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任復(fù)興
徐繼畬(1795—1873,字松龕)寫于咸豐十一年(1861)的《書王印川廣文詩注后》,竟敢拿中國第一家族說事:
娶寡婦為己失節(jié),伊川程子之言也,宋以前尚無此說。孔子為人倫之至,而伯魚之母、子思之母、子上之母,三世皆改適。使己婦失節(jié),又陷娶者以失節(jié),圣人忠恕,不宜有此。夫禮制因時而變,風(fēng)議因時而發(fā)。宋承五季之后,世風(fēng)靡靡,夫婦一倫,輕褻已甚。故伊川立此嚴(yán)峻之防,使士大夫有所矜式,非為愚夫愚婦言也。周制,同姓者百世不通昏姻;夏商以前,五世即通。將執(zhí)周道而議夏商之瀆倫,可乎?故執(zhí)孔氏之家法而訾伊川,妄人也;執(zhí)伊川之論而疑孔氏,其妄不更甚乎?
文中的伯魚之母,即被尊為“圣人”“至圣”的孔子之妻,子思之母即伯魚之妻,子上之母即被尊為“述圣”的子思之妻。松龕說孔氏妻子“三世皆改適”,源自對《禮記》的解讀?!抖Y記》有關(guān)記載,無時序地分散在《檀弓上》《檀弓下》。野史(作者自稱,編者注)鄙陋,還未見松龕以前、以后的學(xué)者,有如此大膽、明確的概括解讀。
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77年版方聞編《清徐松龕先生繼畬年譜》“譜后”記載,1936年秋,山西著名學(xué)者常贊春對方聞?wù)f:“憶(松龕)先生與友人書,不非寡婦再醮,略謂:程子所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乃因宋承五代大亂之后,倫紀(jì)有損,故立此嚴(yán)防,非無因而書。小儒聞之,為之咋舌,然亦不敢駁。”
2011年夏,野史淘得一本秘書——大約17世紀(jì)朝鮮王朝翻刻元朝王廣謀本《句解孔子家語》(即版本學(xué)者所說的高麗本),分上下冊。此書是在對《孔子家語》做大量刪節(jié)基礎(chǔ)上的句解,見解頗為獨(dú)到,所以曾經(jīng)很暢銷,到明清兩朝卻突然消失。書前載《后序》之《后孔安國序》稱:“自叔梁紇始出妻,及伯魚亦出妻,至子思又出妻,故稱孔氏三世出妻?!边@比松龕概括的孔子之妻、伯魚之妻、子思之妻“三世皆改適”,又探前一代,加了叔梁紇出妻,成了孔氏四世出妻。
“孔氏四世出妻”,四代家庭主婦統(tǒng)統(tǒng)跑路,是跌宕起伏的連臺大戲,展現(xiàn)了孔氏男女的愿望、追求、心靈和命運(yùn)。古代無數(shù)學(xué)者和小說家對此心知肚明,完整進(jìn)行爬梳還原的竟無一人。原因很簡單:自董仲舒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的奏議被漢武帝采納后,孔子被歷朝皇家尊為“圣人”,儒學(xué)被歷代皇朝確立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長達(dá)兩千年。學(xué)者的身家性命要緊,絕不敢趟“誣圣”的渾水。
“孔氏四世出妻”,當(dāng)今學(xué)界也有人提到過。“出妻”本義是以寬仁心態(tài),讓感到生活不如意的妻子出走、改適,是善行;今人卻把“出妻”的“出”字與“七出”的“出”字混為一談,誤解為“休妻”,進(jìn)而理解為丑行,于是或譴責(zé),或回護(hù),未能以冷靜態(tài)度做準(zhǔn)確完整的史實(shí)還原。既然出妻是丑行,孔氏何苦要堂而皇之為出妻舉行喪禮,堂而皇之載之簡牘?“孔氏休妻”說,迂謬不通?!案毁F功名外有大事,語言文字中沒通人”(廣軒聯(lián)語),悲夫!
