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凡
摘要:作為一位與中國有著深厚文化與歷史淵源的法國詩人和作家,維克多·謝閣蘭的作品中經(jīng)常充滿著中國文化的底蘊,其作品也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彰顯出獨特的新意與張力。他的詩集《碑》由六部分組成,分別是南面之碑、北面之碑、東面之碑、西面之碑、路邊之碑和中央之碑。《短暫的碑》是“東面之碑”中的一首。本文將以《短暫的碑》為例,發(fā)掘謝閣蘭在創(chuàng)作中的詩學傾向和永恒之思。
關(guān)鍵詞:謝閣蘭;《短暫的碑》;詩學;永恒
法國詩人、作家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的詩集《碑》由六部分組成,分別是南面之碑、北面之碑、東面之碑、西面之碑、路邊之碑和中央之碑。這部詩集的獨特性在于,它不但被書寫于和付梓于中國,而且成書于1912年溥儀退位、袁世凱成為大總統(tǒng)的背景之下。也正是在這部以珍本收藏為導向的出版物中,謝閣蘭第一次拋棄筆名,使用了他的真名。
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維克多·謝閣蘭這樣提及這部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均充滿東方古韻的詩集:“在我看來,碑的形式有可能成為一種新的文學樣式……即一篇短小的文字,它由一個長方形的框子包圍著,面對面地呈現(xiàn)給讀者?!闭缰x閣蘭所言,當詩句被黑色框型線條與其外部空間相分離時,這種對石碑形象的模仿所產(chǎn)生的莊嚴厚重之感,使整部詩集承載了超越其原有紙本厚度的深沉與永恒,彰顯出全新的詩學意義。
《碑》中有一類詩是“元詩”,即關(guān)于詩的詩。然而問題在于,既然詩人已經(jīng)將詩的形式與石碑相聯(lián)系,又為何要創(chuàng)作元詩呢?“東面之碑”中的《短暫的碑》一詩或可作為回答此問題的一個進路。
一
初讀《短暫的碑》的讀者很容易將注意力放到每首詩的右上角——用繁體中文寫就的題詞“云碑”。誠然,《碑》最引人注目的特點便是在全集六十四首詩右上角的那些繁體中文題詞。對于西方讀者而言,這些與拉丁字母迥然相異的書寫文字無疑會產(chǎn)生陌生化的美感,于是這類表達方式所具有的復雜而微妙的意旨功能便得以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碑》中之詩的題詞大多出自中國古籍,或為詩人自造,均為配合詩意而存在,起著暗示、反襯、總結(jié)等作用?!抖虝旱谋分械摹霸票倍直闶侵x閣蘭所自創(chuàng)?!半?yún)”的特性包含了“短暫”之意,“雲(yún)碑”便恰與題目“短暫的碑”相應。此外,這首詩的精妙之處還在于,“碑”的物理意義通常與“堅硬”、“沉重”與“永恒”相聯(lián)系,但謝閣蘭卻在題目中,將“碑”冠以“短暫”這一定語,在題詞中則將“碑”冠以“云”之特性,不禁引人思考其用意。
《短暫的碑》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的前兩節(jié)均以“此言”開頭,第一段接續(xù)“并不想”,第二段接續(xù)“十分愿意”,兩者既體現(xiàn)了詩歌語言的主體性,也暗示了這些詩句背后所隱藏的詩人“我”的情感。既然碑上之詩具有主體性,那么作為詩歌載體的碑,自然也被賦予了生命。詩人稱呼碑為“你”,與碑直接對話。
一旦詩歌被刻于碑上,便意味著將要迎來一次又一次的黎明,這種無限的循環(huán)指向了永恒。但是,作為人類靈性的體現(xiàn),詩歌若只是獲得了石碑那般無生命之息的永恒,能夠感受到的就只能是“乏味、丑陋、昏暗”。因此,相較于被鐫刻于石碑、以供“文學讀者”賞玩,便于“書法家”臨摹,這些詩句更愿意被說出。
那么它們希望被誰聽到呢?答案只有一個字,“她”,一個女性。
值得注意的是,謝閣蘭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受中國古典文化影響。來中國以前,他僅學習過一年漢語;來中國后,他則將心力放在了游歷、考古和讀書之中,因此我們在理解其詩意時,不可將中國古典傳統(tǒng)拋于腦后。在古代中國,唯有男性是“文學讀者”與“書法家”這些身份的合法持有者,女性在公開場合通常與詩書無緣。但在謝閣蘭這里,“此言”的言說對象唯有一位女性,且為了她,此寧可放棄留存百世的永恒。這正如莊子面對得以受奉于廟堂的死后榮耀,卻堅持選擇“曳尾于涂中”的生時自由。那么這樣一位女性到底是怎樣的形象呢?詩人在第二部分給出了答案。
二
在第二部分中,“她”成為了詩中的主角,與“文學讀者”眼中和“書法家”筆下的“詞句”不同,當這些詞句被她那“不斷變換、生動活潑”的眼睛所欣賞時,便從毫無生氣的碑中脫離,成為了有生命的靈動之物。
