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十四）

鐘振振

塞下曲（四首其一）

[唐]王昌齡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出塞入塞寒，處處黃蘆草。從來幽并客，皆共沙塵老。莫學(xué)游俠兒，矜夸紫騮好。關(guān)于“從來幽并客，皆共沙塵老，

莫學(xué)游俠兒，矜夸紫騮好”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唐詩選》注曰：“這兩句說居住在幽州（唐轄境，相當(dāng)今北京市及所轄通縣、房山、大興及河北武清、永清、安次等縣）、并州（今山西陽曲以南文水以北的汾水中游地區(qū)）的健兒，為了保衛(wèi)國家，歷來習(xí)于征戰(zhàn)，在沙塵中渡過了一生?！庇肿⒃唬骸疤拼蝹b之風(fēng)很盛，游俠兒有驕矜放縱的一面，本篇對此給予批判。末兩句說應(yīng)以報國為志，不要學(xué)某些游俠者，只夸耀自己的駿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版，上冊，第94頁）

按：注者以王昌齡此詩中的“幽并客”與“游俠兒”為兩類不同的人，認為前者是保衛(wèi)國家的健兒，值得表彰；后者是驕矜放縱的游俠，應(yīng)予批判。這種理解，完全是錯誤的。

這里的“幽并客”與“游俠兒”，其實是同義語。漢曹植《白馬篇》詩曰：“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垂?！叧嵌嗑?，胡虜數(shù)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qū)蹈匈奴，左顧陵鮮卑?！蹦铣簞毒湃帐萄鐦酚卧氛柼谩吩姸灼湟辉唬骸傲ち技易?，幽并游俠兒?！眳蔷吨勺影摺吩娫唬骸坝牟⒂蝹b子，直心亦如箭?！蹦铣惡笾魇鍖殹堵尻柕馈吩娢迨灼渌脑唬骸坝蝹b幽并客，當(dāng)壚京兆妝?！碧茩?quán)德輿《妾薄命篇》詩曰：“寧知燕趙娉婷子，翻嫁幽并游俠兒?！眲⒂礤a《和董庶中古散調(diào)詞贈尹果毅》詩曰：“借名游俠窟，結(jié)客幽并兒。”又《酬太原狄尚書見寄》詩曰：“幽并俠少趨鞭弭，燕趙佳人奉管弦。”元稹《授劉悟檢校司空幽州節(jié)度使制》曰：“況幽并少年，燕趙奇士，居常以紫騮自騁，失意則白刃相仇?！彼究請D《馮燕歌》曰：“魏中義士有馮燕，游俠幽并最少年?！庇萦鹂汀督Y(jié)客少年場行》詩曰：“幽并俠少年，金絡(luò)控連錢。”皆是其證。

要之，這四句的意思是說：不要學(xué)那些以駿馬為驕傲的幽并游俠少年，否則就會像他們那樣，一輩子都消耗在沙場上！春夢

[唐]岑參

洞房昨夜春風(fēng)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shù)千里。關(guān)于此詩主題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唐詩選》曰：“唐詩和唐代小說中不乏寫夢之作，但大多是描寫旅愁和閨怨的。這首小詩通過春夜夢游，反映好友間的深切思念。”（上冊，第213頁）