《禮記》《孔子家語》及其《后序》《孔子世家》等,如同一幅計白當(dāng)黑的中國水墨畫,只是記錄了孔子為出走而死于后夫家的孔子之母顏徵在舉行葬禮,記錄了孔子、伯魚、子思在孔氏家廟為孔子之妻丌官氏、改嫁給姓庶的伯魚之妻舉行喪禮的情況,以及子思不為出走的妻子舉行喪禮的情況,對這四世家庭主婦何時、何地、何事、何故出走改適,均留下藝術(shù)的空白;而后兩世家庭主婦連姓名也未留下,留給后人以想象的空間。本文是用松龕提倡的舉一反三、無中生有、想當(dāng)然之法,在這水墨畫的留空處,稍做渲染點(diǎn)化,并非正典,略備一說。
孔子的先祖是宋人,微子的后代,商湯的圣裔。其父叔梁紇在世時間大約是公元前622年至公元前549年,母親顏徵在在世時間大約是公元前568年到公元前535年。顏徵在為叔梁紇生育了傳宗接代人孔丘??浊鹣容吺老凳牵翰G夷生孔防叔,避華氏之禍而奔魯。防叔生伯夏。夏生叔梁紇。叔梁紇的正妻生育了九個女兒,卻沒有生兒子。其妾生孟皮,孟皮一字伯尼,有足病,不能當(dāng)繼承人。于是叔梁紇向顏氏求婚。顏氏有三女,其小女名徵在。顏父問三個女兒說:“陬大夫雖父祖為士,然其先圣王之裔。今其人身長十尺,武力絕倫,吾甚貪之,雖年大性嚴(yán),不足為疑。三子孰能為之妻?”大女兒、二女兒都保持沉默,徵在上前回答:“從父所制,將何問焉?”父親高興地說:“即爾能矣!”于是把徵在許配給叔梁紇(《孔子家語·本姓解》)。
讓我們從禮的本原上來觀察孔顏兩家這段婚姻。
《孔子家語·禮運(yùn)》:“夫禮,必本于太一,分而為天地,轉(zhuǎn)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曰命……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xué)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元儒王廣謀《句解》:“禮原于元?dú)饣煦缰?。元?dú)馀卸譃樘斓兀\(yùn)轉(zhuǎn)而為(陰陽)二氣。陰陽往來而成四時,分列為鬼神。自上而下曰命。圣人修義可以操持,故曰柄。修禮以不紊,故曰序,以治人之情。圣人之治人情,猶農(nóng)夫之耕也。修禮以耕墾之,陳義以種植之,講學(xué)以除其穢。本仁愛之理以聚之,播音樂以安之,此所謂治人情。”
種莊稼講節(jié)氣,男女婚嫁講年齡??鬃邮鞘ブ畷r者,父母的結(jié)合,卻嚴(yán)重違背天時。
十七歲的顏徵在被迎娶到魯國昌平鄉(xiāng)陬邑的孔氏,在家廟里與七十一歲的叔梁紇相見,舉行了合兩姓之好的婚禮,夫婦年齡相差五十四歲。她考慮丈夫年齡大,擔(dān)心不能及時地懷上傳宗接代的男孩,就私自到尼丘山禱告,祈求生子。魯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應(yīng)祈而生于魯昌平鄉(xiāng)陬邑,因而命名丘,字仲尼。叔梁紇不用提有多高興了,他自揣不久于人世,智慧地、人性地安排了自己身后小妾顏徵在和少兒孔丘的生活。公元前549年,孔子三歲時,七十四歲的叔梁紇卒,葬于魯東的防地?!翱鬃由俟隆?,孩提時就成了孤兒(《禮記·檀弓上》)。
當(dāng)時殺婦女殉葬的風(fēng)俗仍有,叔梁紇不這么做;而當(dāng)時妻妾自殺為夫殉葬的貞烈婦,誓不二夫、終生為丈夫守寡的節(jié)孝婦,還未像后世宋元明清那樣受到體制性的旌表,叔梁紇也不贊成。叔梁紇的處置是:給顏徵在一條珍愛此生、滿足飲食男女大欲的幸福之路,放顏徵在出走,讓顏徵在帶著留給宗子孔丘的大部分財產(chǎn),招贅理想男子入孔家,或改嫁到別姓。