“她”與“我”之間關(guān)系通過對視而層層推進。起初是眉目傳情?!八蹦悄軌蛲断玛幱暗慕廾唤l(fā)人的猜想:“她”的形象是否為一個西方有著深陷的眼窩與濃密的睫毛女子?接著兩人有了唇齒相觸的親昵。詩人以“飽嘗親吻”來形容舌頭,以“印痕常在”來形容“牙齒”,很好地回應了上述問題——在中國古典審美觀中,經(jīng)典的女性形象常與“敦厚溫婉”、“唇紅齒白”、“櫻桃小嘴”相聯(lián)系,這顯然與詩句所塑造的熱烈、奔放的氣息相悖,而那女子“豐滿多肉”的嘴唇更是與傳統(tǒng)中國女性形象相距甚遠。由此我們便證實了第一節(jié)中的猜想:“她”應當是位西方女子。最后,“我”與“她”在文字的隱喻中交合。在中國現(xiàn)當代鄉(xiāng)土文學中,女子的雙乳常被視為秋日田埂邊麥垛的隱喻,詩句中的“莊稼”一詞既將中國元素融入詩作中,又暗指了在這場陰陽交合之中所實現(xiàn)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豐收。
由上述分析可知,雖然謝閣蘭這位在青年時代就受過尼采的超人哲學和蘭波的神秘主義詩學影響的法國詩人對中國歷史、石碑文化有著強烈的精神共鳴,也在作品中以各種形式和技巧呈現(xiàn)中國形象,但他的趣味和詩歌底蘊仍是西方式的。這實際上仍是象征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繼續(xù)。更準確地說,我們不妨認為謝閣蘭是在保持西方詩人的個性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吸收中國文化,讓西方與東方文化撞擊,噴發(fā)出奇異的火花,產(chǎn)生新詩學旨趣。
三
詩歌的情感在第三部分達到了高潮。“戀情”、“詩”、“禮物”、“欲望”,這些名詞層層疊加,一如馬致遠那首《天凈沙·秋思》將“古道”、“西風”、“瘦馬”并置所產(chǎn)生的強烈藝術(shù)效果那樣,體現(xiàn)了這“戀情”“跨越空間”時的迷狂。之所以說“跨越空間”,是因為在詩的第一部分中,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我”是隱藏于碑上詩句之下的存在,而詩歌來自人的靈性之光,是精神的物質(zhì)顯現(xiàn),因而 “我”可以被視為被禁錮于石碑之中的那充滿靈性之光的精神,而“她”則是外在于石碑的活生生的肉體生命。因此,“我”與“她”的戀情必然需要跨越一個“空間”——石碑。當二人終于相互交合,靈性詩句便得以掙脫石碑的禁錮,“跨越空間”,與“她”那充滿生命力的肉體相融合。此時,靈與肉終于不再分離。
新的問題再次出現(xiàn):石塊/石碑為什么是短暫的,甚至是脆弱的?就物理性質(zhì)而言,石塊的確是堅固且長存的,然而當它進入文學,進入詩歌,卻不得不因自身的死氣沉沉而變得容易被遺忘。它與第二部分中的“了解”、“沒有失去”、“熟悉”形成對比,表明消失在人的記憶中便意味著陌生、失去,乃至死亡,這些正是“短暫”與“脆弱”的具體表現(xiàn)。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那被銘刻于石碑上的詩句要極力“脫離”石塊代表所謂永恒,而投入到“她”所指向的生活:變幻無窮、充滿激情、靈動鮮活。
我們還需注意到詞性的變化?!巴度胨纳睢敝械摹吧睢笔敲~,而“生活在她的身邊”中的“生活”是動詞,這一從名詞到動詞的轉(zhuǎn)換,暗示了“此言”從僵死的石碑投入富有生命力的肉身的過程。這便是上述戀情的結(jié)局:對人性和情感的追求的戰(zhàn)勝了不朽和永生的誘惑。兩句之間的空行,則留給了讀者停頓和思考的時間,也寓意上述詩句從石碑到肉身這一空間轉(zhuǎn)換過程的神秘,以及詩句內(nèi)涵的自我豐富與蛻變。
總體而言,“東面之碑”篇章中的詩作多以愛情、青春為主題,但事實上,在愛情表面之下,謝閣蘭隱含了他東西交融的詩學觀念和在精神求索過程中所面臨的選擇:是死氣沉沉地永世留存還是轟轟烈烈地享受生命?在詩人看來,存在于后者中的生命因其飽滿青春活力與熱切情感,才是真正的永恒。
無可否認,就物理性質(zhì)而言,石碑足以肩負起“永恒”一詞,但惟有通過精神、情感等這些生命體驗介入,石碑才能與路邊棄石相異,成為真正為人們所銘記、而非僅僅存在于時間中的物體。詩句中的精神之靈與石碑之外的肉體相結(jié)合所達到的靈肉相契的狀態(tài),方可謂永恒。正如古今中外歷史中的愛情故事那般,它們或凄婉或幸福,再長久也只不過是一世罷了。然而雖舊人已逝,但這些愛情故事卻世代流傳下來,使得愛情成為文學史上一個始終不會過時的重要母題。
【參考文獻】
[1]維克多·謝閣蘭著.碑[M].秦海鷹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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