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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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毛先舒詩學主張及審美理想
藍 青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毛先舒系清初著名詩人、詩評家,他對明代諸派的詩學弊病進行了深刻反思,合其眾長,去其所短,建立起自己的詩學體系。毛先舒師古、求變以及崇尚雅正的詩學觀,均體現(xiàn)出為避明代詩學弊病所做出的努力,尤其是尚艷體、崇綺麗、推尊齊梁、晚唐,更是針對明代七子派之贗古、公安派之俚俗、竟陵派之枯寒所提出的新的詩學路徑。
清代;毛先舒;詩學
毛先舒(1614—1681)是清初著名詩人、詩評家,“西泠十子”之一?!拔縻鍪印币蛔鳌拔髁晔印?,是活躍在西湖畔的著名文學群體,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杭州詩壇的繁榮。杭州為明末清初詩壇重鎮(zhèn)之一,康熙后期詩學家張謙宜將它與歷下、竟陵、云間相提并論,稱其“各有盛時”[1]。清初杭州詩壇宗唐之風與“西泠十子”之倡導有密切關系,而在詩學理論方面,尤以毛先舒成就最為突出,其《詩辯坻》凡四卷,是清初重要的詩學論著。學界多視毛先舒詩學為明代七子派之沿襲,實際上,毛先舒詳辨包括七子派在內(nèi)的明代諸派詩學得失及原由,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的詩學體系。筆者即從毛先舒對明代詩學之反思出發(fā),論述其詩學主張及審美理想之所在。
明清之際的社會大動蕩、大變革,強烈地震撼著廣大士人的心靈,亦激發(fā)了學術思想上的全面反思。在社會思潮及學術思想的大轉(zhuǎn)變中,詩學思想也隨之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清初詩學家對明代詩學進行了深刻的反思,無論前后七子、公安派,抑或竟陵派,均受到清初詩學家不同程度的批判,清初詩學就是伴隨著對明代詩學流弊的反思建立起來的。以“幽情單緒、孤行靜寄”[2]為宗尚的竟陵派首當其沖,早在明末,陳子龍即對其發(fā)起猛烈抨擊,認為鐘惺、譚元春“居薦紳之位而為鄉(xiāng)鄙之音;立昌明之朝而作衰颯之語”,“以致海內(nèi)不學之小生,游光之緇素,侈然皆自以為能詩”[3]。明亡后,竟陵派更是成為眾矢之的,備受攻伐,其中尤以錢謙益之論最具代表性:
其所謂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獨君之冥語,如夢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國,浸淫三十余年,風移俗易,滔滔不返。余嘗論近代之詩,抉擿洗削,以凄聲寒魄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剝,以噍音促節(jié)為能,此兵象也。鬼氣幽,兵氣殺,著見于文章,而國運從之。……鐘、譚之類,豈亦《五行志》所謂“詩妖”者乎?[4]571
錢謙益認為詩歌與國運相連,并將竟陵派的“凄聲寒魄”目為導致明亡的一大原因。毛先舒對竟陵派深感不滿,認為竟陵派非但未能如其所述糾七子之弊,而且每況愈下:
