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蕓
(香港理工大學,香港 999077)
“操縱理論”視角下林譯小說研究
丁蕓
(香港理工大學,香港 999077)
林譯小說生于中國處于巨變的時期,迎合了時代需求,并對中國的文學及社會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從安德烈·勒費弗爾的操縱理論出發(fā),認為操縱林譯小說有兩點重要因素:意識形態(tài)以及目的語詩學。通過對這兩個因素的分析,從宏觀角度上闡釋了林紓采取翻譯策略的必然性及合理性。
林譯小說;操縱;改寫;意識形態(tài);詩學
在中國文化的變革史中,一個不得不提到的名字是林紓(1852—1924)。無論在文學史、翻譯史、思想史以及文化史上的著作,繞過林紓不論,勢必殘缺不全。林紓開始翻譯西方小說時,中國正值國門被列強打開,被迫西化的時代。但是這一時期,是否譯界慘淡,唯林紓一枝獨秀呢?實際上,晚清時期,每年新譯之小說,殆逾千種以外,但林紓在這樣的情況下脫穎而出[1],達到“中國人見所未見”的成就[2],不得不說是少有的成就。
本文是對林譯小說的研究,簡要回顧了安德烈·勒夫費爾(Andrew Lefevere)的操縱理論,從意識形態(tài)和目的語詩學的角度對林譯小說進行分析。林紓采取的翻譯策略,受到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語詩學以及作者本人目的影響,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
20世紀70年代,翻譯研究被邏輯證實主義所主導,其特點為研究文學如同分析物質(zhì)原理,例如語言科學,語法學,講究的是從微觀分析翻譯行為。安德烈·勒費弗爾認為,這樣的單子式的研究方法,不僅不能促進文學翻譯理論知識的發(fā)展,反而妨礙了描述翻譯理論的形成[3]。因此,勒費弗爾倡導實現(xiàn)方法論上的徹底轉(zhuǎn)變,開啟了宏觀研究翻譯行為的先河。勒夫費爾對于翻譯理論的貢獻主要集中于翻譯的操縱理論以及提出影響翻譯文本最后形成的關(guān)鍵因素,即權(quán)利、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
關(guān)于改寫的特點,勒夫費爾有如下的敘述:
當然,翻譯是對原文文本的改寫。所有改寫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反映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和詩學。通過操縱文學,改寫在特定的社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而起作用。改寫就是操縱,它以行使權(quán)利的形式出現(xiàn)。從積極的方面來看,改寫有助于某種文學和社會的進化。改寫可以引入新的概念、新的風格、新的手法。翻譯的歷史也就是文學革新的歷史,是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施加影響的歷史[4]。
由此可知,勒夫費爾認為,翻譯就是一種改寫,改寫即為操縱。在改寫的過程中,譯者受到的制約因素很多,在此重點討論兩點,如下圖所示。
制約改寫的因素 切入點 原因意識形態(tài) 政治、社會效果及影響譯文需符合主流階級意志目的語詩學 技術(shù)層面 必須遵從目的語的式樣和風格
其中,意識形態(tài)對于譯者、翻譯策略和目的語文化,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并主要體現(xiàn)在文化教育方面。單就從階級這個角度來說,關(guān)系如下圖所示:
統(tǒng)治階級 非統(tǒng)治階級地位 文化霸權(quán) 被施加壓力的一方表現(xiàn)將符合自身立意的社會意義闡釋稱社會認可的“公意”接受“公意”,從屬或邊緣集團不同程度抵制。
歷史上,這類例證不勝枚舉。例如明朝宋應星所著 《天工開物》,因不符合清朝統(tǒng)治者的思想,而沒有被編入《四庫全書》。導致在清朝三百年的統(tǒng)治時期,中國人竟不知這本書的存在,直到在別的國家發(fā)現(xiàn)《天工開物》的翻譯版本,并在法國國家圖書館發(fā)現(xiàn)該書的明朝最初原刻本,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再例如中國解放后,馬克思主義意識成為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后,翻譯家、出版社、媒介等都將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得講話》中提出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shù)標準第二”的文藝批評作為座右銘。
