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亦非
我并未想過要做一家酒店,更從未打算做一家貴州深山里的精品小酒店,因為我知道做客人遠比做主人舒服、幸福。但從少年時代始,我便想要一座群山間溪流畔的讀書樓。但世事自有深意,命運遠非愿意所限,所以今天這座讀書樓變成了精品詩歌山居:碧城Hestie“群山之心”。在貴州黔南不通公路的原始森林之中……對此,我滿懷驚訝,嘆服于造化之手。
在我的少年與青年時代,碧落溪畔的春天便是如此:桐花、水田、碾坊、溪流…… 數(shù)十年從未改變,春天從未爽約。溪邊一座碾坊,溪上一些巨石。少年時,我曾坐在石頭上讀詩,從李白到徐志摩、北島、里爾克……溪水在碾坊邊下跌成瀑布,我命名為“碧落”。二十多年前,月夜,我在碧落畔獨坐了半個時辰,寫下一副對聯(lián):
看殘山月,
聽遠溪聲。
那一個夜晚,我想象在這里有一座讀書樓?!跋胂鬀Q定未來”,從來都是這樣。想象中的讀書樓,大概應(yīng)該是這樣:木頭房子,青瓦,被擁在春天的花海中。在修建之前,我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自己種菜、浣洗
只需要簡單的食物
早晨與暮晚
在溪山間漫步
讀《世說新語》
梭羅、禪宗公案
你來到溪畔的碾坊木屋
是一截舊木頭
比身體更輕
比時光更久遠
從2011年起,我用了六年時間來修建這座讀書樓。先買了一小塊亂石之地,那塊亂石之地?zé)o論怎么看都不像適合建樓之地:從山上滾落的巨石中途停滯在了這里。我沒有挑吉祥之日,也沒有請地理先生定方位,便請邊上寨子的村民們在亂石頭中平整出地基,他們邊干邊加價,最后平整好時,比原來講定的價貴了許多,與村民做事,得習(xí)慣他們的無誠信:隨時變動主意,隨時毀約。地基平整之后,向農(nóng)戶買樹木,買樹木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可能今天不想賣,明天又想賣,今天想賣,明天又不賣了。村民們在山上指定要賣給我的樹,我得再請人砍倒,半干之后,請人鋸斷搬運,再請鋸木工人帶著鋸木機器到山中鋸木,那鋸木機,需要四個以上的成人抬著走,走一整天的山路才能抵達鋸木場地。鋸成木材,等待木材定型,周圍幾個寨子的人前來幫忙立木樓的框架,這時我要大宴幫忙的人。框架立起來,又再次買樹木,砍伐,鋸成木材,等待木材定形,請來水族博物館中水族樣板房的裝修團隊,裝修……
這幢木樓是方圓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中,二十年以來的第一幢木樓,二十年以來,村民們修砌磚房,不再建造木樓,所以連木匠都沒有了。我只好到黔東南地區(qū)尋訪木匠來打造框架。
因為不通公路,在裝修過程中碰到的困難遠非你所想,泥水工、水電工、木工都不愿意進山做工,因為他們不想走路。在尋找工人上,我們要挑手藝好的,又愿意進山工作的,很難碰上,最后找到愿意進山做工的師傅,價格又往往比山外高出許多。
運進山的玻璃,不知碎了多少。運進山的家具電器,大件的需要二到四個人抬進山,工人抬著家具電器翻山越嶺……每一次采購材料,包括每一次采購食材,哪怕是運幾斤東西,至少都得花費至少三百塊以上的運費。沒有人愿意到不通公路的地方工作,非常難招到服務(wù)員。
這六年間,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我心力交瘁,被它打敗了,最后一個月我撒手不干,我妹妹便親自去工地完成最后一個月的裝修監(jiān)造。原本想做成個人的讀書樓,但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年沒有幾天能居住在山中,青年時有時間讀書,但沒地方可讀,沒書可讀,現(xiàn)在有了讀書樓也有了書,但已無時間與心境。命運總是在與人為敵,總是教我們學(xué)會放棄,于是讀書樓變成了碧城Hestie“群山之心”精品詩歌山居:貴州第一個詩歌主題精品酒店。
讀書樓變成精品山居,可能與我作為一個酒店控有關(guān)。近十年來,我體驗過大量的設(shè)計酒店,從中國內(nèi)地到中國香港到歐洲到美國,從民宿到超五星級奢華酒店。作為一個專欄作家,我在多家雜志與報紙開設(shè)過酒店評論專欄;作為一個詩人、小說家,我多年的詩歌寫作中將場景設(shè)計在了群山之中,所以,讀書樓自然而然就變成了精品詩歌酒店。
