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
在郭沫若的作品中,對“父親”的描述遠不如對“母親”的熱烈。在自傳中,郭沫若說:“我的母親愛我,我也愛她。我就到現(xiàn)在雖然有十幾年不曾看見過她,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生死存亡,但我在夢里是時常要和她見面的?!比欢?,對于“父親”,郭沫若的表達卻似乎顯得有點“不恭”——在郭沫若的筆下,他的父親“很有找錢的本領”,在與兄弟分家遭到不公平待遇后,憑著“三十幾串錢”重新起家,不幾年間就“又在買田、買地、買房廊了”。那么,因何這么迅速就能發(fā)家致富呢——因為他父親主要的“營業(yè)”是煙土、糟房,即販賣鴉片和釀酒這類高利潤高風險的行業(yè)。如果說,郭沫若坦陳父親的發(fā)家史“不是有心要誹謗我的父親”,而是為了批判舊社會批判帝國主義的話,那么描述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總是“陰郁”、“愁苦”的印象,滿臉的愁容,甚至猜測父親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我恐怕有時是有點反常罷?”則就不能簡單說是無意之舉。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實際上郭沫若對其父母是十分孝順和恭敬的。在日本留學期間,郭沫若在家書中多次提到夢見父親、母親或者夢見回家。如,郭沫若在1914年12月的家信中說:“男前夜夢見回家,見父親正有憂容。夢境離奇,更有種種不可思議之處,不識家中近況如何?”又如,郭沫若給父母祝壽,除“轉(zhuǎn)回金表一件,金鏈一根”“為我二老壽,金堅而不磨,祝我二老康疆!表運行不滯,祝我二老康慰!鏈循環(huán)而無盡,祝我二老百年長壽,長壽百年而無盡”外,還別出心裁從日本寄回一根“一位木”的樹枝,并創(chuàng)作《一位木謠》為父親祝壽:
父親壽誕不久將臨矣……校中講植物學,講到松柏科,其中有名“一位木”者……木名一位,取其貴也;其葉長青,喻吾親壽如東海,長春不老。遠物將意,望吾父母賜笑一覽也。并制一位木謠一首如左:
一位木,葉長青,千歲萬歲春復春。
青銅柯,堅鐵心,一為王笏重千金。
富貴壽考無與倫,萬里一枝壽吾親。
一枝都百葉,葉葉寄兒心。
(1916年2月)
在1921年12月的家書中,郭沫若更深情地寫道:“開封隔著半透明的紙早隱約看見父親底真容,早便流下了淚來。八年不見父親,父親的面容比從前不同得多了,壽紋比從前要多些,要深些了。我記得八年前,父親底面容,下眼瞼確莫有這么露出。我狠盼不得早一刻回家?!痹诠舻募視校愃频谋磉_還有很多,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閱《敝帚集與游學家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郭平英、秦川編注)。那么,值得追問的是,何以在七年之后的1928年,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回憶他的父親時,會有前述貌似不恭的描述呢?
在自傳中,郭沫若在猜測自己父親神經(jīng)系統(tǒng)可能反常時,特別講到了父親親口且多次給他講述的兩件事情:一件是他父親年青時趕夜路聽見鬼叫聲、遇到“鬼朋友”且“鬼朋友”一路護送他回家的事情;一件是在九叔母去世后做七法事時,父親多次聽見九叔母奇怪的叫聲,四下尋找,把遺忘在酒缸上的“黃紙車夫”燒掉后,聲音自然停止的故事。饒有趣味的是,郭沫若花了不少篇幅,詳細描述了故事的細節(jié),仿佛這兩個故事他曾親身經(jīng)歷一樣,然后卻說“很明顯,是我們父親有一時性的精神上的異狀。兩種都是幻覺,特別是幻聽的一種”。對于上述兩件他父親反復給他講述的事情,郭沫若分別解釋說,第一件是他父親當時“精神已經(jīng)很疲勞了,夜間走到酆都廟那種富有超現(xiàn)實的暗示地方,又加以有微微的雨和朦朧的月,這在鄉(xiāng)里人的迷信上認為是出鬼的時候。有這幾種原因盡足以構(gòu)成鬼叫的幻聽了”;第二件同樣是因為疲勞,“那沒有燒的車夫,他在無心之間一定是早已看見過的。只因為忙于他事,沒有提到意識界上來。但到夜深人靜時,潛意識的作用又投射到外界去,演出了那么一番的周折”。姑且不論郭沫若的解釋是否符合實情,比較明顯的是,郭沫若試圖用自己的醫(yī)學知識來給父親口中的神秘事件予以科學合理的解釋。在這種陳述中,郭沫若對父親的“不恭”實際是對當時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鬼神信仰的一種解構(gòu)。當然,郭沫若以有限的醫(yī)學知識解釋這種復雜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難免只能就事論事,說服力也有限,尤其是貿(mào)然結(jié)論說他父親有輕度的“癲癇癥”,難免給人留下不恭的印象。