王、李之弊,流為癡肥,鐘、譚克藥欲砭一時之疾,不虞久服更成中瘠耳。又其材識本嵬瑣,故不能云救,每變愈下。今之為二氏左右袒者,不足深辯。……今觀萬歷以后其詩文倍于古,濫于情,了無風格,只以韻題尖冷語作好而使人欣快,其將為君子耶?抑將為小人耶?故仆必謂隆、萬之交乃明文盛衰一大運會也,而國脈亦即因之,可不慎哉![5]728
毛先舒譏彈竟陵詩之孤僻幽冷、勢尖徑仄,并斥其為壞國運之“小人”,可見其對竟陵派態(tài)度之鄙夷。就當時詩壇整體而言,眾多詩學家如顧炎武、王夫之、宋琬、朱彝尊等皆將竟陵詩斥為亡國之音,可見毛先舒此言屬于清初詩學家的普遍傾向。然詳細深入地剝析竟陵之得失者,毛先舒當屬佼佼。其《詩辯坻》卷四專設《竟陵詩解駁議》一節(jié),列鐘、譚立說謬者三十三條,逐條指摘,其具體批評可概括為六點:一是指義淺率,展卷即通;二是持論儇侻,啟人狙智;三是矜巧片字,不貴閎整;四是但趣新雋,不原風格;五是前代矩矱,屏同椎輪,鞭辟淋漓,一往欲盡;六是高談性靈,嗤鄙追琢,各用我法,遑知古人。該文規(guī)模宏大,批駁甚細,于清初屬罕有。
毛先舒除對竟陵派痛加筆伐外,亦常取公安派并列斥之:
茍乖大雅,則彌變彌墮?!缣屏缰当?,袁中郎之佻侻,竟陵鐘、譚之纖猥,亦俱自謂能超象跡之外,不知呵佛未易,直枉入諸趣耳。[6]9-10
又曰:
萬歷后世風漸衰,人皆勇于爭名不肯讓。恥心既喪,瓦釜亂鳴,此臥子夫子所云“頹唐放筆遍布通都”者也,豈徒不自恥也。又且喜謗前輩,哂之不休,則其心又加喪焉。公安、竟陵益既肆口,后來者益甚。嗚呼!文章關國運,豈虛語哉?[7]818
將公安之輕佻簡單、竟陵之“纖猥”“肆口”視為亡國之源,一并嗤罵。毛先舒對公安派的不滿最主要還是在于其“信腕信口”[8],不循古法:
鄙人之論云:“詩以寫發(fā)性靈耳,值憂喜悲愉,宜縱懷吐辭,蘄快吾意,真詩乃見。若模擬標格,拘忌聲調(diào),則為古所域,性靈斯掩,幾亡詩矣?!庇璋甘钦f非也。[6]11
鄙人之論又云:“夫詩必自辟門戶,以成一家,倘蹈前轍,何由特立!”此又非也。[6]11
這里所說的“鄙人”之論,正是晚明公安派之論調(diào),認為古人之標格聲調(diào)會妨礙性靈的抒發(fā),這是毛先舒所不能接受的。毛先舒痛惡公安派,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俚俗:
初盛之后,似合有張、王俚俗一派,猶明中葉有袁中郎輩也。[6]49
予謂詩不貴險,卻自須深。元、白鄙俚,詎足為訓。借如《簫賦》在今,亦未易讀,詩索媼解,豈稱高唱![6]62
毛先舒于詩崇尚婉雅含蓄,而中唐元白詩派恰恰以俗為尚,務求淺求盡,繼承元、白的公安派亦追求“寧今寧俗”[9],且格調(diào)不高,有乖風雅,于是遭到了毛先舒的強烈批評。
清代四庫館臣認為毛先舒恪守七子派藩籬,稱其在《詩辯坻》中“上下千古所鑄金呼佛者,則惟一李攀龍焉”[10]。實際上,毛先舒對前后七子詩學弊病尤其是贗古之弊有著清醒的認識,并非如四庫館臣所言惟于鱗是尊。如云:
迨成、弘之際,李、何崛興,號稱復古,而中原數(shù)子,鱗集仰流,又因以雕潤辭華,恢閎典制,鴻篇縟彩,蓋斌斌焉。及其敝也,厖麗古事,汩沒胸情,以方幅啴緩為冠裳,以剟膚綴貌為風骨,剿說雷同,墜于浮濫,已運丁衰葉,執(zhí)值末會。[6]79
厲斥七子派句擬字模、刻意尺寸之擬古方式,尤其是因格調(diào)廢性情,更是得不償失。
再如清初“詩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從風”[11]的錢謙益,毛先舒亦有指瑕:
惠示《初學集》,邇?nèi)兆x之?!猎妱t胎宋、元之俗骨,牽詞、曲之卑調(diào),間作倔強,自抽機梭,而鄙語塵情,無可流覽,直可置諸不存。其書三十二本返上,聊附數(shù)語,以備余覽。[5]709
