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今天的人算比較少的了”,國家博物館社會宣傳部講解員袁碩,帶著記者穿過由保安、武警和鐵馬組成的屏障,走進國博北面的一道小門,經過高懸《愚公移山》石浮雕的西大廳時,小聲說道。此時,三三兩兩的人群正在主入口經受安全檢查,長260米的南北長廊和將近30米的挑高,讓人顯得分外渺小。
2003年,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革命博物館,合并為國家博物館。次年國家博物館擴建,和對面的人民大會堂比起來,體量比例也更加和諧。作為維系國家認同、滿足政治想象的“權力場所”之一,國博的搜集、保管、研究和陳列功能,都旨在構建對民族國家群體有意義的“生活世界秩序”和集體性身份。
而國博講解員作為“權威知識的傳播者”,除了講解博物館的知識性物品,實際上還要提供關于人們生活世界秩序的知識。不過,以個性的魅力來重新召喚人們的知識渴望,完成國家的社會宣傳目的,袁碩是當下獨一無二的個例。
網名“河森堡”比真名袁碩的知名度要高不少。他敬仰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自甘降格“河”森堡,知乎10萬粉絲,新浪微博23萬粉絲;社交媒體上傳播的知識性內容和粉絲的數(shù)量級,已經令他可以和馬伯庸、“戰(zhàn)爭史研究”等大V“談笑風生”。
參加綜藝節(jié)目《一站到底》后,袁碩進入了主流觀眾的視野,一些節(jié)目剪輯正以“故意答錯”、“格斗型男”、“霸道總裁”的標題在網上大肆流傳—“表演型人格”也是袁碩能夠成為“網紅”的因素之一。他毫不諱言對張揚個性的渴望,“因為之前壓抑得太久了”。
“別叫我導游,我是國博講解員”
“我特別討厭別人叫我‘導游,這不是看不起導游,”袁碩說,“而是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兒?!闭驹谡箯d里的袁碩,其實怎么看都不像導游—一則歸功于國家博物館的漂亮制服,一則歸功于袁碩12年來的格斗訓練—如果在舊小說里,人們會為這個挺拔的小伙子的出現(xiàn)“暗暗喝一聲彩”。
相比導游講述“稗官野史”的工作,袁碩的社會宣傳工作則嚴肅得多—從《古代中國》到《復興之路》,從明清家具到威尼斯畫派,從瑪雅文明到現(xiàn)代主義藝術,從寶格麗珠寶展到新疆建設兵團專題展……這么多龐雜的內容,講解員必須要不停地準備、不停地背詞。
袁碩說,國博講解員在上崗之后,要掌握的第一個展覽就是《復興之路》。這個展覽主要講的是“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各民族各階層人民在屈辱苦難中奮起抗爭,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偉大歷程”。之前總書記就是在《復興之路》的展廳里做了有關“中國夢”的演講,所以這個展覽的政治性極強,對“詞”的掌握也最嚴格—甚至連“的、地、得”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不過,總是會有一些游客上來就大喊:“導游!這是什么玩意兒!你來給我說說!”這也不奇怪,袁碩沒“走紅”之前,社會上普遍都不清楚該如何稱呼這些博物館的講解員。袁碩說:“參加了電視節(jié)目后,許多同行給我發(fā)來了信息,說我‘為講解員爭臉了。”
“我是一個特別害怕尷尬的人”,袁碩說,在新西蘭游玩總是遇到熱情洋溢的當?shù)厝?,為了避免隔?00米開外就打招呼,便有意邊走邊玩手機,等走得近了再抬頭跟人問好。結果沒想到每走出幾百米,總有人來問候,愁得簡直沒辦法。
而講解員的尷尬卻是眾目睽睽之下的:“第一個是講得太糟糕了,觀眾不耐煩都走了。第二個是觀眾問你一個問題,可你答不上來?!睂擂芜^幾回,袁碩也總結出一套經驗:“熟悉講稿,但避免依賴講稿,更重要的是少說水詞兒,多說干貨?!?/p>
袁碩舉例:“比如講解一件青銅器,‘現(xiàn)在您看到的這件XX青銅爵,造型美觀大方,紋飾精致多樣,體態(tài)端莊,氣勢非凡,體現(xiàn)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偉大智慧,是我國青銅鑄造史上不可多得的藝術精品,這就是水詞兒,大伙兒一聽就惡心?!?/p>
“什么叫干貨呢?‘青銅不是單質,而是銅錫鉛三種金屬的合金。在殷商時還沒有酒精蒸餾技術,所以當時貴族會喝一種小米釀的米酒,米酒和含鉛的青銅器接觸后會產生一種甜味的醋酸鉛。殷商的甲骨文中記載了不少貴族曾經出現(xiàn)過頭疼,體弱,視力下降,無法生育等身體問題,這些都是類似鉛中毒的癥狀。因此有專家推測,殷商的貴族可能和羅馬貴族一樣也出現(xiàn)過嚴重的鉛中毒問題。這樣大家一般都聽得津津有味,覺得大有收獲?!?/p>