然而,郭沫若的自傳創(chuàng)作不是文學家的成功回顧,而在“大革命”失敗后尋求革命路徑和方法的新探索。在《我的童年》“前言”中,郭沫若明確地說到“我的童年是封建社會向資本制度轉(zhuǎn)換的時代,我現(xiàn)在把它從黑暗的石炭的阬底挖出土來”,其自傳創(chuàng)作有極為鮮明的思想反思與文化批判的意圖。正基于此,郭沫若的自傳寫作與編輯延續(xù)了二十多年,《沫若自傳》更被譽為“中國最長的一部自傳”,是“中國現(xiàn)代自傳文學敘事的典范”,由此“徹底改變了‘東方無長篇自傳的尷尬狀況”。因此,郭沫若自傳中“父親”作為過去時代的代表,是郭沫若自我“清算”的關鍵一環(huán),用郭沫若自己的話說,“我們這些出水的蜻蜓,要脫皮真是很艱難”,對待“父親”的復雜態(tài)度即是這種艱難的反映。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的郭沫若本是從有著濃厚鬼神信仰的巴蜀文化中走出,其對傳統(tǒng)文化的體認和迷戀使得他在國內(nèi)文化界高喊“打倒孔家店”時仍對孔子持肯定態(tài)度?!案浮弊衷诠魞?nèi)心深處所代表的不僅僅是其父親個人,還有沉重的文化信念。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特殊歷史時期,如何反思與繼承這種文化信念是以郭沫若為代表的知識青年所必須面對的問題。因此,在郭沫若的自我表達中,對“父親”的描述已不再僅僅只是父與子沖突的深情告白,而更有文化選擇與更新的時代隱喻。
在以往反封建的時代語境中,我們更多地看到了郭沫若對其“父親”的不恭,而未能揭示其作為傳統(tǒng)文人至孝的一面。郭沫若兄弟諸人編寫的《德音錄》一書在其父親去世當年(1939年)即在重慶鉛印初版,該書真實的記錄了郭沫若作為傳統(tǒng)文人孝子在父親去世后的所言所行,然而長期以來卻未能引起足夠多的關注。1939年7月5日,郭沫若父親郭朝沛(字膏如)病逝。11日,郭沫若攜于立群與郭漢英回家奔喪,并于17日在《申報》刊發(fā)“哀啟”,云:
先嚴膏如公痛于民國二十八年七月五日壽終四川樂山縣銅河沙灣鎮(zhèn)本宅享年八十有六不孝沫若服務行都聞耗匍匐奔喪哀此報聞
棘人??郭沫若泣告
此時正值抗戰(zhàn)的艱難時期,郭沫若時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一職,公務極為繁忙。所以雖然陪都重慶距樂山并不算遙遠,但郭沫若歸國后卻一直未能回家看望家鄉(xiāng)親人。直到1939年3月中旬,在家人的催問下,郭沫若方告假兩周攜侄兒郭培謙乘水上飛機回家探望父親,此時距郭沫若離家(1913年出夔門赴日留學)已有足足二十六個年頭。三個月后,郭沫若的父親病逝。
據(jù)《德音錄·家祭文》載,郭父喪期正值銅河洪水泛濫,“沙灣全鎮(zhèn)均被淹浸”,“家宅全部亦浸水中,吾父靈櫬所在之中堂,水逾秩聲,有如瀑布”,郭沫若為此“徹夜未寐,惶恐非常,曾將吾父之櫬扛起,于櫬與凳之間,墊磚二襲”。盡管自然環(huán)境惡劣,但郭父膏如卻也備享哀榮,喪儀可謂隆重。蔣介石親自題詞“德音孔昭”,并致電文稱“尊翁棄養(yǎng),無任痛悼。吾兄孝思篤至,罹此終天之戚,尤切同情,特電奉唁,惟望節(jié)哀”,同時還送有彩幛“懷和長畢”。國民黨高層于右任、馮玉祥、李宗仁、陳誠、陳立夫、陳布雷、張治中等,中共高層毛澤東、秦邦憲、周恩來、董必武、朱德、彭德懷等均有哀致。足見,郭沫若為其父操辦了一場高規(guī)格的傳統(tǒng)喪儀,《德音錄》的印行更顯示出郭沫若以現(xiàn)代的方式表達出其對父親的傳統(tǒng)哀思。
值得一提的是,在《五十年簡譜》中,郭沫若特別寫到“七月五日父病歿,年八十六歲。十一日與立群回家奔喪。辭第三廳職未獲準”“九月初返重慶。十月十六日復回沙灣營葬父喪。再辭第三廳職,亦未獲準”。辭三廳廳長公職的細節(jié)頗耐人尋味,其形式意義顯然大于實際意義。在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時刻,在國共兩黨的支持與爭取中,郭沫若不太可能恪守“為父丁憂”的傳統(tǒng)禮法,但他依然用“請辭”的方式表達了其對“父親”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尊重。
作為現(xiàn)代杰出的作家、詩人、歷史學家、劇作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和著名的社會活動家,郭沫若始終是時代的弄潮兒,其對“父親”的文學描述和現(xiàn)實表達折射出那個特殊時代父與子的特殊情感體驗,不恭抑或是至孝,超越單純的兒女情長,在時代語境和社會文化的變遷中寄予“了解之同情”,我們才能真正通達歷史人物的心靈,由此他們的不平凡的生命或許才能真正予后人以啟發(fā)。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新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