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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原客

      2017-06-10 02:44:51李佩甫
      花城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李德林

      李佩甫

      麥子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

      ——題記

      第一章

      這是一個很特殊的地域,地名叫梅陵。

      歷史上,這是一塊水淤地,也叫沖積平原。有的說,這塊平原是黃河“滾”出來的。早年,黃河連年泛濫,滾來滾去,就“滾”出了這么一個地方。也有的說,這是黃河跟淮河“斗”出來的平原。兩河相遇,黃河想把淮河“吃”掉,淮河想把黃河“攆”走,經(jīng)多年搏殺,幾經(jīng)改道,水滾來滾去的,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就淤積出這塊平原來。說起來這里曾經(jīng)是黃河、淮河的交匯之處,但你卻看不見水,水在三尺以下或是更深的地方。早些年挖三尺就可以見水了。但現(xiàn)在不行了,得挖得更深些。但水還在,水滲在土壤里。據(jù)說,下邊有暗河。

      這里不僅是楚漢交匯、南北中轉(zhuǎn)之地,還是綿軟之鄉(xiāng)。當(dāng)太陽轉(zhuǎn)到這里的時候,好像和氣了一些,就像是一個瞇著眼的、沒有了脾氣的小老頭。這里的風(fēng)也偏柔和,面面兒的,不暴不烈。風(fēng)刮過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個面惡心善的老太太。這里也刮大風(fēng),但聲音大過速度,漫卷著唿嚨一陣子就過去了,無傷。就像是要提前告訴人們,注意些吧。

      梅陵是一個特別適宜植物生長的地方。這里一馬平川,雨水豐沛,常年平均氣溫17.1度,而且四季分明。更重要的是,這里的土質(zhì)偏軟、透氣性好,俗稱為“蓮花土”,也被稱為“中壤”。沙土地為“輕壤”,黏土地為“重壤”;沙土地透氣好,但不易保墑;黏土地墑情好,但易板結(jié)。而這里的“蓮花土”,在輕、重之間過渡,特別適于苗木生長。所以,自古以來,梅陵人賴以天地的賜予,大自然的厚愛,除了種植小麥之外,幾乎家家種花、養(yǎng)花、賣花,成了一個出花匠的地方。

      花匠老劉,本名叫劉全有,原是梅陵芽口村人。因祖上輩輩養(yǎng)花,家族中常有人在外地給人做花匠。因此私下里曾被人稱為“弓背家”?!肮臣摇彪m略含貶義,但最早是說這家人的“飯轍”是用獨輪車推出來的,是賣花人的意思。后來的引申義是說這家人輩輩出大花匠,這“弓背家”則成了芽口有名花匠的標(biāo)志了。

      傳言說,劉家種花是從宋代開始的。但劉氏已無家譜。記憶中,關(guān)于劉家的花卉種植,僅上溯到清代,那也是祖上關(guān)于推著獨輪車去開封賣花的一些口口相傳的往事記述。當(dāng)年,從梅陵到開封,八十里路,這是劉家祖先用獨輪車推出來的一條彎彎曲曲的“飯轍”。

      到了劉全有這一代,俗稱的“弓背家族”已四散于全國各地。留在芽口村的只有劉全有這一支了。改革開放初期,劉全有也曾被人請到黃淮市人民公園做過幾年花匠,不知怎的,突然就回來自己干了。老劉這人偏瘦,微弓,深眼窩,耷眉,一臉的古銅,陽光在血管里沉淀成一絲絲的紅斑,皺紋里有風(fēng)霜染就的溝壑,加上腰里常年掛一條擦汗的白毛巾,走路默默的,看上去就像是一行走的老樹樁。他平時也不大與人來往,曾被村里人習(xí)慣性地稱為“弓背劉”。多年后,當(dāng)他被市里冊封為“園藝大師”的時候,就沒人再敢這么叫了。熟悉他的人,近人,都叫他另一個綽號:“鐵手”、或“鐵手師傅”。

      老劉的手的確跟別人的不一樣,老劉的手是有神性的。老劉抓一把土,在手里捏捏,就知道它是重壤、輕壤,或是中壤?!拔母铩焙笃冢蟿⒂幸欢螘r間偷偷地去給外地一家公園搞松柏造型,那雙手常年與松刺、柏刺打交道,練就了一雙扎不透的鐵掌。特別是他的兩個大拇指,竟長出了“肉猴”,“肉猴”割了一茬又一茬,后來就成了可以當(dāng)工具使的“肉釘”了。再后他成了有名的植梅人,有了自己的梅園,常年跟古樹樁和鐵絲打交道,手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指頭肚上的老繭已厚到了刀都割不破的程度。土與血、鐵與血、梅樁與血已親為一家。據(jù)說,哪株花快要死的時候,抹一點老劉手上的血,那花興許就活了。當(dāng)然,這都是傳聞。

      劉全有被冊封為“園藝大師”后,在社會上傳得最廣的還是他那盆梅花。這株臘梅一直是花匠老劉的心肝寶貝。

      這是一株古樁梅花。古樁是從四川大巴山深處挖出來的,至少有三百年以上的歷史,種子是從浙江天目山采擷后優(yōu)選的野生質(zhì)源,經(jīng)東西雜交嫁接,爾后精心培育。這期間死了三回,又活了回來。那年冬天,窗外寒風(fēng)凜冽,瑞雪紛紛,它突然就開花了,黃燦燦的,蠟色如染,晶瑩剔透,似倒掛的金鐘,奇香無比。在這棵三百年的古樁上,首開的這第一朵梅花,著實惹人憐愛,老劉眼里的老淚突嚕就下來了。于是老劉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化蝶。”

      花匠老劉在這株梅樹上花了十八年的心血。十八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老劉眼里,這就是他的“孩子”,他看著它一天天長大。一直養(yǎng)到了十八年頭上,才成了一株名為“化蝶”、形似“倒掛金鐘”、被人稱為“中華梅王”的極品。

      在一個時期里,花匠老劉最值得驕傲的,并不是他的梅花,而是他的兒子。他那個小名叫“爬叉”,大名叫劉金鼎(小時叫劉金定,上學(xué)后他自己更名為劉金鼎)的兒子,很是爭氣,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副鄉(xiāng)長一路升上去,后來當(dāng)官當(dāng)?shù)搅它S淮市的常務(wù)副市長。還有人說,馬上就是市長了……一度,梅陵全縣人民都奔走相告:花匠老劉的兒子,當(dāng)大官了!

      這時候,人們再介紹老劉,就說:這是劉大師?;蛘f:這是市長他爹!

      很多年過去了,副市長劉金鼎仍然記得,那行走在路上的“咯咯噔噔……”的車輪聲。那時他就睡在父親推著的獨輪車右邊的第二個草筐里,頭上捂著一床破被子,屁股下墊著一鋪小褥子,像猴子一樣半蜷在筐里,枕著花香,枕著“吱吜、吱吜”的車軸響。等他醒來的時候,他會聽見父親自言自語地說:到洧川了。

      洧川離梅陵四十里路,是劉全有中途“打尖兒”的地方。再走四十里,就到開封了,那是他賣花的目的地。

      那時候,劉全有是偷著去賣花的?!拔母铩敝校项^不讓養(yǎng)花了,所有的養(yǎng)花人都到大田里種棉花去了。花匠劉全有為了掙錢貼補家用,就在家中的院子里打了一道隔墻,在夾道墻里偷偷地養(yǎng)花,養(yǎng)到年關(guān)的時候,再悄悄地推到開封去賣。

      那年月,窮人是養(yǎng)不起女人的,特別是漂亮女人。當(dāng)年,劉全有的女人,就是芽口村最漂亮的女人。這個女人是劉全有一九六○年跑到四川山里挖梅樁時帶回來的。當(dāng)時花了他三十斤全國糧票,還有二十塊錢,就帶回了這么一個讓全村人驚詫的女子。

      這女子漂亮極了,看得全村人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四川女子都進門三天了,還有人不斷地?fù)淼皆鹤永铮f是要“借”一點什么。可這女子在村里待了不到一年,就跑了。她是四川大山里的人,語言不通也就罷了,主要是吃不慣又黑又苦的紅薯干面窩窩。她喜歡吃大米,可這里沒有大米。劉全有曾冒著投機倒把的風(fēng)險出去偷著給她換過幾斤,可沒幾天就吃完了,于是她說啥也不在這兒待了。

      劉全有曾有過一段很熬煎的、四處去尋找女人的日子。在短短的三年時間里,這漂亮的四川女子先后跑過四次。劉全有把她找回來三次。第三次她已經(jīng)懷孕了,鼓著個肚子。這時,村里人都以為,生了孩子后,有孩子牽掛著,她就不會跑了??墒牵群⒆右粷M月,她就又跑了。此后,再沒有回來。

      四川女子走后,劉全有就一個人帶著孩子。那年月是掙工分的,一年到頭,油鹽錢都缺。劉全有趕在年關(guān)時偷著出去賣花,也是被逼無奈。

      洧川在副市長劉金鼎的記憶里始終是抹不去的。這里不僅是父親賣花途中歇腳打尖兒的地方,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面包的地方。

      梅陵離開封八十里路,劉全有推著獨輪車趕到洧川的時候,已是偏午時分了。一般情況下,劉全有就近在一個茶攤上坐下,倒一倒鞋窠里的土,把兒子劉金鼎從草筐里抱出來,也好讓他活動活動腿腳。爾后,他花二分錢,要上兩碗茶水,就著帶的干糧打尖兒。他帶的干糧分兩種,一種是給兒子吃的軟乎些的油饃,一種是自己吃的紅薯面窩窩。

      童年里,劉金鼎記得非常清楚,茶攤后邊是一所中學(xué)。那是一個極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操場,一排排的校舍,操場兩旁有高大的楊樹和槐樹。還有什么呢?還有那些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從校園里走出去,看上去驕傲極了。他記得,父親好像很害怕這些人,他勾著頭,耷蒙著眼,一小口兒一小口兒地喝著茶水,不看任何人。他就是在這一天跑到校園里去的。他在校園門口的小賣部里聞到了一股奇妙的香味,那是面包的香味。那面包香極了,饞得他直流口水。他看見有戴紅袖章的年輕人在小賣部里買面包吃,那面包有雞蛋大小,金黃色,一排一排連著,五分錢一個。當(dāng)時,他被“饞”住了,他就那么一直站在小賣部的柜臺前,久久不肯離去。等劉全有焦急地找到小賣部門前時,就見兒子像被什么東西鉤住了似的,傻傻地在柜臺前站著,口水直往下滴。大約,劉全有也聞到了面包的香味,他更是看到了兒子眼里的饞蟲。于是,他解開腰帶,從束腰的布帶里摸出錢來,花一毛五分錢,給兒子買了三個小面包。拽上兒子,重新上路。

      在一些日子里,劉金鼎曾作為分管招商的市領(lǐng)導(dǎo)多次去過國外,吃過各樣的洋面包,但早年在洧川中學(xué)小賣部里聞到的熱面包的香味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里。當(dāng)然,也是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在全國地圖上根本找不到的洧川,卻有一所在全國教育界知名的中學(xué),就是這個洧川中學(xué)。

      這三個小面包,劉金鼎是坐在獨輪車的筐里一口一口舔著吃的,伴著獨輪車的吱扭聲,一直香到了開封。

      開封是一個古老的城市,曾為宋朝的國都,應(yīng)該說是一座“皇城”??晒爬系?、真正意義上的皇城早已被常年泛濫的黃河水淹在百米之下了。那些較為高級些的玩意兒,也隨著宋代南逃的官員、商賈們帶到杭州去了。剩下的只是些小吃、雜耍之類,比如:“灌湯包子”“羊雙腸”“花生糕”;比如:斗雞、遛狗、養(yǎng)花……當(dāng)然,明清三百年以來,直至民國時期,這里曾是一個大省的省署衙門,慢慢也積攥了些氣象,存了些底子。據(jù)說,民國時,那些唱戲的,只有先在開封唱“紅”了,才能走向全國。所以,這里仍然有許多(后來被改了名字)傳統(tǒng)意義上的老街,比如相府街、戲樓街,或寺前街、衙后街等等。偶爾,在市面上兩人吵架時,開封人的眼神里仍然會飄出一兩絲沒落的貴族氣,是想說“爺,早年闊過”?;ń硠⑷忻看蝸黹_封賣花,都歇在戲樓街后邊的一個小浴池里。因為這里離賣花的市場近些,還因為,這里有他一個朋友。

      這個浴池里的朋友,是個搓背工。此人綽號“羅鍋林”,羅鍋就羅鍋,怎么就成“林”了呢?他又不姓“林”,其實他姓朱。這姓朱的羅鍋背上有斜著的兩座“山峰”,因此右肩高、左肩低,脖子只好往一邊歪著。此人個兒雖不高,但走路一竄一竄的,他手里那條毛巾擰干后繩兒一樣嘩嘩地旋轉(zhuǎn)著,常常像鞭子一樣連續(xù)的在浴池上空發(fā)出脆生生的巨響!他雖然歪著脖兒,嗓音卻像男高音歌唱演員一樣昂然、洪亮:“來了一位——您!”

      這浴池原名叫“德化浴池”,“文革”中改名為“紅星浴池”。在浴池售票處里坐著一位肥白的女人。這女人初看十分高大健壯,一張大臉像滿月一樣,胸前堆著的兩個奶子就像是兩座雪白的山峰??墒悄悴荒茉偻驴戳耍乱怀?,就會看到盤著的、像嬰兒一樣的、一雙畸形的小腿小腳,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癱子。這個下肢癱瘓了的女人,就是“羅鍋林”的老婆。

      進了浴池的門,花匠劉全有牽著兒子來到售票處窗前,叫一聲:“嫂子?!弊谑燮碧幚锏姆拾着颂а劭纯此侵徽谩澳九啤钡氖志头畔聛砹?,把寫有床號的洗浴木牌重新扔進小筐里,只說:“來了?!崩蟿?yīng)一聲:“來了。”那女人就說:“進去吧?!?/p>

      童年里,劉金鼎最先認(rèn)識的、就是這個被父親稱為嫂子的女人。這是一個從來沒有笑過的女人,可她的肥美仍然保留在劉金鼎的記憶里。很多年后,當(dāng)劉金鼎坐在伊斯坦布爾的土耳其浴室里,在白霧一樣的蒸汽里享受“脫皮按摩”的時候,仍然會想起這個下肢癱瘓了的肥白女人。因為,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洗浴。

      這個早年建在開封老城戲樓街后邊的浴池并不算大,里邊有兩個三十米見方的熱水池,一個二十米見方的溫水池,沒有搓背間,要求搓背的人就在池邊坐著,或者躺在小木床上等著“喊號”。每到年關(guān),池子里就像下餃子一樣,堆滿了被熱水燙紅了的各樣屁股。在這個票價一位一毛五、擺有簡單木床的、熱氣騰騰的“紅星浴池”里,活躍著一個“靈魂”?!傲_鍋林”就是這個浴池的“靈魂”。

      “羅鍋林”這個綽號是人們私下叫的。在白霧籠罩、影影綽綽、人頭攢動的浴室里,人們高聲喊叫的是兩個字:“老林——”或是:“老林,十八號……老林,二十七號……老林,這呢……老林、角里……”于是就有了響亮的回應(yīng):“十八號一位!——二十七號一位!角里,三十五號一位!柜前,十六號一位……”隨著應(yīng)聲,一條條飛舞著的熱毛巾準(zhǔn)確地、旋風(fēng)一般地飛到了客人的手前。

      “羅鍋林”給人搓背更是一絕。在他這里,“搓背”不叫搓背,他叫“更新”?!傲_鍋林”給人“更新”的時候,就像是一種表演。那條白毛巾在他手里滴溜溜兒地旋轉(zhuǎn)、飛舞,有時像陀螺,有時像花環(huán),有時像直弓、有時像響箭、有時像繩鞭,不時抖出去、彎回來,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脆響!有時他弓著一條腿,有時他擰著脖兒,他的手掌裹在那條白毛巾里,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紅色的印痕。他給人“更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捶背”。在他,捶背就像是擂鼓,由上而下、由輕而重、先是雨點似的,而后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再后,兩掌平伸,起落緊如密鼓,“叭叭叭、叭叭叭叭……”有萬馬奔騰之勢!同時他嘴里還不時回應(yīng)著各種招呼聲:“八號一位——走好!十二號一位——您邊上!七號——稍等!”

      “羅鍋林”還負(fù)責(zé)給人修腳。稍稍閑暇的時候,他提著一個小木箱來到修腳人的床前,在膝蓋上鋪一條黑亮的墊布,擺上一排有長有短、形狀各異、看上去鋒利無比的修腳刀,大喊一聲:“——曬蛋!”這句“曬蛋”很像是英文,卻是要人躺下的意思。等客人躺下來,他會把客人的一只腳高高地舉起來,舉過頭頂,在半昏的燈光下細(xì)細(xì)地觀察、研究,爾后平著放下去,抱在膝蓋上,這才下刀……

      在這個熱氣騰騰、臭屁烘烘的浴室里,“羅鍋林”的身影就像是移動著的、半隱半現(xiàn)的“山峰”,不時出現(xiàn)在一個個赤裸裸的屁股后面。這兒,或那兒,喊著、叫著、跳著,麻溜兒得就像是一只竄來竄去的老山羊。但凡當(dāng)他面對那些肥碩些的屁股時,“羅鍋林”就會恭敬地稱呼一聲:“范科長、劉局長、王書記、秦股長、馬主任……”偶爾,那些肥碩屁股們會給他遞一支煙,他就夾在耳朵上,蹦跶得更加歡實。他那駝背的峰尖上時常亮著一串明晃晃的汗珠兒,汗珠兒滴溜溜地往下淌,在他背上畫出一條條銀亮的小溪。他要一直忙到后半夜,等人走光了的時候,他把散落在小木床上的浴巾一條條疊好,這才回到最靠墻角里的那個鋪位前,坐下來,喘上一口氣。

      這個緊靠西邊墻角、挨著一個工具柜的鋪位,就是他的。這個鋪位一般是不賣錢的?,F(xiàn)在,赤身圍著一條浴巾的花匠劉全有,就在這個鋪位上坐著。

      雖然已是多年的朋友,花匠劉全有也并不是白住。這時,他已在鋪位上擺好了兩個黃紙包,一個紙包里是半斤醬紅色的豬頭肉,一個紙包里是半斤油炸花生米,還有一個錫壺,兩個小酒盅。

      下半夜,兩個朋友,就這么你一盅、我一盅喝著……無話。朦朦朧朧地,劉金鼎夜里起來撒尿,就見劉全有也跟著走出來。他以為父親也要尿,可父親沒尿。父親手里端著一茶缸水,走到廁所旁的獨輪車前,先是凈口,嘴里咕咕嚕嚕的,把水吐在地上。凈口后,再含上水,掀開捂在花筐上的棉被,一口一口地把含了酒氣的水噴在花上。父親說:“這樣,花會鮮些?!蹦虍叄瑒⒔鸲氐皆∈?,見兩人繼續(xù)喝,還是你一盅、我一盅,酒不多了,抿,無話。偶爾,喝酒的父親會把一?;ㄉ醉樖秩M兒子金鼎的嘴里。這時的劉金鼎睜開眼,看著兩人。在他眼里,這時的兩個人,就像是兩堆灰。

      在童年的記憶里,一年只有一次的洗浴是劉金鼎最高級的享受。正是在開封那個“紅星浴池”里,他見識了籠罩在熱烘烘的、白色霧氣里的、赤裸裸的人生。

      于是他認(rèn)定,“羅鍋林”的人生,是卑微的。雖然,那時候,他還不認(rèn)識“羅鍋”這兩個字,但意思,他已洞曉。

      花匠劉全有曾經(jīng)做過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里,這株梅花長呀長呀,越長越高。梅花原本是先花后葉,可奇怪的是,這株梅花卻是先葉后花。三葉、六葉、九葉……片片如羽,葉大如扇。長著長著,突然有一天,開花了,花蕊里竟然長出了一個漂亮的妖冶女人。這個妖冶的女子一躍而下,圍著他的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一聲聲叫著:老劉,老劉,我要吃米。老劉,老劉,我要吃米。她圍著床轉(zhuǎn)了三圈后,突然,眼里放射出兩道耀眼的金光,一下子就把他的雙眼刺瞎了!

      醒來后,他揉了揉眼,竟然還有刺痛感。這一夢把他給驚住了。他披衣下床,來到院子里,走進花房,圍著這株古樁臘梅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那把花刀在他手里舉了又舉,始終沒有落下。

      一度,劉全有認(rèn)為這株梅花有妖氣。曾想把它廢了。可它的確是太珍貴了。他在它身上花的心血太多,舍不得了。

      這棵古樁臘梅,的確是花費了他太多的心血。在四川大巴山深處采樁時,雖然在當(dāng)?shù)匾补土巳?,但他還是把腰摔壞了,躺在深山的草窩里半天爬不起來。后來他撮土為香,在古樹樁前磕了三個頭,說:爺,知道您歲數(shù)大了,不想走動了??稍勰堑亟鐑宏柟夂?,風(fēng)水也好。您說您藏在這深山里有誰知道?爺呀,我是想讓您天下?lián)P名哪。奇怪的是,自從劉全有愿吁后,再沒有出過事故。

      古樁挖出來后,還要“曬樁”。樁要曬上三天,去一去濕氣,這是怕霉根。在“曬樁”這三日里,那些“胡子”(細(xì)小根須)劉全有都一根根地小心梳理好,用土埋上。然后就地在朝陽的山坡上鋪一塑料袋,披著一床破被子陪護著。夜晚,星星出齊的時候,濕氣就上來了,先不管自己,把帶來的塑料布給“樁”圍上,等太陽出來時再一一卸去。三日后,“胡子”半干時,先把那條背來的破被子給“樁”裹上,再包上兩層塑料布,整個捆扎好,雇人抬下山去。一路上,劉全有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兩個字:小心。小心。

      種子則是劉全有跑到浙江那邊的天目山深處采擷的。其實,山下就有人賣。這也不單是為了省錢,主要是想選那些野生的、飽滿的、母性好的種子。七月,正是天最熱的時候,劉全有赤身穿一大褲衩子,頭上戴一破草帽,掂一布袋,再背上一瓶水,在山里攀來爬去地采種。一天下來,人被汗水洗了又洗,腌了又腌,那汗?jié)n都曬成了堿,看上去白花花的,還掛一身的“血布鱗”(樹枝掛破的口子)。這一東一西,來來回回數(shù)千里。一路上苦哈哈的,餐風(fēng)飲露就不必說了。

      梅陵雖然盛產(chǎn)臘梅,卻沒有現(xiàn)成的野生質(zhì)源,這里所有的梅花都是從外地采種后嫁接的,只有嫁接后的蠟梅,才有可能生長出極品梅花。當(dāng)?shù)厝硕贾?,凡是沒有經(jīng)過嫁接長出來的本地梅,只能叫“狗芽梅”,或者叫臭梅。打個不太恰當(dāng)?shù)谋扔?,就像本地女人生的孩子一樣,一般都是土頭土腦,臉相扁平。而那些從西南大山里買回來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看上去又白又聰明,一雙大眼忽靈靈的。這也許就是雜交優(yōu)勢吧(這是芽口一個小學(xué)教師,在村口諞閑話時,指著劉金鼎做比喻時說的話)。

      種子采回來后,先要曬干,晾放。爾后,播種前還要“沙藏”三日?!吧巢亍笔菫榱舜哐績?,讓種殼在沙土里慢慢變軟,發(fā)芽后才能移栽進田里。爾后,頭一年是育苗,第二年是“定植”,這一等就是三年,到了三年頭上才可以嫁接。這三年劉全有就像侍候孩子一樣,每天都要到地里去查看苗情。連上雞糞都要先支上大鍋,燒火炒一炒,怕生了膩蟲。

      嫁接更是一大關(guān)口。苗要千挑萬選,優(yōu)中選優(yōu)。最早嫁接還是用的傳統(tǒng)方法,叫“接炮捻兒”。在“老樁”上插一芽苗兒,麻布纏上,再用膠泥土糊住切口,爾后用土封上,待新芽兒長出后,小心翼翼地把封土一點點扒開,三個月后就可以“定活”了。這活兒大多是趴在地上干的,彎腰的時候多,抬頭的時候少,所以這里的種花人被稱為“弓背家”。

      待嫁接成活后,再往下就是“留頭”“定干”“造型”這三步了。這三步是最見心思的,也就是進入藝術(shù)的境界了。

      這棵古樁臘梅最緊要的妙處是:樁枯梅艷、懸枝凌空。“樁”有近三百年造化撐著,正面看,樁身有兩個朽枯了的大洞,就像是“山門”一樣,或者說是“別有洞天”,上有兩株懸枝迎風(fēng)飛舞,梅花開了的時候,就像是環(huán)繞在山門上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那花兒黃燦燦的,像要飛起來似的,一朵朵鮮艷欲滴,清香無比。側(cè)面看,樁根遒勁,一面樁身上剛好破了一塊老皮,上有一老蟲眼;另一側(cè)樁身則鼓出一塊手形疙瘩;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是一邊裸露著肚臍眼、一邊拈花在手的“雙面臥佛”。佛上的朵朵梅花如一道道四射的金光。

      “懸枝”造型是最難的。需要多年人工拿捏,一點點地彎造、拉伸、環(huán)繞,讓它逐步成型。最后一步,當(dāng)他焚香凈手,把這棵古樁梅花“請”進紫砂海盆的時候,他的心也仿佛跟著栽進去了?;ń硠⑷惺四甑男难?,有相當(dāng)一部分都用在這棵起名為“化蝶”的古樁梅花上了。

      在一年一度的花展上,“化蝶”第一次亮相,就轟動了整個梅陵。此后,不斷地有外地客商上門議價。當(dāng)年,有開口就給五萬的,也有給八萬的。有一天,一個日本人居然也找上門來。這個胸前掛著一個照相機的日本人,除了不停地鞠躬,嘴里還不停地念叨:“阿里哥多,阿里哥多,估大姨媽死……”可這些日本話劉全有根本聽不懂。后來,經(jīng)翻譯,他的意思是要用一輛豐田汽車來換這盆梅花??蓜⑷袚u了搖頭,不換。

      再后,廣東那邊,有一家畫院校慶,曾提出要用畫家的二十幅畫來換這盆梅花,劉全有還是搖搖頭,不換。

      可是,在花匠劉全有的內(nèi)心深處,有很矛盾的地方。一方面,他舍不得這株古樁梅花。另一方面,他心里又有些害怕。那藏在心里的“怕”是說不出來的,那個夢境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著,他還是覺得這花妖,有邪氣。夜里,每當(dāng)他獨坐在花前的時候,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

      是啊,他根本想象不到,這株梅花將會給他帶來什么。

      在副市長劉金鼎的人生道路上,曾經(jīng)遇到了兩個貴人。一個是大貴人,一個是小貴人。按劉金鼎的說法,這個小貴人,就是謝之長。

      這個謝之長,綽號“謝大嘴”,是個“花客”。在平原,“客”是一種尊稱。上至僚謀、術(shù)士、東床、西席;下至親朋、好友、以至于走街賣漿之流,進了門統(tǒng)稱為“客”。但這里所說的“花客”,名義上是協(xié)調(diào)花卉交易的中間人,實際上就是掮客。但這里的“花客”,是受人尊重的,不含貶義。多年后,“謝大嘴”成了“花世界”集團公司名符其實的謝總,“花客”那一章就翻過去了。

      謝之長第一次登門,正是花匠老劉犯愁的時候。他的兒子劉金鼎,剛上初中二年級,被學(xué)校開除了。

      劉金鼎抱怨說,這事兒不怪他。他的同桌,一個名叫馮二保的學(xué)生,父親是鎮(zhèn)上工商所的所長,家里不斷地有人送煙。馮二保常把父親的煙偷出來,帶到學(xué)校,偷偷地吸。那是冬天,劉金鼎和他的同桌馮二保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緊挨著教室門口,門板早就爛了,小風(fēng)溜溜兒的,刺骨。馮二保流著兩筒清水鼻涕,縮著脖兒,在課桌下悄悄地用火柴點了一支煙,用兩手捂著,他暖手呢。暖了一會兒,他忍不住了,勾下頭偷偷地吸了一口,對著門縫兒,一絲一絲慢慢地把煙吐出去。接著,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劉金鼎,悄聲說:“嘗一口。你嘗一口?!眲⒔鸲σ补聪骂^,腦門貼著桌沿兒,看著他。他把煙遞到劉金鼎手里,再次壓低聲音說,“嘗嘗?!?/p>

      就在這時,班主任崔國祥——崔老師從講臺上沖下來。他旋風(fēng)一般沖到教室的最后一排,一把抓住劉金鼎拿煙的手,高高地舉起來,大聲說:“同學(xué)們,看看,這是什么?——痛心哪!”