高文、王劉純先生《高適岑參選集》注曰：“故人，老朋友?！保ㄉ虾９偶霭嫔?988年版，第235頁）

按：自漢至唐，詩中“故人”不僅指朋友，亦可用于女子指稱其夫婿、前夫、情人等。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曰：“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想望，知是故人來?！薄豆旁娛攀住菲涫嗽唬骸翱蛷倪h方來，遺我一端綺。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曹植《怨詩行》曰：“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自云宕子妻。夫行逾十載，賤妾常獨棲。念君過于渴，思君劇于饑。君作高山柏，妾為濁水泥。北風(fēng)行蕭蕭，烈烈入吾耳。心中念故人，淚墮不能止?！睍x無名氏《安東平五曲》其四曰：“制為輕巾，以奉故人。不持作好，與郎拭塵?！蹦铣R謝朓《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詩曰：“花叢亂數(shù)蝶，風(fēng)簾入雙燕。徒使春帶賒，坐惜紅妝變。平生一顧重，宿昔千金賤。故人心尚爾，故心人不見?！绷荷蚣s《擬青青河畔草》詩曰：“漠漠床上塵，心中憶故人。故人不可憶，中夜長嘆息。嘆息想容儀，不言長別離。別離稍已久，空床寄杯酒?！绷鴲痢督锨吩娫唬骸巴≈薏砂?，日落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華復(fù)應(yīng)晚。不道新知樂，只言行路遠?！眳蔷稊M古》詩四首其一《陌上?！吩唬骸把U裊陌上桑，蔭陌復(fù)垂塘。長條映白日，細葉隱鸝黃。蠶饑妾復(fù)思，拭淚且提筐。故人寧知此？離恨煎人腸?！眲⑿⒕b《古意送沈宏》詩曰：“燕趙多佳麗，白日照紅妝。蕩子十年別，羅衣雙帶長。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復(fù)此歸飛燕，銜泥繞曲房。差池入綺幕，上下傍雕梁。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相思昏望絕，宿昔夢容光?；杲缓鲈谟?，轉(zhuǎn)側(cè)定他鄉(xiāng)。徒然顧枕席，誰與同衣裳？空使蘭膏夜，炯炯對繁霜?！笔捑V《紫騮馬》詩曰：“賤妾朝下機，正值良人歸。青絲懸玉鐙，朱汗染香衣。驟急珂彌響，跳多塵亂飛。彫菰幸可薦，故人心莫違。”姚翻《夢見故人》詩曰：“覺罷方知恨，人心定不同。誰能對角枕，長夜一邊空？”隋蘇蟬翼《因故人歸作》詩曰：“郎去何太速，郎來何太遲？欲借一尊酒，共敘十年悲?！碧瀑Z曾《有所思》詩曰：“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女兒愛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歲花開君不待，明年花開復(fù)誰在？故人不共洛陽東，今來空對落花風(fēng)。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表f應(yīng)物《行路難》詩曰：“荊山之白玉兮，良工雕琢雙環(huán)連，月蝕中央鏡心穿。故人贈妾初相結(jié)，恩在環(huán)中尋不絕。人情厚薄苦須臾，昔似連環(huán)今似玦?！苯允瞧淅?。

岑參集中，凡懷念朋友的詩篇，每每在題目中明言其人，如《宿東溪懷王屋李隱者》《宿華陰東郭客舍憶閻防》《送魏升卿擢第歸東都因懷魏校書陸渾喬潭》《懷葉縣關(guān)操姚擴韓涉李叔齊》《潼關(guān)使院懷王七季友》《梁州對雨懷麴二秀才便呈大判官時疾贈余新詩》《青山峽口泊舟懷狄侍御》等皆是（其實這也是古人寫詩的通例，不獨岑參如此）。而此詩卻題作《春夢》，很是曖昧。根據(jù)此題，根據(jù)詩中“洞房”“春風(fēng)”“枕上”“春夢”等措辭以及全篇的風(fēng)格來玩味，筆者以為它的抒情主人公仍應(yīng)為女性，它還是一首傳統(tǒng)的閨思詩。答友問

[唐]白居易

大圭廉不割，利劍用不缺。當(dāng)其斬馬時，良玉不如鐵。置鐵在洪爐，鐵銷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燒不熱。君疑才與德，詠此知優(yōu)劣。關(guān)于此詩的主旨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答友問]友當(dāng)是元稹?！对祥L慶集》有《喻寶》詩：‘莫邪（寶劍名）無人淬（蘸水磨礪），兩刃幽壤鐵。……圭璧無卞和（楚玉工識玉者），甘與頑石列?！R懸奸膽露，劍拂妖蛇裂。珠玉（一作“生”）照乘光，冰瑩環(huán)座熱。此物比在泥，斯言為誰發(fā)？于今盡凡耳，不為君不說。與白詩一問一答，十分密合。白詩蓋以要經(jīng)得起鍛煉考驗的話勉勵元稹，至大圭、寶劍之譬，則隨事設(shè)喻，讀者不必以辭害意?！保ㄉ虾９偶霭嫔?980年版，第14頁）

