更多為人所知的事實是這些作者的作品已經出版了,但在IRD助力下有了更大的發(fā)行量和知名度,尤其是在國外。以奧威爾為例,他的《動物農莊》有了緬甸文、中文和阿拉伯文版本,以及相當粗糙的 《動物農莊》連環(huán)漫畫版(讓老麥哲掛上列寧的胡子,給拿破侖豬添上斯大林式胡子,以防頭腦簡單的讀者不得要領),并在英聯邦國家那些“落后的”區(qū)域放映(CIA資助)加以政治曲解的影片《動物農莊》。
這個部門與海外BBC也建立了緊密的工作關系。我在一份文件中讀到,IRD的官員們試圖迫使當時BBC歐洲地區(qū)主管伊恩·雅各布爵士,采用對蘇聯的描述用語(其中一個用語是:“警察國家,另一個有用的短語強調了這個體制有時被忽視但至關重要的方面”)。在這種情況下,BBC卻抵制了這種壓力,而外交部官員也下令IRD告訴自己的下屬撤回意見。
但是,似乎IRD的有些行動沒有止步于這種歐內斯特·貝文相對溫和的手段。他們把上一次戰(zhàn)爭中學到的方式用于為政治事務戰(zhàn)爭行政部(Political Warfare Executive,簡稱PWE)或軍情六處工作,他們顯然試圖打擊那些在他們看來滲透到工會、BBC以及像他們想通過查明被稱為共產主義者的成員,傳播有關他們活動的暗黑傳言——或許還有更壞的,來打擊他們視為共產主義滲透的工會,英國廣播公司,或是像國家公民自由委員會這樣的組織。
所以我們必須想象羅伯特·康奎斯特坐在卡爾頓府聯排的某個辦公室里,小心謹慎地收集和篩分著有關東歐政治的信息。另一間辦公室里,一名前二戰(zhàn)政治戰(zhàn)爭行政部成員或軍情六處的人也許在準備著某種不那么謹慎的行動。隔壁的辦公室里,你也許會見到一位風度迷人的教授型外交官蓋伊·伯吉斯,他為IRD工作了三個月——而且,作為蘇聯間諜,把他所有知道的機密都告訴莫斯科的控制者們。走廊盡頭,盡管只是在1952年的年初那段時間,坐著一個名叫費伊的年輕女子。小說家費伊·威爾頓后來回憶起每當有來自軍情六處的人,她和她的同事就會被告知“轉過身去!”于是這位詹姆斯·邦德式人物就能在無人見到的情況下穿過走廊(“先生們經過時你們要看著墻壁,親愛的,”)。但她們常常偷眼瞥視。
冷戰(zhàn)強化后,早期的白色(真實)宣傳似乎摻雜了越來越多的灰色和黑色調子。到了1950年后期,據當時供職于英國情報機構的人說,IRD素有外交部的“骯臟把戲部門”的名聲,沉溺于暗殺、假電報、把癢癢粉倒在衛(wèi)生間馬桶坐墊上,以及種種諸如此類冷戰(zhàn)惡作劇……這些事情大抵不會記載在那些即使與情報相關最終也需解密的文件檔案中。
所有的幸存者都堅持說,奧威爾1949年提供的任何名單基本上都不可能轉給任何其他人,尤其是轉到負責國內安全的軍情五處和負責國外情報的軍情六處?!拔铱梢酝耆\實地告訴你,”亞當·沃特森對我說,“我不記得我們曾經(對軍情五處或軍情六處)談起過任何這方面的情況,”“你是否意識到X說過某某人是秘密共產黨員?”但是,亞當·沃特森自己也提醒我,“老人忘性大?!憋@然,沒人確切知道,比方說,這個部門的頭兒拉爾夫·默瑞,也許會在卡爾頓府聯排附近街角的酒吧,跟一個軍情六處的朋友喝著白蘭地,嘀咕些什么。
西莉亞·柯萬總是堅定地為奧威爾對IRD所做的工作辯護。1990年,奧威爾的名單事件被炒得火熱。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克里斯多弗·希爾說,“我一直都知道他是個兩面人?!惫h國會議員杰拉德·考夫曼在《晚間標準》報上寫文章說“奧威爾也是個老大哥”。西莉亞則堅持認為:
我覺得喬治做得對……還有,當然,大家都認為這些人會在黎明時被槍殺,但事實上他們只有一個后果,就是不會再要他們?yōu)樾畔⒀芯坎孔膶懜濉?/p>
現在有些作家認為IRD當時的作為相當于英國的麥卡錫式的政治迫害。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會迷惑于英國式的溫和,你可以比較,美國的麥卡錫主義提示阿瑟·米勒去寫作《熔爐》,而查理·卓別林則逃回了奧威爾的英國。
