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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婭番

      2017-06-10 14:24:28羅南
      花城 2017年3期
      關鍵詞:母親

      羅南

      那時候我還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來到山邏街的。

      我看見她的時候都是在傍晚。那時候,陽光正從我家壩院一寸寸往屋后撤退,往山后撤退。我坐在門檻上,看幾個孩子打著赤膊,各自在腰間扎一根稻草,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練功夫。他們腆起肚子,使勁一鼓,腰間的稻草“嘭”地斷開,自以為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父親在屋里熬粥。黃燦燦的玉米粒被母親磨成粉末,此時,它們躺在簸箕里,等待和水相遇,和火相遇,最后變成一鍋黃燦燦的玉米粥填進我們一家人的肚子里。火塘的三腳架上架著一大鼎罐水,父親左手抓起一把玉米面,右手捏著一雙比平常長出三四倍的竹筷子。玉米面從父親左手縫飄飄灑灑緩慢落入鼎罐內(nèi),右手間的長竹筷歡快地沿著順時針方向不停均勻畫圓圈。沒干透的柴禾嗞嗞地吐出白沫,冒出的辛辣煙火熏得父親睜不開眼。父親左右手嫻熟配合,他瞇縫著眼,竹筷畫出的圓圈花朵一樣在鼎罐內(nèi)層層疊疊綻放。父親熬了半輩子粥,無須用眼,也知道左手右手什么時候該做什么。

      我聞見粥的味道,它們從第一戶人家的火塘上飄過來,從第二戶人家的火塘上飄過來,從每一戶人家的火塘上飄過來,聚到草垛上空挨挨擠擠,它們長久徘徊,凝滯不散,以至于很多年后,仍然不時浩浩蕩蕩撞入我夢里。

      一個孩子扯掉腰間的稻草,幾個縱身躍過一堆堆草垛,呼嘯著往家奔去。一群孩子很快作鳥獸散。

      我端起碗還沒來得及往嘴里送去的時候,她便出現(xiàn)了。是她的聲音。尖銳的、嘶啞的,帶著刃,像一柄厚實鋒利的尖刀,從我家大門長驅(qū)而入。母親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說:“婭番又罵街了?!?/p>

      我迅速起身往門外跑。我喜歡每一個婭番罵街的傍晚,那樣的傍晚就連空氣也流動著令人亢奮莫名的氣息。

      婭番拍著巴掌,啪啪地朝我家走來。我家大門臨著馬路,路呈丫字形,丫字的一點一撇一豎像三只無限延長的手和腳,各自伸向遙不知處的山外。路無盡頭,山邏街卻有盡頭。與路的丫不同,山邏街的丫是一個不會伸手伸腳的肥胖的丫。我家就在丫字一豎的末尾,那是街尾。婭番走到我家門前,一條街便也走完了,她折回身,啪啪地拍著巴掌又往街頭走去。街頭街尾,我們習慣上只特指丫字的一撇一豎,丫字的一點是機關所在地,那是我們陌生的地方,像是街驀然旁逸斜出的一個深淵,又像是突兀劈出的一條河,丫字的一點仿佛離我們千遠萬遠,我們從來沒想過要把它歸算成山邏街的一部分。

      山邏街的女子罵街,就是這樣拍著巴掌街頭街尾上下走動的。婭番不是山邏街的女子,至少在當時,她還算不上是山邏街的女子,可她罵街的樣子居然與山邏街的女子無異。

      婭番嘴里不停咒罵,我不知道她罵什么。那時候我還小,聽不懂漢話??蓩I番的憤怒是那么明顯,無須翻譯,每個人都看得見她內(nèi)心里燃燒的火焰。那些火焰掛在她嘴里沉甸甸的,像長而笨重的尾巴,跟隨她的步子,從街頭拖到街尾,又從街尾拖到街頭。

      婭番罵街的傍晚,幾乎整條街的人都站到家門口來了,長長的街道兩旁人聲竊竊,這些細碎的聲音匯聚到一起,像趕一場夜圩。不,是看戲,戲臺上有時候是婭番一個人,有時候是婭番和另一個女人。

      留在我記憶里的大多是婭番一個人。她目不斜視,始終不看路兩旁的人一眼。她的步子不急不緩,她的巴掌不急不緩,她的咒罵不急不緩,仿佛這一場罵,可以綿長到一生一世。是的,婭番不急,山邏街的人都不急,他們有的是時間。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山邏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時間。

      “唉,這個漢族女人呀?!贝笕藗冚p喟。他們低聲討論著婭番。我聽到婭番的劣跡,像一個見不得人的影子,在每一張嘴里鬼祟潛行。沒有人喜歡婭番。這個漢族女人在山邏街的出現(xiàn),像一個異物扎入人的眼球。