      在鎮(zhèn)上的天堡中學(xué),崔老師的嚴(yán)厲是出了名的。當(dāng)年,崔老師說的最著名的一句話是:“醒醒吧!同學(xué)們,改革開放,百廢待興,人才呀,國家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們怎么能睡得著呢?!全班七十二個同學(xué),哪位想成為臭狗屎的,請舉手,我一定把你鏟出去!”

      講臺上放著一個紙盒子,盒子里放著崔老師沒收學(xué)生的玻璃彈蛋兒。每每見哪個學(xué)生不注意聽講,崔老師就從盒里拿出一個彈蛋兒,捏在手里,像子彈一樣射向四面八方。崔老師彈無虛發(fā),凡在課堂上打瞌睡或走神的學(xué)生,常被崔老師從講臺上“發(fā)射”的彈蛋兒射中!若是被射中三次,崔老師就大步走來,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大聲發(fā)出一個莊嚴(yán)的“請”字,把你“請”到教室最后,靠墻而立,謂之“面壁”。

      在別的班級里,座位都是按個頭高低排列。崔老師則不然,他是按考試成績排座位的。一學(xué)期大小測驗十?dāng)?shù)次,每次測驗后,都有一次重新排列座位的過程。就為爭這個座位,學(xué)生們一個個晨讀夜背、噤若寒蟬。每每卷子發(fā)下來,靠前一位無比光榮,落后一位則羞愧難當(dāng),就像當(dāng)眾宣判你不是個東西。分?jǐn)?shù)排在最后的學(xué)生,那就不光是羞愧了,簡直是無地自容。因為崔老師會在講臺上大聲念出來,比如:“劉金鼎同學(xué),測驗成績倒數(shù)第二名!請到最后一排、倒數(shù)第二個位置就座,門外有廁所,風(fēng)光無限……”這時,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都回過頭來,對他行注目禮。

      實際上,當(dāng)年,劉金鼎在崔老師眼里,就是作為“臭狗屎”被鏟出校門的。

      劉金鼎自然憤憤不平。煙,他并沒有吸,是同桌馮二保硬塞到他手里的??伤植桓耶?dāng)眾揭發(fā)二保,如果揭發(fā)了馮二保,往后的日子就更加難過。所以,他百口莫辯,只好灰溜溜地離開了學(xué)校。

      花匠劉全有是在兒子被學(xué)校開除的第三天才知道的。這三天劉金鼎仍然像往常一樣按時背著書包出門,但他一直在鎮(zhèn)上漫無目的地游逛。況且多次站在賣花圈的小鋪前,目視著樣品花圈上的“奠”字,暗自哀悼自己的人生。在這個賣花圈的門市前,他腦海里甚至出現(xiàn)過一絲這樣的念頭:還不如死了呢。就此一了百了。是賣花圈的老者一聲斷喝,把他給喚醒了。老者說:“年輕輕的,看啥看,傻了?!”

      最后,還是同班的學(xué)生把這個消息透出來的?;ń硠⑷忻摿诵e在手里,卻沒有打下去,只是重重地嘆了一聲。

      這是因為,他知道兒子不會吸煙。他也覺得是老師冤枉了兒子??墒牵惺裁崔k法呢?

      “花客”謝之長,就是這時候登門的?!爸x大嘴”望著劉全有那張愁容滿面的苦瓜臉,一口便應(yīng)承下來。他說:“鐵手師傅,你交給我吧。不出三天,我一準(zhǔn)兒讓咱金鼎復(fù)課?!?/p>

      花匠劉全有怔怔地望著“謝大嘴”。他知道謝之長是“花客”,一“嘴”托兩家(買家和賣家),神通廣大。沒想到他還有這本事。如果他能讓孩子復(fù)課,那是再好不過了??墒恰?/p>

      “謝大嘴”說:“鐵手師傅,咱過去雖然沒打過交道,但我服你。你放心,這事交給我!我就是頭拱地,也不能讓孩子沒學(xué)上。小事,不就是兩盆花的事么?!?/p>

      聽他這么說,劉全有明白了。他手一指,說:“搬。你搬?!?/p>

      當(dāng)天,謝之長搬走了兩盆花,一盆是“素心蠟梅”,一盆是“馨口臘梅”,也都算是珍品了。

      劉全有說:“夠么?不夠再搬?!?/p>

      謝之長說:“他們懂啥?放心,一準(zhǔn)兒成?!?/p>

      “謝大嘴”是個熱心人,第二天傍晚,他就騎著自行車趕來了,笑嘻嘻地說:“鐵手師傅,怕你急,我先給你報個信兒。我見了校長,還見了教導(dǎo)主任,都滿口承當(dāng)。明天就讓孩子上學(xué)。”

      誰知,第三天下午,謝之長又騎著他那輛破自行車跑來了。他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氣急敗壞地說:“這人真是‘天下第一拗蛋!真他媽不是東西。教導(dǎo)主任找他,當(dāng)場就給‘撅回來了。校長親自出面,這王八蛋竟然當(dāng)面質(zhì)問:這是學(xué)校還是煙館?你是收了禮吧?弄得校長當(dāng)場下不了臺……我操,還有這人!”

      花匠劉全有悶悶地望著他,說:“真不行,就算了?!?/p>

      可謝之長不答應(yīng)了。謝之長說:“那不行。憑什么不讓孩子上學(xué)?別說沒吸,就是吸了支煙,又該如何?能犯多大的王法?操,這不是打我的臉么?鐵手師傅,你等我消息。我還不信了,我扳不倒他。我現(xiàn)在就去找我表妹夫去。他是縣里管教育的副縣長,我讓他出面……”

      劉全有呆呆地望著他,見他的眼風(fēng)又掃到了花上,就說:“搬,你挑著搬?!?/p>

      這一次,謝之長搬走的是兩盆“虎蹄臘梅”。

      在劉金鼎被停課的九天時間里,謝之長不辭勞苦地一連跑了八趟。最后一次,他蹲在院子里,冒著一嘴白沫兒,啞著喉嚨說:“孩兒,咱不在這兒上了。他就是給咱磕一百個響頭,咱也不上了!一個鎮(zhèn)中,有啥上的?咱去縣里上,縣一中、三中都是重點,你隨便挑……”提起崔國祥崔老師,謝之長破口大罵:“那就是個‘拗蛋筋,是個死夾榆木頭。中山裝上打補丁,硬充大牌兒。飛機上掛尿壺,都臭到天上去了!你看他‘傲造的?不就是會念兩句‘之乎者也么?靠,啥東西!我在縣里芙蓉大酒店擺了一桌,好酒好煙候著,管教育的縣長去了,局長去了,校長主任都到了,他居然三請不到……”

      是啊,天堡中學(xué)語文教研組長崔國祥是鎮(zhèn)上的名師,據(jù)說縣一中還想挖他呢,自然是十二分地驕傲。他說:“天王老子也不行!這樣的學(xué)生,誰想教誰教,我不教!”

      謝之長說:“那王八蛋,不得好死!吃飯時,一桌人都罵他。這樣,孩兒,我都說好了,天堡這邊不算開除,算是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到縣中去上……”

      可是,劉金鼎卻突然蹦出一句:“我不在縣里上?!?/p>

      這一句把謝之長說愣了。謝之長說:“孩兒,那你……”

      劉金鼎說:“我想去洧川上?!?/p>

      謝之長說:“洧川中學(xué)?”

      劉金鼎說:“洧川中學(xué)?!?/p>

      謝之長說:“我明白了。孩兒是要個臉氣。行。我送佛送到西。你等著?!?/p>

      劉全有嘴里喏喏的,想說點兒什么。謝之長說:“鐵手師傅,不說了,都在心里。我這就跑事兒去?!闭f著,推上他那輛自行車,跑事兒去了。

      “謝大嘴”的確是個能辦事的人。三日后,謝之長推著那輛破自行車,親自把劉金鼎送到了四十里外的洧川中學(xué)。此后,謝之長就成了花匠劉全有的花卉代理人。

      (一直到二十二年后,曾被同學(xué)們稱為“天下第一拗蛋”的班主任崔國祥,這個曾擔(dān)任過天堡中學(xué)語文教研組長、“射擊水平一流”的崔老師,居然也排在了上訪的隊列里。那時劉金鼎剛剛當(dāng)上市政法委副書記,他在“上訪接待日”里接待的第七個上訪對象就是崔國祥。崔老師抱著一摞上訪材料,顫顫巍巍地來到他的面前。崔老師的頭發(fā)幾乎掉光了,頭上架著一副纏有膠布的老花鏡,原來的驕傲已蕩然無存。他剛在椅子上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說:“不講理呀!我的房子,說拆就拆……”劉金鼎說:“崔老師,你還認(rèn)識我么?”崔國祥慢慢地仰起臉,有些驚詫地望著他:“您、您是……”劉金鼎說:“崔老師,我是劉金鼎啊,你不記得了?”崔國祥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惶恐,他說:“噢,是劉、劉、劉書記呀……”劉金鼎說:“崔老師,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交待下去,讓他們嚴(yán)肅處理?!边@時,曾經(jīng)無比驕傲的崔老師,一把抓住他的手,老淚縱橫,竟“哇唷”一聲,哭起來了。

      事后,崔國祥的“拆遷案”仍未得到解決,他至今仍走在上訪的路上。

      在劉金鼎人生道路上,起過重要作用的大貴人,是四年后出現(xiàn)的。而且,還是謝之長這個小貴人牽出了大貴人。

      劉金鼎上大學(xué)后,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讀到這樣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你想找誰,無論他在什么地方,只要通過六個人,就可以聯(lián)系上這個人。這是概率。劉金鼎深以為然。其實,說到底,這就是“關(guān)系學(xué)”。

      “謝大嘴”謝之長就有這個本事。他能在很短的時間里,把“不認(rèn)識”變成“認(rèn)識”,再由“認(rèn)識”變成熟人,朋友、“關(guān)系戶”。這不光是嘴上抹點蜜就可以辦到的,也不僅僅是人們俗稱的那種“見面熟”,這其實是一種超常的能力。你得有足夠的熱情和細(xì)致,你得有被人連踹三腳爬起來仍然面帶微笑的勇氣,你得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的耐心,這里邊還包含著“仗義”和“尊重”(特別是那些肚里有點墨水的人,“尊重”是打倒一個人最有效的辦法)。在梅陵,這所有豐富的內(nèi)容都可以簡化成一個“跑”字,謝之長就是用這種辦法把劉金鼎“跑”進洧川中學(xué)的。這些,都是劉金鼎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品”出來的。

      那時候,劉金鼎還在四十里外的洧川中學(xué)讀書呢。童年里,甜面包的氣味一直縈繞在劉金鼎的記憶里。所以,他對洧川中學(xué)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一種教育方法可以毀掉一個人,那他就是“臭狗屎”了。另一種教育方法可以成就一個人,那他也許就是未來的市長了。在洧川中學(xué)讀書的時候,劉金鼎還顧不上思考這些。他只是覺得在這里寬松些,誰也不認(rèn)識他,精神上沒有那么大的壓力了。

      那是一個巨大的操場。在洧川中學(xué)的操場里,劉金鼎跟同學(xué)們一樣,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在操場上跑三圈,爾后洗漱、吃飯、上課。日子就像一部蘇聯(lián)電影里的臺詞: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應(yīng)該說,劉金鼎身上的這股學(xué)習(xí)動力是崔國祥、崔老師激發(fā)出來的。是啊,有誰甘愿當(dāng)一泡“臭狗屎”呢?雖然換了學(xué)校,但崔國祥、崔老師那輕蔑的目光,仍然在他身后背著。他必須得學(xué)出個樣子來,以此證明,他不是“臭狗屎”。

      在洧川中學(xué)讀書的日子里,父親劉全有從來沒有來看過他,但這里似乎處處都能感覺到父親的影子。入冬,劉金鼎發(fā)現(xiàn),校長的辦公桌旁邊,擺著一盆“虎蹄臘梅”。這是一盆紅梅,花瓣兒蠟汁厚,朵朵呈虎蹄狀,晶瑩剔透,枝葉狀若飛燕。冬日里,這盆古樁臘梅香極了,二三十米外都能聞見馥郁的梅香。

      記得有一天,劉金鼎眼風(fēng)掃見,謝之長帶著父親劉全有匆匆走進校長辦公室。此后,就見校長室那株古樁臘梅被連根拔出,晾在了校長室的門外,暴曬三日。后來,聽班主任老師說,校長無比珍愛那株梅花,因澆水太勤,淹死了。后經(jīng)高人指點,拔出來曬曬根,居然又給救活了。

      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見了他,面帶微笑,問:“金鼎同學(xué),在這里還適應(yīng)吧?”劉金鼎回道:“適應(yīng)?!苯虒?dǎo)主任說:“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爭取‘保送?!彼髞戆l(fā)現(xiàn),教導(dǎo)主任的屋里,擺有兩盆菊花,一盆是白菊“玉觀音”,一盆是墨菊“滿天星”,均為菊中上品。

      班主任徐老師,表面上并沒給他特殊的照顧。但每次遇上他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含蓄地點點頭。這個“點頭”意味深長。徐老師排座位時,在他身邊安排的是女同學(xué)王小美。王小美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成績是年級前三名。也是后來他才知道,徐老師的兒子,高中畢業(yè)沒參加高考,由學(xué)?!氨K汀鄙狭舜髮W(xué),上的是武漢的重點大學(xué)。事前,是謝之長陪著徐老師到武漢去的,帶的禮物中有兩盆古樁臘梅,一盆是“馨口臘梅”,一盆是“檀香臘梅”,也都是很名貴的品種。

      在這里,在相對寬松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中,劉金鼎的學(xué)習(xí)成績有了明顯的提高。他由天堡中學(xué)的倒數(shù)第二名,一躍成為班級第二十七名。班里一共有六十五名學(xué)生,他的成績算是中等偏上,不再是“臭狗屎”了。這跟同桌王小美有極大關(guān)系。

      王小美初看不是那種特別漂亮的女孩,但是耐看。她人長得白,圓臉兒,眉兒、眼兒都有水兒,鼻尖上常常掛著亮晶晶的汗珠,嘴角上有倆小酒窩兒,淺淺的。夏天里,她穿短衫,兩只胳膊露出來,像藕段一樣。她身上隱隱地有一股香氣,這香氣是說不出來的那種,有韻味。再說,她父親是梅陵的一個副縣級干部,家里不缺什么,從小養(yǎng)成的優(yōu)越感是有的。這樣的女孩子,最初給人的印象是冷冷的,不大與陌生人搭腔的那種矜持。但熟悉了之后,或者說一旦信了你,那熱情就變成了一種大度和給予。劉金鼎又是那種白白凈凈、天庭飽滿、討女孩兒喜歡的相貌。一條板凳兩人坐,兩人心理上的默契是慢慢“坐”出來的。

      最初,兩人還是有點“隔”。劉金鼎剛分來的時候,王小美往左邊挪動了一點身子,板凳中間空出了半尺的距離,這是有意地疏遠(yuǎn)。劉金鼎剛剛分來,自然也不敢造次,中間就那么空著。每當(dāng)下課鈴響,屁股離開板凳的時候,誰要是站得稍猛一些,板凳就會翹起來,另一個人就有可能摔著……兩人是“屁股”與“屁股”先說上話的。兩個人,每每要站起來的時候,一個人的“屁股”會先“通報”一聲,也就是往中間挪動一下。于是,另一個人的“屁股”就會意了,也會主動地往中間挪一點,這樣,無論誰先站起,兩人都不會摔著了。

      王小美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主要任務(wù)是擦黑板,收交、分發(fā)作業(yè)本,還負(fù)責(zé)上自習(xí)課的時候解答各個學(xué)習(xí)小組提出的問題,相當(dāng)于“二老師”。所以,劉金鼎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當(dāng)兩人的“屁股”達(dá)成默契之后,王小美每每分發(fā)作業(yè)本時,就會先發(fā)其他同學(xué)的作業(yè)本,把兩人的作業(yè)本留在最后,一塊放在課桌上,交給劉金鼎。爾后,再去講臺上擦黑板……就在王小美擦黑板的時候,劉金鼎會趁機打開兩人的作業(yè)本,一道一道題進行比對。王小美的作業(yè)很整潔,作業(yè)本上自然是一個一個的紅色的“√”,而劉金鼎的作業(yè)本上,有一半是“×”……兩人的作業(yè)比對后,劉金鼎至少可以知道正確答案是什么了。有的一眼就可以看出錯在哪里,有的仍然不明白,這就需要他慢慢悟了。好在他人聰明,悟性還好。正確與錯誤有了參照,他學(xué)習(xí)上自然進步快。

      兩人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劉金鼎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得了滿分。那一天,王小美把作業(yè)本放在課桌上的時候,看了他一眼,說:“你是滿分?!眲⒔鸲φf:“不會吧?”王小美說:“真的?!眲⒔鸲φf:“那還不是沾了你的光?!蓖跣∶赖卣f:“我又沒幫你什么?!眲⒔鸲φf:“我看了你的作業(yè)本,你都是‘對號,我就知道錯在哪兒了。”看劉金鼎很坦白,王小美說:“你得洗洗澡了。”劉金鼎聞了聞自己,說:“我身上有味?”

      第二天早上,跑步歸來,就在操場邊上,劉金鼎端了兩個臉盆,在水管前,當(dāng)著眾人把自己沖洗了一遍。

      此后,兩人的關(guān)系就近了一步。上英語自習(xí)課的時候,王小美去講臺上替英語老師寫板書,就悄悄地把自己的“隨身聽”塞給劉金鼎,那上邊錄有“英語三百句”……那時候,“隨身聽”很少見,是王小美的爸爸從香港帶回來的?!半S身聽”放在課桌下面的屜斗里,耳朵上塞一“耳麥”,人趴在課桌上,悄悄地聽,別人看不出來。

      冬日里,女生寢室靠南邊的窗臺上,多了一盆菊花。那是一盆名為“雪?!钡拿F品種,大朵,靜白靜白的。陽光照在窗玻璃上,那怒放的、雪一般的花團一瓣瓣兒映在玻璃窗上,很像是潔白、飄渺的海市蜃樓,夢一樣的。窗臺下,就是王小美的鋪位。

      再后來,就是更為默契的“紙條”對話了:

      紙條一:水的分子式是氫二氧一,即“H2O”。

      紙條二:第三題怎么就錯了呢?

      紙條三:y是x的函數(shù),x叫自變量。

      紙條四:“孔乙己”怎么會是坐著用手走路的?

      紙條五:腿斷了。

      紙條六:“桃花潭水深千尺”是李白的?!皣粕胶釉凇笔嵌鸥Φ摹?/p>

      紙條七:汪汪,你的眼圈黑了,又失眠了吧?

      紙條八:你才“汪汪”呢。沒事,我有“安定”。昨天我爸來了。帶的北京“稻香村”的糕點。我給你拿了幾塊,在屜斗里。

      紙條九:食堂里有你愛吃的芥末涼粉,我給你留了一份。

      紙條十:注意點,同學(xué)們有議論了。

      紙條十一:又是胖妞吧?別理她。

      紙條十二:鄧麗君的《小城故事》真好聽……

      紙條十三:我喜歡聽《北方的狼》。

      ……

      如果不是王小美家里出了事,兩人的“紙條”對話可能會走得更遠(yuǎn)一些。也許走著走著,會發(fā)“芽兒”的。

      那年春節(jié)過后,到校的第二天,女同學(xué)還都穿著過年時添置的新衣服,一個個花枝招展。王小美那天穿的是一件款式很新的、束腰的、米黃色的風(fēng)衣,系著一條雪白的紗巾,人顯得優(yōu)雅大方。只是眼圈兒黑著,看上去反倒有一種憂郁的美。女同學(xué)圍著她,嘰嘰喳喳地夸她的風(fēng)衣樣式好……她只是淡淡地說:是么?好么?也沒覺得。

      往下,就沒話了。劉金鼎記得,她當(dāng)時好像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復(fù)雜??煽戳藳]有呢?劉金鼎也吃不準(zhǔn)。在座位上,兩人落座的時候,屁股上的感覺好像還是一致的。劉金鼎說:“年過得好吧?”王小美說:“好?!钡@個“好”字說得很寡,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好像過了一個年,把一切都過回去了。那兩人間的、一步一步相互越走越近的“紙條”對話,好像都不作數(shù)了,一切又要從陌生開始了。當(dāng)時,劉金鼎心里雖有些犯嘀咕,卻也沒有多想。

      第三天早晨,黎明時分,清冷的校園里響起了一片雜亂的腳步聲,一時東、一時西,亂糟糟的。只聽校長焦急地喊道:人呢?校醫(yī),快去找校醫(yī)!

      仿佛有感應(yīng)似的,準(zhǔn)備去操場上跑步的劉金鼎一個箭步從男生寢室里躥出來,直奔王小美住的女生寢室。當(dāng)他跑到被稱為“甲字號”的女生住的平房院時,就見一群女學(xué)生和老師們已圍在了王小美的寢室門口,她們正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

      此刻,校醫(yī)也趕來了。校醫(yī)挎著一個藥箱跌跌撞撞地沖過來,一邊跑一邊問:“誰,誰呀?怎么了?”

      胖妞說:“王小美,她喝藥了!”

      校醫(yī)進屋后,見屋子里亂成了一團麻!有到處翻著找藥瓶的、有找遺書的,有企圖喚醒王小美的……校醫(yī)喝道:“校長、班主任老師留下,其余都給我出去!”

      過了一會兒,只見班主任徐老師匆匆從寢室里走出來,招招手說:“高二(1)班的男同學(xué),過來幾個?!?/p>

      劉金鼎和兩個男同學(xué)跑進了寢室,就見王小美在床上躺著,仍然穿著那件米黃色的風(fēng)衣,頭發(fā)披散著,眼角處好像有淚痕……校醫(yī)說:“快,背到醫(yī)務(wù)室!”

      劉金鼎第一個奔到床前,先是抱起王小美,爾后轉(zhuǎn)過身抓著她的一只胳膊,背起就走。此時此刻,他覺得她身上軟綿綿的,很輕,甚至有點飄,像風(fēng)。

      喝了藥的王小美是兩個小時后被一輛救護車接走的。救護車鳴著笛,驚了全校人。事后,學(xué)校里臨時頒發(fā)了一道“緊急通知”。就王小美喝藥這件事,通知全校師生不準(zhǔn)議論。不傳謠,不信謠。凡造謠滋事者將嚴(yán)肅處理云云。各班班主任老師的口頭通知是:王小美同學(xué)由于身體原因,休學(xué)一年。

      可是,在洧川中學(xué),這是一個事件。無論學(xué)生、還是老師,都在私下悄悄地傳播著各種小道消息。有人說,據(jù)可靠消息,王小美的父母春節(jié)期間鬧離婚,鍋都砸了!有人說,王小美的父親,梅陵副縣級干部王天恩,跟縣統(tǒng)計局的一個女干部好上了。還有人說,不是統(tǒng)計局,是縣委招待的女服務(wù)員,才二十多歲。那時候,關(guān)于王小美的小道消息滿天飛。據(jù)說,王小美因為堅決站在她媽媽一邊,不同意父母離婚,才喝藥以死相逼的,她喝了一小瓶安眠藥。還據(jù)說,王小美是因為家里一天到晚鬧矛盾,精神上出了些問題,得了焦慮癥,才喝藥自殺的。種種。

      還有,洧川中學(xué)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一致認(rèn)為:王小美本是上清華、北大的料,可惜了。

      在那段時間里,劉金鼎常常獨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操場上,仰望夜空。王小美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飄渺的夜空里,她抱著一摞一摞的作業(yè)本,在充滿著夜氣的星空里行走,微微偏著頭,很嚴(yán)肅的樣子。偶爾,會回眸一笑,說:“是么?”王小美常說的這句“是么?”在他的舌尖上被咂磨了無數(shù)次。王小美留下的小紙條,還在他的書本里夾著。他一直留存了很多年。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拿出來看一看,那些娟秀的鋼筆字,就像是一個個小糖人兒,在他的眼里舞蹈。這就是初戀么?他也說不清楚。

      后來,班里的那個胖妞成了他的同桌,那屁股上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偏沉。胖妞也給他寫過“紙條”,劉金鼎沒有回。他揉巴揉巴,扔在了字紙簍里。

      七年后,當(dāng)他再見到王小美的時候,她已是梅陵縣農(nóng)業(yè)局的干部了。聽說她結(jié)婚不久又離了婚,自己一個人過。王小美跟他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知道,你背過我。

      四月十六日,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日子。

      就是在這樣一個日子里,劉金鼎見到了他生命中的大貴人。

      高考前,是劉金鼎情緒最低落的一段日子。雖然他一直很努力,但經(jīng)過多次模擬測驗,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全校應(yīng)屆畢業(yè)的二百四十六名學(xué)生(加上復(fù)讀生)中,一直排在百名之外。因此,同學(xué)們曾經(jīng)給他起過一個綽號:“101”。這就是說,他離往年的“一本”錄取線,至少還差二十多分。

      他心里清楚,這是他人生命運的一個關(guān)鍵時刻,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他只有回去跟父親種花了。一年忙到頭,到年三十的晚上,洗一次澡。這是他想都不愿想的。如果考得好,也頂多是個“二本”,或上個“大專”什么的,說起來臉上無光。當(dāng)然,還有個辦法。但那是一個“窄門”,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通過的“窄門”。那就是不參加高考,直接“保送”上大學(xué)。他知道,班主任徐老師的兒子,學(xué)習(xí)成績跟他差不多,就是私下里通過關(guān)系,保送上大學(xué)的。

      在這關(guān)鍵時刻,又是謝之長幫了他?!氨K汀鄙洗髮W(xué),需要很多審批程序,教育部門層層都要蓋章的。不僅要學(xué)校這邊推薦,愿意接受的大學(xué)還要面試、筆試后審查通過。這一次,謝之長沒有大包大攬,他說:“孩兒,關(guān)口太多了。有難度。我跑跑試試?!?/p>

      花匠劉全有蹲在地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臉上苦。這些年,劉全有雖名聲在外,卻沒有掙多少錢。

      洧川中學(xué)這邊還好說。這些年,謝之長已經(jīng)把“路”鋪平了??尚7揭擦袅藗€活口:學(xué)校可以推薦。但接收的大學(xué),要學(xué)生家長自己去聯(lián)系。這就是說,如果有大學(xué)愿意接收,學(xué)校不卡你。如果沒有大學(xué)主動要你,洧川中學(xué)不會公開地張榜推薦。這也是不公開的秘密,是怕學(xué)生們知道了,給學(xué)校惹麻煩。

      “花客”謝之長又一次顯示了他的神通。半月后,也就是四月十六日,謝之長跑到學(xué)校把劉金鼎叫出來,說:“走,跟我到省城去一趟?!苯鸲枺骸叭ツ膬貉剑俊敝x之長說:“‘農(nóng)科大。我都說好了,去跟校長見個面?!眲⒔鸲τ行┻t疑,費了這么多事,就上個“農(nóng)業(yè)科技大學(xué)”?謝之長說:“孩兒呀,我頭都磕遍了,才找了這么一個愿意接收的地兒。這可是一本哪!出來就是國家干部了。”

      看劉金鼎猶猶豫豫的。謝之長說:“孩兒,就這吧。你也別挑了。我知道,你想去北京上。我都打聽過了,別說是北大、清華了,就是北理工,沒有個三二十萬的,你連面兒都見不上?!?/p>

      那天,劉金鼎跟著謝之長,是坐火車到省城去的。

      這也是劉金鼎第一次進大學(xué)的門?!稗r(nóng)科大”實在是太大了,似乎比縣城還要大,紅色的樓房一座挨一座,路是弧形的,走著走著就迷路了,也不知轉(zhuǎn)到哪里去了。尤其是圖書館,建得高大雄偉,像迷宮一樣,到處都是拱門和臺階,一階一階的,好像要到天上去讀書。林陰道兩旁是高大的法桐,樹枝已搭成了拱形的涼棚。校園里處處都是葳蕤的花草,茂密的樹木,簡直像花園一樣。大學(xué)生們?nèi)齼蓛傻刈咴诹株幍郎?,一個個像昂頭的“鵝”。說是“農(nóng)業(yè)科技大學(xué)”,卻沒有看到一棵莊稼。校園里居然還通汽車,看上去倒是很“洋氣”的一個地方。

      進了校園后,劉金鼎心里才有了怯意。是啊,雖然名為“農(nóng)科大”,但它畢竟是省城的高等學(xué)府,是國家的重點大學(xué)。劉金鼎跟在謝之長的后邊,暈兒呱嘰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走了差不多有三里多路的光景,才拐進了校園深處的一處平房院。謝之長擦了把汗,說:“就這兒?!?/p>

      推開門的時候,劉金鼎終于看到莊稼了。院子很大,院里有一塊綠油油的麥田,麥子已抽穗了,大約有三分地的樣子。一個小老頭(也許并不老)正半跪在麥田里,手里拿著一個放大鏡、一把小尺,嘴里念念叨叨的,正在測量著什么。旁邊,還放著一把小鋤。

      對這個“老者”,金鼎也只是瞄了一眼,沒有多想。然而,讓劉金鼎驚訝的是,就在這時,謝之長快步走到麥田邊上,彎下身子,親熱地叫道:“舅,忙著呢?”