第二種尷尬比較致命。因為講解員在展廳里接二連三地回答不上觀眾的問題,那么觀眾就會開始懷疑講解員之后所有的話。袁碩的解決辦法是:“每周給自己一個主題,在一周的時間里,通過看書,刷紀錄片,聽專家講課,看論文等方式,盡可能多地了解這個主題所涉及的知識,當一周的時間到了以后,無論了解到什么程度,都轉向下一個主題。大主題可以安排兩周,超大主題可以安排三周。比如說長征這個主題可以安排一周的時間學習。CIA這個大主題可以安排兩周。二戰(zhàn)這個超大規(guī)模的主題可以安排三周?!?/p>
這種虔誠的、有規(guī)劃的學習,袁碩樂在其中。“我從小就爭強好勝”,袁碩回憶起來,初中就讀于“北京二中”、高中卻去了倒數(shù)的“二十五中”的經歷,讓他一直渴望擺脫與初中同學的落差?!澳鞘鞘裁礃拥牟罹嗄??二中高中部最好的班級叫‘清北班,學生半只腳踏進清華北大,二十五中最好的班級叫‘大本班,學生‘有機會上本科?!?/p>
因此,中考結束后袁碩就去學了格斗,“十幾年來中國跤、柔道、跆拳道都學了”,去年10月還在團結湖輕松擒住一名手機搶劫犯。練習格斗之于袁碩,多多少少也有自強、自律的意思。在國家博物館做講解員,袁碩也沒有忘記那種“影響的焦慮”,“北京二中的同學會發(fā)狀態(tài)說在國外和知名物理學家談笑風生,或者和歐洲著名鋼琴家親切握手,我不想只能發(fā)‘點擊測試按鈕看你是三國時期哪個武將這種東西”—“簡直是low到褲子都提不上了”。
“美好生活不能靠老一輩的經驗”
其實袁碩并不是國家博物館編制內的一員,首都師范大學畢業(yè)的他,簽的一直是“勞務派遣合同”—工資也不高。他笑談:“幾年前的一天,我的一個朋友帶上他的女朋友,和我一起吃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我的那個朋友就和我聊起各自的工作。他指著自己的女朋友說:‘你知道嗎?她現(xiàn)在是他們單位(游戲公司)的業(yè)務骨干,好幾個單位挖她,她現(xiàn)在隨便跳個槽,起薪最起碼這個數(shù)。 說完伸出5個手指頭在我臉前比劃。其實我那朋友想表達的意思是:起薪最起碼五位數(shù)。但是當時我看著他那5個手指頭,臉上頓時汗珠涔涔,青筋暴起。我說:‘什么?!五千?!我X?。?!那么多?!”
不過,倒不是因為錢,而是另一件事改變了他的想法。去年10月當街輕松制伏手機搶劫犯,手機的主人給國家博物館送來了錦旗和表揚信。袁碩領回錦旗,路上碰到了一位領導,領導大加贊賞,并問袁碩是哪個部門的,是不是新來的,袁碩答:“我在這兒5年了?!?/p>
“小時候我就經常從我的長輩和老師那兒聽到這么一套說辭:只要你踏踏實實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機會自然而然就會找上門來的。做人還是要低調,是金子就一定會發(fā)光。你認真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你的表現(xiàn)大家都會看在眼里的?!痹T道,“可是這兩年,接二連三的事兒告訴我,以上這些邏輯是錯的。事實上,就算你踏踏實實地做好自己的事情,機會也不會自己上門。你做人低調,很多人就是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認真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你的表現(xiàn)未必會被大家看在眼里?!?/p>
“我現(xiàn)在仔細想想,我的長輩和老師們之所以會迷信他們那套邏輯,是因為他們經歷過一個動蕩的時代,在他們的世界觀形成的時候,生活已經告訴了他們,引人注目是多么糟糕的一個主意??墒菚r代不同了,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背景音樂已經變了,在互聯(lián)網主宰一切的今天,建立人和人之間的鏈接,向公眾展示自己的價值不僅是非常正當?shù)模沂菢O有必要的?!?/p>
生于80年代、成長于90年代的袁碩,直言90年代是一個“百花齊放”的時代,“小神龍俱樂部”里的無數(shù)外國動畫片,《我愛我家》《甲方乙方》等影視劇,給了他幸福童年和價值資源。伴隨互聯(lián)網成長的他,承認自己在網上比較“嘚瑟”,但是當自己想通了“美好生活不能靠老一輩經驗等來”的道理,他立刻感覺整個人的生活有了明顯的改善:“就這個feel倍兒爽,爽爽爽爽!”