      幾乎從我第一次睜開眼,山邏街就是這個樣子。瘦長的丫字路,肥胖的丫字街,街頭街尾家家戶戶全都是沾親帶故的親戚,像一棵錯節(jié)盤根的老樹結出的果,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穿戴同樣的服飾。我們知道彼此——誰家最難以啟齒的丑事,或是誰身上某一道疤子的來歷。這些裸露的生活痕跡讓我們看著對方就像看著自己一樣踏實。

      多少時光的沉淀才堆積出一個山邏街?我不知道。我在史書上查找不到確切數(shù)據(jù)。我只知道在這片土地上,壯族人作為土著民族的驕傲。在漫長的時光里,這種驕傲滲進一輩輩壯族人的血液里,長成了一種氣質(zhì),一種氣勢,像地底盤纏的根,像石縫攀纏的根,這種氣質(zhì)氣勢從壯族人的目光里長出來,聲音里長出來,甚至從每一個細微的,就連壯族人本身也不曾覺察的動作神態(tài)里長出來。

      很多很多年了,山邏街一直是一座堡壘。這是壯族人的堡壘。一輩輩壯族人用目光和聲音,以及每一個細微的,就連壯族人本身也不曾覺察的動作神態(tài)堆砌而成的堡壘。它們曾經(jīng)堅固到頑固。那是一道界,橫亙在一種語言與另一種語言之間,在一種服飾與另一種服飾之間,或是,一種認同與另一種認同之間,無法觸摸無法言說卻真實存在的微妙的界。就像習慣高聳入云的云盤山在山邏街東頭天長地久的存在,我們都習慣這道界的存在。天長地久。在我之前,時間已經(jīng)漫長得讓人忘記起始,于是,當時光流轉(zhuǎn)到我降臨人世,一睜開眼,那道界便已存在很多很多年了。

      婭番在山邏街的出現(xiàn),是一個例外。或者說,是一個意外。那是因為一番和他的族人。

      就像一片林子總會有一棵最老最大的樹,一番的家族就是山邏街最老最大的樹;就像一棵大樹總會有最羸弱的枝,一番家就是他們家族最羸弱的枝。許多年前,一番的父親用八抬大轎娶回正室,生下幾個女兒后,又用八抬大轎娶回了偏室——然后,就有了一番。他當然不會想到,他小心翼翼地把香火傳遞到兒子這里,許多年后,他的兒子竟會連妻子也娶不上。命運就是這么神秘莫測,你永遠不知道他將在什么時候拐彎。山邏街的老人常說,人是三節(jié)草,不知哪節(jié)好。

      一番叫我姨婆。我不知道血緣的這根藤什么時候?qū)⑽业淖孑吅鸵环淖孑呥B在一起,也不知道這根藤在兩個姓氏之間拐了多少個彎,當生命傳遞到我和一番這輩時,我便成了一番的姨婆。

      我很小的時候,一番已是中年了。他常常披著一件褪了色的對襟褂子在大街上游蕩,他低著頭,漫不經(jīng)心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一顆顆小石子從他腳邊滾開,又在不遠處停下來,像是和他玩一個好玩的游戲。不踢小石子的時候,他就坐在街頭的粉攤前,端著一碗酒慢慢抿,早上我從街頭走過,就看到他坐在那里,下午我又從街頭走過,他仍然坐在那里。

      母親說,一番少年的時候,他的父親就病逝了。這個被百般寵愛的孩子,一直到家境敗落下來,仍然沒學會長大。兩個寡母撐不綠一枝樹椏,他們家無可奈何地一路枯萎下去。

      一枝樹椏枯萎不僅僅是樹椏的事,還是樹的事。從二十歲起,一番的族人就操心一番的婚事。山邏街的女子問遍了,鄰村的壯族女子問遍了,沒有人肯走進這個看不見未來的家。一番的年齡卻一路在奔跑,來不及細想,他便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一番的族人很著急,他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番這一脈斷了香火,這對整個家族來說是一種恥辱。他們四處打聽,找到了婭番。就這樣,這個漢族女人,背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走進了一個家族,走進了山邏街。

      婭番明顯異于山邏街。她更像一根來路不明的藤,從另一個未知的地界攀爬過來,爬到山邏街,竟也生根拔節(jié)了。

      我不知道婭番向山邏街攀爬過來時的細節(jié)。有關婭番與一番的那一場婚禮,很多年后我才從母親的嘴里一點點還原它最初的樣子。我只記得婭番的奶子,那雙巨大的奶子顫巍巍的,婭番走動的時候,它們就在婭番的衣襟下,不停地顫動。我的目光從四周圍紛繁的身影掠過,猛地落到那雙奶子上,再也掙扎不出來。我想起弟弟銜著母親奶頭的樣子。弟弟那時候也許是兩歲,也許是三歲,他的牙長全了,長而整齊的牙齒白森森的。他在家門外玩耍的時候,突然就會想起母親的奶,然后丟下玩伴,獨自跑回家去找母親。母親也許正在砍豬菜或剝玉米粒,弟弟一頭鉆進她懷里,掀起衣襟,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就咬在母親的奶頭上。