      劉金鼎立時傻眼了。他看看謝之長,又看看那“老者”……

      那跪在麥田里的“老者”抬起頭,看看謝之長,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劉金鼎,像是極力在回憶著什么。

      謝之長倒是不卑不亢的。謝之長說:“老舅,我姓謝,謝之長,梅陵的。上次來,咱續(xù)過家譜的。我娘跟……”

      沒想到,這位“老者”拍了拍腦殼,居然哈哈大笑,說:“哎呀,之長,是之長啊。從老家來的吧。你看我這記性?”

      謝之長指著劉金鼎說:“這就是咱外甥,劉金鼎。我給你說過的?!苯又謱鸲φf:“這是農(nóng)大的校長,你該叫舅姥爺?shù)??!?/p>

      一聽是老鄉(xiāng),校長親熱極了。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土,“噢噢”了兩聲,說:“快快,上屋。上屋坐?!甭牽谝?,完全是一口梅陵方言。

      可是,當(dāng)兩人提著禮物走到屋門口時,謝之長悄悄地拽了劉金鼎一下,低聲說:“換鞋,換鞋?!?/p>

      校長大約聽到了,擺擺手說:“不用,不用。老家來人,沒這個講究。”可是,話雖然這樣說,他自己倒是先把穿在腳上的布鞋給換掉了。于是,謝之長和劉金鼎也乖乖地跟著換上擺在門口的拖鞋。

      進了門才發(fā)現(xiàn),這個看上去和一個老農(nóng)民沒有多大差別的農(nóng)大校長(后來才知道,那時,他其實是副校長),家里是那么干凈。干凈得讓人驚訝!處處都擦得發(fā)著亮光,一塵不染。由此,不由地叫人想問:這家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主人呢?

      當(dāng)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的時候,校長突然沉下臉來,說:“之長,老家來人,是不準(zhǔn)帶禮物的。你不知道么?”

      謝之長忙說:“知道。外甥看老舅,咋也不能空著手啊?!?/p>

      校長說:“那也不行。你還是提走吧?!?/p>

      謝之長賠著小心說:“這么遠(yuǎn)的路,拿都拿來了。下不為例?!?/p>

      校長擺了一下手,說:“不行。必須帶走。”

      此時,劉金鼎的心一下子吊起來了。臉,先先的就紅了。人家不收禮。他覺得這一次,事兒怕是要“吹”了??磥?,“謝大嘴”也有栽跟頭的時候。劉金鼎半勾著頭,怯怯地打量著校長,生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

      細(xì)看,校長也就四十來歲的樣子,雖然鬢角處有白發(fā),但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一張古銅色的臉像丘陵一樣,卻也棱角分明,三道抬頭紋呈溝狀,似有老日頭曬出的底子。牙根上有陳年黑漬,那一定是吸煙過多的緣故。這人個兒雖不高,但氣宇軒昂,兩眼放射出逼人的光芒。他穿一件對襟的、手工縫制的、有雙排盤式布扣的白棉布上衣,下邊是牛仔褲,腳下是一雙圓口布鞋(脫在門外的那雙是舊的,這是一雙新的)。如果單從面相上看,他的底版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特別是口音,是梅陵老東鄉(xiāng)特有的,四、十不分,那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東西。

      也許,見劉金鼎淺淺地坐在沙發(fā)的邊沿上,欠著個屁股,神色不安的樣子,讓他陡然生出了憐愛之心。校長突然指著劉金鼎說:“多好的孩子呀。之長,咱老家的孩子,你別給帶壞了?!?/p>

      謝之長說:“也就是看看老舅。讓金鼎認(rèn)認(rèn)他舅姥爺?shù)拈T兒,沒拿啥。”

      校長沉著臉,想了想,又?jǐn)[了一下手,說:“酒,咱中午把它喝了!煙就不說了。記住,沒有下次了?!?/p>

      謝之長說:“中午就不在這兒吃飯了吧?你忙。”

      校長喝道:“胡說!老家來人了,我連頓飯都管不起么?”

      謝之長說:“也不是。你太忙……”

      校長說:“不是要說孩子上學(xué)的事么?就在這兒吃。敢走,下次就不要來了?!?/p>

      氣氛緩和下來了。劉金鼎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校長雖執(zhí)意要請老鄉(xiāng)吃飯,可他看了一下表,卻說:“抱歉,內(nèi)人不喜歡熱鬧。走,咱去外邊吃?!?/p>

      后來,在去吃飯的路上,謝之長告訴劉金鼎說:“別看校長平易,人家可是大官!”爾后又貼近他的耳朵,悄悄說:“懼內(nèi)。怕老婆。”

      飯是在“農(nóng)科大”小食堂里吃的。小食堂里有幾個包間,校長隨便挑了一個,領(lǐng)著他們走進去。爾后,由校長請客,點了四個菜一個湯。很簡單:一個油炸花生米,一個五香豬蹄,一個魚香肉絲,一個蔥爆羊肉,還有一個酸辣雞蛋湯,主食是兩碗米飯外加一碗面。校長說,他還是喜歡吃面,筋道。待菜上齊的時候,校長舉起筷子,說:“都別拘束,開吃?!苯又?,他又補充說,“之長,把酒打開,喝了它。不過,內(nèi)人有交待,我酒量不大,不能超過二兩。”

      然而,當(dāng)酒喝起來的時候,就不是二兩的問題了。謝之長很會敬酒,他敬的每一杯都是有理由的……喝著喝著,校長的話匣子打開了。校長說:“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讀書的時候,你知道我吃什么?每天一個‘漢堡,就一個‘漢堡。餓得我前心貼后心。沒辦法,每天囚在實驗室里,餓極了的時候,我偷吃過實驗室里育的麥苗……”

      喝到一定的時候,校長醉眼惺忪,突然指著劉金鼎說:“我就一個女兒。我要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就好了?!?/p>

      這時,謝之長不失時機地說:“這就是自家孩子,認(rèn)你門下吧?;仡^讓他多來看你,有啥事,你就吩咐他?!?/p>

      此刻,劉金鼎趕忙站起,說:“不能讓校長再喝了。”說著,他先是走到包間的門邊,從盆架上取了一條毛巾,又從熱水瓶里倒了一些熱水,擰出一條熱毛巾,疊成方塊,雙手捧著遞給了校長。待校長擦了把臉,他又接過毛巾,退回身子,再一次來到校長身前,雙手遞給他一個牙簽。這一切他都是悄沒聲做的。

      校長說:“金鼎是吧?”

      劉金鼎說:“小時候,我爹托人給我掐過八字,說我五行缺金,給我起名劉金定。這劉金鼎,是后來我自己改的?!?/p>

      校長說:“哦,金鼎,重器呀。好。我記住了?!?/p>

      這個日后被劉金鼎稱作“大貴人”的,還真不是一般人物。

      劉金鼎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很多“閃光”的頭銜:留美博士,“農(nóng)科大”副校長,首席小麥專家,農(nóng)業(yè)部專家組顧問,國家“863”計劃評委,等等。四年后,劉金鼎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他已是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了。那年他四十七歲。

      據(jù)說,由于他口碑好,又是國內(nèi)難得的專家型“人才”,有人預(yù)言,他還會往上走。

      這人叫李德林,梅陵人氏。每每打電話的時候,自稱:老李。

      劉金鼎自從遇上老李之后,命運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認(rèn)為,他人生的每一步,與李德林都是有關(guān)系的。所以,當(dāng)劉金鼎當(dāng)上黃淮市的常務(wù)副市長時,他不再稱“校長”了,改稱“老師”,恭恭敬敬的。

      “老師”并沒有教過他?!袄蠋煛笔歉恪盎蚬こ獭钡模凇稗r(nóng)科大”讀的是“農(nóng)機系”。他只是在階梯教室里聽過老師的大課,講的是“遺傳基因”,他沒聽懂。

      說實話,劉金鼎不喜歡“農(nóng)機”,他壓根兒也沒想讀這個“農(nóng)業(yè)科技大學(xué)”。可他是“保送”的,沒有選擇的余地。當(dāng)年,當(dāng)他第二次見到老李的時候,李德林曾經(jīng)問過他:“想讀什么專業(yè)?”他嚅嚅的,他不知道讀什么好。李德林手一揮說:“讀‘農(nóng)機吧,國家很需要這方面的人才。”

      “農(nóng)科大”這四年,他可以說是一天天熬過來的。功課方面,由于他人聰明,雖然不喜歡,也都還過得去。在這四年里,他倒是讀了很多小說。比如《林海雪原》里那個“小白茹”,那曖曖昧昧的情愫是他非常喜歡的,有一段時間幾乎成了他的“夢中情人”;還有那個被小白茹追求的“203首長”,他特喜歡這個叫法,“203”,多神氣呀!比如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他甚至在文字里聞到了女人的香氣。當(dāng)年,這還是一本禁書,是同學(xué)們之間相互傳著看的,讓他看得欲火中燒,半夜在操場上跑了好幾圈。比如《九三年》,一個微不足道的失誤,造成了巨大的失敗??僧?dāng)失敗來臨的時候,那個老侯爵,立在戰(zhàn)船的一角,炮彈在身邊滾來滾去,那種面對失敗時的鎮(zhèn)靜,都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真是個老貴族?。”热纭杜钇ざ艂鳌?,一個法國的中學(xué)教師,就因為口才好,后來居然成了總統(tǒng)……一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上大學(xué)時,他讀的不是“農(nóng)機”,他讀的是“人生”。

      那時候,他倒是很想轟轟烈烈地談一場戀愛??伞稗r(nóng)機系”沒有一個漂亮姑娘。也許是讀小說把他的“標(biāo)尺”讀高了。在他眼里,“農(nóng)機系”的那些女大學(xué)生,一個個都長得歪瓜裂棗的。偶爾,他會想起王小美,想起洧川中學(xué)那些相互遞“紙條”的日子,很美妙呀??墒?,他打聽不到王小美的消息。

      謝之長倒是有到“農(nóng)科大”來過幾次,他是想托校長給幫著聯(lián)系些花卉生意??擅看味急恍iL給“撅”回去了。校長一口回絕,毫不客氣地說:“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這里是大學(xué)!”私下里,謝之長曾對劉金鼎發(fā)牢騷:“這個老李,當(dāng)這么大的官,一點忙也不幫?!?/p>

      不過,他還是特意囑咐金鼎,要多去老李那兒“走走”,眼皮子活一點,勤快一點,將來畢業(yè)時,爭取能分一個好去處。

      可是,作為一名大學(xué)生,劉金鼎很難見到老李。校長太忙了。他曾到校園后邊那個幽靜的平房院里去過幾次,見過校長夫人幾面,可每一次都被很不客氣地“請”出來了。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他每個星期天都去給校長掃一次院子。校長夫人并沒有出來,也沒有再趕他走。他也知趣,掃了就走,也不說什么。

      有一次,校長夫人突然從屋子里走出來,看了他一眼,說:“聽老李說,你是‘農(nóng)機系的?”

      劉金鼎趕忙回道:“是。”

      校長夫人說:“老家是梅陵的?”

      劉金鼎說:“是?!?/p>

      校長夫人說:“別掃了。去辦公室找他吧?!?/p>

      這一次,夫人對他和氣多了??尚iL夫人從沒“請”他到房間里去過。一次也沒有。

      那是臨近畢業(yè)的時候,劉金鼎在辦公室見到了李德林。李德林仍然是一點架子也沒有,對他仍然很熱情。李德林說:“小老鄉(xiāng),坐。抽煙么?來一支?!?/p>

      劉金鼎說:“不會。”

      這時,李德林顯得有些心神不寧。他拿起火柴匣,又放下了,說:“你年輕,不吸好。”過了片刻,他問:“畢業(yè)了?!?/p>

      劉金鼎說:“畢業(yè)了?!?/p>

      李德林搖了搖頭,喃喃地自語道:“是啊,我也要走了。”他的語氣里竟然帶一點憂傷。

      往下,他突然問:“你說,走了好么?”

      劉金鼎知道,前一段,學(xué)校里都在私下悄悄地議論,說李副校長已經(jīng)內(nèi)定為副省長人選了??磥恚@是真的了。劉金鼎說:“好。太好了。當(dāng)然是好事了?!?/p>

      李德林說:“好事?”

      劉金鼎說:“好事。咱梅陵老家那邊,出一大官,不知有多高興哪!往后,您就是省長了?!?/p>

      李德林說:“未必?!闭f這話的時候,他顯得有些遲疑,憂心忡忡的。說著,他“嚓”的一下劃著了火柴,把煙點上,吸了幾口。

      也許,李德林覺得他是家鄉(xiāng)人,差著級別,也差著輩分,不妨事。就把話說得更近了些。李德林說:“小老鄉(xiāng),給你掏心窩子說,我其實就是個育種的。種種小麥,給學(xué)生們上幾堂課,尚可。干別的,實在非我本意?!?/p>

      劉金鼎說:“您是國家級專家。一個副省長,有啥不能干的?我看,當(dāng)省長也是早晚的事?!?/p>

      李德林搖搖頭,笑了。說:“年輕人,口氣不小啊?你倒說得輕巧。這一步邁出去,也許就回不來了?!?/p>

      劉金鼎愣了一下,不知往下該怎么說了。既然都當(dāng)省長了,還回來干什么?列班“廟堂之高”,那當(dāng)然是要一直往上走的。

      李德林把煙掐了,說:“小老鄉(xiāng),你知道么,當(dāng)這個副省長,內(nèi)人堅決反對?!?/p>

      往下,李德林又自言自語地說:“她是希望我能種出一個‘哥德巴赫猜想……這是不是‘天方夜譚?”

      說到“校長夫人”,劉金鼎不敢亂插嘴了??伤舱f了一句很重的話。他說:“家鄉(xiāng)人民都希望您當(dāng)這個省長?!?/p>

      李德林說:“不說我了……頭疼。說說你吧。畢業(yè)了,有啥打算?”

      劉金鼎熱切地望著他,卻不開口……

      李德林說:“想留校,是吧?”

      劉金鼎仍不開口。只說:“我聽校長的?!?/p>

      李德林在辦公室里來回走了幾步,說:“留校么,也不是不可以??赡闶菍W(xué)‘農(nóng)機的,還是到基層去吧。到基層鍛煉幾年,對你有好處?!?/p>

      劉金鼎雖然一百個不愿意,但他仍然說:“我聽校長的?!?/p>

      李德林說:“這樣,我給你寫個條兒,你拿上,回梅陵吧?!?/p>

      當(dāng)李德林說寫個“條兒”時,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已經(jīng)在用副省長的語氣說話了。

      手里拿著校長寫的親筆信,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劉金鼎萬分沮喪。他是極不愿意回梅陵的。上了四年大學(xué),又倒回去了。這算什么呢?他甚至有一點怨恨。心說,您老人家都快要當(dāng)省長了,怎么就不能在省城給找個合適的地方呢?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張“條兒”,居然有很神奇的效用。等過了一些日子,他才明白,下基層,這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一步。

      那年七月,劉金鼎背著鋪蓋回到了梅陵。

      回家后,他一連睡了三天,心里沮喪透了。是啊,讀了四年大學(xué),又背著鋪蓋卷回來了。他甚至都覺得沒臉見人。

      花匠劉全有見兒子回來了,心里自然高興??蓛鹤訍瀽灥模]有給他多說什么。這些年,常年跟花草打交道,他的腰彎得厲害,人越來越老,話也越來越少了。兒子回來,他就問了一句話:“城里,還好?”劉金鼎覺得他觀念太落后,哼了一聲,沒理他。劉全有見兒子不吃不喝,一直在床上躺著,心里發(fā)急,卻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去兒子的房里扭過幾圈,摸摸頭,見他不發(fā)燒,就又退回去了。

      一天夜里,劉全有蹲在兒子的床頭,默默地說:“還有幾盆好花,你想送誰,就送吧。”

      劉金鼎是回到梅陵的第十天,才把“派遣證”交到人事局的。他想,我好孬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至少也該把我留在縣城吧?在縣里,有兩個較合適的對口單位,好一點是農(nóng)業(yè)局,差一點的農(nóng)技站。能去農(nóng)業(yè)局那是再好不過了。不行,就農(nóng)技站唄。本來,他還可以托“謝大嘴”,讓他再給跑跑??汕笕舜螖?shù)太多,不好張嘴了。老李給寫的“條兒”,他也沒有交出去。他想等等再說。

      誰知道,一個月后,分配方案下來了。他分到了全縣最偏遠(yuǎn)的廟臺鄉(xiāng)農(nóng)技站。他找人問過,廟臺鄉(xiāng)農(nóng)技站就三個人,一個站長,兩個技術(shù)員,工資都發(fā)不下來,還被人稱作“賣種子”的(賣了種子才發(fā)工資)。他去了,將是第四個“賣種子”的。這時候,他后悔了。他后悔沒有早一點把“條兒”交出去。

      當(dāng)時,劉金鼎沒有交出副省長寫的“條兒”,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他偷看了內(nèi)容。在信上,老李的意思,就是希望把他派到基層去。這可好,沒有“條兒”,他就已經(jīng)到最“基層”了。

      于是,劉金鼎大著膽子,找到了縣政府辦公室??h政府辦公室主任姓唐,人也面善,看上去甜絲絲的。當(dāng)天他值班,唐主任問:“你找誰?”劉金鼎說:“我找薛縣長?!碧浦魅涡α?,說:“你知道縣長有多忙么?啥事吧?”劉金鼎說:“我給他送一封信?!碧浦魅握f:“如果是上訪,右拐,去信訪局?!眲⒔鸲φf:“不是上訪。我送一封省長寫給他的親筆信。李省長說,讓我當(dāng)面交給他?!甭犃诉@句話,唐主任站起來了,說:“你請坐?!闭f完,先是走到一旁,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爾后,匆匆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唐主任匆匆走回來,說:“你跟我來?!?/p>

      老李寫的“條兒”,就是這樣交出去的。半月后,不可思議的是,新的分配方案下來了。劉金鼎被分到了縣農(nóng)技站,任副站長。

      劉金鼎并不清楚,這次重新分配,有陰差陽錯的成分。那天,他面見薛縣長后,就把“信”留下了。薛縣長反反復(fù)復(fù)看了這位老同學(xué)的信,見信紙上龍飛鳳舞的,也就寥寥幾行字,沒說什么??刹灰粯拥氖?,這位當(dāng)年的高中同學(xué),現(xiàn)在是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了。

      于是,劉金鼎走后,薛縣長把唐主任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拿起信在手里揚了揚,往桌上一拍,說:“這,啥意思?”

      唐主任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信看了看,說:“這,不是說,要他到基層鍛煉么?”

      薛縣長說:“是啊。對啊。不是已經(jīng)研究過了么?派他去哪個、哪個啥……???”

      唐主任說:“廟臺鄉(xiāng)農(nóng)技站?!?/p>

      薛縣長說:“對呀。這不是‘基層么?還要咋樣?”

      唐主任說:“這個‘基層,是不是、太、‘基層了?人家不愿意去?”

      薛縣長說:“操,這都已經(jīng)研究過了。還要咋辦?”

      唐主任小心翼翼地分析說:“薛縣長,這里邊有幾個‘意思你要考慮進去。一,李德林現(xiàn)在是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他手頭掌握著兩千萬的機動資金。給誰不給誰,他說了算。二,咱是農(nóng)業(yè)大縣??h里剛剛上報的一個大項目,最后是要主管省長批的。三,據(jù)我所知,省長是不輕易給人寫‘條子的。他既然寫了,那就是說……”

      薛縣長拍拍腦袋,說:“是啊。是啊。雖說是老同學(xué),可人家現(xiàn)在是副省長了。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

      唐主任又是小心翼翼地說:“這,不妥吧?”

      薛縣長剛要拿電話,手停住了。遲疑了一下,說:“不妥?”

      唐主任說:“不妥。你要打電話問了,他肯定會說,我看他是個苗子,就是要他去基層鍛煉,沒有別的意思。你怎么說?”

      薛縣長撓撓頭,說:“扯淡。很樸實一個人,怎么也繞來繞去的?”

      唐主任說:“也許……是吧?文字的東西,必須謹(jǐn)慎?!?/p>

      薛縣長突然說:“不對。副省長的信,會蓋上個人長條‘方章,這是規(guī)矩?!?/p>

      唐主任說:“我看了日期。這是他任命副省長前三天寫的……”

      薛縣長說:“那就不是省長的意思了。對吧?”

      唐主任提醒說:“正因為是任命前寫的,更要……”往下,他不說了。

      最后,薛縣長說:“這樣,我在信上批個字,交給人事局,讓他們重新研究吧。”

      事情就是這樣。一封信,經(jīng)綽號叫“糖人”的、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唐明生這么一分析,分析出了很復(fù)雜的內(nèi)涵。

      在梅陵縣,誰都知道辦公室主任唐明生是個好人。為人低調(diào)、謙和、謹(jǐn)慎,從不越雷池一步。但他的精明、干練、細(xì)心、周到,又深得領(lǐng)導(dǎo)們的信賴。凡是交給“糖人”辦的事,就沒有辦不好的。

      那時候劉金鼎還不認(rèn)識唐明生。他只知道“條兒”交上去之后,事情有了奇妙的變化??h里本是要把他發(fā)配到廟臺鄉(xiāng)農(nóng)技站的,轉(zhuǎn)眼之間,他卻成了縣農(nóng)技站的副站長。這不是做夢吧?那么,只能說,省長的“條子”,起作用了。

      后來,劉金鼎跟唐明生成了好朋友。再后來,他又成了唐明生的上級。但他對唐明生的評價仍然是:好人一個。

      對于劉金鼎來說,奇跡是接二連三發(fā)生的。辦完所有的手續(xù),他是國慶節(jié)的前一天才報到的。他報到的那一天,農(nóng)技站的老站長發(fā)牢騷說:“球,我這兒都仨副站長了,又派一個。”劉金鼎問老站長:“我分管什么?”老站長文不對題地說:“先說,沒啥球福利。一人一把藤椅?!比欢?,六個月后,農(nóng)技站分給他的那把藤椅,他覺得有點涼,加了一個海綿墊子,可屁股還沒坐熱呢,一紙任命下來,他又成了官莊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了。農(nóng)技站只是個股級單位。副站長也就是副股級,當(dāng)了副鄉(xiāng)長,就是副科級了。在梅陵,副科以上才是官員,這說明他正式進入官場了。

      宣布任命的時候,已是縣委辦公室主任的唐明生特意告訴他,清明節(jié),李省長回來省親,提到你了。就這一句。

      唐明生是個很謹(jǐn)慎的人,話點到為止。沒有告訴他的,還有很多。其實,在梅陵,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凡上邊來人,無論是哪個“口”的,只要是副廳以上的領(lǐng)導(dǎo),必須在第一時間里“報備”。所謂“報備”,就是在第一時間里,通知縣委書記和縣長,并隨時做好接待準(zhǔn)備。可這個規(guī)定是很難執(zhí)行的,誰知道上邊什么時候來人?公事還好說,那會通知地方的??伤绞履?,就難說了。倒是唐明生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托人在省委、省政府、加上省委組織部三個單位的辦公廳搭了一條“熱線”,也可以說是“信息員”之類,每年都去看望人家,送上所謂的“咨詢費”。這樣一來,只要上邊來人,無論公事私事,就可以在第一時間里做準(zhǔn)備了。

      清明節(jié)那天,李德林回梅陵祭祖,本來是沒人知道的。他沒告訴任何人,只有司機知道。因為報銷的原因,司機告訴了司機班的班長,班長報告了分管的副處長。就此,當(dāng)李德林的車下了高速路,剛進入梅陵縣境,他嚇了一跳!

      在梅陵與文昌縣的交界處,浩浩蕩蕩地,一拉溜排著十幾輛轎車。轎車前站著一排人……還有兩個穿制服裙的姑娘,在冷風(fēng)里站著,手里捧著鮮花。

      過去,每到清明節(jié)的時候,他也回來上墳。可回來就回來了,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回。偶爾,他也會給縣里的老同學(xué)打個招呼,在縣城里吃頓飯什么的??蛇@一次不一樣,這次他有了副省長的身份。于是,縣里四大班子的領(lǐng)導(dǎo)都來了,居然還迎出縣界。

      車剛停穩(wěn),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就圍上來了。他們在車前站成一排,有拉車門的,有捧鮮花的……李德林氣呼呼地從車上走下來,說:“老薛,你這是干什么?大馬金刀的,折我的壽?!?/p>

      原縣長、新任的縣委書記薛之恒仗著跟他是老同學(xué),打著哈哈說:“省長大人,你回來了,也不言一聲,還怪我們。這不是欺負(fù)人么?!?/p>

      李德林虎著臉說:“我這是私事,不多停?;丶疑蟼€墳,看看老爹。你搞這么招搖,不像話!”接著,他一抱拳,說:“你們都回去吧。謝了。給我點自由。”

      薛之恒說:“首先,我要聲明:我們不是來接省長的。我們是來接專家的,國家級小麥專家。我記得,你還是咱縣農(nóng)科所的顧問呢。你沒辭吧?”

      李德林說:“我再強調(diào)一遍,我是辦私事。你這樣搞,我以后還能回來么?”

      薛之恒說:“知道是私事。也知道你忙。沒想多留你??赡憧偟貌涟涯槪詡€便飯吧?”

      李德林無奈,說:“這樣,下碗面,吃了就走?!?/p>

      薛之恒說:“咱家鄉(xiāng)的酒,你給揚揚名,多少喝點吧?!?/p>

      李德林說:“我回來是給先人上墳的。喝得紅頭漲臉的,好看么?下次,下次吧?!?/p>

      薛之恒說:“一滴都不喝?”

      李德林說:“一滴都不喝?!?/p>

      薛之恒說:“好。聽你的。這行了吧?”

      午飯是在縣委小招待所吃的。說是便飯,依舊很豐盛。海參魷魚一樣不少,空運的大龍蝦都上了……李德林說:“這是干啥?說好吃碗面,還搞這么復(fù)雜?”薛之恒說:“面一會兒就上。無酒不成席,便飯?!眱扇诉^去畢竟是老同學(xué),李德林雖然不愿意張揚,也拉不下臉來,駁這位老同學(xué)的面子。兩人說說家鄉(xiāng),說說同窗……就這么話趕話地說著,李德林隨口問道:“我有個叫劉金鼎的學(xué)生,找過你么?”薛之恒說:“找過。已經(jīng)安排了?!崩畹铝终f:“這孩子,咋樣啊?”薛之恒隨口說:“不錯。是個苗子?!边@時奉陪末座的辦公室主任唐明生插話說:“薛書記把他安排在縣農(nóng)技站了。現(xiàn)在是農(nóng)技站的副站長?!崩畹铝终f:“這么年輕,蹲在縣里干什么?不是說讓他下基層么?”薛之恒說:“是啊,很年輕,有朝氣?!崩畹铝质忠粨],說:“年輕人,還是到基層去,好好鍛煉?!逼鋵?,他也就那么隨口一說。

      飯后,李德林再一次強調(diào)說:“各位留步。就此別過。給我點自由。”

      薛之恒說:“這樣行不行?就我一個人,陪你回去看看老人?!?/p>

      李德林說:“你要還這樣,我現(xiàn)在就回城去?!?/p>

      薛之恒說:“好。那好。你說了算。這樣,都回去吧。給李省長自由?!?/p>

      那天,李德林的確是一個人回鄉(xiāng)的。他沒讓任何人陪他。離村一里遠(yuǎn),他就讓車停下了。爾后,他一個人步行回村。他上下左右的衣兜里裝了六包煙,一到村口,他就三叔、二大爺?shù)亟兄€兒給人打招呼,挨個兒敬煙……一直到煙散完的時候,他才回家。

      不久,梅陵全縣都傳遍了:說是老李回來了。人家都當(dāng)省長了,還跟過去一樣。這是個“布衣省長”??诒拥暮昧?。

      李德林走后。第二天,薛之恒帶著辦公室主任唐明生,專程去看望了李德林的父親。在車上,薛之恒又提到了劉金鼎。他說:“這個老李,人都給他安排了。怎么又說要下基層。啥關(guān)系?啥意思?”