勒夫費爾的改寫理論在意識形態(tài)以及詩學方面作出了重大貢獻,但他同樣沒有忽視在改寫中長久被人忽視的贊助人系統(tǒng)所起到的作用。勒夫費爾對贊助人下的定義是 “有權(quán)勢的人或機構(gòu),能促進或阻礙文字閱讀、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改寫”[5]。
毋庸置疑,世界歷史上的很多翻譯,如果沒有贊助人系統(tǒng)的支持,恐怕無法完成。從遠的說,例如中國從漢代到唐宋的佛經(jīng)翻譯,一直沒有離開官方的贊助。就近的說,20世紀50年代初,隨著我國與大批蘇聯(lián)專家展開合作,引進蘇聯(lián)技術(shù),翻譯了大量俄文資料。如此規(guī)模的翻譯,非國家之力不可得。
最后,筆者認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同時期即使對同一文本的翻譯都會有所不同。因為不論是意識形態(tài),譯者,贊助人,還是目的語詩學,都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比如《圣經(jīng)》的翻譯,在各個時期,不同國家,經(jīng)過十個多世紀的歲月,已經(jīng)有多達上千本不同的譯本。通過研究這些譯本,人們或許可以管窺及推測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及目的語詩學等因素。那么,由于多方面因素的合力影響,可以從宏觀方面分析出一部文學作品的翻譯策略的合理性及必然性。接下來通過對林紓所譯小說的分析,將探討不同意識形態(tài)下及目的語詩學,譯者的翻譯策略選擇是否有其深層次的社會文化因素,這樣的選擇是否有其合理性及必然性,以及應如何看待這樣的變化。
2.1 鮮明的時代特點
1898年起,林紓開始翻譯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在此后十年內(nèi),林紓翻譯了大量西方小說。林紓所在的時代,1852至1924年,正是西方列強用武力打開中國大門的時期,清帝國滅亡前,清朝政府被迫與西方列強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因為戰(zhàn)敗,彼時的“天朝大國”被籠罩在亡國滅種的陰影中,為了應付列強,保護自己不再挨打,不得不學習西方的技術(shù)。但西洋技術(shù)在那時仍被認為時“末技”“夷務”“形而下”,直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光學技藝已經(jīng)遠遠不能滿足對外的交往。因此,張之洞在1989年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需要值得注意的是,西學雖然被承認有用,但是其價值仍在工具性,西方文學并未被提到與中學同等的地位上,因此此時翻譯的目的十分清楚:改良中國。西學的地位或價值為:可以補吾闕者用之[6]。
從中學與西學的文化側(cè)重點的方面來看,五四運動把中國文化帶進了一個新階段。五四運動之前,西學雖進入中國大門,但仍然無法與中學相比,中國為了擺脫弱肉強食的命運只是被迫接受西方文化,對其并未給予與中學的同等態(tài)度。五四運動之后,中國在整個思想體系以及文化取向上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性的變化。換言之,五四運動開啟了一個激進的時代,中國從“被迫”到“主動”接受西方文化,西方文化的地位竟超出中學,大量知識分子抨擊中國傳統(tǒng)文化。
在1919年五四運動之前,林譯小說一直備受追捧,正如康有為在《琴南先生寫萬木草堂圖題詩見贈賦謝》寫道“譯才并世數(shù)嚴林”。1919年,林紓發(fā)表《致蔡鶴卿書》,稱“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反對白話運動。隨著五四的發(fā)展,林紓聲譽盡喪,落得“桐城妖孽”“遺老”“亡國賤俘”“罪人”的惡評。
2.2 不通英文