      母親白晃晃的奶被弟弟叼得老長,她伸手在弟弟屁股上拍了拍,笑罵他不知羞。母親的笑容很柔軟,奶的香甜的味道從她的衣襟下飄過我眼前,我迷戀這樣的味道,便用力吸了吸鼻子,偷偷將它裝進肚子里。我坐在門檻上安靜地看著他們,某一個恍惚,就會感覺到自己與眼前這兩個人的生分——我從來就不能像弟弟那樣賴在母親的懷里,因為母親會很不耐煩,她會把我從她的懷里推開,她的目光堅定而兇狠。這讓我疑心自己不是母親的孩子。事實上,我是母親的第七個孩子,這是一個注定不被重視的孤獨的數(shù)字。哥哥姐姐們?nèi)ド蠈W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弟弟叼著母親的奶頭撒嬌時,我仍然獨自一人坐在門檻上發(fā)呆?,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整個童年幾乎是沒有聲音的,我已經(jīng)習慣在內(nèi)心里,自己與自己對話,這讓我看起來像個傻瓜。山邏街的人提到我時,總會說:“喏,就是那個從早到晚坐在門檻上發(fā)呆的羅家傻丫頭呀。”

      仍然是一個傍晚,仍然是我獨自一人坐在門檻上發(fā)呆。婭番背著一捆山一樣高的柴禾從我家門前走過。她低著頭,長長的脖子使勁往外伸,那雙奶子藏在衣襟下,晃晃顫顫的,一直晃進我眼里。我想起大人們說的,婭番背著孩子干活的時候,如果孩子哭鬧得太厲害,婭番就撩起衣襟,直接把奶子往身后那么一甩,那孩子便噙著婭番的奶頭,停止了哭鬧??上В@樣的情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

      婭番走過我面前,一股濃郁的奶香跟著她的步子猛然朝我撲過來——婭番的奶竟然和我母親的奶是同一個味道呀!婭番仍然低著頭,她的聲音突然從山一樣高的柴禾下伸出來。婭番說:“姨婆,吃飯了沒?”婭番的聲音很猶豫,像是把一句話含在嘴里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明明就在舌尖,卻仍然不能確定要不要將它吐出來。婭番說的是壯話。婭番的壯話還沒養(yǎng)熟,疙疙瘩瘩地長著刺,她的每一個聲調(diào)都倔強地高高揚起,結束的時候,驟然落下,像一個硬物重重地砸在另一個硬物上。

      我吃了一驚,慌忙把頭埋進雙膝間——每當我慌亂無措時就會想著把自己藏起來——我沒想到這個漢族女人會跟我打招呼,更沒想到她竟然會說壯話——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人提起婭番會說壯話。我猜想,整個山邏街,應該只有我知道婭番會說壯話了。這個猜想讓我的心抑制不住撲撲地跳得厲害——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這是天大的秘密。等到一萬匹馬從我心頭跑過之后,我才又偷偷抬起頭來。我還想聽婭番說壯話——她聲音里的生硬和猶豫像一道曲折陌生的門,讓我忍不住想要進入偷窺。婭番卻低頭走遠了。我連忙站起來,拔腿跟在她身后,我多么希望婭番能聽到我的腳步聲,然后回過頭來跟我說話??墒?,一直跟到她家門口,婭番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尾隨在她身后的我。

      那晚,我獨自一人坐在婭番家敞開的大門門檻上,我聽見屋子里婭番和一番說話的聲音,婭番和她幾個孩子說話的聲音——又有小孩子哭鬧了,婭番會不會像傳說中的那樣,把奶子往身后一甩,讓孩子趴在她背上吃奶呢?婭番的聲音很響,像一張破布,鋪張得很大,試圖把一番的聲音蓋住,把孩子的哭聲蓋住。那些紛雜的聲音卻從破的洞里漏出來,以至于所有的聲音混攪在一起。我在婭番家的門檻上不知坐了多久,我覺得很困很困,我的上眼皮不時塌下來壓在下眼皮上,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自己被婭番抱起來,我的臉貼在她軟綿綿的大奶子上。

      一直到臨睡前,母親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母親的孩子實在太多,白天她顧不上清點,等到夜晚臨睡覺前,她才像清點歸圈的羊一樣清點她的孩子。那晚,一家人從街尾尋到街頭,最后,他們在婭番家找到了我,那時候我正蜷在婭番的懷里,貼著婭番碩大的奶子,睡得正熟。

