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穎
市面所見的歷史名人傳記主要有三類:一類著重傳主思想、成就的梳理評價,學術(shù)味濃厚;一類則充斥著吸睛的八卦傳聞,有很強的市場企圖;還有一種傳記的寫法則試圖兼顧史料性與趣味性——大多數(shù)讀者所歡迎的也正是這類傳記。陳歆耕的近作《劍魂簫韻:龔自珍傳》近于第三類。在這本傳記中,陳歆耕試圖用一種現(xiàn)代眼光去打量龔自珍的生平各個側(cè)面,包括他的思想、詩文與情感這三方面,圍繞“劍”與“簫”兩個關(guān)鍵意象,力圖還原出一個獨具預見與批判眼光、際遇坎坷而壯懷未已的“時代狂士”形象。
一
一部傳記的結(jié)構(gòu)很能看出作者的寫作意圖。傳記最為常見的寫法多是圍繞傳主生平而展開。這樣寫的好處有很多:可以最大程度展現(xiàn)傳主思想、性格的生成過程,有較為清晰的脈絡(luò),既便于有心者梳理總結(jié)得失,一般讀者只要跟著傳主“命運交響曲”的節(jié)奏去聆聽便可。而陳歆耕所寫的這部《劍魂簫韻:龔自珍傳》在結(jié)構(gòu)上無疑另辟蹊徑,這一點從各部分、各章節(jié)的標題即可看出作者旨趣所在。全書共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巨匠”,總論龔自珍思想、詩文的成就及其對后世的影響;第二個部分“困獸”以龔自珍的生平為主,分別寫了他出身的家庭背景、交際的友人、在科考路上的坎坷以及因此坎坷而生發(fā)的性格當中的矛盾糾結(jié)。第三部分則是關(guān)于龔自珍的情感世界,以及他晚年的心境與遭際。通常傳記會將該書的第二部分作為主體重點,至于第一、三部分,可能會被交織到第二部分里面去寫。而作者別出心裁采取了這樣的結(jié)構(gòu),實際上是凸顯了第一、三部分。那么,這兩部分在全書當中所起到的作用如何呢?
第一部分實際上是評大于述。是對龔自珍的思想、詩文成就及后世影響的一個總論。這部分的評析有為人物定調(diào)的意思,即將龔自珍最為杰出、非凡的一面,以及他在歷史上的舉足輕重的位置,都給一下子托了出來。這樣的寫的好處是開門見山。尤其是第一章“驚雷”有一種史詩畫卷般的效果。用龔自珍的“避席畏聞文字獄”開篇,像拉開一幕巨型舞臺的幕布,露出了“衰世”的絕望而猙獰的一角,顯得十分氣勢恢宏。另外,因為是帶有“總論”的意思,跟邊敘邊議的寫法相比,就有一個時間上的間距,避免了對人物評價的過分的黏著。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是在用一個今人的眼光去打量那過去了的歷史眼云,打量那個曾經(jīng)發(fā)出“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了不起的人物;“殿軍”一章則著力寫龔自珍的詩文成就屬一流,但這部分并不僅僅停留于對其詩文成就風格的評價,而是揭示其詩文中所流露出的批判精神和憂患意識,及詩文背后不可復制的“人格、境界、性情”,使用的是“知人論文”的文藝批評方法;筆者認為,作者獨具眼光的地方在于第三章“裂變”。這一章可能也是這一整本傳記的一大亮點。關(guān)于龔自珍思想上的裂變,不少論者也曾論及,尤其魯迅與龔自珍在思想上的相似是常被提及的一個研究點。而任訪秋、李城希等人都寫過有關(guān)魯迅與龔自珍的比較文章,朱奇志更著有專著《龔自珍魯迅比較研究》。不過陳歆耕將眼光觸及更多面,分別將梁啟超、王國維、柳亞子、郁達夫、魯迅等人在某些方面的思想,作為龔自珍本人思想的裂變組成。“一切歷史皆當代史”(克羅齊)。毫無疑問,歷史的生成是動態(tài)的、延續(xù)的、復雜的,而非僵死、孤立和單線條的。陳歆耕的這一嘗試體現(xiàn)出較為濃厚的個人史學眼光,不僅寫出了龔自珍作為一個思想個案的復雜性,也寫出了他的思想在延續(xù)、裂變上的復雜性,無疑是典型的現(xiàn)代視角。第一部分的內(nèi)容當然也可以放到最后寫,做一個簡要的提示和總結(jié)。但如果那樣寫的話,龔自珍作為歷史中的個體的獨特性,就不能被最大程度地凸顯;作者的許多觀點也失去了先聲奪人的氣勢。