又注曰：“[大圭句]大圭是古代皇帝所執(zhí)的玉質(zhì)手版。形狹長而銳上，略似劍鋒。廉不割，語本嵇康《卜疑》：‘廉而不割?！抖Y記·聘儀》孔穎達《正義》曰：‘言玉體雖有廉棱而不傷割于物；人有義者，亦能斷割而不傷物，故云義也。案：廉即棱角，喻人方正；割，謂損傷別人。”（同上，第14—15頁）

按：王先生所引元稹詩，見《元氏長慶集》卷二。題作《諭寶》，凡二首，此系其二，全文曰：“冰置白玉壺，始見清皎潔。珠穿殷紅縷，始見明洞澈。鏌铘無人淬，兩刃幽壤鐵。秦鏡無人拭，一片埋霧月。驥局環(huán)堵中，骨附筋入節(jié)。虬蟠尺澤內(nèi)，魚貫蛙同穴。艅艎無巨海，浮浮矜瀎潏。棟梁無廣廈，顛倒臥霜雪。大鵬無長空，舉翮受羈紲。豫樟無厚地，危柢真卼臲。圭璧無卞和，甘與頑石列。舜禹無陶堯，名隨腐草滅。神功伏神物，神物神乃別。神人不世出，所以神功絕。神物豈徒然，用之乃施設(shè)。禹功九州理，舜德天下悅。璧用充傳璽，圭用祈太折。千尋豫樟干，九萬大鵬歇。棟梁庇生民，艅艎濟來哲。虬騰旱天雨，驥騁流電掣。鏡懸奸膽露，劍拂妖蛇裂。珠生照乘光，冰瑩環(huán)坐熱。此物比在泥，斯言為誰發(fā)。于今盡凡耳，不為君陳說?！彼浴氨薄爸椤保ㄕ渲椋?、“鏌铘”（寶劍）、“秦鏡”（古鏡）、“驥”（駿馬）、“虬”（虬龍）、“艅艎”（大船）、“棟梁”“大鵬”“豫樟”（巨木）、“圭璧”（玉制禮器）、“舜禹”（上古圣賢）等圣賢、寶物為喻，說明即便是圣賢、寶物，也須依賴必要的前提和條件，才能顯現(xiàn)光華，發(fā)揮作用。它并沒有提出什么疑問，相反卻是一篇極有主見的論說文字。

而白居易這首詩，則是以“大圭”（玉制禮器）與“利劍”為喻，來討論“德”與“才”的區(qū)別及“優(yōu)劣”。白居易認為：如果用來“斬馬”，“大圭”不如“利劍”那樣善于割斷；但如果放到“洪爐”里去焚燒，則“利劍”不如“大圭”能經(jīng)得起考驗。也就是說：“德”或不及“才”有用，而遠比“才”牢靠。

仔細比較元稹、白居易的這兩首詩，我們實在看不出它們之間有什么“問”“答”關(guān)系。它們各自所討論的主題，也風(fēng)馬牛不相及。因此，說白居易此詩乃“答”元稹之“問”，不能成立。不錯，眾所周知，元、白二人的確是親密的朋友。但白居易的朋友甚多，在拿不出確鑿證據(jù)的情況下，似乎還不應(yīng)一口咬定白居易《答友問》之“友”就是元稹。題潯陽樓

[唐]白居易

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又怪韋江州，詩情亦清閑。今朝登此樓，有以知其然。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爐峰煙。清輝與靈氣，日夕供文篇。我無二人才，孰為來其間。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關(guān)于“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選集》注曰：“[因高二句]謂因登潯陽諸樓而緬懷陶、韋高風(fēng)；結(jié)尾謂詩句偶成，不能盡狀山川之美，以此愧對前修?！保ǖ?95頁）