來看看名單上的人是怎么回事吧。彼得·斯沫萊特被奧威爾單獨挑選出來,在寫給西莉亞寫的附信中,奧威爾特別提醒對此人應予注意。在他的名字下的“評注”中,奧威爾寫道:“給人以某種蘇俄間諜的強烈印象。一個非常卑劣的人?!彼诰S也納出生時的名字是彼得·斯莫爾卡,二戰(zhàn)期間,斯沫萊特是英國情報部蘇聯處的主管——是他激發(fā)了奧威爾關于“真理部”的靈感。我們現在知道了關于他的另外兩件事。第一,根據“密德羅辛檔案館”克格勃的文件,斯沫萊特-斯莫爾卡確實是蘇聯間諜,他被金·非爾比招募,他的代號是“ABO”。第二,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在他的授意下,出版人喬納森·開普以不健康的反蘇文本為由拒絕了《動物農莊》的出版。那么,英國政府是如何起訴或迫害這名蘇俄間諜的?居然是授予他大英帝國官佐勛章(OBE)。接下來,他擔任了倫敦《泰晤士報》駐中歐記者。在他身上發(fā)生的最糟糕事情,無非是他的幾篇關于戰(zhàn)后維也納的短篇小說引起格雷厄姆·格林的濃厚興趣,格林為此寫了《第三個人》。在那部同名電影片,格林塑造了一個有著幽靈式外表的圈內人笑料形象,名叫“斯莫爾卡”,觀眾還以為那是酒吧或是夜總會的名稱。
工黨國會議員湯姆·德里伯格——據密德羅辛的克格勃文件透露,他于1956年被招募,是在莫斯科大都會酒店衛(wèi)生間里與克格勃第二號人物搞同性戀的妥協結果,他絕對是蘇聯間諜(代號為LEPAGE)。但他去世時的名頭是著名作家和布拉德韋爾海邊的布拉德韋爾勛爵。E·H·卡爾,以撒·多伊徹,小說家納奧米·米奇森(一個“愚蠢的同情者”),以及J·B·普利斯特利后來都有著成功的職業(yè)生涯,據我們目前所知,并無受到來自英國政府的為難。邁克爾·雷德格雷夫,后來還在1956年拍攝的《1984》影片中出演一個主要角色,真是夠諷刺的。
換句話說,他們并沒有因為這份名單而受苦受難,即便像斯沫萊特這樣應該得到懲罰的人也沒有獲罪。當然,我們不能下結論說,那份三十八個不太知名的作家和記者后來的結局也是如此。那需要有進一步的查證。就我所發(fā)現,可以說上了“黑名單”的僅有阿拉列·雅各布一例,一個不太知名的作家,他和奧威爾上過同一所私立學校,后來對此有諸多抱怨。據一份英國政治調查研究,阿拉列·雅各布于1948年8月在卡佛沙姆參加了BBC監(jiān)聽工作,卻于1951年2月“突然沒有了編制權,那就意味著他不能拿到養(yǎng)老金了。”他向自己的表親伊恩·雅各布(他在處理IRD的事務,后來成為BBC總干事)抱怨此事。在他妻子艾麗斯·莫莉(她也在奧威爾的名單上)1953年去世后不久,阿拉列拿到了發(fā)還的養(yǎng)老金。
冷戰(zhàn)時期的英國,BBC與IRD這樣的半秘密組織的合作,在與情報機構秘密審核員們的合作也有過一個相當晦暗不明的階段。但BBC兩年“編制權”的失去幾乎就是一段“正午的黑暗”(《正午的黑暗》是英籍匈牙利作家阿瑟·柯斯勒描寫1930年代蘇聯大清洗時期的著名小說,國內有董樂山譯本——譯注)和101房間(《1984》中最恐怖的地方——譯注)的現實版??墒牵瑹o論如何都沒有證據表明奧威爾的名單對阿拉列延遲了兩年的編制權問題發(fā)生過影響。
“圣徒總要被判定有罪,直到他們被證清白?!眾W威爾在給甘地的信中這樣寫道。此事距他給西莉亞那份名單剛剛過去兩三個月。奧威爾的原則現在必須反證于奧威爾自身——英國政治寫作的圣徒喬治。但即便所有可能的檔案都獲解密,謹慎精細的歷史學家梳理過IRD,BBC和所有其他部門可能的證據,他的“清白”最終也無法得到證明。也許奧威爾其實并不想為自己的“清白”證明什么,只是對“被控有罪”惱火,因為所有的一切取決于控告。