      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會睡到婭番家去,他們無法探聽到那個木訥怯懦卻又敏感纖細的孩子的內(nèi)心。那年秋天,盡管我還沒到上學的年齡,母親還是讓我跟著哥哥姐姐們一起上學去了,她終究不放心她的孩子像夢游一樣睡到別人家去。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第五個姐姐坐到同一張書桌后。那個還沒來得及學會聽懂漢話的孩子,學著她姐姐的樣子,雙手平放,雙目專注。老師在課堂上說的那些陌生語言,每一句都像一條幽深的路,通向婭番背著柴禾走過她家門前的那個午后。

      那次以后,每次見到婭番,我心底都會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我與她達成了某種默契,或是,擁有了某種共同的秘密。只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仍然沒敢與婭番說話,這個迥異于山邏街的漢族女人,讓我感覺到很近,又很遠。

      我相信,婭番是真的記不起那些事了。

      很多年后,婭番老成了婆旺,她背著那個名字叫做旺的小孫子,站在我家門前和我母親聊天。旺趴在她背后睡覺,長長的涎水從他嘴角牽下來,弄濕她后背的衣服。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傳言,婭番往身后一甩奶子,她背在背上的孩子就能吃到她的奶。婭番的奶子仍然很大,肥鼓鼓地撐滿她的前襟。這雙奶子再也聞不出奶香了,倒是她的孫子,他還是吃奶的年齡,他的臉上胸前滿是他母親濃郁的奶香味。

      我又一次問起那些事,關于很多年前的那個屁或那口痰——我總是忍不住想要探聽更多的真相,它們隔著時光無數(shù)次撩撥我的內(nèi)心。婭番哈哈大笑,不承認自己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個屁或一口痰。幾十個年頭的時間覆蓋,那個屁或那口痰早就成了無法破解的懸案。誰知道呢,或許,正如婭番說的那樣,根本就沒有那個屁或那口痰存在。

      母親的記憶模糊而猶豫,她的細節(jié)已不甚清晰。母親說,那時還是生產(chǎn)隊,有一次收工回來,一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新媳婦婭番放了一個屁,屁的響聲突兀而放肆,四周圍的目光都被吸引而來。婭番卻渾然不覺,她的目光迎著這眾多的目光,像是這個屁跟她沒有絲毫關系。那時候,婭番多年輕呀,她扛著鋤頭的身姿依然輕盈,她邁開的步伐依然矯健。她看不見人群里一番的族人,他們臉色的變化,他們的目光長出刺,一根根扎到她身上。

      婭番的若無其事不僅讓族人不滿,全山邏街的人都很不滿,在他們看來,這是多么失禮的一件事呀,新媳婦婭番至少要裝出一副羞澀的樣子,以承認自己的不得體。

      有時候,母親的記憶里不是一個屁,而是一口痰。場景仍然是在生產(chǎn)隊時,仍然是一群人走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婭番隨口吐了一口痰。那口痰從婭番嘴里飛出來,正好落在一番家族的一個長輩面前。長輩勃然大怒,扯著婭番就要和她理論。在山邏街,如果你要羞辱一個人,你朝他吐一口痰比你當眾扇他一巴掌更叫他難受。一口痰有時候不是一口痰,而是恥辱。關乎尊嚴。婭番的痰無意間觸犯了長輩的尊嚴。

      之后的細節(jié),在母親的記憶里,愈來愈模糊。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無法梳理往事——有關婭番與一番家族的往事,像一團麻,不梳理的時候,以為它們是清晰的,等到想要去梳理時,才發(fā)現(xiàn)它們凌亂而糾結。母親說,婭番剛嫁來的時候,和其他壯族新媳婦一樣,每天起早,挑水,服侍長輩,似乎也沒什么可挑剔的,就是她的嗓門特別大,刺咧咧的,大老遠聽來,像是在吵架。

      我在母親的敘述里,看見新媳婦婭番穿越時光遠遠向我走來,她年輕壯實,大的臀,大的乳,大的手,大的腳,她的步伐有力,她的嗓門洪亮。每天清晨,她挑著水桶從空曠無人的丫字街走過,那時候,山邏街的人還沒有從睡夢里醒來。婭番踩落一路露珠,挑回一擔擔沉甸甸的水,她的身形晃動,擔子便也跟著晃晃悠悠。婭番努力像一個壯族媳婦的樣子走近山邏街。街對她陌生,她知道;街對她排斥,她也知道,她沒法知道的是,她將要面對的并不是一條街,而是千百年的時光沉淀。

      我不知道年輕的婭番如何從青澀變成強悍,或許,婭番的內(nèi)心里一直就住著另一個強悍的婭番?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未出生,距離我與婭番在未來的相遇還相隔著十來年的時光,等我長大到能記事時,我見到的已是后來那個強悍的婭番了。