毛先舒認為錢謙益宗法宋、元,格調(diào)卑淺,內(nèi)容俚俗,且時有硬語,甚為粗厲。然而,對其詩一味抹煞,未免排擊過甚,有欠公允。毛先舒如此貶低錢謙益詩,主要在于錢謙益推崇宋、元,毛先舒對宋、元詩歌深惡痛絕,其鄙夷態(tài)度較明代復古派更甚。例如胡應麟《詩藪》對于宋、元詩雖多有指摘,然繼承王世貞“捃拾宜博”[12]的態(tài)度,對宋、元詩歌亦有所認可,此舉即遭到毛先舒之批評:
胡明瑞性騖多,故于宋、元詩俱評駁極詳。然眼中能容爾許塵物,即胸次可知,宜詩之不振矣。[6]63
《詩辯坻》評上古至明朝歷代詩歌,獨棄宋、元詩不談,足見毛先舒對宋、元詩歌態(tài)度之輕蔑。究其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是卑俗纖佻,內(nèi)容上殊乖風雅;二是以文字議論為詩,與比興含蓄的審美旨趣相違背?!对娹q坻》曰:
及宋世酷尚粗厲,元音競?cè)べC,蒙醉相扶,載胥及溺,四百年間,幾無詩焉。[6]79
《石鼓歌》全以文法為詩,大乖風雅。唐音云亡,宋響漸逗,斯不能無歸獄焉者。陋儒嘵嘵頌韓詩,亦震于其名耳。[6]23
毛先舒對宋、元詩全盤否定,所謂“宋人之詩傖,元人之詩巷”[6]58,雖不無偏激,然亦旨在力矯清初詩壇宗宋、元風尚之弊也。
毛先舒盤點明代詩學流弊,左黜前后七子“模擬蹈襲”,右叱公安、竟陵“有乖大雅”,同時對清初錢謙益所倡導的宗宋、元風尚著力抨擊,其目的無非在于棄其所短,合其所長,建立起新的審美理想。毛先舒云:
標格聲調(diào),古人以寫性靈之具也。由之斯中隱畢達,廢之則辭理自乖。夫古人之傳者,精于立言為多,取彼之精,以遇吾心,法由彼立,杼自我成,柯則不遠,彼我奚間?如此唱歌,又如音樂,高下徐疾,豫有定律,案節(jié)而奏,自足怡神,聞其音者,歌哭抃舞,有不知其然者,政以聲律節(jié)奏之妙耳。倘啟唇縱恣,戛擊任手,砰磅伊亞,自為起闋,奏之者無節(jié),則聆之者不欣,欲為性靈,其復得耶!離朱之察,不廢璣衡;夔、曠之聰,不斥琯律。雖法度為借資,實明聰之由人。藉物見智,神明逾新,標格聲調(diào),何以異此![6]12
昔者相如以賦為文,李、杜以詩為文,韓退之以文為詩,歐蘇諸公以記為賦,揆之作者,元非本色。然乃有酷愛之者,傳至于今不廢,何者?文字以精神所至為主,而格律不可盡拘也?!袢苏撐拿吭颇臣夷撑?,不知古人始即臨模,終期脫化,遺筌舍筏,掉臂孤行,盤薄之余,亦不知其所從出。初或未嘗無紛紛同異,久之論定,遂更尊之為家派耳。古來作者率如此,規(guī)規(guī)然奉一先生而株守之,不堪其苦矣。[5]738-739
就明代詩學而言,前后七子認為格調(diào)優(yōu)先于性情,特別講究法度格調(diào),然難脫蹈襲窠臼,其末流更是走上了“字剽句竊”“專以依傍臨摹為事”[13]的歧途。公安派則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信手而成、隨意而出,然而不少作品“戲謔嘲笑,間雜俚語”,過于率意而流于俗淺鄙俚,破壞了詩歌的藝術美感。鑒于復古派“舍情言法”與公安派“舍法言情”所產(chǎn)生的弊端,毛先舒認為性情與格調(diào)并不沖突,主張折衷“情”與“法”,合其兩長,具體做法可概括為十六個字:法由彼立,杼自我成,始即臨摹,終期脫化。
在師古方面,毛先舒針對擬古之弊,提出兩點意見。一是學古應先求其心。
欲學夫詩,先求其心,故歌之而可以觀志,弦之而可以見形。若夫內(nèi)無昭質(zhì)而郁暢菁華,胸本柴棘而放詞為高,斯如鎏黃火翠,茹藘練染,不能飾美,適足彰其為賤工也。[6]11