如果指控奧威爾是一個冷靜的武士,答案是肯定的。奧威爾是一個冷靜的武士,即使在冷戰(zhàn)開始前,許多人還在慶祝我們英雄的同盟國蘇聯的勝利時,他就在《動物農莊》中警告蘇聯的危險。他是《牛津英語詞典》中首先提出“冷戰(zhàn)”這個詞匯的作家。他在西班牙以自己手中的槍與法西斯主義開戰(zhàn)時,子彈射穿了他的喉嚨。他以自己的寫作與極權主義作戰(zhàn)時,這項工作加速了他的死亡。
如果指控他是秘密警察的線人,答案是否定的。IRD是一個奇怪的冷戰(zhàn)機構,但它絕對不是“思想警察”。奧威爾與鬼才貝托爾特·布萊希特不同,他從不相信以結果證明手段是否正義。我們一再發(fā)現,他堅持對理查德·里茲說,必須區(qū)別對待每一個案件。他反對在英國禁止共產黨。他擔任副主席的捍衛(wèi)自由民主委員會認為,公務員的政治審查是必要之惡,但堅持認為相關人員應當有工會的代表,必須有確鑿的證據,并允許被告交叉審查對他不利的證據。這里面幾乎沒有冷戰(zhàn)時期克格勃——或者軍情五處,FBI所用的方式。他告訴西莉亞他贊同IRD的目標,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贊同他們的手段。
這份名單讓我們又一次反思我們對于蘇、德不對稱的態(tài)度。奧威爾喜歡制作名單。在1942年給 《黨派評論》“倫敦信札”專欄中寫道:“我認為我至少可以起草一份可能會轉向(在德軍可能攻占英國時投向納粹)的人的初步名單”。假設他是寫下了這份名單。假設他那份納粹秘密黨員的名單送交給政治戰(zhàn)爭執(zhí)行委員會了。會有人反對嗎?
時隔已久的這份IRD名單的披露,使這種至關重要的區(qū)別顯得分外醒目:在奧威爾的私人筆記本與他交給外交部的西莉亞名單之間的差別,經常是含混不清的。據調查,讀者一般會對他筆記本上記載的條目更感震驚,更感到不可思議。里面記下了幾個老帝國警察,幾個間諜,還有大量的漫畫,粗魯的黑色幽默(他筆記本的名單里還包括某些稅務部門的人:那些所得稅審查員們)。但是所有的作家都是間諜。他們瞥視,就像卡爾頓府聯排里的費伊·威爾頓那樣。他們秘密地記在筆記本里。筆記本里讓當代敏感的讀者深感震驚的是給人貼的種族主義標簽,尤其是八個什么“猶太佬?”(查理·卓別林),“波蘭猶太人,”“英國猶太人”,以及“猶太女”。奧威爾終其一生都在力圖克服階級和時代的偏見,此處表現為他最終也未能克服這種偏見。
現存最大的令人不快的問題是他確實遞交了那份名單,而他的名字幾乎就是政治獨立與誠實的新聞報道的近義詞,現在被拖進了與官僚宣傳部門合作的丑聞里,但這只是邊緣性的合作,出于良好的“凈化”宣傳部的理由。在IRD文檔中,你可以看到類似官牘文本式的,我們現在習慣稱之為“奧威爾式”或“卡夫卡式”的語言。一個非常個人化的奧威爾手寫書信(“親愛的西莉亞……愛你的喬治”)在英國駐莫斯科大使館變成了FO 1110 / 189打印文件:以“尊敬的某部”開頭,結尾落款卻是超現實的“你永遠的,檔案室”。
但我們也許不必太驚奇,因為奧威爾是從內部了解這類世界的,并把它們寫進了那本《1984》,在書中,他對納粹法西斯(即國家社會主義)與極權主義兩者結合可能性——Ingsoc(《1984》中稱為“英社”)的警告——其中大部分真實的細節(jié)來自他在戰(zhàn)時倫敦供職于BBC的經歷,那是相當英式官僚的機構,與英國新聞部保持著密切聯系,是101房間的原型。
奧威爾和西莉亞的關系,是所有對他的詮釋中最敏感也最能引起人們猜測的部分。在他寫給西莉亞的信中,有一種幾乎是痛苦的激情。你可以感受到他對這位非常漂亮、富有同情心的、很有教養(yǎng)的女士的強烈感情。但我們都知道他這段時間的情況,你還可以感受到某種更寬泛的情感:一般來說,這是一個罹患致命疾病的男人相當絕望的渴求,他渴求女性充滿愛心的支持。有人回憶起他三年前曾有過的感情起伏,當時他曾急躁地向西莉亞之外的兩三個年輕女性求過婚。孤獨地躺在科茨沃爾德療養(yǎng)院病床上,憎恨自己四十五歲年紀就要真的完蛋的事實,很難說他是否有過這樣的念頭,渴望以愛一個美麗女子來與漸行漸近的死亡抗爭?