      唐明生說:“是啊,安排得好好的。又老話重提……不過,咱縣那個大項目,李省長給批了一千萬。”

      薛之恒說:“還不滿意?不會吧。我這老同學(xué),沒那么多心眼。”

      唐明生說:“薛書記,有個事,正要向你匯報呢。最近,上頭不斷地下文件,要求干部年輕化、知識化。咱縣的中層以上,干部偏老,平均年齡52.5歲,是不是動一動?”

      薛之恒撓了撓頭,說:“是啊,偏老。會上說吧。把這個啥子、劉金鼎,也給考慮進去,年輕嘛?!?/p>

      也許,這又是一次陰差陽錯??衫畹铝衷陲堊郎咸岬搅藙⒔鸲?,這是事實。后來,劉金鼎很快被提拔為副鄉(xiāng)長,這也是事實。

      校長回來省親,劉金鼎并不知道。對于劉金鼎來說,唐明生捎給他的那句話,讓他激動不已。這說明,校長還一直記著他呢。劉金鼎回梅陵不到一年的時間,連續(xù)提拔。這種恩情,劉金鼎覺得,他是不能忘的。

      謝之長也跑來對他說:“聽說你當(dāng)鄉(xiāng)長了?縣里人都知道,省長一句話的事兒。你得去看看老李,這是大恩哪!”

      于是,趁著星期天,劉金鼎專程跑了一趟省城。

      李德林仍住在“農(nóng)科大”后邊的那個院子里。進門的時候,劉金鼎四下看看,見門口沒放拖鞋,就問:“要換鞋么?”李德林趿著一雙破布鞋,邊走邊說:“換啥。不換。毛病?!?/p>

      李德林當(dāng)了副省長后,屋子里反而沒有以前干凈了。茶幾上的煙灰缸塞得滿滿的,茶幾旁還擺了一個垃圾桶,里邊塞滿了方便面盒子……沙發(fā)上還扔著一個枕頭,顯得很亂。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劉金鼎頓時想起,哦,校長離婚了。

      雖說是副省長了,李德林依然很家常,他說:“坐吧,隨便坐?!?/p>

      劉金鼎說:“校長,你也該雇個人了?!?/p>

      李德林隨口說:“有。小時工?!?/p>

      劉金鼎這次來,給李德林帶了四條中華煙,用報紙包著,進門后悄悄地放在了沙發(fā)角上??伤麉s說:“校長,想你了,來看看你。我可啥也沒拿呀?!?/p>

      李德林說:“沒拿就對了。你不在下邊好好干,跑來干什么?”

      劉金鼎說:“沒事。沒啥事。校長待我像自家的孩子一樣,就是想來看看你。另外,我有個小小的要求?!?/p>

      李德林說:“你說?!?/p>

      劉金鼎說:“我想,陪校長吃頓飯。地方你定?!?/p>

      李德林說:“吃飯是吧?錢帶了么?”

      劉金鼎說:“帶了?!?/p>

      李德林說:“地方我定?”

      劉金鼎說:“校長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p>

      李德林看了一下表,說:“那好,跟我走吧?!?/p>

      那是秋天,臨出門的時候,李德林特意戴上了一頂鴨舌帽。他把帽沿拉得低低的,頭前先走了。

      出了門,劉金鼎望著他,遲疑著說:“不用車?”

      李德林說:“不用?!苯又终f,“走后邊?!?/p>

      兩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農(nóng)科大”后邊的一個偏門,順著街道往前走。遠(yuǎn)遠(yuǎn)望去,沒人能認(rèn)出這個戴鴨舌帽的是一位副省長,那就是一個小老頭。

      劉金鼎跟著他不緊不慢地在街上走著。先后拐過了四條街口,爾后拐進了一個相對窄一些的街道,他看了路牌,這叫順城街。在順城街一個燴面館的門前,李德林站住了。說:“就這兒?!?/p>

      劉金鼎愣愣地站在門前,這是一個只有兩間門臉兒的小飯館,看上去很臟,亂糟糟的。他遲疑著說:“就這兒?這、這地方……”

      李德林說:“就這兒。這兒的燴面最好吃。大馬勺下的,一勺一碗。我占座。你排隊去吧?!?/p>

      是的,這個燴面館里的燴面的確是用大馬勺下的,用的是羊肉原湯,一馬勺下一大碗,放上很重的辣子,吃得人滿頭大汗。這地方不大,所以總是排很長的隊。待劉金鼎排完隊,領(lǐng)到了取燴面的木牌,就見李德林已找到位置了。并且,他已要了兩個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碟醬牛肉,還有兩個“小二”(二兩裝的北京二鍋頭)。

      燴面端上來的時候,李德林說:“嘗嘗。怎么樣?筋道吧?!?/p>

      劉金鼎嘗了一口,說:“好吃?!?/p>

      李德林說:“這個事,你可不能給我說出去。這是咱倆間的秘密?!?/p>

      劉金鼎說:“不說。我不說?!?/p>

      面快吃完的時候,見李德林出汗了,劉金鼎忙站起來,先是遞上紙巾、再遞上牙簽,說:“校長,我多嘴說一句,該找個人了?!?/p>

      李德林說:“再說,再說吧。”

      本來,為請李德林吃飯,劉金鼎專門帶了三千塊錢,還怕不夠。可這頓飯,他只花了十塊錢,兩碗燴面的錢。兩個小菜和酒錢,是李德林先結(jié)的。不過,劉金鼎心里很高興,他終于跟省長有了秘密。

      這次,從省城回到梅陵,劉金鼎特意回了一趟家。他跑到花房,對父親劉全有說:“那盆‘倒掛金鐘,你可不能賣。無論給多少錢都不賣。給我留著?!?/p>

      劉全有望著兒子,說:“這花認(rèn)主。一般人可降不住。你知道有多少人……”

      劉金鼎說:“不管他是誰,一律不賣。等省長進北京時,我給他送去?!?/p>

      此后,每隔一段時間,他都專程去省城一趟,陪李德林去順城街吃燴面。

      劉金鼎與李德林的感情,是吃燴面“吃”出來的。

      兩人一塊吃燴面的時候,李德林會講到下邊各地市、縣份的一些事情,說一些官員的名字和個性特點,也都是漫無邊際地聊。比如,哪個市的市長,昨天來了,說了一件什么事。哪個縣的書記,有個什么愛好之類……劉金鼎就聽著,也不多插言,吃完了給他遞上一個牙簽。在與李德林交往的這些日子里,劉金鼎每過一段,就跑來一趟,說是饞燴面了??沙灾灾舌l(xiāng)里調(diào)到了縣里,先是給唐明生打下手,當(dāng)辦公室副主任。吃著吃著,他又由縣里調(diào)到黃淮市,雖然仍任辦公室副主任,卻已是副處級了。所以,在劉金鼎眼里,李德林就是他命里的大貴之人,是恩公。

      劉金鼎自己承認(rèn),他的每一次“進步”都多多少少與李德林有些關(guān)聯(lián)。當(dāng)然,他的機遇也好。劉金鼎雖說是“農(nóng)機系”畢業(yè),可他在大學(xué)時讀的大多是文學(xué)作品,文字功夫還是不錯的。在辦公室工作有兩條要害:第一是文字功夫要好,第二是眼皮要活。他這兩條都占了。那時社會上普遍提倡“年輕化”“知識化”。這么一“化”,就把他給“化”進去了。在不足十年的光景里,他一升再升,后來已是當(dāng)?shù)刈钅贻p的正處級干部了。同時他還敏銳地感覺到,恩人的前程是不可估量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升到北京去了,他得緊緊地抓住。

      當(dāng)然,恩人也有翻臉無情的時候。那是讓劉金鼎當(dāng)眾出丑、臉面盡失的一件事。經(jīng)過了這件事之后,有一段時間,他收斂多了。

      那一年,劉金鼎剛剛從市政府副秘書長轉(zhuǎn)任市政法委副書記。從秘書長的角度說,那也不過是市政府秘書班子里的一員,“大秘”而已。政法委副書記就不一樣了(因為政法委書記是市委副書記兼的),那他這個副書記就是分管公、檢、法的主管領(lǐng)導(dǎo)了。劉金鼎新官上任,很有點躊躇滿志的意思。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有點張狂了。

      當(dāng)年的五月十九日,梅陵縣突發(fā)一場大火。八百畝已經(jīng)成熟、馬上就要收割的麥子一夜間化為灰燼!就是這個突發(fā)事件,讓他顏面盡失,當(dāng)眾受了一頓訓(xùn)斥。

      那天夜里有風(fēng),風(fēng)助火勢,大火整整燒了一夜。據(jù)說,夜半時分,火光映紅了半個夜空,狼煙飄到了幾公里之外的上空,就像是扯起了一帆蕩蕩的黑旗……好在附近的村民擁出來,及時隔絕了火頭,不然的話,附近近萬畝小麥都將化為灰燼!

      劉金鼎是凌晨時分接到電話的。電話一個來自上邊,一個來自下邊。來自下邊的是市公安局的值班報告;來自上邊的是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李德林。李德林聽到消息后親自打電話找劉金鼎了解情況,并說他馬上要趕過來。劉金鼎自然不敢怠慢,可他接了電話后并沒有急著趕往現(xiàn)場,而是匆忙帶車來到了高速路口,等著迎接李副省長的到來。

      所以,等劉金鼎陪著李德林趕到現(xiàn)場時,天已大亮了。這時候,一塊巨大的麥田已是滿地黑灰。麥灰像黑色的蝴蝶一樣在麥田上空飄拂著,還未熄滅的零星火苗仍扯著一道道狼煙……在這塊麥田周圍的東西路上,是匆匆趕來的消防車和各級領(lǐng)導(dǎo)的車輛。站在地頭上的領(lǐng)導(dǎo)們,一個個也都是滿臉黑灰,表情肅穆,很難認(rèn)出誰是誰了。

      李德林從車上下來后,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往地頭上一蹲,手里抓著一把黑灰。

      那天,趕巧的是,黃淮市的書記、市長帶著整個班子成員都在外地開會,一時趕不回來。于是,劉金鼎覺得這是他該說話的時候了。他一招手,用叱責(zé)的語氣大聲喊道:“過來,都過來。沒看見省長到了么?!”

      于是,市、縣、鄉(xiāng)的官員們都轉(zhuǎn)過臉來。爾后,你看我,我看你,默默地?fù)磉^來了。

      劉金鼎用主管領(lǐng)導(dǎo)的口吻說:“市局的,到了沒有?”

      站在人群中的赫連東山趕忙說:“到了?!?/p>

      劉金鼎看了他一眼,不滿地責(zé)問道:“萬局呢,萬局長怎么沒來?”

      赫連東山回道:“萬局在外地出差,命我第一時間趕到?!?/p>

      劉金鼎又問:“縣局呢,縣局誰來了?”

      一臉黑灰的縣公安局馬局長上前一步,說:“到。”

      此時,縣委書記薛之恒也在人群中站著,也是一臉黑灰,可他一聲不吭。

      劉金鼎用指頭點著他們,聲色俱厲:“我告訴你們,出了這么大的事,是要追究責(zé)任的。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搞破壞?!市局、縣局都來人了,我要你們?nèi)炱瓢?!該抓的抓,該上手段上手段。老赫!赫連東山,你是叫赫連東山吧?這個案子由你們市局牽頭……”

      眾人默然。赫連東山站在人群里,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候,李德林仍蹲在那里,一聲不吭。

      就在這時,劉金鼎說:“現(xiàn)在,請李省長作重要指示……”

      沒想到,李德林忽一下站起來,指著劉金鼎說:“嚓嚓嚓、嚓嚓嚓,我聽你嚓嚓半天了,嚓嚓了個啥?你的預(yù)防措施呢?補救措施呢?什么叫限三天破案?三天怎么破?胡球說!你的感情呢?民以食為天,還有沒有一點感情?!”

      李德林手里舉著一把黑灰,說:“糧食呀,這都是糧食呀!一夜之間化成灰了,你們不心痛嗎?!……”當(dāng)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嘴唇哆嗦著,眼里含著淚花。

      眼前是一片燒過的、黑色的麥田。麥田里的黑灰在微風(fēng)中打著旋兒,像焚燒后的紙錢一樣飛向天空。李德林抓著的那把黑灰在他手里攤著,紛紛散落在地上。李德林說:“看看吧,這是莊稼人一年的收成,不容易呀!麥忙天,消防是大事,萬萬不能懈??!……”

      市、縣兩級的官員們一個個都默默地肅立在那里,像是被他的話打動了。赫連東山是代表市局來的,他是第一次當(dāng)面聽李德林講話。他望著這個小個子省長,心里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覺得李德林這人不錯,是個好官。

      劉金鼎像是挨了當(dāng)頭一棒!他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受李德林當(dāng)面訓(xùn)斥,而且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他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醬紫色。人像是傻了一樣,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李德林最后說:“老薛,你是縣委書記,你講?!?/p>

      到了這時候,薛之恒才從人群里站出來,說:“李省長講得很好。同志們,這是個深刻教訓(xùn)哪!我們每個人……”

      事后,李德林對劉金鼎說:“正因為你是我的學(xué)生,我得對你要求嚴(yán)一點。以后不要不懂裝懂,胡咧咧?!?/p>

      劉金鼎呢,雖然挨了訓(xùn),但他知道,“門生”是不該恨老師的。況且老師也是為他好,自然就收斂多了。

      后來,他跟老師越走越近,慢慢就……直到那一天。

      第二章

      李德林做夢也想不到,他生命中會有三個女人。

      更讓他想不到的是,他會娶上羅秋旖這樣的女人。

      事過多年,那條圍巾至今還在衣柜里掛著,這是他們二人當(dāng)年的定情信物。

      那是一條白色的、細(xì)羊毛的長條圍巾。這種純羊絨的細(xì)毛線新疆才有,是羅秋旖去新疆看胡楊林時捎帶著買回來的。

      圍巾是羅秋旖親手織的。據(jù)羅秋旖說,她織這條圍巾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圍巾很長,潔白,柔軟,掛在脖子上,就像是“哈達(dá)”一樣。不過,圍巾的兩端,各繡了一朵微型的紅色楓葉。羅秋旖說,這是她的記號。

      那還是李德林讀研究生的時候。初春時節(jié),他正在“實驗田”里查看苗情,羅秋旖來了。羅秋旖專程從省城趕到梅陵,來到了他那塊“實驗田”的地頭上,把這條圍巾掛在了李德林的脖子上。

      那時,麥苗正在返青,雪還未化凈。羅秋旖穿了一件玫瑰紅的高領(lǐng)毛衣,外罩一件飄逸的風(fēng)雪大衣,遠(yuǎn)遠(yuǎn)地從陽光里走來。站在田野里的羅秋旖就像是一幅油畫,看上去高貴、窈窕,美麗極了。他傻傻地望著她,直到她把那條圍巾掛在他的脖子里。她說:“我剛剛看了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寫得太好了?!倍菚r并沒有看過什么《哥德巴赫猜想》,也不知道徐遲是誰?只是愣愣的。后來他才知道,那是一篇報告文學(xué),寫的是一個名叫陳景潤的數(shù)學(xué)家的事跡。

      這就像是從天邊飛來的愛情,很突兀。那天,李德林一直暈暈乎乎的,也不知自己都說了些什么。只記得,她還給他帶了一個熱水袋。羅秋旖說:“聽說你胃不好,夜里暖一暖?!?/p>

      縣農(nóng)科所的老所長借故把李德林拉到一旁,說:“小子,咋回事?艷福不淺哪!仙女都搞到手了。呀呀呀,抓緊吧,抓緊?!?/p>

      第一次來,羅秋旖只在農(nóng)科所待了半天。當(dāng)天下午,羅秋旖要走了,李德林送她到汽車站。那時候,梅陵汽車站亂哄哄的,人們像羊群一樣來來回回地追著汽車跑。李德林陪她進站后,大約是怕碰上熟人,有意跟她保持一點距離。誰知,羅秋旖卻故意緊走幾步,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惹了很多人看。李德林說:“別。這是縣城,咱別?!绷_秋旖高高地昂著頭,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臨上車前,當(dāng)著眾人,羅秋旖貼在他的耳朵邊上說了一句英語:l love you。

      那天晚上,一個女人的香氣把他的耳朵燒熱了。熱得他一晚上都沒睡著覺。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這不是做夢吧?那條圍巾,他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邊上,不時地用手去摸一摸,真軟。

      可七年后,兩人分手了。凡是羅秋旖的東西,她都帶走了。帶走的,還有六歲的女兒。

      留下的,只有這條圍巾。因為,他已經(jīng)圍過了。

      李德林與羅秋旖的這段姻緣,是他的導(dǎo)師吳教授牽的線。

      早年,他最大的夢想是吃上白饃。那時候,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能頓頓吃上白面饃,是他的最大心愿。后來,當(dāng)他有了抱負(fù)和理想的時候,他的夢想是:實現(xiàn)千百年來的民間傳說,讓一棵麥子上結(jié)十二個穗(這是梅陵民間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神話),讓全國人都吃上白饃。說實話,他是童年里吃紅薯面窩窩吃怕了。所以,恢復(fù)高考后,他報考農(nóng)學(xué)院是自覺自愿的。

      當(dāng)年,李德林是省農(nóng)學(xué)院(后來才改名為“農(nóng)業(yè)科技大學(xué)”,簡稱“農(nóng)科大”)最能吃苦的學(xué)生。除了睡覺、吃飯,他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教室或是圖書館里,很少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去逛街或是跳舞。那時社會上剛剛興起“舞風(fēng)”,很多同學(xué)連走路都念著“一二三四一、二二三四一……”李德林卻從未進過舞場。不,他是去過一次的?!拔逅摹鼻嗄旯?jié)那天晚上,他被同學(xué)們強拉硬拽地去了一次,見同學(xué)們都在音樂伴奏下翩翩起舞??伤瑓s一直坐在角落里,伴著一堆同學(xué)們吃剩的瓜子皮,就那么單坐著。沒有人請他跳,他也不好意思站起來請女同學(xué)跳。熬到了九點鐘的時候,他逃走了。

      這不僅僅因為他內(nèi)向。雖然他不愿意承認(rèn)??稍趦?nèi)心深處,他確有自慚形穢的地方。他個子矮,面黑,抬頭紋過重,還長著一張倭瓜臉。跟別人比起來,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丑小鴨”。所以,在班里,他很少參加集體活動。

      可他卻是吳教授最得意的學(xué)生。在整個農(nóng)學(xué)系,他的成績最好。特別是,大三的時候,他是當(dāng)年農(nóng)學(xué)院唯一在美國《土壤學(xué)會志》上發(fā)表論文的學(xué)生。同時又有兩篇論文經(jīng)國際上知名的《期刊引用報告》檢索。這樣一來,他算是為整個農(nóng)學(xué)院爭了光。當(dāng)年,不僅僅是剛當(dāng)了副校長的吳教授特別器重他,直保他跳級成為自己的研究生連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都向他“招手”了。

      是的,同學(xué)們都很驚訝,這樣的一個人,又沒啥關(guān)系,他怎么會在國際知名期刊上發(fā)表文章呢?可沒人知道的是,幾乎每個假期,他都是在梅陵縣農(nóng)科所度過的。他憑借著一個遠(yuǎn)房老舅的關(guān)照,成了縣農(nóng)科所的一名借用人員(管吃飯,不發(fā)工資)。當(dāng)然,這也得力于吳教授的看重。吳教授親自給梅陵縣農(nóng)科所的老所長打電話,讓農(nóng)科所特批給他二分地,做小麥品種研究用。

      吳教授是一個極有特點的人,性格直爽,快人快語。他名叫吳天鐸,是國內(nèi)知名的玉米專家。筆名卻叫做“吳用”,借“百無一用是書生”的意思?!拔母铩敝?,他被學(xué)生揪斗,就是因為這個叫“吳用”的筆名惹的禍,說他是“投降派”。后來,農(nóng)學(xué)院與林學(xué)院合并,他被下放到了淮陽。在淮陽,他跟林學(xué)院的羅懷瑾教授分到了一個“牛棚”里,同吃同住同勞動?;爻呛?,兩人成了好朋友,每星期聚一次,下三盤圍棋。而羅秋旖,正是羅懷瑾的獨生女兒。

      每次老友聚會,吳教授總會說一些學(xué)校里的事情。提起這屆學(xué)生,他總是搖頭,說:“太差。基礎(chǔ)太差?!笨烧f著說著,他就會提到他的得意門生李德林。每當(dāng)他說到李德林的時候,總是贊不絕口:“鳳毛麟角呀!”

      說到得意處,他棋也不下了,直著喉嚨大聲說:“查查,查遍全國四十九所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有幾個能在美國發(fā)表論文的?又有幾人的文章能登在《土壤學(xué)會志》上?這可是世界級的權(quán)威期刊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前去奉茶的羅秋旖已不止一次地聽到吳教授夸他的學(xué)生。在她沒見到李德林之前,這個名字已在她的耳朵里磨出繭來了。有一次,當(dāng)羅秋旖前去奉茶的時候,吳教授故意說:“小秋啊,你以后嫁人,就要嫁一個這樣的科學(xué)家。”一下子把羅秋旖的臉說紅了。

      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那個時代,姑娘們都是活“精神”的。像羅秋旖這樣的女子,出身于書香門第,她們心中的理想伴侶,或者說她們尋找愛情的“標(biāo)尺”,大多都活在書本里。

      當(dāng)年,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最早發(fā)表在第一期的《人民文學(xué)》上,又經(jīng)《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先后轉(zhuǎn)載,立時引起了全國的轟動。于是,數(shù)學(xué)領(lǐng)域里那個所謂的“1十2”,成了全國人議論的話題。可到底什么是“1十2”,沒人能說清楚。連寫文章的人都沒說清楚。這就像是一個迷宮,或者說是一句咒語,誰破譯了它,誰就是“神”了。于是,姑娘們一個個瘋了一樣地打聽文章的主角陳景潤,成千上萬封情書飛到了北京……這可是一個摘取了“皇冠上的明珠”的人哪!

      羅秋旖就是在這時候,在《光明日報》上讀到“哥德巴赫猜想”的?!安孪搿卑岩粋€女子的春心燒熱了,燒化了。羅秋旖把刊登“猜想”那份《光明日報》放在枕邊上,讀了很多遍,還禁不住在寢室里大聲朗誦,每讀一次都激動得熱淚盈眶……北京太遙遠(yuǎn)了,“猜想”里的陳景潤太神秘了,都給人以夠不著的感覺。可她身邊就有這么一個研究小麥的“準(zhǔn)”科學(xué)家,或者是未來的科學(xué)家。為什么“不”呢?

      應(yīng)該說,是“猜想”使兩個人走在了一起。羅秋旖第二次去看李德林,正是小麥揚花的時節(jié)。那時候李德林正在培育一種名為“梅陵七號”的小麥雜交品種。李德林先后培育過“梅陵”一到七號(有抗倒伏的、有抗病蟲害的、有提高籽粒重的等)不同的品種。后來,他又開始培育“黃淮一號”?!包S淮一號”是雙穗小麥,據(jù)說產(chǎn)量可以提高一倍以上??删驮谒麑⒁嘤觥包S淮一號”的時候,出事了。這是后話。

      羅秋旖第二次來梅陵,提著一兜水果,也提著自己那顆忐忑已久、終于定下來的心。她是奔著“猜想”來的,她終于有了自己的“猜想”。一個中文系的女大學(xué)生,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想”,是可以不顧一切的。其實,最初,她并沒有看中李德林。當(dāng)年,她身邊的追求者太多了……李德林個子矮不說,還長著一張倭瓜臉,看上去木疙瘩一樣。但是,李德林那雙眼睛,加上“哥德巴赫猜想”的作用,最終還是打動了她。

      那是四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天已漸漸熱了,羅秋旖穿著一身街面上剛剛流行的裙裝,上身是月白色短袖衣,下身是海藍(lán)色的帶黑色小圓點的裙褲,披肩長發(fā),看上去款款的、彈彈的、鳶尾花一樣,既活潑又性感。

      老所長去叫李德林的時候,拍拍他說:“快快,省城那女子,又來了。我看成了?!?/p>

      兩人見面的時候,李德林剛從麥田里回來,還光著腳,居然不敢看她,勾著頭說:“來了?”

      羅秋旖倒是大大方方地說:“今天是星期天,來看看你。”

      那天,陽光很好,溫度也適合,正是給雜交小麥?zhǔn)诜鄣淖罴褧r候。

      李德林說:“那你,我……我得去‘授粉了?!?/p>

      羅秋旖覺得這一切都很神秘。她很好奇,說:“我想去看看,可以么?”

      李德林說:“其實,也沒啥看的?!?/p>

      此時,羅秋旖像個小女孩似的扭了一下腰,說:“讓我看看嘛。我就想看看。我還可以幫你嘛?!?/p>

      羅秋旖扭腰的動作可愛極了,李德林心里顫了一下,說:“行,行啊。那走吧?!?/p>

      走在去麥田的路上,羅秋旖問:“怎么‘雜交呢?你給我講講。”

      李德林說:“小麥?zhǔn)亲曰ㄊ诜圩魑?,異父率極低,所以只能人工授粉雜交……”

      羅秋旖臉紅撲撲的,問:“花粉,怎么‘交呢?”

      李德林說:“先要‘去雄”

      羅秋旖問:“哪個‘xiong?”

      李德林說:“是雌雄的雄?!?/p>

      羅秋旖的臉更紅了,問:“怎么、去……‘雄?”此時此刻,她居然一下子想到了“太監(jiān)”。

      李德林說:“每株小麥的花器,都有三個雄蕊,一個雌蕊。先去掉雄蕊。爾后,套上紙袋,掛上標(biāo)牌,隔離起來。一至三天內(nèi)授粉,當(dāng)然是要選取最好的父本……”

      羅秋旖問:“只要開花,什么時候都可以授粉么?”

      李德林說:“花性最活的時候,只有二十分鐘?!闭f到“花性”時,李德林不由地看了羅秋旖一眼。

      羅秋旖突然轉(zhuǎn)了話題:“我聽人說,你說過,你要讓全國人民都吃上白饃?”

      李德林有點不好意思了,說:“只能說是、愿望吧。是愿望。小時候,太窮了……”

      羅秋旖興奮地說:“這想法太好了!簡直,太偉大了。”

      李德林忙說:“小時候,就想吃個白饃……別的,沒想過,不敢想?!?/p>

      羅秋旖一時激動起來,她身子轉(zhuǎn)了個圈,說:“聽說,南方有個袁隆平,是‘水稻之父。將來,你可以做個‘小麥之父!”

      李德林臉色都變了。連聲說:“那可不敢,不敢??刹桓腋思冶取N冶热思也钸h(yuǎn)了?!?/p>

      此時此刻,羅秋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她的愛人將成為中國的“小麥之父”。這有多好!她深情地望著李德林,大聲說:“為什么不?要做就做最好的。就做‘小麥之父!你就是中國未來的‘小麥之父!為什么不敢大膽承認(rèn)呢?”