明代復古派之學古重在聲貌,“惟以模擬為工,尺尺寸寸,按古人之跡,務求肖似”[14];而毛先舒則強調(diào)精神內(nèi)涵,學詩先要“求心”,即提升內(nèi)在的人格修養(yǎng)。只有具備了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才能達到內(nèi)外兼美的狀態(tài)。
二是始于稽古,終于日新?!对娹q坻》曰:
抑有專求復古,不知通變,譬之書家,妙于臨摹,不自見筆,斯為弱手,未同盜俠。何則?亦猶孺子行步,定須提攜,離便僵仆。故孺子依人,不為盜力,博文依古,不為盜才。作者至此,勿忘自強,然而有充養(yǎng)之理,無助長之法也。[6]11
毛先舒認為,學習甚至模擬他人作品是詩人成長過程中的必要階段,就像練習書法,須由臨摹開始,然而等到融會貫通后,就必須求新求變,有所突破。學詩學書譬如孺子學習走路,需要大人提攜,否則就會摔倒,所以臨摹古人不能算作剽竊;待作者具備了一定基礎之后,便要自立自強,“學詩如學書,必先求其似,然后求其不必似,乃得”[6]67。毛先舒認為學習古人是必要的,但最終目的是脫離古人,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特征。
在性情方面,毛先舒針對公安派與竟陵派輕佻狹仄之弊,亦提出兩點意見。一是“思無邪”,即使情歸于正。
詩者,情為之也。然圣人于詩不治情而治思。何也?圣人無治情之學,而止有治思之學。蓋情與思皆從性中遞來者也。[5]661
公安派與竟陵派之所以分別走入俚俗輕佻與幽峭險僻,與其性情之偏離“雅正”有密切關系。毛先舒雖主張詩寫性靈,但他所謂的“情”,指的是經(jīng)過儒家思想規(guī)范過的“情”,與公安派所提倡的“俗化之情”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毛先舒站在傳統(tǒng)的儒家詩教立場上,主張“治思以正情”,“繩之削之,一歸于正”[5]661,以免詩歌在精神內(nèi)容上偏離正軌。
二是熟參古人之作。
豈謂不須讀書,卻不在填事;亦不謂不可學古文,卻不可去描摹字句章法;亦不是徑不用事、徑不許學古文法,只是臨文時須是掃而空之,不得有一卷書、一篇文橫著胸腹,聽其自來,聽其不來,聽其暗合古法,亦聽其不用古法。昔人所謂懸崖撒手、竿頭進步,豈是倚墻壁湊陳腐人所能超脫變化也。然方其讀書時又須極熟讀古人文,時又必須精心玩味他字法句法篇法,從之渾融湊泊,化裁臻微,及乎落筆,則一空其心而已??招恼?,神斯來集,此文章之祖也。[5]746
公安派主張“信腕信口”“寧今寧俗”,不甚注重讀書習古;竟陵派雖強調(diào)學習古人之精神,然而患“不讀書之病”,“學問不厚,故失之陋”[4]574。有鑒于此,毛先舒主張多讀書,熟參古人之文。然而,雖然平日要積累熟參,但胸中卻不可以存有法度,臨文之際要“一空其心”,這無疑吸收了《莊子》強調(diào)“集虛”與“解衣盤礴”的藝術精神。所謂“空心者,神斯來集”,猶《莊子》言“虛室生白,吉祥止止”,“鬼神將來舍”[15],將詩歌創(chuàng)作視為類似“大匠運斤”的過程,這亦是對明代復古派一味強調(diào)規(guī)矩法度之反撥。
毛先舒嘗曰:“常思文字須追蹤古人,又須脫去古人,不落剿襲。又非憑臆,不穿鑿矯強,而大能開新出奇?!盵7]805他將格調(diào)與性靈相統(tǒng)一,性靈要建立在學古的基礎上,而學古又必須有性靈作支撐,且要求變。毛先舒所言學古與明代復古派存在很大差異,所言性情與公安派及竟陵派之性情亦不相同,正是在反思明代各派詩學偏至基礎上,建構起了自己的詩學體系。