按：此詩對陶淵明、韋應(yīng)物的稱贊，僅止于其“文思高玄”“詩情清閑”，僅止于二人之“才”，實未涉及他們的“高風(fēng)”。這里的“高”，指的是高樓?！耙蚋摺?，猶言“憑高”“據(jù)高”。唐崔國輔《石頭灘作》詩曰：“悵矣秋風(fēng)時，余臨石頭瀨。因高見遠境，盡此數(shù)州內(nèi)。”李嘉祐《晩發(fā)江寧道中呈嚴維》詩曰：“蟬鳴獨樹急，鴉向古城多。轉(zhuǎn)曲隨青嶂，因高見白波?！卞X起《歸義寺題震上人壁》詩曰：“堯皇未登極，此地曾隱霧。秘讖得神謀，因高思虎路?！被矢θ健逗头疂欀萸锶盏浅菢恰吩娫唬骸胺e水澄天塹，連山入帝鄉(xiāng)。因高欲見下，非是愛秋光?！辟Z島《送友人游蜀》詩曰：“萬岑深積翠，路向此中難。欲暮多羈思，因高莫遠看?！贝掎肌督匣胤贲w曜因送任十一赴交城主簿》詩曰：“江上長相憶，因高北望看。”劉禹錫《裴祭酒尚書見示春歸城南青松塢別墅寄王左丞高侍郎之什命同作》詩曰：“幽谷響樵斧，澄潭環(huán)釣磯。因高見帝城，冠蓋揚光輝?！睔W陽詹《早秋登慈恩寺塔》詩曰：“寶塔過千仞，登臨盡四維。……因高欲有賦，遠意慘生悲?！庇?，《自南山卻赴京師石臼嶺頭即事寄嚴仆射》詩曰：“鳥企蛇盤地半天，下窺千仞倒浮煙。因高回望沾恩處，認得梁州落日邊?！痹S渾《廣陵道中》詩曰：“山暝牛羊少，水寒雁多。因高一回首，還詠《黍離》歌?！辈芩伞峨蹰w春日晚眺》詩曰：“凌春帝子閣，偶眺日移西。……只此長吟詠，因高思不迷?！卑拙右住栋资祥L慶集》卷一《西原晩望》詩亦曰：“花菊引閑行，行上西原路。原上晩無人，因高聊四顧。”皆是其例。

又，“愧江山”，是說自己沒有陶淵明、韋應(yīng)物那樣的才華，寫不出好詩來，辜負了眼前大江與廬山的雄奇景色，因此愧對江山。愧對江山，是詩的語言，視江山為有生命性靈之物。解作愧對陶、韋，便索然無詩味了。不合原詩語法，猶在其次。

唐張說《雜詩》四首其三曰：“夕臥北窗下，夢歸南山園。白云慚幽谷，清風(fēng)愧泉源?！卞X起《藥堂秋暮》詩曰：“隱來未得道，歲去愧云松。”楊敬之《客思吟》詩曰：“路愧前岡月，梳慚一頷絲?！编嵐取毒湃张紤鸭淖笫埰鹁印吩娫唬骸吧罾⑶嗌安?，不堪紅葉照衰顏?！卑拙右住栋资祥L慶集》卷五《病假中南亭閑望》詩亦曰：“西檐竹梢上，坐見太白山。遙愧峰上云，對此塵中顏?！庇郑栋资祥L慶集》卷一四《晩秋有懷鄭中舊隱》詩曰：“晚樹蟬鳴少，秋階日上多。長閑羨云鶴，久別愧煙蘿?！狈惭浴袄⑷础薄袄⒃扑伞薄袄隆薄袄⑶嗌薄袄⒎逶啤薄袄熖}”，也都是擬景物為人。用法正同，可以參看。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要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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