      李德林沒有回話。他甚至把頭都低下去了。羅秋旖覺得他這是謙虛,他太謙虛了。這也正是她喜歡的。

      走進麥田,當(dāng)羅秋旖幫李德林給雜交小麥?zhǔn)诜鄣臅r候,一會兒遞鑷子,一會兒遞授粉器,兩人的手不時地碰在一起,觸電一樣的,竟都有些說不出口的激動。

      那天,田野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陽光燦爛,天上飄著悠悠的白云,小麥正在揚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甜絲絲的陰陽交合的氣息。她說:“你喜歡我么?”他說:“嗯?!彼f:“我的裙子好看么?”他說:“嗯?!彼f:“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你嗯什么?”他說:“好。好看?!?/p>

      這天晚上,羅秋旖?jīng)]有走,她在農(nóng)科所住下了。李德林自然不敢造次,他把她安排在一個請假的女工宿舍里。知道她是教授的女兒,很講究的,還特意去給她買了新的洗臉盆、香皂、毛巾之類。可是,九點鐘的時候,她跑過來了,紅著臉說:“我不在那屋住了。床上有味?!?/p>

      李德林愣愣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么。她往椅子上一坐,低聲說:“要不,咱聊聊天,我就在你這兒湊合一晚上算了?!?/p>

      那天夜里,在那張窄小的單人床上,李德林半擁著羅秋旖,就像是捧著一枚“仙果”。他心里說:真好。

      后半夜,萬籟俱寂,只有小蟲兒在鳴叫。當(dāng)羅秋旖枕著他的一只胳膊睡熟之后,他還是沒有一點兒睡意。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就像是一面水做的鏡子。憑著月光,李德林輕輕地掀開被子,側(cè)過身子,聞著她秀發(fā)的香氣、她的呼吸,從上到下,一點兒一點兒地偷看羅秋旖那雪白的臉龐、脖頸,起伏的胸乳,渾圓的臀部,還有修長的腿……他禁不住一遍遍地閱讀,竟有一種醉生夢死的感覺。

      兩人結(jié)婚后,李德林曾經(jīng)不自信地問過羅秋旖,她怎么會喜歡上他呢?他不過是個農(nóng)家孩子,到底喜歡他哪一點兒?羅秋旖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說:“眼神兒,有光。”

      其實,她喜歡的,不僅僅是“眼神兒”。

      羅秋旖跟李德林的矛盾是從婚禮那天開始的。

      羅秋旖與李德林的婚禮雖然簡單,卻舉行過兩次。一次在省城,一次在鄉(xiāng)下。

      那時李德林剛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不久,羅秋旖也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省直的一個單位工作,兩人都還沒有分房。恰好這時候,林學(xué)院的羅教授新分了一套大些的住房,就把原來的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留給羅秋旖。布置新房所需的一切,也都是羅家拿的錢。

      省城的那次婚禮,是羅家出面舉辦的。由于是娘家人出面,一切都按羅秋旖的意思(羅家就這一個女兒),范圍很小。只邀請了幾個親朋好友還有作為證婚人的吳教授。在飯店里請了一桌飯,簡簡單單的。兩人就此搬到了一起,這婚就算結(jié)了。

      可是,兩人在省城結(jié)婚后,李德林一直悶悶不樂。房是羅家的,結(jié)婚的所有費用,也都是女方出的。雖然他知道羅秋旖是好意,但他作為男人,心里很不舒服。

      一天晚上,羅秋旖問:“你怎么了?”

      李德林說:“沒咋?!?/p>

      羅秋旖說:“沒怎么?你拉著個臉。說話呀?”

      李德林悶了一會兒,說:“咱都結(jié)婚了??偟?、給家里說一聲吧?”

      羅秋旖很詫異地問:“不是讓你給家里打電話,請父親來參加婚禮么?”

      李德林說:“父親歲數(shù)大了,腿也不好。再說……”

      羅秋旖說:“那你的意思呢?”

      李德林眼巴巴地望著她:“秋旖,跟我回去一趟吧?!?/p>

      羅秋旖說:“回鄉(xiāng)下?有……這個必要么?”

      李德林固執(zhí)地說:“有必要。我得給家里說一聲。”

      羅秋旖說:“你不是打過電話了么?”

      李德林仍堅持說:“我得說一聲?!?/p>

      其實,羅秋旖不明白,李德林嘴里的“說一聲”,跟她所理解的“說一聲”是不一樣的。

      不知怎的,羅秋旖突然就火了,說:“你站起來。一個學(xué)者,蹲在地上,像什么樣子?”

      兩人接觸時間長了,羅秋旖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很壞的習(xí)慣:思考問題的時候,喜歡蹲在地上。

      李德林怏怏地站起身來,突然說:“你不會是嫌我家窮吧?”

      羅秋旖怔了一下,上前一把抱住他,說:“親愛的,你怎么能這樣想呢?我嫁的是一個‘小麥之父。我怎么會嫌你窮呢?不就是回鄉(xiāng)一趟么?我跟你回去?!?/p>

      李德林突然掉淚了。他流著淚說:“這次,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以后也就沒臉回去了?!?/p>

      羅秋旖睜大眼睛:“呀?有這么嚴(yán)重?”

      李德林說:“你不知道,我欠著鄉(xiāng)人的情。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老村長樹山伯在村里敲了鐘,集合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當(dāng)眾宣布說:德林是咱村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人小力薄的,出門在外,咱得幫襯他一下。頭一條:他名下的地,隊里不能收回去,得給他留著,收多收少是個補貼。哪一天,他要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回來了,地還是他的。第二條:家家戶戶,多多少少的,給添個路費……現(xiàn)在我讀了研,也結(jié)婚了。如果不回去告知一聲,他們會認(rèn)為,我看不起他們了?!?/p>

      羅秋旖大大方方地說:“你早說呀。你為什么不早說?咱回去。多買些禮物。這行了吧?”

      李德林知道她有潔癖,諾諾地說:“我怕你、不習(xí)慣?!?/p>

      羅秋旖說:“放心吧,不會給你丟臉的?!?/p>

      那是剛過年不久,他們夫妻二人,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高高興興地回村了。

      冬末初春時節(jié),空氣干冷清爽,田里的麥苗經(jīng)一冬的孕育,看上去綠油油的。兩人走在黃淮故道上,羅秋旖一路都很興奮,指東問西的,反倒覺得回鄉(xiāng)一趟,就像出門旅游似的,長了不少見識。她說:“哎,喜鵲。你看,那是喜鵲么?”

      到了村口的時候,先是掛在村口老柿樹上的兩掛巨鞭炸響了!噼里啪啦的,頓時硝煙四起。緊接著,村里有一大群人擁出來,男男女女的,一下子就把他們圍在了中間。人們咋咋呼呼地喊道:“回來了!都回來了!德林回來了,新媳婦也回來了!快快,接住,接住……咦,老天,這城里人就是白,咋跟仙女樣?!”

      頓時,李德林被鄉(xiāng)人圍在了中間。他挨個給人打招呼,如魚得水地應(yīng)酬著,按輩分給人敬煙……羅秋旖也被村里的女人簇?fù)碇?、夸贊著……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奉承話,夸得她頭都暈了。到處都是嘁嘁喳喳的聲音,也不知該接誰的話頭了。

      中午時分,酒宴開始了。村長樹山伯首先致辭,他舉著酒杯說:“都別瞎嚓嚓了,我說兩句。咱德林娃子,如今是那個啥、‘說士了。”旁邊有青年人提醒說,“碩士,是碩士。”村長眼一瞪:“滾一邊去,我知道,大學(xué)問!文章都寫到美國去了!你聽聽,多大的學(xué)問呢,?。?!今兒個,他帶著媳婦回來了。人家可是省里教授家的閨女,大學(xué)問家的閨女,多俊俏啊,一掐一兜水呀!嫁到咱小李莊來了,咱可不能虧待人家!總之一句話,咱雖不能大宴三天,也得開個流水席,喜慶事兒嘛,酒管夠,得好好熱鬧熱鬧!吃好喝好,不說了——開吃!”

      從上午十點多進村,一直到傍晚時分,羅秋旖除了跟著李德林在院子里敬了兩次酒之外,就再沒出門。李德林又被村長叫去陪酒了。

      就在這當(dāng)兒,漢子們一起擁上來,又嚷嚷著讓羅秋旖點煙。羅秋旖強忍著沒有發(fā)作,耐著性子站起身,一個個給他們點煙……可點著后,就給吹滅了,一連三次,氣得羅秋旖再也不點了??蓾h子們纏著她,不依不饒,推推搡搡的,非讓她重點。推搡之間,只聽“啪”的一聲,不知是誰,把燈給拉滅了。緊接著,不曉得是誰先動手,也不知有多少雙手,從四面八方一起伸到了羅秋旖的身上!有摸乳房的、有捏屁股的、有擰大腿的,有趴在地上舔她腳脖兒的,還有沖上來抱著她親嘴的,臭烘烘的哈喇子流了羅秋旖一臉……羅秋旖忍得時間太長了,她一下子崩潰了!此時此刻,她“哇噢”的一聲大叫起來,那叫聲十分瘆人,又抓又打,就像是瘋了一樣!那些個臟手,一個個縮回去了。只聽羅秋旖大聲喝道:“滾,滾出去!”

      黑暗中,嗞溜兒嗞溜兒地,那些黑影兒像老鼠一樣,一個個竄出去了。

      這天夜里,羅秋旖再沒有開燈,她在黑暗中一直坐到了天明。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有人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德林給架回來,放在了床上,慌忙退出去了。

      雞叫了。天明了。

      一肚子憤怒的羅秋旖,像個火藥桶子似的,她忽一下把李德林從床上掀下來,抱著那床滿是酒味和嘔吐物的緞子被褥從二樓的窗口扔了下去!爾后,她獨自一個人走下樓,誰也不理,快步朝村外走去。

      頓時,村里有人高喊:“新媳婦跑了!新媳婦跑了!……”

      一直到半上午的時候,李德林酒醒之后,才發(fā)現(xiàn)羅秋旖已經(jīng)走了。他被村里七姑八姨的親戚們圍住,指著他的鼻子,數(shù)叨了好一陣兒:“回去問問你媳婦,一村人整整忙活了三天,有啥對不起她的?!……”弄得他很沒有面子。只好趕忙找一借口,怏怏地回城了。

      就此,兩人回到省城后,誰也不理誰,冷戰(zhàn)了一個月。

      回城后的那天晚上,羅秋旖一個人躲在衛(wèi)生間里,站在淋浴噴頭下,一連沖洗了十幾遍,卻仍然不解氣!她穿著浴衣披頭散發(fā)地從衛(wèi)生間里跑出來,到臥室里亂翻了一陣,找出紙和筆,匆匆寫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啪”一下放在李德林的面前,說:“簽字,咱們離婚!”

      李德林坐在沙發(fā)上,兩手捧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羅秋旖無比憤怒地說:“這就是你所說的,樸實、善良么?——愚昧!野蠻!流氓!下賤!無恥!”說著說著,她“哇”的一聲,惡心得差點嘔出來,又快步?jīng)_進衛(wèi)生間沖洗去了。

      此后,整整一個月,他們家里都是嘩嘩的水聲……

      最后,還是李德林首先宣布“投降”的。因為他看到了羅秋旖身上的掐痕。雖然羅秋旖已沖洗了無數(shù)遍了??砂雮€月后,她身上還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到處是傷。

      李德林是在廳里的沙發(fā)上睡了一個月后,才“投降”的。

      他也是個很偏執(zhí)的人。心里有委屈,可他不說。因鄉(xiāng)人的粗野行為,他曾再三地給羅秋旖賠禮道歉。后來,兩人雖然表面上和好了,可心里還是疙疙瘩瘩的,再不像往常那樣了。

      過了一段時間,慢慢地,兩人都有了試圖和好的意愿。在這方面,羅秋旖倒顯得更主動些。一天晚上,是她主動把沙發(fā)上的枕頭重新放回臥室的……臨近雙節(jié)(八月十五、國慶節(jié))的時候,下班后,兩人在林陰道上走著走著,望著夜空,李德林自言自語地說:“快過節(jié)了?!绷_秋旖跟著說:“是啊,快八月十五了……”接著,她突然說,“這樣,把父親接過來吧?!崩畹铝终兀f:“你爸?還是我爹?”羅秋旖說:“傻樣兒,我爸還用接么?”李德林眼里一濕,遲疑了一下,說:“算了,算了吧。我回去一趟就是了?!绷_秋旖不解地望著他,說:“怎么了?”李德林說:“沒咋?!绷_秋旖說:“你怎么說話吞吞吐吐的,不好。很不好。”李德林說:“我是說……真要接么?”羅秋旖說:“我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么?要過節(jié)了。八月十五,家家都團團圓圓的,當(dāng)然要把老人接過來了。”李德林馬上討好說:“還是你大氣。”

      那時他們住的是一套兩室一廳的舊房。為了迎接父親,在羅秋旖的主導(dǎo)下,兩人第一次有了更為密切的配合。他們一起把原作為書房的次臥騰出來,打掃干凈,專門買了張單人床和新的被褥。心細(xì)的羅秋旖還專門在床前放上了新買的痰盂。

      父親來了。老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了家門。老爹不知該怎樣討好這個省城的兒媳婦,一進門臉上就帶著巴結(jié)的笑,點著頭說:“那邊家里老人好吧?那啥,都好吧?”還背來了花生、大棗、小米和南瓜,沉甸甸的兩布袋。可老爹只在省城住了三天。

      剛來的那天晚上,也許是路上迎了風(fēng),老爹咳嗽了一夜。老爹有哮喘的老病,他的咳嗽聲就像是拉風(fēng)箱一樣,呼呼隆隆地響了一整夜!羅秋旖整晚上都大睜著兩眼,聽著老爺子拉風(fēng)箱一般的咳嗽聲,一夜都沒合眼??伤塘恕5诙煸缟?,老爺子在馬桶上蹲了一個多小時。爾后,整個衛(wèi)生間讓羅秋旖嘔吐著清掃了一個早晨……她又忍了。這還不算完。中午,羅秋旖下班回來,見茶幾上堆著一堆剝好的花生,而花生殼卻碎了一地。打掃的時候,羅秋旖又發(fā)現(xiàn)了老爺子吐在地上的濃痰,一片一片地黏在花生殼上!勉強熬到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羅秋旖出門時扶了一下門框,卻發(fā)現(xiàn)李德林的父親竟然把揩的鼻涕抹在了門框上,讓她黏黏的抓了一手!羅秋旖即刻崩潰了!她逃也似的跑回娘家去了。

      這天下午,兩人在李德林的辦公室里大吵了一架!羅秋旖歷數(shù)了老爹的種種劣跡后,直言說:“這是人么?這是人的行為么?!……”李德林一時也怒不可遏,他渾身發(fā)抖,拍著桌子說:“日你媽,他是我爹!”羅秋旖被罵愣了,她沒有想到他竟然罵人?!瞪著兩眼炸問:“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李德林(“日你媽”本是鄉(xiāng)人的“口頭禪”,李德林一不小心就從喉嚨眼里蹦出來了。)自知失言,只好重復(fù)說:“他是我親爹!”可羅秋旖卻一直追著那句罵人話不放:“你罵我母親?你竟然……你必須道歉!你不道歉,我決不原諒!”

      三天后,李德林只好把父親送回了鄉(xiāng)下。

      后來,李德林再一次“投降”的直接結(jié)果是:家里有了約法五章。

      第一條:不準(zhǔn)鄉(xiāng)人再踏進家門(無論親疏,包括李德林的父親)。羅秋旖解釋說:“這不是看不起他們。是他們自己不尊重自己。真有急事,可以到辦公室找他?!钡诙l:不準(zhǔn)在屋內(nèi)抽煙。保證在一年內(nèi)戒煙。羅秋旖說:“實在想吸,到門外去抽?!钡谌龡l:戒酒。如果有應(yīng)酬,不能超過二兩。第四條:為了保證戒煙戒酒成功,工資卡上交,由羅秋旖統(tǒng)一保管。羅秋旖說:“正當(dāng)花銷,可隨時取用?!钡谖鍡l:養(yǎng)成良好的衛(wèi)生習(xí)慣,注重儀表。出門換干凈衣服,進門換拖鞋。上床前刷牙、洗臉、洗手、洗腳。

      這五條,一下子就把李德林給“困”住了。他的生活習(xí)慣都是多年養(yǎng)成的,很不適應(y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次回家就像是進監(jiān)獄一樣,很熬煎。漸漸,下班后,他不愿意回家了。他常常在辦公室,或?qū)嶒炇依锇镜胶芡?,才很不情愿地往家走去。有時候,都半夜了,他還在樓道里坐著抽煙呢。他特別愿意出差,甚至找各種理由出差。后來,他竟有了逃離這個家庭的念頭。他悄悄地給國外的大學(xué)發(fā)了很多信,希望能出去讀博。

      羅秋旖跟他想的則完全不一樣。羅秋旖認(rèn)為這是一次機會,改造他的機會。她想讓他徹底改掉壞習(xí)慣,成為一個(她眼里的)真正意義上的大知識分子,一個有“范兒”的科學(xué)家。在這個意義上,她是從不吝惜錢的。她先后給他置買了三套上等料子的好西裝,襯衣、皮帶也都是買名牌的。她甚至在星期天押著他去一家講究的美發(fā)廳去理發(fā),讓理發(fā)師專門給他設(shè)計發(fā)型。他的頭發(fā)原來是一邊倒的,顯得有些亂,此后抹上頭油,就“背”起來了。每次出門,她都親自給他系好領(lǐng)扣、袖扣,說:“這不很好么。”

      李德林每次都默默地說:“嗯,好?!?/p>

      羅秋旖一直想用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他、感化他。在外人看來,她確實也做到了。從發(fā)型上、從衣著上、從生活方式上,都可以看出來,李德林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變。可一個人的內(nèi)心呢,卻是看不出來的。

      當(dāng)然,夫妻之間,好一陣兒歹一陣兒,還是出現(xiàn)過轉(zhuǎn)機的。李德林雖然對妻子有懷疑,卻也沒發(fā)現(xiàn)她跟什么人有來往。這一年的夏天,突然之間,家里一下子有了兩件喜事。一是,羅秋旖懷孕了。二是,李德林想去國外讀博士學(xué)位有了回復(fù),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寄來了正式的錄取通知書。知道羅秋旖懷孕的消息后,李德林當(dāng)然高興,但心里還有些惴惴不安,他是怕羅秋旖懷孕后,會不讓他去美國讀博。可羅秋旖看到錄取通知后,卻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一把抱住他,在他腦門上親了一口。說:“親愛的,雙喜臨門!一定要慶賀一下!”

      李德林在美國那三年,是很苦的。

      一直到他完成學(xué)業(yè),將要離開的時候,李德林仍然不知道紐約最繁華的“第七大道”在哪里。這三年,他節(jié)衣縮食,苦苦掙扎。白天上課,晚上大多都待在實驗室里給教授打工……累了的時候,熬不住的時候,就坐在實驗室外面的臺階上抽支煙,提提神。這三年苦讀,他能一天天地熬過來,全靠香煙支撐。

      剛?cè)ッ绹臅r候,他按照約定,每星期都給羅秋旖寫信。把美國這邊的情況告訴她。羅秋旖的回信總是很長,訴說思念之情以及對他的關(guān)切,還給他寫過兩首詩呢。后來,女兒出生了,李德林寄過幾次奶粉和嬰兒保健品后,信也就寫得少了。羅秋旖這邊,有了孩子之后,一直手忙腳亂的,慢慢地,信也就不大寫了。有事,就打電話。

      李德林博士畢業(yè)的那一年,他本來是有可能留在美國的。他的導(dǎo)師維尼教授對他非常欣賞,給了他兩個選擇:一,留下繼續(xù)讀博士后。二,愿意推薦他到美國的大公司去。羅秋旖這邊呢,也給他打電話說,他如果留在美國,她們娘倆就奔他而去,在美國跟他團聚。那意思是,勸他不要回來了。可李德林還是回來了。他堅持回國有四個理由:一,他掛念著年邁的父親。二,他想繼續(xù)完成在國內(nèi)的小麥品種研究。三,他是公派,如果留在美國,他得退賠“農(nóng)學(xué)院”一大筆錢。四,他水土不服,有腸炎。吃“漢堡”吃得都快要吐了。他很想吃家鄉(xiāng)的“燴面”。

      李德林回國后的當(dāng)天晚上,兩人就鬧得很不愉快。見到女兒的那一刻,他自然高興??膳畠杭鸭堰€小,剛兩歲多,他一抱,孩子就哇哇大哭,弄得他很無趣。他也就很勉強地抱了一會兒,又趕忙交給了羅秋旖請來的保姆。說:“這孩子,還認(rèn)生呢?!绷_秋旖說:“這都怪你。孩子都快三歲了,你抱過她么?”李德林說:“是,我是沒抱過。不是你讓我、去的么?”兩人說著說著,羅秋旖突然發(fā)現(xiàn),李德林變得陌生了。他不再是那個內(nèi)斂、質(zhì)樸的李德林了。西方的“文明”好像他一點也沒學(xué)到,而是單單強化了他的個性。他說話大腔大口的,且有一種旁若無人的氣勢。

      其實,羅秋旖并不清楚,李德林到美國后第一天上課,就受到了導(dǎo)師的訓(xùn)斥。那天,維尼教授讓學(xué)生們一個個自報家門,互相認(rèn)識一下。輪到李德林的時候,他站起來,說:“我叫李德林,中、中國人……”不料,維尼教授伸手一指,喝道:“你叫什么?大聲點!大聲!再大聲!你怎么一點自信也沒有?一個沒有自信的人,不配做我的學(xué)生!我要你再說一遍!你的激情呢?一個沒有激情和活力的人,也不配做我的學(xué)生!這是美國,你懂么?”

      是的,就是這個維尼教授,這個美國猶太人的后裔,一旦站在講臺上的時候,兩只眼球就像是要炸出來似的,光芒四射,神采飛揚!他對李德林說:“記住,美國是一個張揚個性的國度。從上帝把你造出來那一刻起,你就是‘我。要記住這個‘我!你要大聲地告訴人們:我,李德林,來自中國……”在美國,李德林的個性就是這樣一天天“喂”出來了。

      在美國這三年,李德林并沒有改掉他生活上的壞習(xí)慣。在某種意義上說,不但是沒有改,反而強化了。比如,他的煙癮越來越大了?;貒螅依镒匀皇遣蛔屛?。所以,每天早上一起床,他就蹲到門外的臺階上,吸完三支煙再回來。他的衣兜里,總是裝著維尼教授送給他的一個微型帶蓋的煙灰缸,隨時取用。有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還要從床上爬起來,跑到門外,一手夾著煙,一手捧著個小煙灰缸,在臺階上坐著。有鄰居從樓下來,見小火珠兒一明一滅的,就說:“李教授,抽煙呢?”李德林回道:“嗯,抽兩口?!?/p>

      李德林在美國的時候,兩個人還不斷地鴻雁傳書,寫信互訴思念之情,盼望著早日團聚??纱驈拿绹貋砗?,他與羅秋旖的關(guān)系卻越來越緊張了。首先,他回國的事,并沒有跟羅秋旖商量。那時候,出國是一種時尚。羅秋旖原本打算要帶著孩子奔他而去的。為了不給李德林帶來生活上的壓力,她準(zhǔn)備把房子賣掉,然后再讓父母給拿一部分錢,一塊到美國定居。她想,美國的科研條件更好,他可以在美國研究小麥,同樣可以報效國家。她自己呢,也可以借機深造??蛇@么一來,她的希望落空了。她自然心里有氣。

      更讓她不能容忍的是,讓他戒煙,不但煙沒有戒掉,人還越來越固執(zhí),脾氣見長。雖然在美國待了三年,喝了洋墨水,穿戴卻一點也不講究,常是邋邋遢遢的,就出門去了。羅秋旖說:“你回來??鄱疾幌?,像什么樣子?”他就站住了。無論羅秋旖說什么,他都以沉默相對,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所以,在他回國后的這段日子里,家里的空氣一直冷冰冰的。

      是啊,當(dāng)他們不再年輕,當(dāng)生活回到庸常的時候,李德林在羅秋旖眼里,已不再是她所期望的“小麥之父”了。她覺得他就是一個土老帽兒,一身煙草味的農(nóng)民。要說,他已是留過洋的博士了,卻仍然煙酒無度,一身的壞毛病。失望加劇的時候,忍不住的時候,她說:“這日子還能過下去么?你想怎樣?”

      李德林通常都是以沉默相對。他知道,羅秋旖是教授的女兒,人長得又漂亮,主動嫁給了他,還給他生了孩子??勺詮母怂?,卻沒享過一天福,他心里總覺得歉歉的。但這樣的生活,處處受管制的生活,實在是……所以,李德林雖然回國了,但不愿回家。他把全部時間都用在教學(xué)和實驗上了。

      這個時期,李德林的家庭生活雖然不幸福,卻官運亨通。在他回國不到三年的時間里,由于是留美博士,他的頭上已先后掛了一串頭銜:農(nóng)業(yè)部專家組顧問;國務(wù)院“863”計劃學(xué)術(shù)帶頭人;省管專家等等。不久,他先是由農(nóng)學(xué)系的副主任提為主任;到了第三年的秋天,農(nóng)學(xué)院擴建改名,配班子的時候,他又被提拔為“農(nóng)科大”副校長了。

      李德林能越級提拔為“農(nóng)科大”的副校長,跟他過去的恩師吳天鐸——吳副校長有直接關(guān)系。這個吳天鐸,在臨退休前,拄著一根拐杖,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上省委七樓,面見省委組織部部長,又是直著喉嚨大聲說:“……查查,查遍全國四十九所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有幾個能在美國發(fā)表論文的?又有幾人的文章能登在《土壤學(xué)會志》上?這可是世界級的權(quán)威期刊哪!人家李德林現(xiàn)在可是留美的生物學(xué)博士。博士畢業(yè)的時候,美國一家大公司要高薪聘他,可他一口拒絕,回來了。你們不用這樣的人,用誰?”接著,他說:“再有三個月,我就到齡了,退了。我主動讓賢。讓李德林接替我,當(dāng)這個副校長。請組織上考慮?!辈块L說:“吳老,你放心,只要是人才,我們會考慮的?!眳翘扈I頓了一下拐杖,說:“好。我再送部長兩句龔自珍的詩:‘我勸天公重抖威,不拘一格降人才!”

      于是,一個月后,經(jīng)過了組織部門的考查和民主推薦程序……李德林的“農(nóng)科大”副校長的任命下來了。

      就在李德林提拔為副校長的那天晚上,他又喝醉了。說實話,這天晚上,他是沒有辦法,不得不醉。宣布任命的時候,省委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帶人來了。宣布完畢,校長和書記都提出來,請副部長一行人留下來吃頓“便飯”。理由很充分:一是吳教授德高望重,高風(fēng)亮節(jié),他提前退休,算是組織上給吳老餞行;二是,李德林是留美博士,國內(nèi)的小麥專家,新任的副校長,也算是祝賀一下。就此,副部長一行人不便推脫,就留下了。當(dāng)晚,宴席就擺在“農(nóng)科大”的小餐廳里。敬酒的時候,吳教授年長,況且德高望重,又是主動讓賢,自然所有的敬意都對準(zhǔn)了他??蓞墙淌谏焓忠恢福f:“我謝謝各位。我血糖高,醫(yī)生有交代,不能喝酒。這樣吧,我看這樣,德林算是我的學(xué)生,他能喝一點,就由他代勞吧?!庇谑?,所有的人又對準(zhǔn)了李德林。敬老師的酒,他得喝。敬他的,他也不能不喝。然后是回敬部長、校長、書記……就這樣,酒席散的時候,他醉得一塌糊涂。

      最后,是學(xué)校辦公室的人把李德林?jǐn)v扶回去的。兩人把他攙到門口時,他稍稍醒了些,一揚手,霸氣十足地說:“走,你們都走。沒事?!贝齼扇俗吆?,他卻怎么也找不到鑰匙了。就上前咚咚地敲門,一邊敲一邊大聲喊道:“開門!我,李德林,來自中國!開門!我,李德林,來自中國?。 ?/p>

      可是,門一直沒有開。后來,他身子一歪,就出溜到樓道里了。

      這天晚上,羅秋旖快要氣瘋了。她覺得李德林太不像話了,剛當(dāng)上一個副校長,就醉成了這個樣子?他把人都丟盡了!