毛先舒汲取明代偏勝對立的各派詩學之長,去其所短,其格調(diào)與性靈統(tǒng)一、規(guī)情入正的詩學追求,明顯體現(xiàn)出向傳統(tǒng)儒家詩學回歸的傾向。這里必然要涉及“風雅”“正變”問題。
明清之際士人飽受戰(zhàn)火摧殘,如何表現(xiàn)所處的亂世,不同的詩家派別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清初不少詩學家極力推崇變風變雅,“亂世之音怨以怒”,“亡國之音哀以思”,以凄戾之音書寫亡國大哀,黃宗羲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他曾說:
向令風雅而不變,則詩之為道,狹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動鬼神乎?[16]
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元氣之在平時,昆侖旁薄,和聲順氣,發(fā)自廊廟,而鬯浹于幽遐,無所見奇。逮夫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蕩而出,擁勇郁遏,坌憤激訐,而后至文生焉。[17]
相較溫厚平和,黃宗羲無疑更看重“變風”“變雅”,這與其慷慨郁勃的激越情懷有著密切關系。毛先舒則更推崇溫柔敦厚,委婉含蓄,《詩辯坻》云:
曰:“論詩者多尚含蓄,惡訐露,然《鶉奔》《相鼠》《巧言》《巷伯》以及《板》《蕩》之篇,其指何絞而辭何迫,夫非《三百》之遺音耶?”曰:“是誠然已,抑予所論者文也,古經(jīng)之傳,豈能優(yōu)劣!倘就文而論之,知必不以訐露為工也?!酥疅o良,我以為君’,何如‘展如之人兮,邦之緩也’之婉而微矣。舉此一端,可觀其余已。且予所論近體也,非古也。律絕之體,旨歸醞藉,《選》體之善,妙于腴雅,歌行樂府,亦稍縱矣。倘有人焉,涉子、頑之兇,丁厲、幽之亂,而發(fā)為四言,予又烏能禁其絞且迫焉?且予所論者又正也,非變也。若子所舉是變風雅也,正則亡是已。故記曰:‘七介以相見,不然則已愨;三辭三讓而至,不然則已蹙。’故禮有儐詔,樂有相步,溫之至也。夫禮以坊淫主嚴,樂以導和主寬,而詩者樂之用也。主嚴者尚惡迫,而況導和之具,為樂之用者。是故含蓄者,詩之正也;訐露者,詩之變也。論者必衷夫正而后可通于變也。”[6]96-97
毛先舒崇尚雅正,將詩歌視為“溫柔敦厚之善物”[6]68,提倡溫厚和平之音,不喜“變風”“變雅”,認為即使心有怨刺,亦要表現(xiàn)得含蓄溫厚,不能凄戾訐露。再如其批評趙壹《刺世疾邪賦》、酈炎《見志詩》“憤氣俠中,無復詩人之致”[6]24,評蔡文姬“《悲憤詩》峻直,正與孟德《蒿里》《薤露》及孔文舉筆氣極似,此真東京末流筆也”[6]21。毛氏論詩以溫厚含蓄為標準,盡管推崇初、盛唐,貶抑宋、元,但對于盛唐詩中顯直率肆、有失溫雅含蓄者,亦毫不客氣地予以批評:
工部老而或失于俚,趙宋藉為帡幪;翰林逸而或流于滑,朔元拾為香草。[6]8
太白《公無渡河》,乃從堯、禹治水說起,迂癡有致,然筆墨率肆,無足取焉?!妒竦离y》等篇亦然,開后人惡道。[6]47
子美“文章有交神有道”,雖云深老,且起有勢,卻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6]50
李白、杜甫向來被尊為詩歌史的最高峰,尤其是杜甫,在清初更是成為詩歌審美理想之典范。毛先舒從溫厚含蓄出發(fā),批評李、杜詩中感情激烈、盡情抒發(fā)、表現(xiàn)顯直者,這樣的指責顯然有失公允,但恰恰透露出毛先舒尚雅正含蓄的詩學旨趣。