      當然并不僅只是一個屁或一口痰,它還不至于讓一個人變成全族人的公敵,這些肯定不是嫌隙的全部,它們只是一道口子,讓雙方內(nèi)心洶涌的暗流找得到一個出口。

      有一些裂口是從內(nèi)往外斷裂的。事實上,一番族人和婭番的斷裂,早在千百年前就埋下了。千百年前,當山邏街出現(xiàn)第一個壯族人,第一個瑤族人,第一個漢族人,這樣的斷裂就開始了。這是歷史,也是命運。只是很多時候,我們并不關心那些。我們只關心眼前看到的。我們的眼前,是一番族人的蠻橫和憤怒,還有婭番的蠻橫和憤怒。這些蠻橫和憤怒和別人家所有的蠻橫和憤怒一樣,在山邏街無遮無攔。

      那時候我還小,看不見這些裂痕。每天放晚學,我和一群小孩子繞過街中心的大榕樹,從婭番家后門的小路走過?;丶业穆凡⒉唤?jīng)過這里,我們繞一個大彎只為看見婭番。婭番不同于山邏街的裝束,每一個細節(jié)都讓我們談論許久。我們笑話這些細節(jié),又好奇這些細節(jié)。婭番像一個謎,我們找不到謎底在哪里。大人們嘴里的婭番和我們看見的婭番,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兩個人。

      婭番家的豬臥在圈里閉目養(yǎng)神,我們的腳步聲還沒響到圈前,它們已立起身子,趴在圈門上亂哼亂叫。一番的母親坐在一張小矮凳上,用一個缺了一個大口子的舊鍋頭洗衣服。幾乎從我記事起,一番的母親就那么老了,她的臉上長滿皺紋,一道道深褶子,沿著臉的各處攀爬,然后再坍塌下來,變成一朵枯萎的花。一番母親眉頭緊蹙,永遠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她的目光似乎是空的,視線到達之處,一片茫然。她不是啞巴,可我從來沒聽見過她開口說話。她的眉眼里一點兒也看不出母親描述的當年的姨太太的清秀了。

      一番母親一身的黑,黑斜襟衣黑大腳褲黑頭巾黑布鞋。她似乎有洗不完的衣服,每天我放晚學走過她家后門,都看到她坐在一個黑漆漆的鍋頭前洗一堆黑漆漆的衣服,這個動作似乎是恒定的,多少年后,我憶起我的童年,她進入我記憶里的姿勢,都是坐在那個黑鍋頭前洗那堆永遠洗不完的黑衣服。

      婭番背著滿滿一背簍的紅薯藤走過來,她右肩往外一抖,背上的背簍和紅薯藤離開她的身子,準確無誤地跌落進墻角里。她彎腰抱起一抱紅薯藤丟進豬圈,豬們嘩地把前蹄收起,跳下地爭搶。婭番轉(zhuǎn)身鉆進屋里,出來的時候,手里提著滿滿一桶的豬食。

      婭番轉(zhuǎn)進轉(zhuǎn)出,她刺咧咧的聲音一路跟著她忙碌的步子。婭番在斥責一番的母親,她討厭她用爛鍋頭洗衣服,她覺得她在故意丟她的臉。婭番的聲音很尖利,每一句都像是咬著牙,惡狠狠地砸出來。我遠遠地站著,我感覺到我的心臟像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她被婭番的聲音震擊著,驚恐地蜷起小身子緊緊縮在我胸腔的某一處角落里。我害怕一切尖利的聲音,也害怕一切尖利的表情,它們像鞭子,抽打得我的心一顫一顫的。一番的母親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她空洞洞的目光一直粘在一鍋黑衣服里,仿佛她的世界,從來就沒有擠進婭番,也沒有擠進一群遠遠圍觀的小孩子。

      婭番蹲下來,不由分說,撈起鍋頭里的衣服,放到一個大盆里搓洗。她刺咧咧的聲音一路不間歇地跟過來。婭番一點兒也不在乎,那些尖利的聲音會把空氣割碎,把一番族人的心割碎。一番的母親僵坐在小木凳上發(fā)了好一陣呆,像是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是空的,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走進屋里去。她黑的身影消失在黑的屋子里很久很久,婭番的聲音仍然不依不饒地在空氣中亂竄。

      婭番說的是壯話。從婭番嘴里流出來的壯話剝?nèi)チ嗽鹊莫q豫和羞澀,她的壯話里仍然摻雜有大量的漢單詞,以至于每一個壯音節(jié)的發(fā)出,都生硬得像一個倔強的孩子。這些倔強的孩子從婭番嘴里跑出來卻是那么自然,時間將他們長成一種奇怪的姿勢,最后化成了婭番舌頭上的一部分。

      我有些遺憾,像看著一個專屬自己的秘密被別人知曉,從此后,婭番會說壯話的秘密,再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了。