顏徵在深明大義,把不使孔氏絕嗣當(dāng)作自己的人生使命;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與叔梁紇的結(jié)合,不過“從父所制”罷了。她絕不可能像后世宋元明清迂腐的小腳女人那樣,為了死后的貞節(jié)牌坊而去守寡,使女人的生命空轉(zhuǎn);而是邁開兩只大腳,另找了一個合適的丈夫,重建了溫暖的家庭。后夫也把孩提時的孔丘視為親生。顏徵在當(dāng)兒子剛懂事時,就告訴孔子,你是商朝的圣裔,孔氏的傳宗接代人,要讀書知禮。孔子異常穎悟,聽明白了母親的話,從小玩耍嬉戲也和別人家的小孩不同。他經(jīng)常陳設(shè)俎豆,自導(dǎo)自演祭祀禮儀。與后夫琴瑟和諧的顏徵在,家庭經(jīng)濟(jì)條件優(yōu)越,使孔子營養(yǎng)充足,長成九尺六寸的大個子,人們都把孔子叫作“長人”。后夫財力也足以使孔子入庠序,讀完小學(xué)讀大學(xué)??鬃硬粺o自豪地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惫?35年,孔子十七歲時,母親顏徵在去世。
“大順者,所以養(yǎng)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孔子家語·禮運(yùn)》)?!白釉唬骸茨苁氯?,焉能事鬼?’‘敢問死?!唬骸粗芍??’”(《論語·先進(jìn)》)儒家重現(xiàn)世,重死生,不談死后事,不談前生和轉(zhuǎn)世,不談怪力亂神,認(rèn)為生物是造化運(yùn)作產(chǎn)生,不認(rèn)為有什么救世主,現(xiàn)代學(xué)者梁漱溟稱之為東方思想文化的“理性早啟”?!抖Y記》大量記錄了名人的喪禮。懂事以后,好禮而經(jīng)常學(xué)習(xí)祭祀禮儀的孔子,自然不會不在意父親的墳?zāi)顾?。他在母親生前想方設(shè)法詢問父親的墓地,遺憾的是,母親就是不告訴他。“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孔子世家》)。合理的解釋是:顏徵在執(zhí)意想和與自己相處時間長的后夫合葬,而不想和僅共同生活了三四年的叔梁紇合葬。這使孔子毫無辦法。
直到母親死后,事情才有了轉(zhuǎn)機(jī)。孔子做通了繼父或繼父家的工作,把母親臨時殯于五父之衢,然后繼續(xù)千方百計到處打聽父親墓地所在。人們這時候不怕顏徵在及其后夫家找麻煩了,于是其父墓地才被準(zhǔn)確找到。陬有個名叫曼父的,他母親是位仁慈的明白人,鄭重其事地帶領(lǐng)孔子到孔子曾祖防叔的治邑防地,找到了叔梁紇沒起墳堆的墳?zāi)梗ā犊鬃邮兰摇罚?,孔子才得以將自己的父母合葬于防地。在費(fèi)盡周折辦妥這件大事之后,孔子為了防止父母墳?zāi)购笫涝匐y尋覓,說:“吾聞之:古也墓而不墳;今丘也,東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識也?!薄坝谑欠庵?,崇四尺”。(《禮記·檀弓上》)給父母墳?zāi)蛊鹆税肴烁叩哪苟?,即使多少年過后也可一望而知。
“高麗本”孔安國序所說的“自叔梁紇始出妻”的意思是:叔梁紇是積善之家孔氏出妻這件大好事的創(chuàng)始人。叔梁紇在處理人倫第一倫夫婦關(guān)系上,表現(xiàn)出高度的人性和高超的智慧,起到率先垂范的作用,成為孔氏家法,也引出了“孔子喪出母”的歷史大戲??梢哉f,正因為有叔梁紇這樣人性智慧的父親,所以才有人倫之至的世界偉大思想家、“圣人”孔子及其哲孫“述圣”子思。
北大教授李零的《孔子年表》,把孔子一生分為六個階段:一、早年居魯(前551—前519年,至三十三歲)。二、短暫出國(前518—前517年,至三十五歲)。三、返魯治學(xué)(前516一前502年,至五十歲)。四、短暫出仕(前501一前498年,至五十四歲)。五、周游列國(前497—前484年,至六十八歲)。六、晚年居魯(前484—前479年,至七十三歲)。丌官氏出走,可能發(fā)生在第三階段返魯治學(xué),孔子三十六歲至五十歲期間,尤其可能是四十歲左右不惑之年。
