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 趙登榮 倪誠恩
在精神剖析中認清自己
每個時代、國家、民族、文化都擁有各自獨特的風格,當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交錯碰撞時,處在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必然要經(jīng)歷思想和精神上的苦難。赫爾曼·黑塞的小說《荒原狼》沒有戲劇曲折的情節(jié),也沒有錯綜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它主要通過自述的方式將主人公對自己靈魂的解剖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主人公哈利就是一個生活在時代交替之時、文化交錯碰撞中的犧牲品。他是個極力探求精神出路的知識分子,忍受著精神的孤獨,并且不停地審視、剖析著自己的孤獨。他一直在叩問自己,并在這過程中重塑自己,但又無法逆轉(zhuǎn)地從一個有著優(yōu)雅氣質(zhì)的知識分子淪落為一個屈從于物欲與現(xiàn)實的人?!痘脑恰放c其說是哈利一個人的內(nèi)心體驗與剖析,不如說是整時代所塑造的一批人的集體心理療傷。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疾病,而是整個時代的精神困境。對此,黑塞給了他治療的藥方——莫扎特與不朽者。他認為,人們必須用具有永恒價值的信仰去替代時代的偶像。但在時代的洪流中,這一劑藥方是否有效?或者是否對所有像主人公一樣的“病人”都奏效呢?如何才能拯救身陷無歸屬感的時代轉(zhuǎn)型期的人們?何時才能結(jié)束這種狀態(tài),如何做才能呼喚人性的回歸,這正是本部小說所要闡釋的主旨。
但是,誰以為這就完全了解荒原狼,完全能想象出他簡陋而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錯了,他遠沒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規(guī)則都有例外,在特定情況下一個罪人比九十九個好人更使上帝喜歡一樣,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刻。有時他順順當當?shù)刈鳛槔?,有時順順當當?shù)刈鳛槿硕?、思想和感覺,有時他們兩方和平相處,互敬互愛,他們不是一方睡覺,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勵,互相加強。在他的生活中,有時,一切合乎常規(guī)、人所共知的東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個目的:不時地作短暫的休息,被異常的奇跡、上天的恩寵突破,讓位給它們。世界上到處都是如此。這些短暫罕見的幸福時刻是否抵消或沖淡了荒原狼的厄運,從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幾個小時強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余地,這個問題讓悠閑自在的人去隨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那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毫無益處的日子。
這里尚需提及的是,類似哈里這樣的人還為數(shù)不少,許多藝術(shù)家就是這種類型的人。這些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本性,他們身上既有圣潔美好的東西,又有兇殘可惡的東西,既有母性的氣質(zhì),又有父性的氣質(zhì),既能感受痛苦,兩者既互相敵視,又盤根錯節(jié)互相并存,猶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樣。這些人生活極不安寧,有時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間,他會體驗到強烈無比、美妙異常的東西,這瞬間幸福的波濤被高高涌起,有如滔天白狼,沖出苦海,這曇花一現(xiàn)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動銷魂。許多文藝作品描寫某個受苦的人在短暫的瞬間忽然升華,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奪目,弄得凡是看見它的人都覺得那是永恒不變的東西,都以為這正是他們自己的幸福的夢想。所有這些文藝作品都是這樣產(chǎn)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寶貴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這些人的行為和作品盡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實際上都沒有生命,就是說,他們的生命不是存在,沒有外形,他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雄、藝術(shù)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樣。他們的生命是一種永恒的、充滿痛苦的運動,猶如洶涌的波濤拍打海岸,永無休止,他們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們不愿在那罕見的、超越于這混亂的生活而閃閃發(fā)光的經(jīng)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尋生活的意義的話,他們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于是這類人中產(chǎn)生了危險而可怕的想法:整個人類生活也許是個大錯,是人類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沒有成功的嘗試。他們中也會有另外一種想法:人也許不僅是稍有理性的動物,而且還是天之驕子,是不朽的。
(選自《荒原狼》,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45-46頁,有刪節(ji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