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波蘭著名詩人、隨筆散文家和小說家。一九四五年出生在利沃夫(今屬烏克蘭),畢業(yè)于雅蓋沃大學哲學系。波蘭“新浪潮”詩歌代表詩人、主要理論闡述者。在一九七〇年代是波蘭持不同政見的異議詩人。一九八二年移居巴黎。后往來于巴黎和美國之間,先后執(zhí)教于休斯敦和芝加哥大學。二〇〇二年返回波蘭,定居克拉科夫。主要著作有詩集《公報》《肉鋪》《信》《多重性頌》《畫布》《熾烈的土地》《震驚》《神秘學入門》《無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詩選》《永恒的敵人》和《無形之手》、隨筆散文集《團結(jié),孤獨》《兩座城市:論流亡、歷史和想象力》《另一種美》和《捍衛(wèi)熱情》等。扎加耶夫斯基的作品已被翻譯為多種語言出版,獲得過諾斯達特國際文學獎、特朗斯特羅姆獎、米沃什獎、歐洲詩人獎等多項權(quán)威大獎,以及中國的“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和“中坤國際詩歌獎”,并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
我失去了兩個家鄉(xiāng),但我找到了第三個:一個屬于想象的空間、給藝術(shù)的需要準備的領(lǐng)域,雖然迄今它于我還不是十分清晰。我失去了一個真實的城市,但我找到了一個想象的城市。我選擇詩歌作為我的專業(yè)領(lǐng)域,還是相對較晚的事,比許多人都要晚得多。
巴黎的低氣壓有海洋性的特點,大西洋朝大陸方向迅速遣送低氣壓帶。風一起,烏云就像賽車一樣掠過城市。雨水仿佛以惡意的傾斜角度落下來。老天不時露一下臉,一小塊藍。然后天又黑了,塞納河仿佛變成一條黑色路面。巴黎的低地因為來自海洋的能量便又沸騰了,一時雷電大作,好似開啟了香檳酒瓶塞。然而,中歐地區(qū)典型的低氣壓——在喀爾巴阡山上的某個地方,形成中心——表現(xiàn)全然不一樣:它是抑制和憂郁的,你甚至可以說,帶有哲學氣的冷靜。云層幾乎一動不動。它們形狀各異,好像巨型的軟式飛艇,懸掛在克拉科夫中心市場的上空。光線在逐漸移動。紫色的光線漸漸淡去,讓位于黃色的反射光。太陽躲在柔軟的云層后,照亮了天與地各個不同的角落。有的云彩就像浮上水面的深海魚群,張大嘴在游動,仿佛對空氣的味道感到震驚。這種天氣,可以持續(xù)多日,造成中歐溫和的氣候。如果是在長久的審時度勢之后,下起雷暴雨,那表現(xiàn)就像有點口吃。沒有迅猛、果決的霹靂從天而降,天空發(fā)出一串冗長的雷聲,“啪啪啪”——沒有驚雷的爆炸,只有回聲。打雷也有它的分期付款計劃。
有時,我經(jīng)過公寓一樓敞開的窗戶,收音機正在播放埃維斯 普里斯利①或者他的同代人及后來者的歌曲,它們早在六十年代就非常流行,今天依然如此。偶然聽到的樂曲,讓我想起電吉他刺耳的聲音,我記得,那是在學校舞會和學生俱樂部里聽過的。電吉他原始、刺耳的聲音,就像草地上野雞的叫聲。電吉他時而憂郁傷感,時而完全相反,充滿病態(tài)的活力,使我們回想起一個潛在的、笛卡爾式的問題:是什么讓身體和靈魂結(jié)合在一起?