“群山之心”原本可以裝修出八間房,但最后我決定只裝修為四間。艾略特房:靈感源于現(xiàn)代詩歌大師T.S.艾略特,風(fēng)格是美國鄉(xiāng)村風(fēng),收藏有艾略特的著作。里爾克房:靈感源于奧地利詩歌大師里爾克,書架上存放著他的作品。陶淵明房:向中國古代詩人陶淵明致敬,在我看來,他代表了中國古漢語詩歌的最高峰。但丁房:意大利詩人但丁是這個套房的設(shè)計之源,在我心目中,但丁是西方個人詩歌的最高峰。我還設(shè)計了一間名為“意味”的餐廳以搭配客房。這樣,一個人的讀書樓,變成了公眾可以使用的讀書樓:我把自己出版過的近30種著作以及收藏的數(shù)千冊詩歌、文學(xué)、藝術(shù)類的書籍,都運到“群山之心”,每間客房都變成了書房。而每個房間,都掛著著名詩人的畫作,這些詩人是我多年的老友,當(dāng)代中國詩人中的代表人物——孫磊、宇向、杜青、馬莉、殷龍龍等人。
“群山之心”開門不久,在2016年圣誕節(jié),《大騷動》詩刊主編、著名詩人王強,《低詩潮》詩刊主編、著名詩人龍俊,評論家、詩人董迎春等人入住“群山之心”,舉行“斗詩會”以歡度圣誕,他們都寫下了以“群山之心”為主題的佳作。而2017年,我們將在“群山之心”舉行多次“東山雅集”、“零點寫作獎”頒獎等詩歌活動。我希望,這里變成中國詩歌的一個“隱居地”,一個“文學(xué)現(xiàn)場”。
“群山之心”沒有任何噪音,關(guān)上窗房,只有隱約的流水聲,打開窗,則有鳥啼蛙鳴水流、在一個空寂的午后,我一個人坐在樓前看遠山。靜謐與青山讓我異常感動——在多年的折磨之后,青山仍以一片祥和安慰著我。而春天的夜晚,天氣晴朗,山居正是觀星月拍星空的勝地,普通的單反都可以拍出漫天星斗,碩大而明凈的星辰在天空運轉(zhuǎn),足以讓人感慨:大自然的壯美沒有義務(wù)讓人舒服,但它的神秘與浩瀚讓人得到精神與思想上的安慰。朋友們拍星空的那一夜,我坐在“碧落”瀑布上游的一塊巨石上,寫下這樣的詩句:
群山之心
我坐于溪流間,巨石上
左邊崖懸林野而幽黑
右邊房屋中,燈光隱約
月光如紙,山色洇疊
群星亂飛過墨藍之空
我的內(nèi)心充滿感動
為這低處的溫暖、高處的神秘
更因為時光流轉(zhuǎn),將我
送回少年:坐于溪流間
巨石上……溪聲從未停歇
在這“看起來很美”的背后,仍然藏著我異乎常人的付出。早春,很冷,零度左右,為更換安全的電力線,我與電力工人勞動了整整一天,抬電桿、豎電桿、架設(shè)電線,從早上忙碌到夜間十一點。借著淡淡月光,我送電力師傅步行三公里崎嶇的羊腸小道翻山越嶺出山,再開車回家,回到家里已是子夜。
回想起做山居以來的這些年,為它,我付出了多少心血、精力,扛住了多少壓力。在這不通公路的山里做山居,困難的程度,讓我不愿意也不敢去回憶。而居住的朋友,也許不會想到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是我與我的團隊艱辛付出的結(jié)果。
架設(shè)電線的這一天夜晚,我用手機隨手拍下被山蒼子花環(huán)繞的山居,靜如一個風(fēng)雨后的中年人。回想起2014年春天,一個夜晚,我從“群山之心”步行出山。暮云低低,晚光乍現(xiàn),從半山上回看“群山之心”與它對面的寨子夾縫巖,看到“群山之心”孤獨地浮在一片花海之中,有如一葉漂于海面的孤舟。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裝修完成之后,坐在陽臺上飲茶看暮色的畫面,覺得既蒼涼又溫暖。2017年,立春之際,我在“群山之心”打理事務(wù),陽光普照,去山上查看水源,透過一株山蒼子花看藍天,明如舊夢。又采了一枝山蒼子花回到“意味”餐廳,插在花瓶里,隔窗,對巖的兀巖上,茶園日益鮮嫩起來。這時候,感覺“造化弄人”:給你苦辛,又給你安慰。
多少個這樣豐富或有苦有樂的春天,我從桐花下路過,步行三公里,從公路邊走到“群山之心”。三公里的山路,不太遠,也不太近,路也不太平坦,要過溪流,要過落花,要經(jīng)過心里某些感動與略略的潮潤,然后,在鳥鳴花開中來到“群山之心”,做一個詩歌與隱居的讀書夢……
我曾在《詠懷詩》中這樣寫道:
春深,樹木扶疏
鳥兒安下巢穴
我也熱愛林中的房子
如今我習(xí)慣碧色大地
它的枯榮和靜默
就如接受流離,或安居
年華老去我已歸來
收拾房舍,陪伴親人
造化的安排恰如其分
將現(xiàn)實提煉為詩,看之困難實為容易;而將詩變?yōu)楝F(xiàn)實,看之容易,其實困難,在這兩者的難與易之間,造化之手用時間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但這安排,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