      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喜歡發(fā)生在傍晚——那個時間點,白天上山干活的人回來了,晚飯吃過了,時間便大把大把地閑下來。閑下來的時間是用來生事的。

      那個傍晚,一番的族人圍堵在一番家。一群人,不知是十來個還是二十來個,男男女女,站滿一番家的堂屋,一直站到大門口來。我們小孩子聽到消息,興沖沖跑到一番家。是的,小孩子對熱鬧有著天生的敏感,就像山邏街的老人們常說的那樣,是紅螞蟻的鼻子,哪里有糖,哪里就有紅螞蟻。

      一番家我們太熟悉了,幾乎全山邏街的人家都得借用過他們家的碓。我就曾無數(shù)次跟隨母親去他家舂過米。碓安在側(cè)屋一角,母親的右手高高舉起,抓住從木梁上懸掛下來的繩子,她一腳踩在地上,一腳踩在碓尾上。母親踩碓的腳一使力,碓頭便抬起,一松力,碓頭便落下。唝隆咚,唝隆咚,周而復始,一粒粒谷子在碓窩里像跳舞的精靈上下翻躍。

      一番家有一個正大門,兩個小側(cè)門,三個門一字排開。門檻是又高又厚實的木方。我跟母親來舂米時,得先高高抬起一只腳,讓整個人跨騎在門檻上,再挪動屁股,讓跨出的腳碰地,再收進門檻外的另一只腳,這樣才進得了他們家的門。那晚,我們趕到一番家時,婭番正跨坐在門檻上,她披頭散發(fā),兩只手死死抱住門框不放。兩個年輕的婦女拉扯推搡著,罵罵咧咧地要將她趕出家門。一個老婦人走過來,按輩分,我得叫她表巴。她矮矮小小的個子,一雙小腳顛顛顫顫。那天,她動作出乎尋常的麻利,沖進房間,翻箱倒柜,很快把婭番的衣物胡亂打包,扔出大門外。婭番抓住門框,又哭又罵又踢又踹,就是死活不肯松手。

      表爺扒開人群走進來,他肅著臉。他是族里一言九鼎的人,山邏街的人像敬畏那個家族一樣敬畏他。表爺一言不發(fā)地走到婭番跟前,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婭番緊抱門框的手。婭番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到門檻上,幾個男男女女合力把婭番抬起,抬出大門,一直抬到街頭,扔下婭番,揚長而去。

      婭番獨自一人坐在地上又哭又罵。天不知不覺黑了下來,空蕩蕩的街頭,只剩下幾個小孩子圍看婭番笑話。月亮從山后爬上來,冷清清地掛在天上,一片厚云飄過來,它便隱進云里再也不出來了。一只螢火蟲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躥出來,低低地飛過眼前,綠幽幽的一點亮,在我們不遠處高高低低閃爍。一個小伙伴突然尖著嗓子喊,有鬼呀——一群孩子撒開腿,不要命地往家跑。我邊跑邊回頭,夜幕下,盤云山像一個捉摸不定的龐大怪物跟在我們身后,我們跑動,它跟著跑動;我們靜止,它便也跟著靜止。我想起素日里伯父常說的鬼,伯父說,有一種鬼,永遠不讓人看見他的臉,你越抬頭,他越長得高,高到云端里,橫豎就是不讓你看到他的臉?,F(xiàn)在,我也看不到云盤山的臉。它隱在黑暗中,鬼鬼祟祟的樣子。我越想越害怕,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zhàn),再看婭番,她蜷縮著身子,蜷成一個小小的黑影。黑夜將空間無限拉寬拉長,整個山邏街置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域里。婭番仍然在哭罵,她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像另一種薄如紙片的鬼,在空無一人的街頭踽踽獨行。

      那天后半夜,婭番回來了。她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一個人,走回了一番家。第二天,山邏街的人看見她背著背篼像往常一樣上山干活,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第二次,是在公社?!獙嶋H上,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公社了,原來的公社早改名為鎮(zhèn)人民政府,只是,山邏街的人仍然習慣叫公社。那天早上,一番的族人把婭番拉到公社——不到萬不得已,山邏街的人是不會去找公社的。再丑的家事都可以拿到大街上罵出來打出來,就是不能拿到衙門來。家事就是家事,要是家事變成了公事,那是一件很丟臉的事。

      我們小孩子趕到公社的時候,大院里已經(jīng)圍有很多人。一個壯年婦女抓著婭番手臂,另幾個婦女兩手叉腰,正憤怒地向圍觀的眾人列舉婭番的罪行。那時候我還小,婭番的眾多罪行我一個都沒能記住,我倒是清晰記得當時的場景——在我懵懂的小孩子眼里,那時候的山邏街只有畫面沒有故事。多年后,每當我回想起那個早上的公社大院,它留在我腦子里的形象仍然是一鍋架在火塘上燒滾的水,擁擠,翻騰,亢奮。