美麗、迷人的克拉科夫。初創(chuàng)者稱其為我們星球上偉大的圣地之一。他們說,在它的城堡山,隱藏著一塊無比珍貴的寶石,一塊護身符,具有神奇的魔力,能使城市免遭災難——盡管理性迫使我們承認,城市從不缺少災難。那寶石的內(nèi)置恒溫調(diào)節(jié)器也許出故障了,它長期屈服于一個灰暗的獨裁統(tǒng)治。
作家的誕生:一個在天主教信仰里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常會體驗到一種令人眩暈的啟示。在他祈禱時,他會突然意識到,他不必重復那些印在祈禱書上的詞句。他可以發(fā)明自己的祈禱;他可以編寫自己的祈禱詞。
我可以寫一本導游手冊,關(guān)于這個城市,這座淪落的城市。街道接著街道,房子連著房子,教堂挨著教堂。這個建筑里發(fā)生了什么,誰在里面被出賣,被誰出賣,誰在街角等過誰?為什么那個人從未出現(xiàn)?我甚至可以就這樣的場合,做出評判,并譴責某個具體的事實,責備某些人。我不會缺少材料;如果需要,我可以徑直去檔案館,翻閱積滿灰塵的文件夾,找到妥協(xié)的文件。我會是一個熱心、不受干擾的控告者。
但是,當我想到過去的歲月,當我描寫這個城市,看見它的居民,擁擠在街道和廣場上的過路者,急匆匆地行走或只是簡單地散步,在最后一刻跳上移動的有軌電車,或者在和煦四月的一天,懶洋洋地躺在普蘭蒂公園的長椅上,我看見自己就在他們中間。我也在那里。在集市廣場,在弗洛利安斯卡街,在德盧伽街;在那所古老大學的演講廳,在本地一家期刊的編輯部;我前去看戲,看電影(最經(jīng)常,是看電影,在那里好像享有治外法權(quán),仿佛一個舒適的柏拉圖式洞穴,最便宜的旅行社就在附近,他們可以根據(jù)你口袋里金錢數(shù)量的變化,縮短世界旅行計劃),跟姑娘約會,賺錢謀生(只是勉強)。我生活在這城市,在那時的制度下;我跳上電車——只要它們不是開得太快。我寫詩和小說,開始出書,并且焦急地等待評論。我寫文章評論其他人的書。(年輕作家總是表現(xiàn)得像革命政府倉促任命的檢察官,恨不得趕快給老一輩德高望重的作家一個應得的藏身之處,因為他們各種幾近犯罪的錯誤和歪曲性寫作。他們這么做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鉆進檢察官的長袍,比待在被告席上,更容易熬過文學青年的嘗試期。)
在六十年代,和稍后的七十年代,我完成了我的學業(yè)(并非沒有遺憾),不管怎樣吧,我得以獨立生活,我是幸運的:我沒有被審判,沒被投進監(jiān)獄,未被秘密警察騷擾,而且,即便我全身心地投入反對運動,我總共只在警察局待過一小時。我生活著,周復一周,月復一月,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妥協(xié)。如今,那個年代已經(jīng)結(jié)束,那樣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我希望,是永遠過去了——開始,那些看上去顯而易見的事情,雖然沒有明說,忽然之間變得難以理解。在那個時期的極權(quán)主義陰影下,我們可愛的城市到底如何?它是怎樣幸存下來的?什么是短暫的,什么又是永久的?什么還在經(jīng)受,什么又已經(jīng)永遠過去了?城市沒有給它墳墓,但是,有遺忘。什么是可愛的,什么又是令人厭惡的?有些詩歌和圖畫將會留下來,但是誰能喚醒那樣的時刻?
兩個智者曾經(jīng)相遇在一片林間空地。他們談到工人的貧困、沒有靈魂的文明、耗盡內(nèi)在生命的悲慘命運、宗教情感的衰弱。他們達成了完美的一致:其中一人說話時,另一個也會那么想、那么說。一個沉默時,另一個也會沉默。他們譴責應該被譴責的,以及一切嚴重的情況,他們暗自歡喜,在這可怕、空虛的世界,他們不是獨自一人。前者擁有后者,后者擁有前者。
最初的分歧出現(xiàn)在一個晚上,太陽落山后,他們依依不舍地告別,并安排次日的計劃。我要去沙漠,第一個智者說。我將禁食、冥想、一腳踢開這個世界,獨自閱讀經(jīng)典。
我將動身去安提俄克①。第二個智者說,我要去見人,努力使他們接受我的——我們的——觀點,我將思考、寫作、發(fā)表文章并出版書籍,也許有一天,有人會讀到它們,也許會有人相信,并改變他的生活方式。第一個智者看著他,一點不掩飾內(nèi)心的嘲笑和蔑視,消失在黑夜里。
萊欽斯基教授似乎從未到過奧斯維辛集中營,就像有些學生私下小聲嘀咕的。但他也不缺乏悲傷的原因,很顯然,他失去了早年一起生活的可愛妻子。他失去了偉大的朋友斯坦尼斯瓦 伊格納齊 維特凱維奇。他失去了財富,失去了整個友誼和思想的世界;他在戰(zhàn)后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在一個軍營般沉悶的國家。他失去了青春。