作者在傳記一開篇就突出了“劍”、“簫”兩個意象對于理解龔自珍思想、性情的重要性,也突出了龔自珍的“狂”。“狂”是“劍”的狂傲,是批判的鋒芒、敢言的精神;“狂”也是落魄消沉時的疏狂,兩性情感上的任意流連。而體現(xiàn)后一種“狂”的,主要就體現(xiàn)在第三部分。這部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寫龔自珍得到疑似趙飛燕的印時的欣喜若狂。就連美人用過的玉印也仿佛格外香艷,而成了被膜拜、觀賞的對象,這樣的“癡狂”,究竟是“好色”的表現(xiàn)?還是將女性審美化的文人慣性?似乎很難說清楚。不過,這或許恰恰是龔自珍之為狂士的重要明證。假如欠缺這么一段敘述,龔自珍的形象或許會高大一點,然而卻缺了幾分癡氣、狂氣與真氣。后面的關(guān)于龔自珍“情史”的記述也是起到了同樣的作用。作者寫龔自珍對“紅淚”的念念不忘,與“靈簫”的纏綿悱惻,對“小云”的既喜且懼……都襯托出一個風流倜儻、難過美人關(guān)的“狂士”形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沉淪”這一部分,作者寫龔定庵辭官南返途中,“縱情于聲色”,寫其“選色”的癖好,以及他在一篇題為《京師樂籍說》中批評歷代朝廷以官妓消磨士人斗志的政策。這一好一惡,言行豈不矛盾?這部分竭力突出這樣的矛盾,實際上也是在以一種現(xiàn)代眼光去解讀龔自珍的人格。就好比《浮士德》里面那個永恒的悖論——我們生命的第一義到底是追求真,還是追求善?輕易的傾斜與批評都未免輕飄,突出矛盾,也正是避免“輕飄”。
總之,在該傳記中,作者以分主題寫作的架構(gòu),讓龔自珍生平的各個側(cè)面以較為獨立、鮮明的方式浮現(xiàn)出來,體現(xiàn)了作者評述歷史人物獨有的擇別方式與眼光。
二
傳記的寫作當然要以傳主為中心和主線,不過人物的人格與際遇都是在與他人的關(guān)聯(lián)中生成的。作者在敘述龔自珍思想、成就及生平軌跡時,格外注重這一點。他一方面在許多傳記點到為止的地方伸展開來,作深入地探討,將史的敘述與對個體的探究結(jié)合了起來;另一方面也用自己的個人體驗去解讀傳主思想及生平。讀來既感受到龔自珍作為“這一個”的魅力,也感受到“每一個”相關(guān)者的獨特,更有時時閃現(xiàn)思想碰撞火花的作者“自我”的聲音。
如“裂變”一章的寫法,實際上既是寫龔自珍思想的裂變,也是通過梁啟超、柳亞子等人,從不同側(cè)面去豐富歷史中的“龔自珍”。所謂“一千個讀者眼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通過這些不同的視點,突出了龔自珍思想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同時,作者也并沒有簡單地將后來者作為傳主的襯托去寫,而是著重于關(guān)注歷史中的人與人是如何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也即是說,該傳記關(guān)注的始終是“人怎樣在歷史中存身”、“人與人如何互相影響”之類的問題;此外寫家族、寫交游、寫情感,都莫不突出“個人”的影響,“個人”的作用。即如寫龔自珍之母段馴對他的影響,就用了大量篇幅作詳細探究。尤為難得的是,這種探究不止是停留于表面——即段馴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文化女性在當然意義上會給龔自珍良好的教養(yǎng),甚且具體到段馴以吳梅村、方舟、宋大樽三位近賢的詩文來做龔自珍最初的啟蒙教材。在這部分的描寫中,被突出的就不止是龔自珍的思想生成背景,還有“段馴”這個女性的才識與眼光。