在清初詩壇,回歸儒家詩學傳統(tǒng)成為普遍趨勢。然而,毛先舒將詩歌史上備受非議的艷情詩納入“大雅”范圍,顯示出頗為卓異的詩學眼光?!对娹q坻》云:
世目情語為傷雅,動矜高蒼,此殆非真曉者。若《閑情》一賦,見擯昭明;“十五王昌”,取呵北海。聲響之徒,借為辭柄,總是未徹《風》《騷》源委耳。[6]7
傳統(tǒng)的儒家詩學往往將“雅”與“艷”對立起來,艷情詩自古以來備受非議?!堕e情賦》即被蕭統(tǒng)指摘為“白璧微瑕”,崔顥《王家少婦》“十五嫁王昌”之句則被李邕呵斥“小子無禮”。毛先舒則認為“艷”無礙“雅”,二者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可以并行不悖。艷情詩“實權輿于大雅”,并不會損害詩人的貞心高韻。毛先舒還上溯《詩經(jīng)》來證明艷情詩之合理性:
情語肇允,故原《三百》。大抵雍、岐篤貞,淇、洧煽淫,二者之中,仍判悰苦?!睹ヲ俊穯ⅰ巴倬敝矗毒G衣》開宮詞之始,此哀之緒也。漢宮蹋臂,征于“荇菜”,楊方《同聲》,亦本“弋雁”,此愉之端也。就茲二情,復有二體。其一專模情至,不假粉澤,搖魂洞魄,句短情多,始于“束薪”“芍藥”,衍于《九歌》,暢于《清商》,至填詞而極,此一派也。其一則鋪張衣被,刻畫眉頰,藻文雕句,寓志于辭,則始于《碩人》《偕老》,靡于《二招》,流于《白纻》,至元曲而極,此一派也。李唐作者,不一其途,最者右丞聯(lián)會真之韻,協(xié)律奏《惱公》之曲,栓校開西昆之制,承旨發(fā)無題之詠。飆流符會,余弄未湮,故格有秾纖,旨有正變。識乖揚榷,概云擯于大雅,則無乃拙目之嗤歟![6]36
《詩經(jīng)》作為儒家經(jīng)典,具有無上的權威性。從《詩經(jīng)》中尋找理論依據(jù),是明清詩學家廣泛使用的手段。毛先舒則述艷情詩自《詩經(jīng)》至后世的演變歷程,將其分為“專模情至、不假粉澤”與“鋪張衣被、藻文雕句”兩類,細繹其脈絡,使“艷”“雅”合一更具有說服性。
除肯定艷情詩外,毛先舒還特別崇尚文采華艷,《詩辯坻·總論》稱“質(zhì)直以撿括,文之以丹彩”[6]6,即將文采作為詩歌應該具備的要素之一。《詩客主論·三》即表明了毛先舒對“文”“質(zhì)”問題的看法:
詩出于《詩》,文出于《書》?!对姟访裤暼A,《書》每篤質(zhì)。是以論文或可右簡至而左菁華,談詩者亮無主空虛而客章采也。然古詩猶可,近體彌否,故韓、柳于詩格既非高,宋之諸賢益更俚下。[18]卷6
“文”與“質(zhì)”是中國古代詩學的重要議題,傳統(tǒng)的儒家審美價值系統(tǒng)向來對文辭綺麗頗為排斥。毛先舒雖強調(diào)文質(zhì)彬彬,但二者相較,顯然更傾向煉飾文采,詞藻華艷,甚至將詞采視為判斷詩歌質(zhì)量的一大標準。毛先舒摯友柴紹炳就曾批評其有過分追求華辭麗飾之嫌:“艷逸相高,務目新體,矯枉太甚,亦復是累?!盵19]
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既艷且綺者,莫過于齊梁陳與晚唐詩歌,而二者在明代均備受貶斥。復古派古體法漢魏,近體宗盛唐,明確將齊梁陳與晚唐置于宗法范疇之外。毛先舒從“艷不礙雅”與“煉飾文采”出發(fā),對齊梁陳及晚唐詩予以高度評價。他稱贊“梁陳綺麗”,其《雜體詩二十四首》“感于古人詩格皆以代隆庳,遂次其尤雅者,遠溯炎漢,近迄于明,凡得二十四人”,其中即選梁簡文帝《閨思》與江總《七夕》擬之。相較齊梁陳,毛先舒受晚唐詩浸潤更深,嘗曰:“錢、劉、韓、李之婉縟,豈無一長;庭筠、義山之艷藻,乃亦絕世?!盵18]卷5毛先舒充分肯定晚唐詩之綺麗。其《晚唱》一卷“皆摹李商隱、李賀、溫庭筠、韓偓四家之體,以別于初唐之格,故以‘晚’名焉”[20]。