      第二天早上,門開了。羅秋旖站在門口,見李德林酒已醒了,正蹲在樓道里默默地抽煙呢。羅秋旖淡淡地說:“把煙掐了。進來吧?!?/p>

      他默默地走進家門,換了拖鞋后,李德林發(fā)現(xiàn),茶幾上放著一張已經(jīng)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

      羅秋旖冷冷地說:“這樣的日子,我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簽字吧?!?/p>

      李德林勾著頭,默默地在沙發(fā)上坐著,又是一聲不吭。

      羅秋旖說:“你到底什么意思?說話呀?!?/p>

      李德林還是一聲不吭。這時候,李德林心里倒是愿意離了。他也不想這樣過下去了??伤?,剛剛當(dāng)上副校長,這當(dāng)口馬上就去離婚,他怕傳出去,沸沸揚揚的,名聲不好。再說,他們二人之間,已有了女兒,這樣鬧下去,對孩子也不好。

      李德林捧著頭說:“對不起。昨天晚上,我也是沒有辦法。我以后……”

      羅秋旖說:“沒有以后了。你說過多少個以后?簽字吧?!?/p>

      不用說,兩個人的冷戰(zhàn)又開始了。李德林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住在他新分的辦公室套間里。

      一個月后,李德林又“投降”了。這是他第三次宣布“投降”。在恩師吳教授的勸說下,他重又搬回家去住了。吳教授說:“秋旖是我看著長大的。大家閨秀,聰明、美麗、善良,都沒得說。你看看,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生活上處處照顧你,你還想什么?是,她對你要求高一些,你也得理解。再說,你現(xiàn)在是領(lǐng)導(dǎo)干部了,也得注意點形象了!”就這樣,吳教授親自把他“押”回去了。

      從此,兩人就這么不冷不熱地過著。這期間,好像也有過和解的契機,可兩個人最終還是錯過了。最主要的一點,兩人都過不去。在李德林這邊,父親不能進城,一直是他的隱痛。而羅秋旖呢,一直希望他能切斷與鄉(xiāng)下那些七姑八姨的聯(lián)系……可他又做不到。后來就有點心照不宣了。私下里,羅秋旖一直上著外語補習(xí)班,她早已考過英語六級了,卻還讀“雅思”,為將來出國悄悄地做著準(zhǔn)備。李德林則一門心思放在了“黃淮一號”的培育上,業(yè)已取得了一些進展。

      一晃幾年過去了,兩個人都是隱忍不發(fā)。這一年的夏天,學(xué)校里傳出了李德林要當(dāng)副省長的風(fēng)聲。風(fēng)聲傳出后不久,來找李德林的人一天天多起來。那些所謂的親戚、老鄉(xiāng)、同學(xué)、朋友、學(xué)生……幾乎要踏破他的家門了。梅陵這邊就不說了。知道他馬上要當(dāng)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了,周圍十幾個縣份的書記、縣長,全都要來拜望李德林……家里的電話,每隔幾分鐘都會響起來,羅秋旖不勝其煩。一天夜里,她忍無可忍,把電話線拔了!

      終于,羅秋旖跟李德林?jǐn)偱屏?。羅秋旖說:“離婚吧。我求求你了?!?/p>

      其實,李德林也早已死心了。他說:“離了婚,孩子怎么辦呢?”

      羅秋旖很堅決地說:“孩子不要你管。孩子我?guī)АN抑灰愫瀭€字。你簽個字,咱們都解脫了。”

      李德林說:“你是不是再考慮考慮?”

      羅秋旖說:“我一分鐘也不想等了。這也是為你好。我知道,要是任命下來,當(dāng)了副省長,你又要顧忌名聲了。趕快,簽字吧?!?/p>

      李德林終于說:“那好,我簽。”

      兩人辦完離婚手續(xù)那一天,羅秋旖很主動地說:“分手了。最后,咱們再一塊吃頓飯吧?!?/p>

      李德林習(xí)慣性地說:“行啊。你說去哪兒?”

      羅秋旖說:“就近吧。找個安靜的地方?!蠉u咖啡吧?!?/p>

      兩人在上島咖啡店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坐下來,點了簡單的菜肴??Х鹊昀镎シ胖皇锥砹_斯的鋼琴曲,那調(diào)子廣袤、舒緩、憂傷,就像是一條流淌著、訴說著的河流。羅秋旖禁不住眼濕了。她說:“當(dāng)年,是我主動要嫁給你的。還記得么?我一個人,跑到縣里的農(nóng)科所去找你……”

      李德林說:“記得,當(dāng)然記得。那時候,你真……”

      “漂亮”這兩個字,他沒有說出來。

      羅秋旖說:“幼稚。是吧?那時候,太年輕,把生活理想化了。我的確是幼稚。日子過成這樣,我也有責(zé)任。別記恨我?!?/p>

      李德林說:“不,不。是我對不起你。我身上毛病太多。你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孩子是兩個人的,回頭有啥困難,你給我說?!?/p>

      羅秋旖說:“雖然分手了。有兩句話,我還是想對你說。算是臨別贈言吧?!?/p>

      李德林說:“你說。”

      羅秋旖說:“當(dāng)年,我說過,我要嫁的是一個科學(xué)家,是中國的‘小麥之父。你還記得吧?”

      李德林說:“那是你……高看我了。”

      羅秋旖說:“不。在這一點上,我不后悔。這也是我反對你當(dāng)副省長的主要原因。副省長誰都可以當(dāng),‘小麥之父只有一個。我希望你記住我的話。”

      李德林若有所思,默默地望著她:“放心吧。專業(yè)這方面,我是不會丟的。”

      羅秋旖說:“你要想真正成為一個科學(xué)家。就要切斷‘臍帶,切斷你與家鄉(xiāng)的一切聯(lián)系。不然,他們會毀了你的?!?/p>

      李德林沉默了片刻,說:“你對鄉(xiāng)人,還是有成見?!?/p>

      羅秋旖說:“不是我有成見。是你心里有問題。我告訴你,都什么年代了,他們還在用‘胃思考問題。‘胃是思考問題的地方么?……”

      過了一會兒,羅秋旖說:“算了。不管你愿不愿聽,這就是我說的第二句話。我再說一遍,他們會毀了你的?!?/p>

      最初,與羅秋旖分手,李德林還是很糾結(jié)的。

      羅秋旖的美麗是他一直不能忘懷的……但同時,李德林又有一種解脫感,他自由了。一個人,在外邊開一天會,回到家里,無拘無束的,真好。他想蹲著,就蹲著。想橫在沙發(fā)上,就橫在沙發(fā)上。躺在沙發(fā)上吸支煙,蜷蜷身子,伸伸懶腰,慢慢地把煙灰磕掉……再沒有任何人去指責(zé)你,真好。飯局也多了,多得幾乎應(yīng)付不過來,偶爾多喝了幾杯,也沒人怪罪他了。實在不想去了,學(xué)校里有小食堂(他仍然住在“農(nóng)科大”),也可以去吃燴面,喝胡辣湯……不再讓人說:刷牙去,你嘴里有味了。

      李德林跟羅秋旖分手時,他培育的“黃淮一號”已初步有了成果。這個成果最實際的標(biāo)志是,他已成功地培育出了一株雙穗小麥。雖然僅成活了一株,但已讓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尤其是在理論上,他獲得的成果更大。他的一篇名為《雜交小麥的遺傳變異現(xiàn)象》在一家國際著名的期刊上發(fā)表后,引起了國際學(xué)術(shù)界的關(guān)注。由此,他也就成了國際上知名的小麥專家了。

      誰也想象不到,他這篇關(guān)于小麥的理論文章,靈感卻來自于個人婚姻的破裂。對于小麥性狀配合力的研究,也就是對小麥雜交優(yōu)勢和劣勢的研究,使他發(fā)現(xiàn),所謂的“強強聯(lián)合”是一個誤區(qū)。

      這就好比他跟羅秋旖的婚姻,羅秋旖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美麗大方,志趣高雅,應(yīng)該算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性,或者叫作“母本”;他李德林呢,雖然出身貧寒,可他是留美的博士,研究生物工程的專家,也可以算是一個優(yōu)秀的男性吧,或者叫“父本”。這一男一女,一雄一雌,一陰一陽,本是可以融合的。兩人的結(jié)合是“優(yōu)+優(yōu)”,本應(yīng)該是1+1=3,或等于4、5、6、7……可以發(fā)揮出更大優(yōu)勢的。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兩個人的情感信號,或者叫“語碼”卻一直不能對接。始終別別扭扭的,有相互排斥的部分,到最后怎么也生活不下去了。這就像是兩列高速行駛的火車,車況沒有問題,方向沒有問題,速度也沒有問題,可就是不能對接。這是為什么?由此看來,那就是氣場的問題了。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磁場,磁場與磁場能否對接,不僅僅是緣分問題……可以嫁的,未必就好。于是,一場婚姻的悲劇,如電石火花一般,再次成就了李德林的“小麥理論”。

      可自從當(dāng)了副省長后,一天要趕三四個會場,還有酒場。實驗基地是沒有時間去了。他的實驗室里也落滿了灰塵。“小麥”離他的生活越來越遠(yuǎn)了。其實,他很無奈。

      離婚后的李德林有一段是很孤獨的。那時,他的學(xué)生劉金鼎,差不多每隔一段時間,就專門跑來,陪他去吃一次燴面。此時,劉金鼎已經(jīng)是黃淮市的辦公室的副主任了。他知道老師的脾氣,每次到省城來,李德林問他:“你又來干什么?”他會說:“我饞了,想吃順城街的燴面?!崩畹铝忠灿X得沒什么,燴面是平民的口味,他這個副省長為什么不可以平民化呢?于是,兩人就一起去吃燴面??蓪⒔鸲碚f,每吃一次,都是有收獲的。一年不到,劉金鼎就當(dāng)了主任了。

      在劉金鼎擔(dān)任黃淮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的第二天,就又到省城來了。這次來,他衣兜里揣著一疊子姑娘的照片。進門后,他說:“老師,我給你提點意見。”

      李德林笑了。說:“你專門給我提意見來了?”

      劉金鼎說:“是。有句話,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了。”

      李德林說:“你說?!?/p>

      劉金鼎說:“你如今是副省長了。身邊得有個人照顧,不能再這么‘單著了,別人會說閑話的?!?/p>

      李德林說:“是這個事呀。不忙,我考慮考慮再說。有人說啥了?”

      劉金鼎說:“那倒沒有。只是,你一個人……再說,老爺子那邊,也需要有人照顧。”

      劉金鼎這句話,一下子擊中要害了。李德林長嘆一聲,說:“是啊,我老父親腿不好,我一直想把他接來???,我天天有會,顧不上啊?!?/p>

      劉金鼎說:“老師呀,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市里了。也顧不上去看望老爺子了。還是找個人吧?”

      李德林搖了搖頭,說:“這個人,不好找啊?!?/p>

      這時,劉金鼎從兜里掏出了那疊照片,放在了茶幾上,說:“老師,這些姑娘,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個個都年輕漂亮,還都有本科學(xué)歷,你選一個,我去說?!?/p>

      李德林掃了一眼,再次搖搖頭:“我這個年齡,還是要實在一點。太年輕不行,太漂亮也不行……”

      劉金鼎見他根本不看照片,說:“是啊,說實話,這些姑娘,都沒有師母……氣質(zhì)好。老師,有啥要求,你說?!?/p>

      李德林想了想,說:“就一條要求,會照顧人,能跟老爹吃一鍋飯。哪怕是沒文化的,也行?!?/p>

      (其實,在李德林的潛意識里,那個由研究小麥性狀配合力得出的理論,那個關(guān)于植物生存質(zhì)量的“小麥理論”,無形中對他影響很大。多年后,當(dāng)他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悔之晚矣。)

      劉金鼎當(dāng)即說:“這好說,交給我吧。”

      這年夏天,李德林第一次下去調(diào)研,就遇上了一件很受刺激的事。于是,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小麥理論”。

      在黃淮市調(diào)研的時候,他三天跑了三個縣。也許是市里領(lǐng)導(dǎo)知道了他和劉金鼎的師生關(guān)系,就專門派辦公室主任劉金鼎負(fù)責(zé)照顧他的生活。這天,李德林在市里聽了一天的匯報,吃了晚飯,他著實是有些累了。劉金鼎陪著他,小心翼翼地說:“老師,開了一天會,你也累了。我?guī)闳€地方,放松放松吧?”

      李德林倒是有幾分警惕,說:“怎么放松 可不能胡來?!?/p>

      劉金鼎說:“老師,放心吧,你身份在這兒呢。我敢胡來么?我是說,我領(lǐng)你去泡個澡吧?”

      李德林說:“房間里不是有浴缸么?”

      劉金鼎說:“那可不一樣。那是溫泉。你跟我走吧?!?/p>

      于是,劉金鼎撇開隨從,帶著李德林一個人上了車。車開出市政府招待所,一直向西,來到了“花世界”大酒店門前。

      這個“花世界”大酒店剛剛開業(yè)不久,是黃淮市最豪華的賓館,號稱是中外合資企業(yè)。也是集住宿、餐飲、娛樂、溫泉洗浴于一身的“五星級”的服務(wù)中心。“花世界”大酒店共22層,劉金鼎帶著他走專用電梯,直接上了七樓。在七樓的電梯門口,一行穿白制服、戴白手套的人已在樓道里恭候了。

      此時,穿著一身白綢對襟漢裝的謝之長大步迎上來,說:“舅啊,老舅,可把你盼來了!”

      李德林見是謝之長,很驚訝,說:“之長,這是你……的?!”

      謝之長說:“合資。托您老的福,金鼎給牽的線,幫了不少忙,算是中外合資。你來了,就是咱自家的?!?/p>

      李德林感慨地說:“幾年不見,之長做大了。你不是花卉公司么?怎么搞起房地產(chǎn)來了?”

      謝之長很含糊地說:“綜合開發(fā)。現(xiàn)在都行?;ㄒ操u……”

      李德林說:“好啊。不過,以后也別再喊舅了。都年一年二的,咱倆也差不了幾歲。叫我老李吧?!?/p>

      謝之長說:“你官再大,咱也是表親哪。”

      李德林說:“老李,就叫我老李?!?/p>

      這么說著,謝之長陪著兩人走過電梯間。一招手,酒店經(jīng)理白守信小跑著迎上前來,恭恭敬敬地說:“呀,呀,歡迎,歡迎,大領(lǐng)導(dǎo)來了,真是蓬蓽生輝呀!謝總早就交待了。這是李……”

      李德林伸出手來,說:“你好。我姓李,叫我老李吧?!?/p>

      劉金鼎趕忙接過話頭,說:“對,這是省里來的老李同志,你快去安排吧?!?/p>

      李德林說:“之長,你忙你的。洗個澡,我不要你陪?!?/p>

      謝之長會意地說:“那好。讓金鼎陪你。守信哪,你可給我侍候好了。這是我的恩公!”

      白守信馬上說:“放心吧,謝總?!睜柡罅⒓捶愿老聦?,“開門,快開門去。一號,貴賓一號!”

      “貴賓一號”是一個巨大的豪華包間,幾乎有半層樓那么大。里邊擺放著一圈巨型的大沙發(fā),茶幾,還有音響、幕布、錄放設(shè)備之類……李德林和劉金鼎剛剛坐定,有一行穿白制服的人進來了,他們一個個手里舉著托盤,托盤里是各樣水果、茶點、酒水,一一擺放在沙發(fā)前的茶幾上。爾后,又悄沒聲地退去了。

      過了片刻,門又開了,由白守信親自引領(lǐng),一拉溜十二個白衣女子魚貫而入。這些女子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幾乎半透著肉身、薄如蟬翼的白紗連衣裙,胸前綴著紅色的胸花,就像是夢幻一般,飄然而至。且每人的腰間都系著一個圓形的小腰牌,腰牌上白底紅字、標(biāo)有1、2、3、4、5、6……字樣。她們排成一行,站在了兩人的面前。

      白守信恭身站在一旁,說:“兩位領(lǐng)導(dǎo),這都是今天剛到的。一水的東北姑娘。還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二位,挑、挑吧?”

      此時此刻,李德林的臉一下子黑下來了。李德林怒斥道:“金鼎,不是說泡個澡么?你這是想干什么?!”

      劉金鼎趕忙解釋說:“老師,你別生氣。我是、我是想、讓你先跳個舞,出、出點汗,然、然后……”

      李德林仍是怒氣未消,說:“不像話。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劉金鼎趕忙擺擺手,說:“白經(jīng)理,讓她們、都出去吧?!?/p>

      白守信一看情況不對,擺擺手,帶著十二個姑娘退出去了……

      待姑娘們退出去后,李德林說:“金鼎啊,你是我的學(xué)生,我不得不說你幾句。你在基層工作,三教九流都得打交道,也不容易?,F(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雖說要開放搞活,可有一條,做什么事,都要有個分寸,不然的話,會栽跟頭的?!?/p>

      劉金鼎忙說:“是。老師的話,我記住了。我只是想,讓老師放松放松……真沒別的意思?!?/p>

      往下,李德林感嘆道:“說實話,我在美國待了那么久,也沒見過這樣的……”

      這天晚上,兩人一起洗了澡,讓揚州師傅給搓了背……當(dāng)兩人回到市政府招待所時,李德林感慨萬端,他的確是受刺激了。李德林雖然當(dāng)面批評了他的學(xué)生,但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小沖動。他不得不動用極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好讓自己不失態(tài)。

      是啊,當(dāng)那十二個姑娘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幾乎看呆了。這是怎么回事呢?一樣的個頭,一樣的身材,一樣的妖艷。且個個都畫中人似的,高挑挑、細(xì)氣氣的,還都是高學(xué)歷。怎么會呢?怎么都出來干這個呢?這,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啊?!

      靠在床上,點上一支煙,他徐徐地吐了一口煙氣。也不知為什么,還是忍不住問:“那些,都是東北姑娘?”

      劉金鼎小心翼翼地回道:“可能是吧。一口的東北普通話。”

      李德林再次感嘆說:“你看那個頭兒,一個照一個。都這么年輕,長得又漂亮,干什么不好呢?”

      劉金鼎說:“老師呀,時代變了?,F(xiàn)在的年輕人……”

      李德林又問:“這些姑娘,真的、都大學(xué)畢業(yè)么?”

      劉金鼎說:“可能吧。據(jù)老謝說,這個白經(jīng)理是個能人。這些姑娘都是他招的。據(jù)說,招人時,要求標(biāo)準(zhǔn)是‘三大?!?/p>

      李德林怔了一下,問:“哪、哪‘三大?”

      劉金鼎說:“‘三大是:大個子。大姑娘。大學(xué)生。還要看長相,量腰圍、臀圍、胸圍什么的……”

      李德林連連嘆道:“呀呀呀,這、這、這……風(fēng)氣壞了呀?!?/p>

      劉金鼎說:“老師啊,你在省里,又常年在學(xué)校里搞教育,對社會上的事,還是不太了解。這些女子,都是為錢而來。民間有個說法,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李德林不由脫口說:“啥說法兒?”

      劉金鼎說:“她們被人稱為‘東北虎。說是‘東北虎下山了。都是‘二毛子的后代,潑辣大膽……我還聽說,還有的是湖南妹子,被稱為‘湘女團……”

      李德林笑了,說:“胡說。哪有那么多‘二毛子的后代?照你這么說,這些漂亮姑娘,一個個都成‘母老虎了?”說著,他擺了擺手,說:“算了,不說她們了?!?/p>

      這天夜里,李德林失眠了。浮想聯(lián)翩,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時,他對劉金鼎交待說:“我想好了。我這個歲數(shù),還是現(xiàn)實一點吧,不要什么愛情了。還是在家鄉(xiāng)找吧。你幫我找一個傳統(tǒng)點的。人要樸實,會照顧人,沒那么多心眼。要是找著了,就先讓她照顧老爺子一段,試試?!?/p>

      劉金鼎說:“老師,你是說,先找個保姆?”

      李德林很含糊地說:“就這個意思吧。年齡不要太大。若是能善待老人,能吃一鍋飯,將來,再說?!?/p>

      劉金鼎說:“我明白了?!?/p>

      三個月后,中秋節(jié)的時候,一個名叫徐二彩的梅陵女子,出現(xiàn)在李德林的面前。

      客觀地說,突發(fā)的“6·29”事件,對李德林是有一定影響的。

      當(dāng)了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李德林有一段時間很不適應(yīng)。突然之間,他就成了一個“陀螺”,旋轉(zhuǎn)在一個一個會議之間的“陀螺”。

      說來,這是個內(nèi)陸省份,也算是農(nóng)業(yè)大省。一個主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在這里叫“農(nóng)口”,農(nóng)、林、牧、副、漁,統(tǒng)歸“農(nóng)口”管轄),要開的會太多了。每個會議都要他去講話。有時候,一天要奔赴兩三個會場,一不小心,就把會議講稿拿錯了。講話稿雖是秘書提前準(zhǔn)備(也有各廳局臨時提供的)的,可他最初還是出了些“洋相”。一次,他趕著出席一個全省的“林業(yè)會議”,從包里拿出來的卻是全省“生豬屠宰會議”上的講稿。等他開始講話時,朗聲念道:“同志們!生豬、們……”接下去,他沉默了很久,說:“錯了。對不起,同志們……錯了?!本o接著下邊哄堂大笑!如果是別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就是念錯了也不會這么公開講,換一稿子重新念就是了??伤瓦@么公開說:念錯了。還有一次,在一個規(guī)格很高的座談會上,他居然又念錯了一個同級領(lǐng)導(dǎo)人的名字。這都是犯忌的。會后,那位領(lǐng)導(dǎo)同志很不高興地說:“老李呀,共事這么久,你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么?”他只好坦白說:“對不起,我走神了。”

      李德林最不適應(yīng)的是聽匯報。各個地市都來“匯報工作”,其目的大多是要錢的。他們一匯報起來就長篇大論,一講就是一兩個小時,讓他連個撒尿的機會都沒有。有很多事情他并不了解,所以常常會走神兒。聽著聽著,他就想到別處去了。一次,在聽匯報時,他打了個盹。恍惚間突然想起,小麥該揚花了。(這是世界上壽命最短、也是花形最小的花朵了。那么一點點的小花兒,粉嫩中泛一點黃的、幾乎用肉眼看不清形狀的小小花蕊兒,卻又是雌雄同體的。它沒有第二者,也永遠(yuǎn)不會有第三者。它的愛情故事,是在風(fēng)中用最短的時間完成的,也就是一吻。)于是,他竟然脫口說:“這一吻,神鬼皆驚!”

      接著是滿座皆驚!等他回過神時,見眾人都怔怔地望著他,他趕忙說:“沒事。你講。很好。很好?!?/p>

      于是,很快,在省內(nèi)流傳著他的一句“歇后語”,叫作:“李省長聽匯報——很好。”

      適應(yīng)是需要過程的。不過,他到底是喝過洋墨水的博士,是被猶太導(dǎo)師維尼教授強化培訓(xùn)過的。不就是講話么,在會議是里浸泡久了,也就很快適應(yīng)了。漸漸,在他不熟悉情況的地方,他也慢慢學(xué)會了使用“宏觀語言”,按照大政方針總結(jié)出“一、二、三、四”來。偶爾還會來上幾句美式幽默,也很“GOOD”。

      所以,在省直機關(guān)干部中,李德林的口碑一直很好。一是他沒有架子、為人平和。二是他雖是留過洋的博士,卻一口家鄉(xiāng)話,讓人覺得親切。再加上他還是全國有名的小麥專家,他的親和力也是一般的官員沒法相比的。特別是他分管農(nóng)業(yè),每每下基層查看莊稼,戴一頂草帽,說蹲下就蹲下了,一畝地有多少棵麥子、一棵麥穗結(jié)多少籽,他門兒清。所以被媒體稱之為“平民省長”。

      然而,他這個“平民省長”卻在“6·29事件”中受到了通報批評?!?·29事件”本是一個因征地引發(fā)的群體上訪事件,因處置不當(dāng),造成了震驚全國的“臥軌上訪事件”!

      最初,這僅是黃淮市“花世界”集團公司與郊區(qū)農(nóng)民因征地引起的糾紛。客觀地說,地是四年前征的,征地的錢也早已付了。當(dāng)時說定的一千塊錢一畝(因地價便宜,征地的用途有些模糊)。

      當(dāng)年的“花客”謝之長,趁著改革開放,先是成了梅陵花卉公司的老總,當(dāng)他把公司遷到黃淮市后,搖身一變,成了中外合資、更名為“花世界”集團的董事長了。這塊地,就是他以“花世界”公司的名義買下的。首先,征這塊地時,作為“花世界”公司老總的謝之長是許過愿的。當(dāng)年,“謝大嘴”曾拍著胸脯說:“老少爺們,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將來公司要大面積種植花卉,還要開辦大型的花卉市場。你們干活的地方有的是。老人給養(yǎng)老金,年輕的可以當(dāng)花工,把你們都養(yǎng)起來!……”可怎么養(yǎng),他沒有說。

      可是,地征到手后,第二年正趕上城區(qū)的大開發(fā),市區(qū)規(guī)劃一下子擴大了一倍多。在規(guī)劃中,原跟梅陵縣相鄰的郊區(qū)變成了市區(qū),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地價一下子漲上去了。特別是,征地款雖說是一千一畝,可七扣八扣的,最后分到村民手里,五百都不到。這還不算,緊接著,曾拍過胸脯要大面積種植花卉并建花卉市場的謝總,卻跟香港商人聯(lián)手搞起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在這塊地上首先建的是一座五星級的賓館。名義上,花卉市場雖說是開起來了,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一個沒用。答應(yīng)給的養(yǎng)老金,定到了八十歲以上,而且一月才給一百塊錢。

      于是,村民們鬧起來了。他們老老少少出動了一百多口,首先圍住了“花世界”公司總部,以公司二期暴力拆遷(砸傷過一個老人)、不履行合同,私自改變土地用途的名義,強烈要求收回土地并補償損失!

      這件事是當(dāng)時身為黃淮市政府辦公室副秘書長兼拆遷辦副主任劉金鼎帶隊處理的。這也是劉金鼎新任黃淮市政府辦公室副秘書長后處理的頭一件大事。出發(fā)前,劉金鼎把市公安局抽調(diào)來配合他工作的局黨委委員、副處級偵察員赫連東山叫到他的辦公室,問:“老赫,抽來的五十名干警都到位了么?”

      赫連東山匯報說:“按市里要求,到位了?!?/p>

      劉金鼎說:“帶槍了么?”

      赫連東山遲疑了一下,說:“帶武器不合適吧?”

      劉金鼎說:“要帶。要全副武裝?!?/p>

      赫連東山只好說:“是?!?/p>

      接著,劉金鼎又命令道:“帶上幾張拘留證,要空白的。再帶上兩挺‘微沖?!?/p>

      赫連東山看了他一眼,問:“劉秘書長,根據(jù)公安法……這樣辦,合適么?”

      劉金鼎不客氣地說:“‘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第一條,你給我背一遍。”

      赫連東山說:“一切行動聽指揮?!?/p>

      劉金鼎說:“那好,帶上你的人,跟我走。”臨出門時,他拍了一下赫連東山的肩膀,這一拍意味深長。爾后,他低聲吩咐說:“老赫,你是內(nèi)行。槍里不要裝子彈,一顆子彈都不準(zhǔn)帶。”

      赫連東山心里松了一口氣。即刻回道:“明白?!?/p>

      這時候,“花世界”公司總部已經(jīng)被圍了三天了。大樓門前的玻璃已經(jīng)被砸爛了!失地的一百多個村民頭上都勒著一個白布條兒,打著白布做成的橫幅,上寫著:“還我土地、血債血償!”的黑色大字。鬧事的雖然只有一百多人,但看上去人山人海的!門前之所以圍這么多人,是因為圍在這里的不僅僅是失地的村民,還有很多是路過看熱鬧的。這年月看熱鬧的遠(yuǎn)遠(yuǎn)多于鬧事的。

      劉金鼎帶著民警是從“花世界”公司后門進入的。經(jīng)商量后,五十名警察一字排開,拉起一條紅線,擋在了最前邊。劉金鼎命人抬來了一張桌子,放在了樓前的臺階上。爾后,他跳上桌子,手里拿著一個電喇叭,大聲喊道:“鄉(xiāng)親們,老少爺們,我是市政府的劉金鼎!告訴大家,我也是農(nóng)民出身。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農(nóng)民。所以,我跟你們的心情是一樣的。請你們要相信政府。有問題咱解決問題,不能鬧事,不能打砸搶!我也明白地告訴你們,‘花世界是中外合資公司,外商是我們請來的。市長說了,誰破壞本市的投資環(huán)境,誰就是罪人!所以,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坐下來談,在法律的框架下,什么問題都可以談,就是不能鬧事、搞破壞!”

      眾人怔了一下,齊聲嚷嚷道:“讓姓謝的滾出來!……”

      這時,劉金鼎對著電喇叭再次大聲喊道:“聽我說,鄉(xiāng)親們。現(xiàn)在,我代表市政府工作組,宣布一條市里的決定!”說著,他扭頭朝身后看了一眼,說,“把謝總、謝之長帶出來!”