孔子三十歲以前還沒有引起社會的廣泛注意。公元前533年,十九歲的孔子娶宋國亓官氏為妻。前532年二十歲,兒子孔鯉(字伯魚)生(《孔子家語·本姓解》)。孔子為委吏、乘田,管糧草和畜牧(《孟子·萬章下》《孔子世家》),約在此時。前522年,齊景公、晏嬰入魯,問禮于三十歲的孔子(《孔子世家》《孔子家語·賢君》),孔子自謂“三十而立”(《論語·為政》)。學(xué)者推測,孔子設(shè)教授徒當(dāng)在此前后。其間孔子的學(xué)生社交不多,精力充沛,可以妥善地分配好研究、教學(xué)、社交和家庭生活的時間。丌官氏也盡心料理丈夫的衣食住行,養(yǎng)育兒子成人。丈夫主外,妻子主內(nèi),是成功的家庭組合。兒子伯魚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比和父親在一起時間要多得多,因而和母親更親近。
孔子三十四歲起,適周問禮,適齊求仕,有二年的短暫出國。前518年,孟僖子臨死前囑其二子何忌(孟懿子)與閱(南宮敬叔)向孔子問禮(《左傳·昭公七年》《孔子世家》)??鬃舆m周,問禮老子(《禮記·曾子問》《孔子世家》《孔子家語·觀周》)。公元前517年,孔子適齊,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齊景公問政孔子(《論語·顏淵》《孔子世家》)。因為是短暫出國,行止不安定,財力不寬裕,孔子不可能帶妻小。丌官氏在家盼望丈夫被齊國重用的好消息,有盼頭,因而不可能產(chǎn)生出走的念頭。
約公元前516年,齊景公以老辭孔子,孔子返魯(《論語·微子》《孔子家語》)。公元前512年(四十歲),孔子自謂“四十而不惑”(《論語·為政》),蓋返魯后,其學(xué)益進(jìn)而弟子益眾。
孔子返魯,退修詩書禮樂。從三十六歲至五十歲這十五年間,孔子求仕失敗,研究教學(xué)任務(wù)繁重,留給妻兒的時間太少,丌官氏產(chǎn)生嚴(yán)重不滿。
孔子異常忙碌,直到六十歲左右,就是其獨(dú)子,也難得親近孔子吃偏飯,多聽幾句父親的講授。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乎?’對曰:‘未也?!粚W(xué)詩,無以言?!幫硕鴮W(xué)詩。他日又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曰: ‘未也。’‘不學(xué)禮,無以立?!幫硕鴮W(xué)禮。聞斯二者?!标惪和硕苍唬骸皢栆坏萌?,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yuǎn)其子也?!保ā墩撜Z·季氏》)
孔子如此忙,不僅遠(yuǎn)其子,而且遠(yuǎn)其婦。丌官氏感到嚴(yán)重不適??鬃影l(fā)出慨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yuǎn)之則怨。”(《論語·陽貨》)于是“請出”成為丌官氏的愿望。
孔子是圣之時者,做事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丌官氏的選擇,也并非不及時不明智。
此后,孔子五十一到五十四歲,有四年的出仕期。前500年,五十二歲的孔子為司空,繼任大司寇(《孔子世家》《孔子家語·相魯》);前498年,五十四歲的孔子以魯大司寇攝行相事,這是孔子“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頂峰,得祿“奉粟六萬”(《孔子世家》)。丌官氏沒享受到前夫孔子高官厚祿的榮華富貴,與后夫生活和諧。