毛先舒對于齊梁陳及晚唐艷體的推崇與其師陳子龍有著密切關系。陳子龍嘗曰:“至于齊梁之瞻篇,中晚之新構,偶有間出,無妨斐然?!盵21]以陳子龍為首的云間派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明代七子派崇尚漢魏盛唐、主雄壯的詩學觀,但在辭采上明顯更傾向于華艷,錢瞻百即曰:“云間七律,多從艷入?!盵22]毛先舒自稱嘗耽于陳子龍新撰,贊其艷詩“芳草多所誤”為“唐古雅辭”,“火照紗窗”乃“填詞妙境”,并宣稱“其于古調(diào)在離合之間,所為妙也。若居然工部,宛爾于鱗,則《浣花》《白雪》,曩編具是,安永是捧顰耶”[18]卷5,充分肯定陳子龍在文辭華艷上對七子派復古詩學的新變。
綜上,毛先舒對明代各派詩學進行了深刻的反思,揚長棄短,建立起自己的詩學體系,其師古、求變以及崇尚雅正的詩學觀均體現(xiàn)出為避明代詩學弊病所做出的努力,尤其是尚艷體、崇綺麗、推尊齊梁晚唐,更是針對明代七子派之贗古、公安派之俚俗、竟陵派之枯寒提出的新的詩學路徑。當然,清初推崇齊梁及晚唐者并非毛先舒一家,前面所提到的以陳子龍為首的云間派也是一個典型例子。又如清初虞山詩人群體對于齊梁及晚唐艷體的推崇,在清初詩壇亦頗為引人注目。海虞“二馮”即“尚于綺麗,以溫、李為范式”[23]。馮班(1602—1671)嘗曰,“看齊梁詩,看他學問源流、氣力精神,有遠過唐人處”[24],置齊梁于唐詩之上,較毛先舒有過之而無不及。馮班還一改前代斥齊梁及晚唐為衰變的觀點,將其視為盛世之始:
徐、庾為傾仄之文,至唐而變;景龍、云紀之際,颯颯乎盛世之音矣。溫、李之于晚唐,猶梁末之有徐、庾;而西昆諸君子則似唐之王、楊、盧、駱。杜子美論詩,有“江河萬古流”之言;歐陽永叔論詩,不言楊、劉之失而服其工,古之論文者其必有道也。蓋徐、庾、溫、李,其文繁縟而整麗,使去其傾仄,加以淳厚,則變?yōu)槭⑹乐?。文章風氣,其開也有漸為世道盛衰之征,君子于此,有前知之道焉。[23]
齊梁及晚唐詩因其綺艷,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一直備受道德指責。馮班卻從審美角度,將齊梁及晚唐視為開盛世風氣之先,極大地提升了二者的地位。與馮班相較而言,毛先舒認為,“漢武《秋風》之悲,不害其雄主;隋煬典制之作,無救于亡國”[6]26,至多是從切斷詩歌與政治之聯(lián)系的角度來為綺艷之詞開脫。毛先舒所言尚為平允,而馮班之言未免有過分抬高之嫌。總之,毛先舒以其詩學理論與實際創(chuàng)作,與這些詩學家一道,共同促進了齊梁及晚唐詩風在清初的流行,應當在清初詩學史上占有一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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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袁 茹)
2017-04-18
藍 青,女,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I2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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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4-00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