      婭番反唇相譏,她半邊身子受制動彈不了,便伸長脖子,揮舞著一只手臂。婭番的語言比婭番的動作還要凌亂,那些養(yǎng)不熟的壯話從她嘴里蹦出來,落進一堆圓潤豐滿的壯話里,輕微得像一根不知從什么地方偶爾飄過來的羽毛,可婭番的態(tài)度到底還是激怒了更多的人。一群婦女長長地伸出食指,罵咧咧地點戳到婭番的鼻尖上。一個女人一個陣營,一群女人一個陣營,就這樣食指戳過來戳過去地對罵。男人們什么都不說,他們袖手站在一旁,冷冷地盯著婭番,眼睛里迸射出的厭惡和憤怒足以殺死一百個婭番。

      一個男人從院子深處走過來。圍擁的人群自覺向兩邊退開,讓出一人多寬的空隙。我連忙往后縮了縮,把身子藏在大人們的身后。我害怕這個男人,他長著一張威嚴的臉——也真是奇怪,那時候的干部都喜歡長一張威嚴的臉。那是屬于山邏街丫字那一點上的臉,與我們這一撇一豎的臉有著天壤之別。

      表爺又站出來了,他永遠肅著一張臉。表爺鄭重其事地對干部說,他們這一姓決定不要這個目無尊長,不知禮數(shù)的漢族女人了。要求公社判一番與婭番脫離。

      干部的眼睛向鬧嚷嚷的人群掃來。那天早上,那雙眼睛就這樣威嚴地掃來掃去。所有的人都屏著呼吸等待,所有的人都以為,這一次,婭番離開山邏街是鐵板釘釘子的事了。

      似乎有一百年那么漫長,干部才把眼睛收回來,對一番的族人說:“你們說了不算,她男人說了才算?!?/p>

      眾人的眼睛立刻在人群里搜索一番。一番站在最后面,抱著手臂,像是在看別人的熱鬧,聽到干部點他的名,連忙把頭低下來。

      表巴走過去,把一番拉到干部面前,要他表態(tài)。一番撓頭羞澀地笑,被催急了,才低聲說:“我沒有說不要她呀,是他們不要她。”

      所有人的驚訝是毫不掩飾的,我聽到人群里有詫異聲,低低的,像水面掠過的疾風。當我抬眼看去的時候,便只剩下一番族人的驚愕,那些驚愕很快變成羞怒。原先指向婭番的指頭全部轉(zhuǎn)向一番,一番仍然低頭羞澀地笑,他不看族人,也不看婭番,他看自己的鞋尖。一番笑得心無芥蒂,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孩。族人的憤怒砸過來,落在他身上卻找不到半點回應,只好又原封不動地彈回去。眾人把眼睛轉(zhuǎn)向表爺。表爺一言不發(fā),他瞇縫著眼,望向高高的云盤山,良久,他收回目光,背起雙手,大步流星地從一番身邊走過,從眾人身邊走過。他沒看一番一眼,也沒看眾人一眼,他肅著的臉堅硬如鐵。

      有一天,山邏街突然鬧騰起來。有人悄無聲息地上了報紙。萬元戶。政府(不知道什么時候,山邏街的人又不習慣叫公社了。)敲鑼打鼓地把大紅獎狀送到那個人的家里,這個消息像巨浪一樣從街頭迅速打到街尾,扛著鋤頭像往常一樣上山侍弄土地的人愣了一下,這才驀然驚覺,山邏街的確不一樣了,有些人家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忙碌起來,他們放下鋤頭,從外地販來面條粉絲,夜晚窩在家里,一把把拆封,每把取出一小撮,再重新封合,變出更多的面條粉絲來,只等圩日的時候拿到街上賣??镐z頭的人心里頓時空落落的。父親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守在火塘邊,看著鼎罐里玉米粥翻出一朵又一朵金燦燦的花朵,右手的長竹筷卻久久沒有攪動一下。

      幾乎是一夜之間,從丫字路遙不知處的那頭來了許多外地人,他們開著一輛輛東風牌大貨車深夜?jié)撊肷竭壗?,連夜拉走一車車八角果——那些果樹生長在山山弄弄里已經(jīng)很多年了,山邏街的人從來不知道它們竟然那么值錢。還有一些外地人,他們賣老鼠藥賣狗皮膏藥,小喇叭的噪音將山邏街的圩日割切得支離破碎。這些面目模糊來路不明的人使得山邏街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喧鬧,山邏街的圩日味道卻寡淡了。

      第一個萬元戶出現(xiàn),接二連三的萬元戶出現(xiàn)。目不暇接地變化讓山邏街的人失去了驚詫的興趣。仿佛山邏街從來就是這個樣子,鬧騰的、忙碌的、浮躁的,像潮水一般快速往前奔流。很多事不再有人提起,很多事不再有人記起。