可惜好景不長。齊國把孔子為相的魯國視為對齊國的最大威脅,實(shí)施了美人計,魯國秉鈞執(zhí)政者美滋滋地中了計。不愿同流合污的孔子離開魯國,周游列國從五十五歲到六十八歲,長達(dá)十四年,歷盡磨難。消息會不時傳到丌官氏的耳朵里,這些已經(jīng)與另結(jié)并蒂的丌官氏無關(guān)了,或許她慶幸自己當(dāng)年的選擇再合適不過,沒跟上前夫顛沛流離。
前485年,丌官氏死于后夫家,享年約六十五歲。孔子返魯以后,不忘丌官氏夫妻多年的舊恩,在孔氏家廟里,為丌官氏舉行了喪禮,同時也是“伯魚喪出母”。
《禮記·檀弓上》:“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鯉也?!蜃釉唬骸∑渖跻??!~聞之,遂除之?!?/p>
漢儒鄭玄注:“伯魚,孔子子也,名鯉。猶,尚也。嘻,悲恨之聲?!碧迫蹇追f達(dá)《禮記正義》:“悲恨之聲者,謂非責(zé)伯魚,伯魚悲恨之聲也。時伯魚母出,父在。為出母亦應(yīng)十三月祥,十五月禫。言期而猶哭,則是祥后禫前。祥后無哭,于時伯魚在外哭,故夫子怪之,恨其甚也?;蛟?,為出母無禫,期后全不合哭?!痹尻悵弧抖Y記集說》:“伯魚之母出而死。父在,為母期而有禫,出母則無禫。伯魚乃夫子為后之子,則于禮無服,期可無哭矣。猶哭,夫子所以嘆其甚?!?/p>
孔子為丌官氏舉行的喪禮,兒子的孝服不高于齊衰(孝服是用熟麻布做的,因為縫邊整齊,所以叫齊衰,相當(dāng)于現(xiàn)時的光邊全孝),期限大約不超過丌官氏死去二周年。兒子伯魚和母親丌官氏的感情太深了??鬃诱J(rèn)為兒子過期猶哭泣,有點(diǎn)過分??鬃拥膭褡璨⑽茨芑獠~的哀痛。前483年,丌官氏去世二年頭上,伯魚未能節(jié)哀順變,因哀毀過度,隨母而死,享年五十歲。
人生大不幸有三,圣人孔子占全了:少年喪父母(三歲父死、十七歲母死),中年妻子出走,晚年喪獨(dú)生子,著實(shí)可憐。
《禮記·檀弓上》:“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伯魚)喪出母乎?’曰:‘然。’”可見在孔氏家廟中,為丌官氏舉行喪禮,是伯魚征得孔子同意后自己操持的,有“子孝何須父向前”之意,也是為多盡些對慈母的孝心。然而“伯魚亦出妻”,實(shí)施出妻行為是在伯魚死后,伯魚不一定是此事的行為主體。伯魚之死有兩種可能:一是因極度悲痛而引發(fā)心腦血管破裂突然死亡,他就根本來不及安頓妻子的后事;二是因悲痛而寢食違節(jié),身體大為衰弱而慢慢死去,那么他還來得及安頓妻子的后事嗎?按其遺囑實(shí)施“伯魚亦出妻”的,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伯魚的老父親孔子。
子思出生在父親死去的那一年,他是伯魚的遺腹子的可能性很大,就是說伯魚生前,不知道妻子腹里所懷是男是女。這就大大增加了孔氏的悲涼氣氛??资嫌薪^嗣、倒灶的可能。孔子周游列國時在衛(wèi)的時間最長,在衛(wèi)有較多的人脈,“孔子弟子多仕于衛(wèi)”(《孔子世家》)。伯魚之妻可能是他隨父親孔子在衛(wèi)時所娶,故稱之為“衛(wèi)姬”。
伯魚之死對伯魚之妻衛(wèi)姬來說是沉重打擊,襁褓中的男嬰子思是她的生命支柱。孔子在其生命最后五年,從子思的出生,看到了延嗣的希望。他不能不聽從兒媳衛(wèi)姬的意見,讓兒媳走出孔氏,返回衛(wèi)國另找婆家。
孔子曾囑咐伯魚學(xué)詩學(xué)禮。生于詩禮之家的伯魚之妻衛(wèi)姬,帶著襁褓中的子思返回衛(wèi)國,有歸寧的性質(zhì)。這或多或少沖淡了失去丈夫的悲痛。衛(wèi)姬歸寧不久,改嫁給一個姓庶的男人。
伯魚之死,對孔子的打擊不比弟子顏回之死小。他七十三歲離開了人世,由于孔氏家里無人,于是眾多弟子為孔子辦喪事、廬墓,增加了人氣。弟子們把子思從衛(wèi)國叫回魯國孔家,據(jù)推測,這最早也在他八九歲束發(fā)受書之時。