西莉亞這一方始終維持著一個忠實可靠的朋友身份,不鼓勵喬治任何生硬的冒進。在名單交上去后不久,另外一個年輕美貌的英國女子登場了,他之前在感情波動中也曾向她求過婚,和西莉亞一樣,她也從巴黎回來,到療養(yǎng)院來看望他。索妮亞·布隆奈爾剛剛結束與法國哲學家莫里斯·梅洛-龐蒂的一段羅曼史,也許是受到了些許鼓勵,奧威爾再次向她求婚。在他出版人弗萊德里克·沃伯格的強有力的慫恿下,索妮亞接受了求婚。
在《1984》中,溫斯頓·史密斯對極權官僚的反抗就是和朱莉亞做愛——這個人物有一部分是以索妮亞為模特的。真實生活中,是否至少有一部分,是他對西莉亞充滿愛的關切導致“奧威爾先生”進入了英國官僚體系的秘密文檔?
這種個人傳記式的推測,并非要將他把名單交給外交部某個部門這一自覺的政治選擇瑣碎化。但你不得不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假設1948年3月29日去拜訪他的是那個戴頂圓禮帽穿著條紋外套的克羅克先生,他會把名單交給他嗎?可是,那天去看他的并不是克羅克先生,而是他“最親愛的西莉亞”。
奧威爾與自己最后的敵人——死亡做孤注一擲的斗爭,但正是他的早亡保全了他的名節(jié)。很難讓人不去猜測,根據他編制的那份名單,如果他活下去的話,他會以何種方式行動?——在《新政治家》雜志發(fā)出反偶像的左翼聲音?在《文匯》表現一個脾氣暴躁乖戾的冷靜的老武士形象?——這是完全不合規(guī)則的。而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他會有明確而強烈的政治立場,因而疏離那些左派或是右派,或許兩者都不選邊。他可能會寫下更多的書——也許吧,以他之前的小說和最后的草稿故事來看,可能比不上《動物農莊》和《1984》。最終,死亡讓他成了冷戰(zhàn)時期的詹姆斯·狄恩,成了英語文學中的J·F·肯尼迪。
在柏林墻聳立之時,在越戰(zhàn)問題上,在1968年學生運動發(fā)起之時,我們大家將會多么高興讀到他的文字,我會多么高興在中歐見到那年如果活著的話將是八十六歲高齡的他。今天我們還能聽到他的聲音真是太棒了——這聲音在我們的想象中更顯生動——對伊拉克戰(zhàn)爭宣傳語言,對緬甸持續(xù)的悲慘境地,或是托尼·布萊爾的困境的評論。但那位已一百歲的奧威爾會透過他筆記本上的星號和叉號向我們咆哮,“別傻了。你得自己去解決問題?!?/p>
?Orwell’s List,作者Timothy Garton Ash,原刊2003年9月25日《紐約書評》。
?2003年6月21日《衛(wèi)報評論》重印了全部名單。
?具體而細微卻不乏偏見的敘述來自保羅·拉什莫和詹姆斯·奧立佛的《英國的秘密宣傳戰(zhàn),1948-1977》。休·威爾福德的《CIA、英國左翼和冷戰(zhàn):誰說了算?》對此有更簡短但更微妙的敘述。還可參考W·斯考特·盧卡斯和C·J·莫里斯發(fā)表于《英國情報、戰(zhàn)略與冷戰(zhàn)》(由理查德·J·阿爾德里奇編輯)的文章《這正是英國的十字軍東征:信息研究部門和冷戰(zhàn)的開始》;菲利普·迪爾力發(fā)表在《勞工歷史》第77頁(1977年11月出版)的文章《面對共產主義:喬治·奧威爾與信息研究部的冷戰(zhàn)攻勢》;IRD:外交部信息研究部的建立與肇始,1946-48;CIA與文化冷戰(zhàn)(《格蘭塔》1999)。
?1951年3月21日FO 1110 / 383。
?見FO 1110 / 191。
?馬克·霍林斯沃斯和理查德·諾頓-泰勒,《黑名單:政治調查的內部故事》(賀加斯出版社,1988)。
編輯/張定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