我不能寫下關(guān)于克拉科夫的歷史,盡管它的人民和想法、樹和墻、懦弱和勇氣、自由和雨水都與我息息相關(guān)。還有思想,它們與我們的身體緊緊聯(lián)系著,并在不知不覺之間改變我們。時代精神雕刻著我們的思想、嘲弄著我們的夢。我著迷于各種各樣的墻。我們居住其中的空間并不是中立的,它塑形了我們的存在。風景和景觀進入我們內(nèi)心最深處,不僅在我們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痕跡,也影響了我們?nèi)烁褡钌畹膶用?。那些天空灰蒙蒙的時刻,在一陣傾盆大雨過后,一無遮蔽地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一場安靜的大雪過后,也是如此。通過我們的感覺和身體,思想也許會加強雪的力量。它們附著在房屋的墻上。然后,房子和身體、感覺和思想一起消失。但是,我不能寫下關(guān)于克拉科夫的歷史,我只能試著再現(xiàn)一些時刻、地方和事件,一些我喜歡和崇敬的人,一些我鄙視的人。
我不是歷史學家,但我愿意有意識地、嚴肅地設(shè)定屬于文學的歷史記錄功能。我不想學習現(xiàn)代歷史學家樹立的榜樣,總的來說,他們是些沒有情感溫度的冷魚,一生都消耗在被征服的檔案里,然后寫一些缺乏同情心、丑陋、木頭似的、官僚語言的東西,其中,毫無詩歌的位置,語言單調(diào)如木虱、瑣碎如日報。我想要重返早期的傳統(tǒng),也許就是希臘人的傳統(tǒng),回到那個歷史學家-詩人的理想標準,如同一個親歷者,見識和經(jīng)歷過他所描寫的一切,或者,懂得利用生動的口頭歷史的傳統(tǒng),利用家族或部落的傳統(tǒng),不怕承擔義務(wù)和感情,而同時,他還懂得注重故事的真實性。事實上,我們正在見證一種文學的復興,它正是服務(wù)于上述那樣一個目的,但是,卻幾乎沒有人注意這樣一個問題:認真傾聽古典文學的傳統(tǒng)、作家們的日記、回憶錄、詩人的自傳,那種出于純粹的個人立場的歷史性的文學寫作,而不是如現(xiàn)在這樣,采取一個助教的立場、一個時髦方法論的奴隸的立場、一個國家雇傭人員的立場——隨時準備諂媚權(quán)力,取悅巴黎出產(chǎn)的流行的認識論。舉幾個例子?隨便說幾個: 埃德溫 繆爾②的自傳、切斯瓦夫 米沃什、約瑟夫 布羅茨基以及其他詩人的寫作,休伯特 巴特勒③、尼古拉 喬洛蒙蒂④的隨筆,約瑟夫 恰普斯基⑤、阿爾貝 加繆的筆記……茲比格涅夫 赫伯特、耶日 斯德姆坡夫斯基①、患有肺結(jié)核的博萊斯瓦夫 米辛斯基②所寫的札記。這些人,一律都拒絕說謊,他們急切地想要發(fā)現(xiàn)真相,面對詩歌和恐怖(我們這個世界的兩極)從不退縮,因為詩歌確乎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存在于某些事件、存在于那些罕見的時刻。同時,世界從來也不缺少恐怖。
那個認為可以自編祈禱詞、而并不總是需要一本祈禱書的男孩,隨著時間流逝也會懂得:教堂不是唯一可能發(fā)現(xiàn)神圣的地方。
維托爾德 貢布羅維奇對詩歌的攻擊,在我們這個世紀里,其程度還不算是最激烈的。貢布羅維奇的隨筆(《反對詩歌》),他的指控,更像是遵循著家庭內(nèi)部發(fā)生口角的路子:這位“散文里的詩人”,主要認為他的抒情兄弟在詩里壓縮了太多東西、給他們的甜點增加了太多的糖分。
貢布羅維奇的觀點,主要針對的是詩歌的內(nèi)容,而非它的本質(zhì)。是的,有些時期,詩歌似乎提供了過于豐富的可食之物(“太甜”)。那樣的時刻,我們準備接受和理解詩之激情的時刻卻很少出現(xiàn)。但是,在繪畫和音樂方面,情況也是一樣;只有電影在日常的基礎(chǔ)上,通過釋放我們平常的冷漠而一直吸引著我們。
英國清教徒史蒂文斯 葛森③在他的小冊子《罪惡的學?!防锉憩F(xiàn)得要激烈、激憤和原始得多。葛森認為詩人敗壞讀者大眾的道德,而且,事實上不比走鋼絲的演員和流浪藝人更好(而且我們都知道,我們從這些人那里期待獲得的是什么!)。葛森的攻擊——發(fā)生在十六世紀——肯定已經(jīng)被遺忘了,如果不是因為它促使另一位更有才華的作者起來反駁這種清教徒的指控。
這個才華橫溢的作家,當然就是菲利普 錫德尼④爵士。直到過早離世之前,他同時寫作詩歌和散文,而且他也是出類拔萃的詩歌捍衛(wèi)者之一:他的《為詩一辯》是英國文學的經(jīng)典。錫德尼為詩歌辯護、為富于靈感的詩歌辯護——靈感是來自上帝的禮物——詩歌出色的成就,使歷史和哲學二者黯然失色。錫德尼的論文在其身后于一五九五年出版,捍衛(wèi)了想象,并且強調(diào)了它乃是服務(wù)于善,而非惡的最終目的。
[《另一種美》(〔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著,李以亮譯),將于2017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