《劍魂簫韻:龔自珍傳》這本傳記在寫法上使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或是作者以強烈的個我意識與生命體悟去觀照傳主的思想及生平。誠如周濤談到《劍魂蕭韻:龔自珍傳》所認為的:“作者與傳主有一種心有靈犀的精神連結(jié),正是這種化合作用使然,使他能夠更為切近地走進人物,使作品具有生命的體溫、雋永的意味,也彰顯出獨特的價值。”(《光明日報》,2016年6月8日)這一點,任何讀者一拿起這本傳記,就能強烈感受出來,作者對于“龔自珍”這樣一個寫作對象所持有的激情。
關(guān)于傳記的寫作,福樓拜曾在給朋友的一封信里說:“當你為朋友立傳時,應(yīng)該寫得像是在為他復仇。”在《劍魂簫韻:龔自珍傳》中,也能感受到作者因與傳主思想的強烈共鳴而產(chǎn)生的那種“意氣”。如在“引子”里就因為王國維的一首詩而對龔自珍進行辯護:“其時有人讀此詩后,譏刺龔先生為‘輕薄之人。這恰恰說明了,生活中很多人是多么的無趣??!”甚至在后文當中又重復了一遍這樣的意思:王國維實是“冬烘先生不知情為何物,不懂得生活中異性之間那些微妙復雜的情趣。”或許可以這樣看,作者欣賞龔自珍的浪漫,正契合了他對于生活、人性與情感的理解,以至于他要兩次為之辯護、為之鳴不平;
另外,作者在第七章里寫道:“有人說,龔自珍是中國最后一位傳統(tǒng)士大夫型的人物,他雖然很偉大,但他的人生追求,仍然未能脫離傳統(tǒng)士大夫的思維窠臼。脫離龔自珍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要求其拔著頭發(fā)離開地面,成為現(xiàn)代性的知識分子,大該過于苛求這位先賢了吧?龔自珍的先知先覺,貫穿其一生的強烈的批判精神,已經(jīng)足以使之成為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矗立的豐碑?!逼鋵嵰笕宋铩鞍沃^發(fā)離開地面”的評價,在一些歷史人物傳記當中比比皆是,而這一點長久以來被熟視無睹,或是因為階級分析的思維依然影響著許多批評家與史家吧。作者在這里將人物置于特定時代背景中去評價,并指出龔自珍最大的價值所在是“先知先覺”、“強烈的批判精神”,評價得準確而客觀,對于那些苛求的聲音,無疑也是一種反撥。此外,作者寫到龔自珍的仕途的“頓挫”,也常為他鳴不平。如寫到龔自珍因書法而落第時就感慨:“如此選仕標準,豈不是引導考生們把心思都用在如何拍皇帝馬屁和把書法練好上?所謂‘楷法好壞的標準,也是要看是否符合清代規(guī)定的八股考試專用體,一種被稱為‘館閣體的字體。如此昏庸的錄才標準,真正優(yōu)秀的人才如何才能脫穎而出?”作者的充滿鮮明愛憎的“發(fā)聲”無疑也是該傳記的一大特色。
三
在資料的翔實、評述的客觀之外,《劍魂簫韻:龔自珍傳》也是一本兼具可讀性的傳記。或因為作者陳歆耕是作家,深諳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法和規(guī)律,在這本傳記中,無論是傳主還是出場的人物,都被寫得骨肉豐滿;而在結(jié)構(gòu)的鋪墊、展開等方面,也頗見功力。