子思對懷抱、撫養(yǎng)他長大的母親有深厚的感情。《禮記·檀弓下》:“子思之母死于衛(wèi),赴于子思,子思哭于廟。門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為哭于孔氏之廟乎?’子思曰:‘吾過矣,吾過矣?!炜抻谒?。”漢儒鄭玄注:“嫁母也,姓庶氏。門人,弟子也。嫁母與廟絕族?!痹尻悵弧抖Y記集說》:“伯魚卒,其妻嫁于衛(wèi)之庶氏。嫁母與廟絕族,故不得哭于廟?!薄稘h語大字典》:“庶,姓?!薄锻ㄖ尽な献迓晕濉罚骸白铀贾瞿甘?。《急就章》有庶霸遂。”門人的質(zhì)詢大意是,你那為庶家生了孩子的母親死了,你為什么還要在孔氏家廟里哭泣她呢?鄭玄注子思出嫁的母親姓庶氏,不妥,從陳澔注。
子思因財力和時間不足,不能到衛(wèi)國為改適的母親奔喪,為此他感到深深地遺憾,對關(guān)心者的質(zhì)問,只好支吾其詞。
《禮記·檀弓上》:“子思之母死于衛(wèi),柳若謂子思曰:‘子,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乎觀禮,子蓋慎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聞之:有其禮,無其財,君子弗行也;有其禮,有其財,無其時,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漢儒鄭玄注:“子思,孔子孫,伯魚之子。伯魚卒,其妻嫁于衛(wèi)。柳若,衛(wèi)人也,見子思欲為嫁母服,恐其失禮,戒之?!痹尻悵弧抖Y記集說》:“柳若,衛(wèi)人。伯魚卒,其妻嫁于衛(wèi)。有其禮,謂禮所得為者,然無財則不可為禮。時為大,有禮有財而時不可為,則亦不得為之禮?!?/p>
子思學(xué)究天人,對孔子思想有很大發(fā)展?!棒~生子思,名伋,嘗遭困于宋,作《中庸》之書四十七篇,以述圣祖之業(yè),授弟子孟軻之徒數(shù)百人,年六十二而卒。子思生子上名白,年四十七而卒”(《孔子家語·后序》)。
清儒徐潤第認(rèn)為,儒家經(jīng)典中別的都是零星散說,天人之學(xué)只有三巨著:孔子解釋《易經(jīng)》的《十翼》、曾子的《大學(xué)》、子思的《中庸》?!皩W(xué)者欲知圣學(xué)全盤規(guī)模,此三書缺一不可?!兑住纷郧?,《中庸》自天起,《大學(xué)》自明德起。德即性,其明則所謂昊天曰明者也。天乃乾之成象者。乾乃天之性情也。是三書皆自天說起也。君子務(wù)本,本立然后道生。探道之本,不得不知德性,探德性之本,不得不知天?!保ā抖佤摭S遺書·臆說上》)
徐潤第引《中庸》前三句,論述了思、孟對孔、曾的繼承發(fā)展:“孔子之教,原分兩路:忠恕之教以授曾子,文禮之教以授顏淵。子思述孔子之教亦分兩路: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由一本而放之萬殊,即忠恕之義也;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由萬殊而返乎一本,即文禮之旨也。”(《敦艮齋遺書·剳記·丙戌》)
子思把夫婦之道,視為君子之道的開端,把天地視為君子之道的委,對夫婦一倫的認(rèn)識,天人合一,異常高明。然而子思在處理自己夫婦關(guān)系上,遇到了和祖父孔子非常相似的問題。
子思提出一系列世界哲學(xué)的偉大命題,得力于他排除一切雜念的靜心玄想。他能勘透性地之真境,卻對身邊的真人關(guān)注不夠,“行其庭不見其人”。妻子不能忍受子思對她長期的漠視,提出分手。子思回應(yīng)是:“你是率性的、自由的,你走吧!”夫婦好合好散。其妻改適后夫,子思繼續(xù)其玄想和教學(xué)。人生一晃而過,子思那出走的妻子死在他的前頭。
為不為改適的妻子在孔氏家廟舉行喪禮?處理此事時,子思仍健在,兒子孔白(字子上)聽從子思的命令。