在朋友圈里推薦胡安·迪亞茲·卡納萊斯和胡安霍·瓜爾尼多的漫畫《黑貓偵探》,袁碩認為品位的小眾更重要?!拔乙部催^《火影忍者》,但我不會喜歡”,“漫畫的話我最喜歡季諾”,“如果有一天滿大街都喜歡季諾,那我也只好不喜歡了”。
“做人就是要真誠”,袁碩的眼神堅定。確實,他坦然地講述自己的尷尬、自己的野心,“我希望功成名就,但這個東西挺難量化的”。名聲、榮譽、鮮花、光環(huán),這個“85后”北京男孩兒照單全收,沒有遮遮掩掩,沒有閃爍其詞,全無市面上常見的虛偽矯飾。
“我是民族主義者”
“前不久,北京另外一家博物館的講解員(北京文博圈里的名人)來國博找我玩,我們倆講解員就坐在國博的咖啡廳里聊天,聊著聊著就開始變成訴苦,最后我們倆人都快抱頭痛哭了。說實話,當講解員真不容易,而我相信題主(知乎上提某個問題的人)也應該能感覺到,在講解員這個崗位上,越熱愛自己的工作就越覺得不容易,越熱愛自己的事業(yè)心里就越覺得委屈,我時常有一種抱著杠鈴游泳的感覺。我2011年7月入職,到今天已經5年多了,這5年里我數(shù)次覺得自己‘真堅持不下去了,有一次辭呈都打印出來了,后來想起我剛入職時立下的志愿:成為全國最優(yōu)秀博物館里最優(yōu)秀的講解員,我徘徊半天,又把辭呈撕了。”袁碩表示。
當“80后”一代進入社會和體制內時,很少有人會生出“如魚得水”的感覺;相反,像王蒙《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里的“小林”一樣,他們充滿了困惑、掙扎和求索。
而博物館較之其他單位又特殊了一些,其設置、發(fā)展、壯大的背后,是一長串關于民族國家和全球化發(fā)展的脈絡和肌理。具體到與天安門、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并列矗立在天安門廣場的國家博物館,它以物品的收藏和陳列來“記錄”民族群體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存在,以物品來源的疆域來“宣告”國家政治的版圖。雖然國家的基礎依靠法律和科層管理,但共同的祖先、語言、風俗、宗教、信仰,更有力地維系著國家內部的真正認同。
可以說,作為國博講解員的袁碩,他的表面工作是社會宣傳,講解具體的、各具差異的物品和展覽,厘清知識性和歷史性的內容,但他的內在工作,是民族主義的。和宗教類似,民族主義將器物的繁復、個人的渺小、生命的短暫,升華為集體的廣闊和永恒;純屬偶然的個人生活、物質存在,終將在集體的存在中獲得不朽的意義。而恰好,袁碩說:“我是一個民族主義者。”
起源、發(fā)展于“民族國家”意識的博物館,天生、內在就需要“民族主義者”,它一方面創(chuàng)造出民族記憶的共同想象,一方面得益于民族主義者不斷的創(chuàng)新和回顧。這也證明了意氣昂揚的“民族主義者”袁碩,為何能夠以“編外”的身份,忍住了一次次地放棄,為國家博物館帶來社會宣傳層面上前所未有的榮光。
所有博物館在人類歷史上的意義都是短暫的,但它確確實實為想象民族的永恒而存在。當袁碩再次走過每天要走無數(shù)次的西大廳,他轉過頭,看了看墻上的《愚公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