      很久沒聽到婭番罵街,山邏街的人說,婭番忙著“謀”錢去了。“謀”是壯話。我曾試圖在漢話里找一個詞,能準確表達出“謀”的意思,這么多年過去,我一直沒找到。它似乎是貪,似乎是拼,卻比貪比拼都更規(guī)矩更兇狠。有一天,我坐在家門前,看著婭番從一輛貨車上卸下一袋水泥扛在肩上,她側(cè)低著頭,她的肩上搭著一塊破布,水泥粉末在她周圍揚起,她置身在灰撲撲的塵霧中。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壯話里的“謀”在漢語里無法尋找,它只屬于流淌在暗處的河,需要遁進時光里,在歲月最隱秘最疼痛的地方,才有可能觸摸到它的影子。

      那時候的山邏街像一只極度饑餓的獸,每天張開大口,源源不斷吞咽山外來物,吃的穿的用的,特別是鋼筋水泥——似乎突然之間,山邏街的人再也不能忍受居住了幾個世紀的吊腳樓了,那些木板,再輕的步子走過,也會疼痛般吱呀亂響。

      載滿貨物的大車從遙不知處的遠處駛來,經(jīng)過我家門前時便長長地按下車鳴,叭——叭——叭——婭番從家里跑出來,她邊跑邊揚手,那塊破布就像一雙輕盈的翅膀飛落到她肩上,她飛快地在胸前打了個結,破布就牢實地長在她身上。待到這一系列動作完成,人也已跑到車前了。轉(zhuǎn)身,把后背遞到車倉前,有人把一袋水泥重重地壓在她肩上——山邏街的人把這行業(yè)叫“下車”。在山邏街人的眼里,“下車”是低賤的,只有像我父親這樣沒有能力又需要養(yǎng)活八個孩子的人,才會去 “下車”。

      從丫字路一點一撇一豎延伸而去的遙不知處的那頭像一個謎。小時候,我坐在門檻上發(fā)呆,我的眼睛沿著家門前的路慢慢伸向遠方,路在山的拐角處消失,又在山的拐角處出現(xiàn),最后消失無影蹤,我知道路還在,它伸進更多的山背后,伸進我視線無法到達的地方。父親說,路的遠處是凌云縣城,再遠處是百色,再遠處是南寧,再遠處是北京。我想象那么多的遠處,怎么也想象不出它們的樣子。那些外地人從那么多遠處而來,他們的語言和眼神像一條長長的藤,從謎一樣遙遠的地方懸掛下來,蠱惑著山邏街的人拼命去攀爬。

      山邏街寧靜的時候,我在童年;山邏街鬧騰的時候,我在少年。有一天,少年的我背上行囊,離開父母去到遠處求學,我從不曾想過,我的雙腳踏上第一個遠處,生活便像多米諾骨牌,我被裹挾著,再也無法停止腳步。我像一棵斜長的樹,根還留在山邏街,枝椏卻全部斜伸到遠處去。我像候鳥一樣往返,在山邏街與遠處之間奔波。在往與返的間隙里,山邏街的人和事,便只剩下一個個零碎的片段。

      我遺忘了婭番。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婆旺了。她背著孫子,閑閑地從我家門前走過,旺在她的背上生氣地彈踢著小肥腳。婭番弓著背,她的身子努力往前傾,好給不安分的孫子保持一個最安全的坡度。一番背著手跟在后面,他一直在笑,不知道是笑孫子的耍賴還是笑婭番的無奈,或是,兩者都不是,他只是沒來由地想笑,于是便笑了。

      婭番細聲慢氣地哄著孫子,抬頭看到我和母親,便笑著跟我們打招呼。婭番的壯話到底無法圓潤,它像城里被移栽的大樹,剪去了枝葉和高度,然后長成了另一種樣子,存活下來,變成山邏街的一部分。母親笑著應答,伸手逗她背上的小男孩,婭番便停下來,和我們說起她的兒子孫子。婭番薄薄的嘴唇快速張合,細碎的唾沫飛濺到我臉上,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個傍晚,婭番拍著巴掌,街頭街尾地上下走動,她的憤怒曾經(jīng)燃燒了無數(shù)個山邏街的夜晚。眼前的婭番是柔軟的。

      從婭番到婆旺,中間有一大段時光被我錯過了。在我遠離山邏街的時候,山邏街的時光便是斷裂的。這些錯過的時光,有些在母親的敘述里縫合了,有些就這么敞開著,留下一個巨大的時間的黑洞。

      母親說,當年,婭番嫁過來的時候是從側(cè)門進來的。我想起一番家一字排開的三個門,寬大的正大門,矮小的側(cè)門。新嫁娘的婭番低著頭,努力抬起高高的腳,跨過門檻,跨進那個堡壘一樣的山邏街。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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