《禮記·檀弓上》:“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又皇拱滓矄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污則從而污。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士资现粏食瞿?,自子思始也?!痹尻悵弧抖Y記集說》:“子上之母,子思之出妻也。禮為出母齊衰杖期,而為父后者無服,心喪而已。伯魚、子上,皆為父后,禮當(dāng)不服者。而伯魚乃期而哭,夫子聞之曰甚,而后除之。此賢者過之之事也。子思不使白喪出母,正欲用禮耳。而伯魚喪出母者,以道揆禮而為隆殺也。猶惟圣人能于道之所當(dāng)加隆者,則從而隆之,于道之所當(dāng)降殺者,則從而殺之。污,猶殺也。是于先王之禮有所斟酌,而隨時隆殺以從于中道也。我則安能如是哉。但為我妻,白當(dāng)為母服;今既不為我妻,則白為父后而不當(dāng)服矣。子思是欲守常禮,不欲使如伯魚之加隆也?!?/p>
徐潤第《敦艮齋遺書·雜言》中引傅山對此事的評論說:“青主(傅山)先生著學(xué)解,其詞曰:思孔氏喪出母,而思則令子上不喪出母,其著也。子思之母死于衛(wèi),而子思亦以有禮無財,有財無時言之。其義亦猶乎道隆從隆,道汙從汙,而以其為母也,難乎直情行之,故支吾其詞。若子上之母,則思可徑行者也。故不令白喪之,其于先君之言行何如也?”徐潤第對傅山的見解極為贊同。
傅山、徐潤第的意思是:為出走的母親舉行喪禮,是孔子、伯魚遵從先王之道為孔氏立的家法。到了子思這一代,學(xué)而有見,對家法實(shí)行大膽改革,令兒子子上,不再在家廟中為出走的母親舉行喪禮:“故孔氏之不喪出母,自子思始也。”這改革的幅度,相當(dāng)于湯武革命,對他的得意門生孟子也有重大啟發(fā)。
這種精神也傳給了徐繼畬。他接著講了孔子之妻、伯魚之妻、子思之妻“三世皆改適”的史事,不非寡婦再醮。
本人在梳理孔氏四世出妻前,已經(jīng)瀏覽過明清以來,在“三從四德”禮教引導(dǎo)下,本家族的多名烈婦、寡婦,以及他姓的一些紅寡婦、黑寡婦。她們的行為和命運(yùn),與孔氏四世家庭主婦相隔云泥。綜觀孔子母親、妻子、兒孫媳婦這四代家庭主婦,她們并沒有被自己的丈夫“圣王之裔”“圣人”“述圣”等神圣光環(huán)、神圣事業(yè)所束縛,將其視為終身唯一的伴侶。她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走出家庭,另找合適伴侶的道路。
孔氏四世做了仁愛的明德實(shí)功,達(dá)到至善境界,是異常符合人性的。然而,經(jīng)籍記錄的孔子言論,與孔氏四世出妻的善行卻明顯相悖?!犊鬃蛹艺Z·本命解》:“孔子曰:‘女子者,順男子之教而長其理者也。是故無專制之義,而有三從之道;幼從父兄,既嫁從夫,死從子,言無再醮之端?!薄抖Y記·郊特牲》:“天地合而后萬物興焉。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yuǎn)厚別也……信,事人也;信,婦德也。壹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庇涗浀目资现腥绫?,記錄的孔氏之言卻如此。記錄的孔氏之行,比記錄的孔氏之言更人性,更有說服力。然而兩千多年來,無違三從,卻成了左右婦女命運(yùn)的不二信條,戕害了無數(shù)善良卻有些糊涂的婦女。我們即使致力于孔子重返圣壇,也有必要清理一下后人記錄下的他那龐雜矛盾的禮教遺產(chǎn),空靈地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回歸其人性、仁愛的本來面目??磥?,似乎需要來個“禮失求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