      就此,謝之長終于出面了。當(dāng)失地的農(nóng)民看見謝之長在兩個民警的簇?fù)硐聫臉堑览镒叱鰜頃r,人群里響起了一片嚷嚷聲:“就是他!就是這個王八蛋騙了我們!……”

      這時候,劉金鼎彎下腰,從站在一旁的赫連東山手里接過一張蓋有紅印的“拘留證”,高高舉起,亮在眾人的眼前,舉著喇叭大聲喊道:“據(jù)查,此人作為中方總經(jīng)理,有行賄受賄的重大嫌疑!現(xiàn)執(zhí)行拘留審查!——帶走!”

      在眾人愣神的當(dāng)口,謝之長被幾個民警簇?fù)碇茏吡恕?/p>

      只聽人群中“哄”的一聲,炸窩了一般,齊聲嚷嚷道:“不能走!姓謝的不能走!”

      緊接著,劉金鼎舉著電喇叭又大聲喝道:“八里莊的村長呢,老黑,吳老黑!來,來來來,請到前邊來!”

      八里莊的村長吳老黑,一直是躲在人群后邊的。聽見電喇叭叫他,且電喇叭里還用了一個“請”字,便大聲應(yīng)道:“在呢。我在呢!”說著,撥開人群,敦敦實實地從后邊走出來了。

      當(dāng)吳老黑走到桌前的時候,劉金鼎問:“你就是村長?”

      老黑說:“是。我是?!?/p>

      沒等他往下說,劉金鼎使了個眼色,赫連東山一揮手,他便一下子被四個民警按住了。緊接著,劉金鼎又接過赫連東山遞給他的第二張拘留證,高高舉起,對眾人說:“據(jù)查,八里莊村村長吳老黑,私下里與開發(fā)商勾結(jié),涉嫌貪污公款并收受巨額賄賂!現(xiàn)執(zhí)行拘留審查!——帶走!”

      片刻之間,只聽“叭”的一聲,吳老黑被當(dāng)眾戴上了手銬,由四位民警架著帶走了。

      此時此刻,人們像傻了似的,一個個疑疑惑惑地,愣了足足有十幾秒鐘的時間,不知該怎么辦了。村長一被帶走,八里莊人群龍無首了。頃刻間這里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人們議論紛紛(村長又黑又胖,已當(dāng)了二十年了。他們心里本就懷疑,村長是不是把錢貪了?)……過了會兒,失地的農(nóng)民悄悄地商量了一陣,在吳老黑家人和親戚們的極力攛掇、鼓噪下,再一次擁上前來,一時大亂!有人大聲喊道:“憑什么抓村長?村長不能走!”

      就在這時,劉金鼎舉起電喇叭大聲喝道:“站?。《冀o我站??!看清楚了,誰敢越過面前這條紅線,民警就開槍了!有敢于挑戰(zhàn)法律的,到前邊來!我最后再說一遍,凡貪沒土地款的,一定嚴(yán)肅處理,十天之內(nèi),按國家規(guī)定,給鄉(xiāng)親們一個交待。凡在這里鬧事的,我給你們?nèi)昼姷臅r間,撤離現(xiàn)場!”

      站在桌上的劉金鼎掃視了一下人群,見仍有人蠢蠢欲動,再一次高聲喊道:“市局老赫,我命令,執(zhí)法!給我瞄準(zhǔn)了,誰膽敢上前一步,凡越過紅線者,腿給我打斷!出了事我負(fù)全責(zé)。”

      赫連東山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在劉金鼎的嚴(yán)令下,只得喊道:“預(yù)備!——舉槍!”

      只聽“嗚”的一下,人群里一片哭喊聲。只見一群老太太和女人們忽地?fù)淼搅俗钋斑?,拽著、拉扯著他們的男人、兒子往后退去。一邊拽扯一邊哭叫著說:“走走,咱走。也不是咱一家的事……”

      按說,此事到這里應(yīng)該說是平息了。這也是劉金鼎官場人生中最為精彩的一筆。尤其是,當(dāng)天晚上,他接到了市委書記親自打來的電話,口頭表彰了他,說:“好。處置得當(dāng)。很好!”就這么一個“好”字,讓他高興了一晚上。

      可三個小時后,“花世界”公司的謝總、謝之長,卻被悄悄地放回來了。

      不用說,事兒平息了。謝之長自然是要請客的。在當(dāng)晚的答謝宴會上,劉金鼎因為心里高興,也因為多喝了幾杯,話自然就放開了。在一片夸贊聲中,當(dāng)有人問道:“劉秘書長,你真敢讓人開槍呀?”劉金鼎很得意地回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槍里沒有子彈。我下了死命令,不準(zhǔn)帶子彈?!庇质且黄潛P聲。眾人說:這招妙,絕了。接著,又有人問:“劉秘書長,你敢抓八里莊老黑,他真有問題么?”劉金鼎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說呢?”在眾人的注目下,劉金鼎又放出了一條此后廣為流傳的名言。他說:“你猜,這老黑當(dāng)了多少年村長了?”爾后又自問自答說,“二十年。他當(dāng)了二十年村長……你想吧?我告訴你:不查沒有問題,一查準(zhǔn)有問題。”眾人聽了,都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

      這時候,號稱“謝大嘴”的謝之長也覺得劉金鼎的話說“過”了。趕忙替他掩飾說:“不說了,喝酒喝酒?!?/p>

      當(dāng)時在場的赫連東山對這位劉秘書長的話極為反感。他什么也沒有說,站起身來,悄沒聲地走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一場更大的事件正在醞釀之中。在市郊八里莊當(dāng)了二十年村長的吳老黑也不是吃素的。首先吳家在八里莊是大戶,他弟兄四個,親戚就更多了,在村里有很大的勢力。尤其是他家老三,在城里是開金店的,在市里有較為廣泛的人脈。劉金鼎在酒桌上的話,很快就透過來了。

      七天后,突然之間,八里莊的失地農(nóng)民以先分散、后集中的方式,突然攔住了途經(jīng)黃淮市的一列火車!他們打著一面“擁護中央,擁護憲法,泣血上訪,還我土地!”的白色橫幅,一個個頭上勒著白布條,三百多人一齊臥在鐵軌上!

      這樣一來,事鬧大了。如果處理不好,全國整個鐵路交通線就會面臨癱瘓!于是,黃淮市的市委書記、市長全都放下手頭的工作,趕到了被攔截的火車前。這時,因李德林剛好在黃淮市搞“調(diào)研”,也奉省委、省委政府之命,趕到了現(xiàn)場,參與處理事件。

      到了這時候,再做說服工作已經(jīng)沒有用了。市長的喉嚨都喊啞了,也答應(yīng)了一些條件,可仍然沒有效果。李德林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他不相信農(nóng)民會鬧事,想親自去做些說服的工作??墒?,他剛剛站到人群前邊,剛喊了一聲:“鄉(xiāng)親們……”不料,一個生雞蛋就朝他砸過來,好在緊跟在他身后的劉金鼎及時撲上前來,擋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挨了一記,碎了一臉的蛋青……這一次,村民們像是豁出去了,誰也不信了。二十多個老太太擋坐在最前邊,一個個高聲說:“開槍,開槍吧!”

      這時候,劉金鼎在李德林耳邊悄聲提議說:“省長,抓人吧。把那些挑頭喊話的,跳得高的抓幾個,他們就老實了。”

      李德林喝道:“不行。胡鬧!這時候,一個也不能抓?!?/p>

      在如此緊急情況下,京廣大動脈癱瘓兩小時四十六分后,經(jīng)李德林請示省委和公安部,只好由武警出面,搞了“大清場”。調(diào)集武警支隊從最邊上開始,由武警徒手四個人架一人,一個個架上汽車,清理出了現(xiàn)場,這才算恢復(fù)了交通。

      這個事件由于影響太大,黃淮市委書記和市長雙雙被免職。副省長李德林等一干人也受到了通報批評。李德林覺得既然市委書記、市長都被免職了,自己作為參與處理事件的副省長,也該主動辭職才是。于是,他主動給省委寫了辭職報告。也許因為他是專家的緣故,省委沒有批。省委書記在他的辭職報告上批了四個字:“引以為戒?!?/p>

      然而,當(dāng)新任市委書記薛之恒到職后,始作俑者劉金鼎因不是“臥軌事件”的直接責(zé)任人,卻未受任何處理。

      不過,臨別時,李德林還是批評了他,說:“金鼎,這是個教訓(xùn)哪。你以為官就那么好當(dāng)?”

      可是,在個人感情上,兩人又近了一步。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李德林是天黑才到家的。

      這一次,李德林沒有讓司機送他回鄉(xiāng),而是悄悄地給劉金鼎打了一個電話,讓劉金鼎帶車在黃淮高速路口等著,爾后接他回村。還特意交待,不準(zhǔn)他告訴任何人。

      于是,劉金鼎按他的吩咐,一個人親自駕車,在黃淮高速路口候著,爾后接上他,直接去了梅陵。

      一路上,劉金鼎什么也沒說,只告訴他:“老師,過節(jié)了,我什么也沒給你拿,就拿了兩盒月餅。”

      回老家探親,李德林是帶了月餅的。所以,他覺得兩盒月餅,也不算犯忌,就“噢”了一聲,說:“以后不要這樣。”

      劉金鼎問:“到了縣城,停不停?”

      李德林說:“不停。我不是說過么,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樣,你把我送到離村一里地的地方,就回去吧。明天上午,老地方接我。”

      車下了公路,拐過一塊玉米地,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李德林下了車。此時暮野四合,風(fēng)聲蕭瑟,前邊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忽然覺得有些陌生。說:“這路,不錯吧?”

      劉金鼎說:“不錯。現(xiàn)在的路,變來變?nèi)サ摹?/p>

      李德林說:“行了。那就到這兒吧?!?/p>

      劉金鼎從車后備廂里把月餅?zāi)贸鰜恚ㄒ还菜暮?,有李德林從省城帶回的兩盒),提在手里,說:“老師,這兒的路我熟。我把車停這兒,送你到村口吧?!?/p>

      李德林說:“也好。黑燈瞎火的,我還真有點迷?!?/p>

      兩人走了大約有半里多的樣子。到了村口,劉金鼎說:“老師,到了?!?/p>

      李德林看見村頭那棵老柿樹,心一下子定了。此時,他回頭看著劉金鼎,不由心里一熱,接過金鼎手里提的四盒月餅,說:“今天是八月十五,勞煩你跑一趟,你也快回去跟家人團聚吧?!?/p>

      劉金鼎說:“老師,這話就見外了。你回吧,老爺子還等著你呢?!?/p>

      這時候,月亮從云縫兒里游出來了。月色像水一樣地瀉在地上,好大的月亮!村子里靜靜的,偶爾有一兩聲狗叫,厭厭的,就像是給人招呼,并不暴烈。走在凹凸不平的村路上,月光下,樹影兒婆婆娑娑,一片灰白?;秀遍g,李德林像是回到了童年……不由地,他嘆一聲,眼角里溢出了淚。他心里說:爹,對不住了。

      可是,當(dāng)他推開門,站在院子里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月光下的一個剪影。堂屋里,一個梳齊耳短發(fā)的女子,背對門坐著。她的對面,是他衰老的父親。父親兩只腿伸在盆沿上,這個女子正準(zhǔn)備給父親洗腳……她把手伸在水盆里探了一下,爾后說:“試試,燙么?”老人兩腳伸進水盆,說:“咦、嗯,好。正好。”

      那女子一邊洗,一邊說:“你這腳指甲也該剪剪了。洗了,我給你剪剪?!?/p>

      李德林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走進門來,說:“爹,我回來了?!?/p>

      父親說:“是德林吧?我估摸著,也該回來了?!?/p>

      李德林說:“回來了。這位是……”

      父親高興地說:“彩,這是德林,我兒子。”接著,他又說:“你得好好謝謝人家劉主任,人家劉主任可幫了大忙了。”

      這時,那女子扭過頭來,低聲說:“回來了?”說著,忙站起接過他手里提的月餅,放在桌上。爾后問:“吃飯了么?”

      李德林點點頭,問:“哪、哪個劉主任?”

      父親說:“說是你的學(xué)生,叫個啥?你看我這記性……”

      那女子接過話頭,說:“說是市里的。劉金鼎,劉主任,是他讓我來的?!?/p>

      李德林點點頭,說:“哦,我知道了。給你添麻煩了。”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說:“照顧個老人,不麻煩?!?/p>

      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爺倆兒坐下來的時候,父親一個勁兒地夸這個名叫徐二彩的女子,說她來有兩個多月了。天天晚上給他洗腳,飯也做得好,他每天都能吃上應(yīng)時飯。而且很懂事,很會照顧老人。

      再晚些的時候,一直在灶間忙活的徐二彩,給李德林端過來一碗熱騰騰的酸湯面葉兒,上面還臥著兩個荷包蛋。徐二彩把碗放在桌上,說:“你跑一天了,墊補墊補吧。多擱了些醋,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李德林立時就有了很溫馨的感覺。這是地道的家鄉(xiāng)飯哪!很多年前,冬日里,他發(fā)燒了,母親曾給他做過。李德林說:“好。聞著就香。謝謝。謝謝?!?/p>

      徐二彩說:“謝個啥?!?/p>

      吃了那碗面葉兒,李德林頭上出了些許微汗,心里更是暖洋洋的。他說:“你搟的面葉兒,真好吃。我想問問,劉金鼎讓你來的。是吧?”

      徐二彩說:“是。劉主任開車過來,找了俺村村長,村長又找了我。是劉主任開車把我送過來的?!?/p>

      李德林說:“那我就不說客氣話了。你幫我照顧老人,還照顧得這么好,我非常感謝??捎芯湓?,我還得問問,工錢的事,劉金鼎跟你說了么?”

      徐二彩說:“啥錢不錢的。劉主任說,老人年歲大了,你在省里工作太忙,先讓我?guī)椭疹櫪先恕覒?yīng)下了。就這?!?/p>

      李德林說:“噢噢。那也不能……”

      徐二彩接著說:“劉主任去我家時,放下一萬塊錢,說是給的什么安家費。俺不要,他硬是塞給俺娘了。我說了,回頭退給他。”

      李德林馬上說:“應(yīng)該的,錢不用退。我給他就是了?!?/p>

      由于是初次見面,在李德林面前,徐二彩還是略顯拘謹(jǐn)了些。她坐在那里,兩手放在膝蓋上,勾著頭,問一句就說一句,也不多話。人呢,中等偏上的個頭,看上去雖單薄了些,也還干凈利落。在夜晚的燈光下,她的臉虛成橢圓形,只是下巴尖了一點,眉眼也都過得去,怎么看都是一個很本分的人。她的一口鄉(xiāng)音,使李德林覺得沒有疏離感,倒是在無形中給她加了分。當(dāng)她站起來拿什么東西的時候,屁股扭動的樣子,還是有幾分可愛之處的。但是,在她的眼神里,仿佛還有一點什么,是執(zhí)拗,或是堅韌?李德林說不清。

      兩人又說了一些家常話。李德林問:“你來這里,家里老人……”

      徐二彩說:“俺姊妹兄弟四個。我上邊有一個姐,下邊兩個弟弟。父母都還結(jié)實,不用我操心?!?/p>

      李德林說:“大徐莊的,離這兒不遠(yuǎn)吧?得空?;厝タ纯?。”

      徐二彩說:“二十里地,不遠(yuǎn)。”

      李德林遲疑著,問:“你,多大了?”

      徐二彩說:“戶口本上,二十九。實際,我二十八,虛了一歲?!?/p>

      李德林“噢”了一聲,故意笑著說:“找對象了么?”

      徐二彩舔了一下嘴唇,搖搖頭。

      李德林說:“太挑了吧?”

      徐二彩不語。

      后來,徐二彩告訴李德林,她大學(xué)考了兩年,運氣不好,都差幾分。她之所以二十九歲還沒找婆家,完全是因為她姐姐。她姐在黃淮市上了個師范,跟她的同學(xué)好上了,在外地找了一個,每年都開著車回來。她咽不下這口氣,也想在外邊找……就這么高不成低不就,給耽誤了。

      第二天早上,李德林起床后,發(fā)現(xiàn)飯已端桌上了:碗里盛著熬好的小米粥,小筐里放著現(xiàn)烙的小油饃,還有煮好的熟雞蛋、一碟小咸菜,都是給出門人吃的,很可口。

      李德林走的時候,徐二彩送他到村口。李德林原以為她還有什么要求,可她什么也沒說,就默默地跟在他后邊……恍惚間,李德林竟有了親人般的感覺。

      一里外,劉金鼎的車已候在那里了。李德林上了車,問:“人是你找的?”

      劉金鼎說:“咋樣?不行再換一個。”

      李德林說:“行啊。老爺子很滿意。那一萬塊錢,回頭我給你?!?/p>

      劉金鼎說:“只要人行。錢算啥?”

      李德林說:“那不行。這錢,我必須給你。你要不接,我馬上讓她回去。”

      劉金鼎忙說:“好。好。我接?!蓖拢衷囂秸f,“老師,你看這女子,長得雖一般,也還、樸實吧?!?/p>

      李德林“嗯”了一聲,說:“不是說好,讓她先照顧老人么?”

      劉金鼎說:“是。是這樣說的。”

      李德林說:“那就、再說吧?!苯又终f,“人嘛,看著樸樸實實的。沒啥心眼。不過,我都五十的人了,比她大得多呀……”

      劉金鼎說:“只要你愿意。她還有啥說的?”

      李德林說:“主要是老爹這邊。他有人照顧,我也就放心了?!?/p>

      劉金鼎說:“那就先試用一段?!?/p>

      這年的冬天,快過年的時候,李德林接到了劉金鼎打來的電話,說他父親病了,高燒不退,已送到縣醫(yī)院了。

      當(dāng)李德林匆匆趕到縣城醫(yī)院的時候,他一下子傻眼了。這哪里是醫(yī)院,簡直就像是趕廟會?!在醫(yī)院的走廊里,竟擠擠搡搡地排起了長隊。居然、居然還派有一名警察在維持秩序……當(dāng)李德林繞過排隊的人群往前走時,那個警察攔住他說:“同志,排隊,排隊去。如果是省里來的,可以提前……”李德林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說:“我就是省里來的。”那警察說:“真是省里的?省長他爹在二樓……那你、探視吧?!?/p>

      一時,弄得李德林哭笑不得。他怔了一下,慌忙上了二樓。在樓梯的拐角處,李德林看見村長樹山伯正咋咋呼呼的讓人排隊呢。樹山伯看見他,招呼說:“德林,你可回來了?!崩畹铝终f:“樹山伯,你這是……”李樹山很興奮地說:“來人多,我得替你招呼招呼。你爹這一回,可病得不輕啊??h里唐書記都來了,在病房里,你快去看看吧。”

      此時,李德林雖然氣惱,也不便多說。在二樓的樓道里,他又看見幾個鄉(xiāng)親正在往樓道里搬花。那些鮮花、果品之類順著樓道走廊已擺成了兩行……李德林剛要跟鄉(xiāng)人打個招呼,就見梅陵的新任縣委書記唐明生等一干人從病房里走出來。李德林趕忙上前,責(zé)怪說:“小唐,你這是干什么?”

      唐明生說:“李省長,看你這話說的?老人生病了,我能不來看看么?”

      李德林皺著眉頭說:“怎么這么多人?亂糟糟的,傳出去,像什么樣子?”

      唐明生說:“省長,這你不能怪我呀。我也是剛聽說信兒才來的。市里,還有別的縣份,人家非要來,我就管不了了。誰讓你人緣這么好呢?!?/p>

      李德林進了病房,一看住的還是套間。外間已站滿了人,大多都不認(rèn)識。他顧不上跟前來探病的人打招呼,直接來到病床前,看見父親躺在病床上,正輸液呢。李德林問:“還燒么?”

      站在床前的徐二彩說:“輸了一天水了,還燒著呢?!?/p>

      李德林問:“到底咋回事?”

      徐二彩說:“下雪那天,去地里搬了幾棵白菜。不讓他搬,非要搬,凍著了。”

      正在這時,劉金鼎氣喘吁吁地走進來。他一進門就說:“老師,市里薛書記聽說了,馬上要過來。”

      李德林急了,說:“千萬別讓他們來。你就說,已經(jīng)走了,回省城了?!?/p>

      劉金鼎說:“這,這,不合適吧?”

      李德林當(dāng)機立斷,說:“現(xiàn)在就走。金鼎,你替我要輛救護車,悄悄的。馬上走,回省里治?!?/p>

      這時,徐二彩說:“那,還有這么多東西,咋辦?”

      李德林不耐煩地說:“東西統(tǒng)統(tǒng)留下,不要了。都給樹山伯他們,讓鄉(xiāng)親們帶回去?!?/p>

      徐二彩怔了片刻,很茫然地說:“那,我呢?”

      這時,劉金鼎已全都安排好了。他打完了電話,走進來說:“那還用說?還愣著干啥,跟車一塊走?!?/p>

      其實,這次老人生病,最受刺激的,當(dāng)是徐二彩。她哪見過這樣的陣勢?最初,她以為老頭也不過是下雪天搬了幾棵白菜,受了風(fēng)寒。躺一躺,熬一碗姜湯喝喝,就過去了。鄉(xiāng)下人都這樣??商闪艘惶旌螅邿煌?,她害怕出什么事,這才用架子車把老人拉到了縣醫(yī)院。她是到了醫(yī)院后,才想起打電話的。她就給劉金鼎打了一個電話(他給她留了電話號碼),事情就起變化了。不到一個小時,先是病房換了,四個人的病房換成了套間;接著一群醫(yī)生圍過來,這個聽聽,那個聽聽;再后……這個變化讓她目瞪口呆!

      似乎在一天之間,讓她長了不少的見識。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誰也無法說清楚的。

      李德林說不清楚。徐二彩也說不清楚。后來,他們各自都在想,這是命運么?

      大年三十的晚上,李德林在“農(nóng)科大”的住處終于有了家的氛圍。不管怎么說,父親住到城里來了。這個家現(xiàn)在有三個人:一個是剛剛病愈出院的老父親,一個是忙里忙外的徐二彩,一個是他自己。門口已貼上了新的對聯(lián);鍋里煮著徐二彩包的餃子,還有下酒的幾碟小菜……門外爆竹聲聲,中央電視臺播放的新年聯(lián)歡會就要開始了,一切都很溫馨。

      就在這時候,在李德林很模糊的意識里,還是把徐二彩當(dāng)保姆用的。臘月二十七,老父親病好出院那一天,李德林用很感激的語氣說:“二彩,這么多天,讓你一直忙里忙外,太辛苦了。這樣,馬上要過年了。這三千塊錢,你拿著。上街給自己買幾件衣服,再買些禮物,回去陪家里的老人過個年吧?!闭f著,他把準(zhǔn)備好的三千塊錢,放在了徐二彩的面前。

      徐二彩遲疑了一下,說:“老人的病剛好,你這里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要不,還是等過了年吧。過了年,我抽個空兒,回去看看。”

      其實,這些天,李德林對她已經(jīng)有了些依賴。她要真走了,大過年的,連個做飯的都沒有。他自己還好說,還有父親呢。李德林說:“也好。不過,你還是要給你家里打個電話,說一聲?!?/p>

      徐二彩卻突然說:“雞,雞還在鍋里燉著呢?!闭f著,慌忙跑廚房去了。

      這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老頭喝了兩杯小酒后,看著新年晚會,不時呼嚕兩聲,已開始歪在沙發(fā)上打瞌睡了。徐二彩把一盆熱水端到他跟前,輕輕地拍拍他:“老爺子,醒醒。咱燙個腳,睡吧?!?/p>

      老頭睜開耷蒙著的眼,說:“中。中啊??茨憷鄣?,一頭汗。也早些歇吧?!?/p>

      徐二彩給老頭洗了腳,扶他進房間里睡下。這才坐在電視機前,陪著李德林一塊看電視??粗粗?,她說:“大冬天,怎么這么熱?”說著,她把穿在身上的外衣脫掉了。

      李德林見她把外衣脫了,上身只穿一件粉紅色的內(nèi)衣。就說:“還是披上吧,小心著涼。”

      徐二彩說:“不會。我一頭汗。這屋里太熱。”她一邊說一邊“叭、叭”地嗑著瓜子。

      李德林說:“過年嘛,暖氣會燒得比平時熱一些。猛一下,你不習(xí)慣,習(xí)慣就好了?!?/p>

      看了一段相聲后,李德林見徐二彩嗑的瓜子皮撒在了地上,就看了一眼,也沒說什么??尚於始纯陶酒鹕韥?,說:“我掃,我掃掃。天干,我把地再拖一遍?!闭f著,徑直進了衛(wèi)生間,拿抹布先把茶幾旁的瓜子皮撮掉。爾后,又把拖把濕了,拿著拖把拖起地來。拖到沙發(fā)前的時候,徐二彩說:“你別動,把腳抬起來就是了?!?/p>

      李德林抬起腳,看著她一扭一扭的樣子,說:“不是、有加濕器么?”

      徐二彩卻說:“你喝了些酒,待會兒,我給你做碗醒酒湯吧?”

      李德林說:“不用了。你坐下,歇會兒?!?/p>

      徐二彩說:“我這個人,閑不住。越坐越熱?!闭f著,她放下手里的拖把,又去打了一盆熱水,端到了李德林面前,說:“你也燙燙腳吧?!?/p>

      水盆已放在了李德林面前,他只好把鞋脫了,兩只腳放在了水盆里……徐二彩搬了張小凳,坐在了他的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來,給他洗腳。

      這一刻,李德林的神色有些恍惚。說來,是他的腳趾頭先有感應(yīng)的。他的腳指頭在熱水里泡著,經(jīng)徐二彩的手這么一頓撫摸、揉搓,一股滋潤、滑軟、微微發(fā)癢的感覺直沖他的腦門。真舒服啊,太舒服了。爾后,不知怎的,他就有了生理上的反應(yīng)了,下邊硬硬的。他想忍住,可下邊不聽指揮,就像閘門開了似的,怎么也忍不住。于是,他不好意思了。身子慢慢地往沙發(fā)上靠,嘴上說:“這暖氣燒的,就是熱。”

      李德林一邊往后移著身子,一邊借機再次打量著徐二彩。徐二彩畢竟年輕,年輕女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有一股熟桃子一樣的氣味。那還不光是熟桃子的氣味,那是一種有光澤的、灼灼的、火焰一般的、混合著濕漉漉汗氣的肉香。還有,她的頭發(fā)上飄散著一股好像是來自田野的、熏熏的、野草一般的氣息。那氣息有別于往日記憶,卻又像是在喚醒什么……拉開一點距離看,她那張臉,雖然說不上美麗,但被汗水浸著,倒也有幾分生動。單眼皮下,那雙眼睛被睫毛遮著,像是有一點點羞澀,一點點波動,眼神兒一躲一躲,驚鹿似的,不由地讓人憐愛。兩只耳朵像是扎了眼兒,卻并未掛耳環(huán)什么的,耳垂兒薄薄紅紅,透著光亮,映出那一脈一脈的細(xì)小血管。這是一個既陌生又近在眼前的胴體呀!

      到了這時候,李德林內(nèi)心還是有些掙扎。剛好,電話鈴響了,李德林穿上拖鞋,站起來去接電話。徐二彩也端起水盆,倒水去了。

      電話都是拜年的。大多是地方上的市長、書記,也不多說什么,意思到了……李德林打著哈哈,一一應(yīng)付著。

      到了快十一點的時候,徐二彩說:“還是熱,我沖個澡去?!?/p>

      李德林說:“電的,知道怎么放水吧?”這句話有些多余。徐二彩在這個家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徐二彩說:“知道。就沖一下?!闭f著,跑衛(wèi)生間去了。

      李德林坐在沙發(fā)上,又吸了兩支煙,腦子里依然很亂。他掐滅煙蒂,站起身,走了幾步,準(zhǔn)備回自己房間。這時候,徐二彩剛好裹著一條浴巾從浴間跑出來,兩人不期而遇,一下子撞在了一起。李德林幾乎是下意識地趕忙扶住她,兩人就這么貼在了一起。當(dāng)一個年輕的肉體貼在身上的時候,“轟”的一下,李德林內(nèi)心起火了。

      就在這時候,徐二彩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具有爆炸性的效果。徐二彩身上披著的浴巾已滑落在地上了,胸前的兩只小乳房直朔朔地、像跳兔一般地聳在他的眼前。她赤裸裸地偎在李德林的懷里,顫抖著說:“你尻我吧?!?/p>

      這個“尻”字,完全是來自鄉(xiāng)野,來自無邊的高粱地,帶著刀葉和綠光、甚至帶著刀耕火種時期的原始獸意,有野合一般的颯爽,是李德林童年里從漢子們嘴里學(xué)到的第一個字。這個字帶著幾分野性和匪氣、帶著強悍與蠻力、帶著一種主宰一切的雄性意味,太刺激了!