林紓翻譯了上百本西方小說,但十分令人驚訝的是,林紓本人不通半點英文。所有的小說,都是通過他的海歸朋友口譯,再由他自己整合,下筆寫成流暢優(yōu)美的文言文,經(jīng)常是“聲已筆止”[7]。這種不懂原文就翻譯的模式并不罕見,例如西方翻譯家兼詩人龐德,他也是不通中文,卻將中國詩歌翻譯成優(yōu)美洗練的英文,如《詩經(jīng)·小雅·采薇》及李白的《古風胡關(guān)繞風沙》等。這些詩歌的譯文成為了蜚聲國際的《神州集》,為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由此可見,譯者不通外文,并不意味著不可以成為一名翻譯家。目前,翻譯的范疇正在不斷地擴大,由原先流行的解剖式微觀研究逐漸轉(zhuǎn)向宏觀方面的文化互動研究。若譯者跳脫詞句、意義的對等,轉(zhuǎn)而關(guān)注語言的表現(xiàn)力,將翻譯與創(chuàng)作有機結(jié)合起來,在很大程度上會更加受到讀者的歡迎。因為譯者不必受到原語詞法、句法的束縛,反而可以在語言表達上獲得更大的自由。斯坦納(George Steiner)曾指出,“從歷史的角度看,業(yè)內(nèi)最令人心悅誠服的譯著中,有些就是由不懂所翻譯語言的作者翻譯的”[8]。毫無疑問,林紓以及龐德的翻譯都對社會文化產(chǎn)生的巨大的影響。林紓對西方小說的翻譯使近代的中國人了解西方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中國近代歷史的發(fā)展進程。龐德的翻譯不僅向西方介紹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其闡釋性的翻譯方法(Interpretative Translation)也使意象派詩歌在西方蓬勃發(fā)展。
林譯小說的流行,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的存在。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根據(jù)上文的分析,清末國門大開,一方面,民眾由原先的閉目塞聽轉(zhuǎn)為期望了解國外風土人情;另一方面,統(tǒng)治階級也因為不斷被國外壓迫,迫切尋求富國強兵的方法,渴望在硬件上獲得西方的先進技術(shù)。這一現(xiàn)象有其歷史的必然性。由于物質(zhì)生產(chǎn)決定社會意識,不同社會地位的人擁有或產(chǎn)生某種意識形態(tài)[9]。處于統(tǒng)治階級的人要富國強兵,但由于當時的局限性,統(tǒng)治者并沒有意識到在軟件上同時升級,沒有脫離西學“工具性”的桎梏。而在民眾卻在林紓翻譯的小說中了解到國外的文化和價值觀,為未來的變革打下了伏筆。中國革命并非一炮打響,其間經(jīng)歷經(jīng)濟文化政治的艱難變革,說到文化層面,林譯的兩本小說不可不提,其影響之大可以這么說:“中國革命是由兩部小說造成的,一部是《茶花女》,一部為《迦茵小傳》”[10]。因此,從社會政治角度切入,林譯小說在那個特定的時期,滿足了大眾的需求,豐富了民眾對西方社會的認知,為正在醞釀著的民族覺醒打下了基礎。
為何林譯小說,雖然由文言文寫成?卻取得如此大的成功。筆者認為,小說翻譯的策略,取決于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而這意識形態(tài)又取決于當時所占據(jù)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毋庸置疑,清朝已是強弩之末,但是幾千年的封建文化不可能立刻消解,占據(jù)社會主流文化的仍然是文言文?!读智倌稀芬粫?,寫道:
林氏譯小說的時候,恰當中國人踐視小說習性還未鏟除的時期,一般士大夫方且以帖括和時文為經(jīng)世的文章,至于小說這一物,不過視為茶余酒后一種排遣的壇主品。加以那時咬文嚼字的風氣很盛,白話體的舊小說雖盡有描寫風俗人情的妙文,流利忠實的文筆,無奈他們總認為下級社會的流品,而賤視為土腔白話的下流讀物。林氏以古文名家而傾動公卿的資格,運用他的史、漢妙筆來做翻譯文章,所以才大受歡迎,所以才引起上中級社會讀外洋小說的興趣[11]。
清朝覆滅之后,雖然統(tǒng)治階級仍以原封建勢力為主,但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西方文化的注入,救國救民愿望的迫切,白話文漸漸得到上層人士的認可和推廣,也作為一種政治手段打壓原有的封建勢力。于是,這又不難解釋為何后期林紓聲譽盡喪,落得“桐城妖孽”“遺老”“亡國賤俘”“罪人”的惡評了。
總而言之,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意識形態(tài)的發(fā)展可能會導致大眾對一部作品的翻譯作出不同的評價。而在作品的翻譯中,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的影響極為深遠。從譯文中,也可以推測出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及領導階級的思想。如能將不同時期的同一作品的譯文做出縱向比較,個中玄機值得深思。這里由于篇幅關(guān)系,便不展開了。
