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歲時,她打算做一個形容文雅的女人。去上學,七點鐘早操,五年級小學生列隊成為灰白色的軍團聽國旗下的演講。她在困倦里飄到空中,俯視看到自己,渺小的不可見的一個點,身邊其他小學生睡眼惺忪,校服總是太松,同學站在操場上提褲腰。
我不要做當眾提褲子的人,她決定。
到三十五歲,她的工作是記錄各種讓她無法文雅的事,她不能忍耐的殘忍。縱火燒死了小孩子,倒是有人去救,但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出了錯。車禍背后的原因——那么一點微小的惡意,讓人懷疑人世。一群在超市工作的年輕人一起去河邊散步,一個人掉下去了,另一個人救了他,自己溺水而死,而起初的那個沒有報警,回家了。她寫,警察傳訊時他說,“跟我沒關系,他自己下河去玩?!?而晚報這個行業(yè)也正在死去。
她納悶自己十年后會在做什么。什么都成,她相信自己能吃苦——心里不愿意受折磨,而身上能吃苦。她吃過多少苦啊,舞蹈老師在練功房里總拿把扇子,打開時扇風,合上時敲她們的腳腕或后背,有時也戳。小女孩子成一排在把桿上受刑,“五十次,一個人做少了,全體重來!” 激勵人的——令人不得不忍耐的,不是集體感,是利他主義。
她繼續(xù)寫為救落水者而死的報道,死者父母把落水者告上法庭,說要還兒子一個公道,見義勇為的死該有個紅本本。她對同事說,起初想寫成個有關忘恩負義的故事,寫著寫著,判決下來了,22萬,但那對父母再也聯(lián)系不到落水者。判決沒有執(zhí)行——按說該強制執(zhí)行,但并沒有。
“你就隨便寫寫。一篇稿子?!?同事說,“你說的那個普拉提私教,名片發(fā)我一下?”
她到哪兒都被以為是外地人。在單位里,她有時被懷疑為卑弱,或者過分逢迎?!拔抑皇窍胍难??!?她想。等快遞走下樓梯,看不見了,再關門。這不是禮貌嗎?而他回頭,“還有什么事?” 狐疑刺傷了她。
這種狐疑還伴隨著一點和性有關的東西。她想到自己在這個年輕人眼中的形象——這個中年女人為什么看著我?現(xiàn)在她三十五歲了。她在三十一歲時才覺得獨身終生該有多難過。那些關于獨立、不依附、自主、不控制、既上班又做家務的女權主義的承諾,她至今是相信的,甚至為此驕傲。但她沒有做好忍受孤獨的準備。
年輕時她看過多少自我教育的材料呵!那些電影。但沒什么電影能真正展示孤獨,展示人躲避了吵鬧與分離后過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生活。孤獨是無法視覺化的。每日每夜,疾病中,停電時,夜半門鈴突然響起時的驚悸。當然即便有婚姻或同居者也可能發(fā)生這些。區(qū)別在于她不能給任何人打電話,對任何人說“要是你在就好了”。
同事提醒她,這個時代,不能做文雅的窮人,一個人只能又富又文雅。飯局上做珠寶生意的女人斜覷著說,“得先告訴您,我們店里都是真寶石?!?怕你買不起。她不禁想,那些真窮的人每天該會受到多少羞辱。必須得讓自己看起來有錢才能得到尊重。不過她說,人對人應該好一點——不然以后救人者會越來越少的。而且你看,救人者的父母多難受,多冤枉。這種利害計算的公式總能說服人。某樣東西對,只能是因為它有利。某樣東西不宜,不是因為它是錯的,而是因為某人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