      李德林二話不說,擁著徐二彩往房間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當(dāng)他們從睡夢中醒來,李德林驀地發(fā)現(xiàn),他身邊怎么還睡著一個人呢?他怔了一會兒,于是,昨晚的事歷歷在目……李德林扭過身,問:“你,還熱么?”徐二彩什么也不說,扭動了一下身子,像小貓一樣地偎過來。爾后,她抓住李德林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悄聲說:“你摸摸,還燙呢?!崩畹铝衷僖淮螞_動起來,他換了個姿勢,又做了一次。他一邊做一邊問:“你昨晚說什么?”徐二彩哼嘰著說:“沒、沒說啥?!崩畹铝终f:“你說了,你再說一遍?!毙於拭悦院卣f:“沒沒沒、沒說啥呀?!崩畹铝终f:“你再想想。”徐二彩想呀想呀,忽然就明白了,她大聲說:“尻、尻、尻,你使勁尻,尻死我吧!……”李德林一瀉千里。

      此后,兩人筋疲力盡、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兒,徐二彩先是坐起身,從床頭柜上拿過一包煙,抽一支,給李德林點上。爾后,她再一次偎過來,把煙放在李德林嘴邊,說:“咱倆都這樣了,你可不能不要我?!?/p>

      李德林緩緩地吸了兩口煙,爾后說:“等過罷年,咱就去登記,好吧?”

      徐二彩說:“中。這中。”

      李德林說:“不過,我有幾條要求?!?/p>

      徐二彩說:“你說,我都聽你的?!?/p>

      李德林說:“我的情況你都清楚。第一,照顧好老人。做好家務(wù)。

      徐二彩說:“那還用說?放心吧?!?/p>

      李德林說:“第二,不能假公濟私,干預(yù)政事。”接著,他又補充說,“就是說,你只負(fù)責(zé)管好家里。外邊的事,一律不準(zhǔn)過問。”

      徐二彩說:“中。也中。我不問?!?/p>

      李德林說:“第三,不經(jīng)過我同意,不準(zhǔn)接收任何人的禮物。特別是紅包什么的,一分錢也不能收?!?/p>

      徐二彩說:“那要是親戚呢?”

      李德林說:“親戚也不行。”接著,他說:“凡送禮,都是找你辦事的。你又不能給人辦事,收人家的禮干什么?”

      徐二彩想了想說:“中。中。我都聽你的。這行了吧?”

      李德林覺得語氣重了些,拍拍她,又緩和說:“這約法三章,不光對你,也對我。你記住了吧?”

      徐二彩說:“記住了。你想吃點啥?”

      三個月后,徐亞男懷孕了。

      當(dāng)上副省長的夫人后,徐二彩到鄉(xiāng)派出所悄悄地把戶口遷了,名字也改了。她自己把名字改成了徐亞男。進了省城,見了一些人,她就覺得“徐二彩”太土了。都有人稱她為“夫人”了,她還能叫“彩”么?她心里說,她再也不能讓人“踩”了。她想盡快地把土氣洗掉。從此,她不允許任何人再叫她徐二彩。

      遷戶口的時候,按慣例,派出所的小民警本想刁難她一下。說:“你放這兒吧,辦戶口的不在?!毙於蔬€像往常一樣求告說:“同志,我是從省城來的,跑一趟不容易,你就給辦了吧?!蹦敲窬绷怂谎?,說:“你從天上來也不行。哪有跑一趟就辦成的?回去等著吧。”徐二彩立時火了,她把結(jié)婚證“啪”地往桌上一拍,脫口說:“你眼瞎了?看看我男人是誰?!”這個小民警還有點不識相,見她放了狠話,就用蔑視的口吻說:“你男人是誰呀?”徐二彩氣昂昂地說:“李德林?!毙∶窬粫r沒回過味來,說:“我管你馬德林、牛德林,啥球德林也不行!”徐二彩立時抓起電話,一邊撥號一邊氣嘟嘟地說:“好,省長你不認(rèn)識,縣委書記你總知道吧?我現(xiàn)在就給老唐打電話。我要問問,唐明生這個王八蛋,是咋教育的?……”

      立時,那小警察回過味來了。他終于明白他惹麻煩了。他一把抓住徐二彩的手,說:“嫂子,對不起。我錯了。錯完了。你饒我這一回。我馬上辦?,F(xiàn)在就辦?!闭f著說著,眼看著就要急哭了。

      徐二彩“啪”地撂下電話,說:“我看你是欺負(fù)人欺負(fù)慣了。敬酒不吃吃罰酒。辦,趕緊辦。名字也給我改了。”

      那小民警一邊辦手續(xù)一邊巴結(jié)說:“實在對不起,我想起來了,李省長是從咱縣出去的。怪不道呢,嫂子也是咱縣人……”

      就此,徐二彩搖身一變,成了徐亞男了。

      徐亞男回到省城,關(guān)于遷戶口遇上的事,她一字未提。李德林問:“戶口辦好了?”她說:“辦好了?!崩畹铝终f:“你都懷孕了,別成天跑來跑去的。戶口,早晚都可以辦。你急什么?”徐亞男說:“我沒事,還早著呢。咱的孩子,肯定皮實?!苯又N近李德林,扒著他的肩膀,說:“你猜,我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李德林說:“這我哪知道。”徐亞男悄悄地說:“我回去找瞎子算了,是個男孩?!崩畹铝终f:“算卦都是騙錢的,你別信那一套?!毙靵喣姓f:“不騙你,瞎子算的可靈。真的是男孩?!崩畹铝终f:“好。我家三代單傳,要真是男孩,你就是我李家的功臣?!毙靵喣腥鰦烧f:“這話可是你說的?”李德林應(yīng)道:“是我說的?!毙靵喣姓f:“那,今晚上,你該交‘公糧了?!崩畹铝置缘闪?,說:“這都啥年月了,交啥子‘公糧?”徐亞男說:“就是那個嘛。”李德林說:“哪個?”徐亞男說:“你非讓我大聲說的‘那個……”李德林明白了,說:“這個時候了,還敢?”徐亞男說:“敢??筛?。”

      自從當(dāng)上了副省長的夫人,自從改了名字后,徐亞男已有些醉意了。這當(dāng)然不是酒醉,是什么“醉”呢?那又是說不清的。首先,她見的人與以往大不一樣了。那都是些有學(xué)問、有頭銜的各路人物,或者是一些市長、廳長之類,說起話來都是一套一套的,很有講究。其次是,她從未受到過如此的“尊重”。這樣的“尊重”也是她在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體驗過的,自然是十二分的受用。一個出身于小門小戶人家的農(nóng)家女兒,一個從徐家莊走出來的鄉(xiāng)下姑娘,猛一下有這么多人“尊重”她,她焉能不醉?可她不知道的是,有時候,“尊重”是一劑慢性毒藥。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被“尊重”的時候,她就危險了。

      李德林是管農(nóng)業(yè)的副省長,在外開會時間多,在家的時間少。每每李德林不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先把老爺子扶到門外去,說:“曬曬暖兒。”爾后,徐亞男就不由自主地背起手來,在屋子里巡視一般地走來走去??纯催@里,又看看那里,翻翻這里,又翻翻那里。那些放在桌上的、蓋有省政府大印的“紅頭文件”,她手蘸著唾沫,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又翻過來,鼻子里“哼”一聲……十分愜意。

      一天,她從柜子里翻出一條長條的細(xì)羊絨圍巾。這條圍巾太漂亮了,潔白、柔軟,像雪一樣。徐亞男把圍巾掛在脖子上,站在鏡子前,頭慢慢地昂起來。

      正在這時,她聽見了腳步聲,接著是一聲斷喝:“放回去!這不是你的東西。”

      徐亞男嚇了一跳!她回過頭,見李德林匆匆走回來,一張臉黑風(fēng)風(fēng)的。

      徐亞男說:“你,怎么回來了?”

      李德林沉著臉說:“有份文件,我忘帶了?!?/p>

      接著,他走上前去,毫不客氣地一把把徐亞男掛在脖子上的圍巾扯下來,匆匆走進里屋去了。

      徐亞男有些發(fā)懵,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德林拿了文件,匆匆從里間走出來,看徐亞男眼里含著淚,又有些不忍心,解釋說:“那是別人的東西,你不要動。你想要,買一條就是了?!闭f著,就往外走。

      徐亞男說:“你站住。那東西,是誰的?”

      李德林說:“別人的。我還有會?;貋碓僬f?!?/p>

      徐亞男說:“我知道,是你前妻的?!?/p>

      李德林說:“是?!本瓦@么隨口應(yīng)了一聲,快步走出去了。

      李德林走后,徐亞男心情極壞。她先是跑進里屋,把那條藏在柜子里的圍巾找出來,“呸呸呸!”一連往上邊吐了三口唾沫,爾后又扔在地上用腳跺了三腳,仍不解氣,就找出一把剪子來,把那條圍巾剪成一條一條的,用塑料袋裝了,扔到門外的垃圾箱里去了。

      這一天,她的心緒糟透了。剛好,正沒窟窿兒犯蛆呢,碰上一賣藕的。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劉金鼎夾著兩條煙,推門走進來。因為是熟門熟路,劉金鼎也不客氣,對徐亞男說:“彩,咋樣?。窟€習(xí)慣吧?”

      不料,徐亞男火了:“彩什么彩?彩也是你叫的?你誰呀?你也想踩咕我?誰都想踩我?做夢去吧!”

      劉金鼎一下子愣了,說:“怎么生這么大氣?誰惹你了?”

      徐亞男沒好氣地說:“給你說多少遍了?我改名了,我叫徐亞男!”

      劉金鼎即刻意識到了。馬上道歉:“好。好。我知道了。亞男好。這名字好。小嫂子,我以后一定注意?!?/p>

      可是,徐亞男卻不依不饒地,突然發(fā)難(也不再稱他“主任”了,過去她總是一口一個主任),直呼其名:“老劉,劉金鼎,我問你,你到底跟誰是一頭兒的?”

      劉金鼎懵了,說:“啥、啥意思?”

      徐亞男氣呼呼地說:“你是我的媒人,對不對?是你把我日白(介紹)來的,對不對?”

      劉金鼎說:“是。是呀。怎么了?”

      徐亞男說:“那我問你,你屁股到底坐在哪一邊?偏了吧?”

      劉金鼎問:“你到底想說啥?”

      徐亞男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給前窩兒(前妻)的錢,都是通過你送的,對不對?”

      劉金鼎明白了。李德林給女兒的扶養(yǎng)費、學(xué)費,的確是通過他轉(zhuǎn)交的。劉金鼎說:“小嫂,你誤會了。那是給老師女兒的學(xué)雜費……”

      徐亞男說:“我不管你這這那那,以后你少摻和前窩兒的那些爛事。離婚了,還成天勾勾搭搭的,啥意思?從今往后,斷絕來往,一分錢都不能給。我只要再聽說一回,你以后就別想進這個家門!”

      一聽這話,劉金鼎氣壞了,二話不說,夾起皮包就走。如今他已是黃淮市的市政府副秘書長了,好歹也是個正處級,哪受得了這樣的叱責(zé)?出了門,他忍不住罵道:“什么東西?!”

      中午,徐亞男做飯時,下水道堵了。污水一下子從水池里漫出來,整個廚房都臭烘烘的……她沒有辦法了,也不知找誰才好。于是,情急之下,她發(fā)現(xiàn)電話機旁有一電話號碼本,拿起來翻了翻,見上邊有省政府辦公廳的電話,就撥過去了。對方是一個辦公廳副主任接的,說:您好。找誰?徐亞男潑口就說:找誰?你說找誰?你們也太不像話了,那下水道是咋搞的,污水橫流,臭烘烘的,還讓不讓人活了?!辦公廳副主任怔了一下,鄭重說:請問,你哪里呀?這是省府辦公廳。徐亞男學(xué)著說:這是李德林,李省長家!辦公廳副主任說:我明白了。對不起,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你稍等,我馬上派人過去。

      徐亞男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這個冒冒失失的電話,二十分鐘后,省府辦公廳后勤科的科長帶著三個維修工,急匆匆地趕來了。又過了一會兒,“農(nóng)科大”后勤科的人也匆匆趕來了(李德林住的仍是“農(nóng)科大”的房子)。一下子竟然來了兩撥人,把屋里屋外所有的管道全換了一遍。臨走時,連垃圾都拾掇得干干凈凈地提出去了……徐亞男站在那里,乍撒著兩只手,一直愣愣的。

      到了下午,徐亞男的心情才慢慢好些了??删驮谶@時,她接了一個電話,心里的火又躥上來了。這個電話是找她的,她的親弟弟旺家在電話里說:姐呀,你得管哪,狗蛋出事了!她一聽就惱了,對著電話吼道:別給我說小名,啥狗蛋驢蛋,多難聽。說事兒。旺家說:老二旺才,讓人訛住了。抓到派出所去了!徐亞男說:在家好好的,人家訛他干啥?旺家說:他騎一機動三輪,在公路上撞著人了。撞的也不重,人家非訛他兩萬塊錢,他沒錢,派出所就抓人了……徐亞男對著電話說:該找誰找誰。我不管!說著,“啪”一下把電話撂了。

      過一會兒,旺家的電話又打過來了。旺家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姐,家里都坍天了,你真不管哪?娘都哭暈過去了,老二媳婦也鬧著退婚呢……徐亞男說:你姐夫說了,不讓我管家里的事。別找我。我不管!說著,就又把電話撂了。

      徐亞男心煩意亂地在屋里走著,她不時地瞄瞄電話本,又把頭扭過去了。過一會兒,她再看看電話……身不由己地往電話機前走。到了電話機前,她又遲疑了,心說:老天,我打給誰呢?電話機旁有兩個小本本,一個是省直的、一個是地市的。她拿起來翻了翻,翻著翻著她翻到了梅陵唐明生的名字,名字后邊是手寫的電話號碼。她罵了句:娘那腳。

      爾后,她拿起電話,撥起號來。電話接通后,唐明生說:哪位?徐亞男說:唐書記,是唐書記吧?我是德林家的……唐明生在電話里笑了:小嫂子,你咋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有指示?徐亞男說:本來不該打這個電話的。德林也不讓我打……可有點事想麻煩你。唐明生說:說。啥事,你說。徐亞男說:是我親兄弟的事。他開三輪車出了點事,事不大,但派出所把人抓了……唐明生遲疑了一下,說:小嫂子,要叫我說,這事你真不該管。不過,你既然說了,我問一下,哪個派出所?徐亞男說:花鎮(zhèn),花鎮(zhèn)派出所。

      下午六點,旺家的電話又打過來了,說:姐呀,你放心吧,旺才放出來了。是縣委唐書記親自打電話……徐亞男說:我知道。以后別給我惹事。

      到了晚上,徐亞男小心翼翼地侍候著李德林,可李德林還是一臉的不高興。吃飯的時候,李德林說:“誰讓你打電話的?以后不要動不動就給辦公廳打電話。這樣不好。很不好?!毙靵喣泻芪卣f:“水漫了一廚房,臭烘烘的,我也是沒有辦法……”李德林說:“我在這兒住了七年,從來沒堵過。怎么你一來就堵了?還是你不注意。”

      徐亞男說:“好。好。我以后注意?!?/p>

      飯后,徐亞男低眼蹙眉地偎在沙發(fā)的角上,一只手捂著肚子……

      李德林看看她,說:“怎么了?不舒服?!?/p>

      徐亞男蹙著眉頭,小聲說:“孩子踢我?!?/p>

      李德林忙走過來,蹲在她面前,說:“是么?我聽聽?!?/p>

      徐亞男說:“你聽聽,還說不是兒子。呀呀,又踢呢,又踢呢?!?/p>

      李德林頭貼在她的肚子上,聽了好一會兒……說:“回頭,咱得雇個人了?!?/p>

      徐亞男說:“雇人干啥?”

      李德林說:“雇人照顧你呀?!?/p>

      十一

      李德林跟徐亞男結(jié)婚不到三年,他后悔了。

      李德林心中的愧意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幾乎腸子都要悔青了!

      特別是徐亞男生了個男孩后,她就像是打了個翻身仗似的,一下子變得趾高氣揚,處處以李家的功臣自居。最先,她只是對請來的小保姆呼來喚去、橫眉豎眼的,動不動就把小姑娘給吵哭了。她訓(xùn)斥道:“那冰箱里的雞蛋是不是你偷吃了?吃了幾個,給我吐出來?!”對老父親說話也越來越不客氣。老爹想抱一抱孫子,她沒好氣地說:“你一邊去。老木呵嚓眼的,把孩子摔了咋辦?”到了后來,她竟然開始給李德林立規(guī)矩了,也是約法三章。

      徐亞男剛生孩子的時候,李德林對她的關(guān)心的確是無微不至。她想吃什么,就給她買什么;在醫(yī)院的時候,她讓李德林給她洗腳,李德林就慌忙去打熱水,給她洗腳……那時候,李德林也覺得她給李家生了個男孩,李家終于有后了。她就是李家的功臣,盡量滿足她的一切要求。是啊,孩子太可愛了。那小臉、小手、小腳丫兒,肉嘟嘟的,李德林百看不厭。徐亞男也總是把孩子舉起來,讓他看孩子的“小雞雞兒”。李德林則生怕摔了孩子,連聲說:“慢些,危險……”在那段時間里,李德林可以說是百般呵護,一直寵著她??蛇@么一寵,把她給寵壞了。

      徐亞男生了孩子后,七天出院。出院后的當(dāng)天晚上,徐亞男坐在床上,敞著懷,奶孩子的時候,總是讓李德林先吮兩口,等吮出奶來,再讓孩子吃。李德林自然很樂意干這事。往下,不管徐亞男說什么,他都會答應(yīng)。后來徐亞男變了花樣,一邊讓孩子吃奶,一邊讓李德林撫摸她的乳房。她說:“奶子脹,你得給我揉揉。”李德林心里美滋滋的,說:“不正吃著么。咋揉?”徐亞男說:“小乖乖吃那個,你老乖乖揉這個嘛?!崩畹铝謩偵斐鍪秩嗔艘幌?,竟“嗞”了他一臉的奶水。徐亞男笑了,說:“看你笨的?!崩畹铝忠残α恕_@時,徐亞男就說:“你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數(shù)?”李德林說:“算數(shù)。保證算數(shù)?!毙靵喣姓f:“你說過,只要是男孩,我就是家里的功臣。以后凡是家里的事,你都得聽我的?!崩畹铝终f:“好。好。聽你的,家里的事,都聽你的?!毙靵喣姓f:“咱有兒子了。以后,這個家,都是咱孩子的。你心里不能有別人?!崩畹铝终f:“這你放心。除了爹,我女兒,不會再有別人了?!毙靵喣姓f:“爹是爹。你閨女是前窩的。我說的是咱一家三口?!崩畹铝植幌朐贍庌q,就說:“是。你說的對。就咱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毙靵喣姓f:“說起過日子,我也得給你立個規(guī)矩。”徐亞男說著,給孩子換了乳頭,李德林又接著撫摸那個小乳房,一邊應(yīng)道:“你說?!毙靵喣姓f:“頭一條,家里吃喝都是我管。你的工資和獎金,得按月上交。第二條,孩子滿月后,每隔三天交一次‘公糧。只準(zhǔn)你交‘公糧,不準(zhǔn)賣‘余糧。第三條,不準(zhǔn)跟你的前(妻)一窩兒有任何來往。”李德林聽了,默默地,什么也沒有說。也就算是默認(rèn)了。

      孩子滿月的時候,徐亞男非要給孩子做“滿月酒”,還要大宴賓客。李德林堅決不同意。李德林說:“我現(xiàn)在這個情況,太招搖不好。有人會說閑話。自家人一塊吃頓飯就算了?!毙靵喣姓f:“這孩子是偷的、拐的?賣×賣的?誰敢說閑話,我撕爛他的×嘴!”

      李德林看她說得這么難聽,一下子怔住了。

      徐亞男昂著頭,說:“我給李家生了個大胖兒子,我為啥不能露露臉兒?我就是要讓親戚朋友們都知道,我給你李家生了個兒子,你李家有后了!咋?!”

      李德林仍然堅持說:“不行就是不行?!?/p>

      徐亞男說:“你不讓擺酒,我娘家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哼,你不讓在省里擺,我去鄉(xiāng)下擺。這行了吧?”

      李德林遲疑了一下,仍然說:“不行?!?/p>

      徐亞男二話不說,上前在孩子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孩子哇哇地哭起來……她抱起孩子,對小保姆喝道:“跟我走。”

      李德林只說了一個字:“你——”

      就這樣,徐亞男不顧李德林的反對,徑直帶著孩子回鄉(xiāng)了。

      孩子滿月這一天,可以說是徐亞男一生中最為輝煌的一天了。在這一天里,她的頭一直高高地昂著,尊嚴(yán)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后來,徐亞男曾私下里對人說:她這一輩子,值了。

      “滿月酒”是托梅陵縣委書記唐明生預(yù)訂的。由于是唐明生出面,不光酒水的費用全免,還打了五折。酒店的老板知道是省長大人喜得貴子,一直跑前跑后地張羅,頭點得像孫子一樣。

      這一天,梅陵大酒店門前擺滿了花籃;酒店的一、二、三層全包了,整整擺了六十六桌。在一樓大廳右首,靠門的地方,站著徐亞男,她旁邊是抱著孩子的小保姆。這天,徐亞男是特意化了妝的:嘴唇鮮紅。眉毛是剃了后新描的,乍一看很濃。頭發(fā)是新燙的,波浪式卷著。身上穿著(城市白領(lǐng)們上班時穿的那種)天藍(lán)色的制服套裙,也像模像樣地綴了一朵紅色的胸花。腳下是一雙半高跟的綴有藍(lán)白條紋的軟面羊皮鞋,肉色筒襪,乍一看就像是擺在櫥窗里的模特,很惹眼。她站在那里,學(xué)電視里的樣子,兩手放在胸前,擺出了一副接見外賓的姿態(tài)。在她身后不到兩米的地方,擺有一張長條桌,桌上鋪著綠呢桌布,還有筆墨字硯,那是專門給賀客們登記用的。長條桌兩旁,是兩棵高大的“發(fā)財樹”,桌子后邊,坐著徐亞男的兩個弟弟,一個是旺家,一個是旺才。他們二人一個負(fù)責(zé)收紅包,一個負(fù)責(zé)登記。

      最先到的,自然是鄉(xiāng)親們。娘家人,婆家人,沾親帶故的,一群一群地?fù)磉M酒店。娘家村里人由“老驢臉”帶著,“老驢臉”是他的綽號,他是村長,人們喊習(xí)慣了,都叫他“老驢臉”。“老驢臉”走到徐亞男的面前,說:“彩呀,喲喲,打嘴打嘴,男,咱亞男,生龍子了,不賴。大喜呀!省長沒回來?”徐亞男望著這個在她童年里曾多次呵斥過她、見了他就打哆嗦的“老驢臉”,瞬間像是報了一箭之仇。笑著說:“來了,支書伯。德林也想回來,我沒讓他回,怕影響不好?!薄袄象H臉”說:“那是。那么大官,不回來也對。”接著又招呼說:“都記著,不能再叫彩了。亞男,咱亞男,是吧?這孩子,多虎勢……”眾鄉(xiāng)親圍上來,有的挎著裝滿雞蛋的籃子、有的扛著毛毯、有的提著一串新做的“虎頭鞋”、有的拿著紅包……有叫姐、叫妹的、有喊姨、喊姑的、叫閨女叫侄女的……夸聲、贊嘆聲不絕于耳。

      婆家人由樹山伯領(lǐng)著,也都擁來了。李樹山說:“彩呀,彩呀,頭一眼見你,我就覺得德林找對人了。還是咱梅陵人啊,一炮就中。你看生了不是?李家有后了,大喜大喜!德林呢?這么大事,咋說也該回來一趟???”徐亞男聽他還是“彩呀彩”地叫,心里很不高興,可她忍了。說:“樹山伯,咱家里人都來了吧?”李樹山說:“來了。都來了。咱自己的事,親一窩,能不來么?”眾人擁上來,有喊小嫂的、有喊弟妹的、有喊侄媳婦的……有核桃、有紅棗、有花生、有柿餅,一布袋一布袋的。當(dāng)然,還有紅包。

      來賀的第三撥人,是一些做生意、辦企業(yè)的。這撥人大多是本縣的、也有從外地專程趕來的。這撥穿西裝、拿手機、夾皮包的人,徐亞男大多都不認(rèn)識。他們來的目的,也就是想讓省長夫人“認(rèn)識”他們。他們大多想的是“也許”和“以后”的事情。所以,他們圍徐亞男的時間要長一些,話說得非常親近。一個個遞上名片,自稱“表兄”或是“表弟”,特別希望徐亞男能記住他們的臉和名字……自然,紅包也厚。

      到了十一點后,才陸陸續(xù)續(xù)地,有官員的小轎車開過來了。李德林得子做“滿月酒”的消息,是梅陵的縣委書記唐明生有意無意傳出去的。在市里開會時,他把消息透給了市委書記薛之恒。薛之恒開初有些遲疑,說:“這不好吧。李省長回不回?”唐明生說:“他夫人沒有說。好像……”薛之恒撓撓頭,說:“在縣里大酒店辦的?”唐明生說:“是。讓我給安排的。”薛之恒說:“我這老同學(xué),娶一小嫂子,高興過頭了。你說,不去不好??晌乙粋€市委書記,要是去了,免不了讓人說閑話……這叫什么事?”接著,他問:“別的市呢?咋說。”唐明生說:“好像,也有人打電話問……”薛之恒說:“這樣,你打電話問一下,看其他幾個地市是咋安排的。中午時,我去一下,不在那兒吃飯?!碧泼魃f:“好。那,市里各局委呢,通知不?”薛之恒說:“你看著辦吧?!本痛?,電話打來打去,鄰近的幾個市的書記、市長和一些縣里的官員都知道了。

      官員們大多是踩著點來的。十一點半左右,官員們到了。他們分兩撥,一撥是一些地市的市長、市委書記、縣長、縣委書記們,他們都各自帶著辦公室主任,一來就跟徐亞男打哈哈:“小嫂子,祝賀祝賀。咋弄的,這么年輕,跟十八樣?好,好,孩子多好!跟省長說,他欠我一頓酒?!睜柡螅赊k公室主任去后邊的長條桌前交上紅包。交上紅包后,也不多停,立馬就走了。另一撥則是“農(nóng)口”的干部。他們大多是地、市、縣的科、局長們,這幫人多,也不敢太造次,一口一個“小嫂子”地叫著,送上紅包,說幾句祝福的話,匆匆來匆匆去,也不吃飯。徐亞男最喜歡聽的就是這句“小嫂子”,只要有人叫她“小嫂子”,她即刻眉開眼笑。她說:“你看,你們怎么知道了?德林不讓說。來的都是老鄉(xiāng)……”

      最后一個到的,是黃淮市新任的市委書記薛之恒。這時候,酒宴已經(jīng)開始了,整個大堂猜拳行令聲不絕于耳,鬧哄哄的,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蜂房。這時,徐亞男剛坐下喘口氣,正在給孩子喂奶。唐明生陪著薛之恒走進來。薛之恒打著哈哈說:“小嫂,在我這地界上,你來辦事,也不打個招呼?”徐亞男說:“誰說沒打招呼?你大書記忙,我給小唐書記說了?!毖χ阏f:“跟他說了不算。他能當(dāng)家么?”徐亞男說:“那不怪我,德林不讓說?!毖χ阏f:“不讓說你就不說了?下次一定告訴我?!毙靵喣姓f:“好。這可是你說的。我有事就找你,你可別嫌煩?”薛之恒又是一陣哈哈,爾后眼瞅著唐明生。唐明生馬上說:“你弟弟,回去了吧?”徐亞男說:“回去了。還得謝謝你小唐書記呢。你下回去省里,我請你喝酒。”唐明生說:“謝啥?;厝ゾ秃?。”往下,薛之恒說:“對,以后有事就找小唐。”接著又哈哈一陣,就告辭了。這一次,薛之恒并沒有送紅包。不過,他吩咐唐明生,悄悄把辦“滿月酒”的賬給結(ji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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