從詩學來看,翻譯是從技術(shù)角度對原文的改寫[12]。前文所談論的意識形態(tài)對原文的影響,翻譯即為受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改寫。兩者都為改寫,這里則需要對這兩種改寫加以區(qū)分?!霸妼W”角度的“改寫”與意識形態(tài)的“改寫”,前者改寫原文主要是為了目的語讀者更容易接受,保證翻譯的可讀性;而后者改寫的目的,更主要體現(xiàn)在內(nèi)容上突出特定階級的主導思想[12]。
林紓擁有絕佳的中文功底,又因脫離了原語句式句法的束縛,只要清楚了解意思,便可用優(yōu)美流暢的文言文將意思展現(xiàn)出來。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改寫似乎違背了翻譯的基本原則之一“忠誠”,但并不妨礙林譯小說在詩學方面同樣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就學者經(jīng)常討論的翻譯策略來說,林譯小說屬于歸化翻譯。林紓為什么采取這樣的翻譯方法,是否從歷史角度來說是合理的?依前文說述,清末對外開放尚屬初期,太過異化的手段,讀者恐怕不勝寥寥,更遑論起到文化傳播及歷史變革的作用。另外,對于“西學”這樣的一個“他者”,考慮到所處歷史時期和譯者翻譯手段的特殊,林譯小說不可避免采用大量刪改,雖遭受很多抨擊,但其化繁為簡,十分符合文言文簡要凝練的詩學風格,對于文章的可讀性又是一大助益。因此,翻譯策略的選擇需與譯者的目的達成一致。
在勒夫費爾的理論中,詩學由兩部分組成,文學要素與功能要素。他認為,所選的文學主題十分重要,即所選主題一定要符合社會系統(tǒng),這樣的文學作品才能受到重視。林譯小說正是在中國民眾期盼了解國外價值觀和風土人情的環(huán)境中出世,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被擢升至“經(jīng)典”的地位。但是,林紓的翻譯卻在之后同樣很短的時間內(nèi),由于政治文化的變革,評價一落千丈,被“打入冷宮”。因此,筆者認為,社會主流詩學同樣需符合政治文化需要。特定的時期需要特定的詩學,或者說特定的詩學可以反應特定的時期。無論如何,各種因素的變換逃不開歷史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
本文通過利用勒夫費爾的理論,從翻譯改寫、意識形態(tài)以及目的語詩學的角度,討論林譯小說翻譯策略的合理性及必然性。翻譯的改寫屈從于所處的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又取決于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譯者受到意識形態(tài)以及目的語詩學的限制,因此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會產(chǎn)生不同的譯文。歷史不斷地發(fā)展,隨著外來文化的滲入及融合,新的文化不斷生成。在不斷更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譯者以不同的策略進行操縱和改寫,有其合理性,并且可被視為是文化發(fā)展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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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 曉
I046;I2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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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868(2017)01-0134-04
2016-12-05
丁蕓(1990-),女,安徽蕪湖人。香港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籍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