第一部分“巨匠”為龔自珍的生平成就定調(diào),很像是一部紀錄片的導入語,對時代畫卷的刻畫,是以清末思想界的壓抑、官場的庸碌無為,鋪墊出了風雨欲來的時代氛圍,引出龔自珍對“衰世”的判斷與強烈的批判精神,以及他的詩文成就與后世影響。這一部分大氣磅礴,雖只是提綱挈領(lǐng),但點出了龔自珍思想當中最為重要的部分,即“批判性的思維”和該思維展開的軸心:“人,人才,人格”。這跟通常傳記將人物命運漸次打開的寫法是很不一樣的,對時代氣氛的成功描繪,評價人物的自信,使得該傳記能夠在一開始就吸引住讀者。
在敘事上的特點也值得注意。比如,無論是寫龔自珍的科考之路的波折,還是寫情感世界里的波瀾,時而作慷慨悲歌,時而柔情低訴,處處凸顯龔自珍“狂人”人格的兩面。而在著力突出龔自珍人格中的“劍”、“簫” 兩面時,作者又重點圍繞龔自珍身上的一些矛盾的“點”來寫。
比如,作者寫到了龔自珍的議政熱情與遭受時代冷遇之間的矛盾;對佛教的興趣與對世事的關(guān)懷之間的矛盾;戒詩與破戒之間的矛盾……人物就在這種種矛盾當中“立起來了”。作者寫龔自珍人生中的“彷徨”、“頓挫”等,這些筆觸,在其它一些有關(guān)龔自珍的傳記資料中也有,不過少有如此濃墨重彩地加以凸顯強調(diào)的。尤其是該傳記用了大量篇幅描寫龔自珍仕途上的“頓挫”。用龔自珍的政治抱負的落空交織著對他詩文的注解,十分鮮明地突出了龔自珍的思想、詩文與人生經(jīng)歷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這種詩文與人生互證的寫法,不僅解釋了龔自珍何以寫出驚世的文章與詩歌,也解釋了他何以“狂”、何以“矛盾”。像“龔自珍隨著年長,加上滿腹不得志的怨憤,越來越以一種怪誕而狂放的形象注入世人心目中?!彺糇拥拿?,不僅市井引車賣漿者流知道,士大夫中也必有耳聞。他們會喜歡‘龔呆子的行事風格嗎?”這樣的有點近于小說的筆法,所寫的就不只是泛泛的“生平”,而是龔自珍作為一個個體在時代各種合力擠壓下所擁有的全部復雜人性。
在語言上,該傳記也比較講究文采,而不是通常所見傳記的那種嚴謹、中正得略有些無趣的文字。有些地方寫得十分富有激情,洋溢著一股詩情。如“簫聲在定庵四十八歲時,幽幽地吹來。先生是該迎著簫聲而起舞,一頭栽進吹簫人的懷抱,還是避簫聲而遠去?”等等文字,本身就是文辭講究的美文,這些精致的筆觸無疑增強了該傳記的可讀性。如若要指摘這種寫法的不盡完美之處的話,可能是某些部分的敘述略有蔓枝。如:“走筆至此,筆者先將電腦鍵盤擱置一旁,閱讀了一堆研究龔自珍佛學思想的文章和龔自珍研修佛學的文章。看著看著,未免就開始醉眼蒙眬了。在下畢竟對佛學問題知之甚少,再加上佛學理論的博大精深,要在短時間入乎其中,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類的表述,似可更為簡潔一些。
但無論如何,傳記文學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類型,將傳記寫得雅俗共賞,應(yīng)是所有傳記作者共同追求的目標。而這本《劍魂簫韻:龔自珍傳》就集思想性、知識性與趣味性于一體,在龔自珍生活的時代與我們的時代之間建立起了一種隱性的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現(xiàn)實情懷;亦用現(xiàn)代的眼光深入解讀傳主的思想、生平與人格,賦予了龔自珍這位了不起的先賢、思想家以平實親切的一面,應(yīng)能引起讀者廣泛的閱讀興趣與思考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