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二拍”中的女性自我意識

耿英杰

摘 要：《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是明代文人凌濛初的兩部話本小說，其中不少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表現(xiàn)出的自我意識尤為值得關(guān)注?！岸摹敝械脑S多女性自主追求愛情和婚姻、向往男女平等且表現(xiàn)出了不遜于男性的不凡才智，這種自我意識的產(chǎn)生與當(dāng)時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狀況密切相關(guān)。

關(guān)鍵詞：凌濛初 “二拍” 女性 自我意識

話本小說在南宋和明清時期廣泛流行，其中以馮夢龍的“三言”（“三言”為《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三部書的簡稱）和凌濛初的“二拍”（“二拍”為《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兩部書的簡稱）最為著名。其中收錄的近二百篇作品對明末社會進行了多角度、多層次、多側(cè)面的描寫，其中不少作品中反映出的女性自我意識尤為值得注意。筆者試以“二拍”為例，淺析其作品中反映出的女性自我意識。

一、對愛情婚姻自主的追求

《禮記·婚義》有云：“婚姻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笨梢娀橐霾⒎莻€人情事，而是聯(lián)系兩姓、繁衍子嗣的家族事務(wù)。《詩經(jīng)·齊風(fēng)·南山》：“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泵献釉疲骸安淮改钢?，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賊之?！痹谥袊鴤鹘y(tǒng)社會中，婚姻一直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導(dǎo)，受到等級制度的嚴(yán)格控制，男女雙方在婚姻中并沒有自主選擇權(quán)。在封建社會，男性的行動不受限制，有更多遇見心儀女子的機會，而對女性來說，只能身鎖深閨，任父母和媒人安排其婚姻。

而“二拍”很多作品中的女性，都大膽地沖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藩籬束縛，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婚姻?！冻蹩膛陌阁@奇》（后簡稱《初刻》）卷二十九《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報旗鈴》中的張幼謙和羅惜惜，同日所生，同窗讀書，青梅竹馬。后兩人不能相見后互傳書信，吐露衷腸。兩家約定等幼謙中科名后便成婚姻，后來羅家將惜惜另許人家，羅惜惜私下對丫頭道：“我與張官人同日同窗，誰不說是天生一對？我兩個自小情如姊妹，誼等夫妻。今日卻叫我嫁著別人，這怎使得？不如早尋個死路，倒得干凈！”羅惜惜約張幼謙夜晚私會被父母撞破，羅家將幼謙扭送官府，張幼謙在獄中時傳來高中的消息，經(jīng)過官府調(diào)節(jié)，羅張二家喜結(jié)連理?！抖膛陌阁@奇》（后簡稱《二刻》）卷六《李將軍錯認(rèn)舅 劉氏女詭從夫》中的劉翠翠和金定從小一起讀書，互相傾心。翠翠十六歲時家里要將她許聘人家，翠翠說：“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xué)堂讀書時，心里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后來兩人結(jié)為夫妻，恩愛有加。戰(zhàn)亂中翠翠被李將軍所劫掠，自此夫妻分散。金定歷經(jīng)艱難險阻，在李將軍府上以兄妹的名義與翠翠相認(rèn)，可無力解救，后兩人相思成病，先后死去?！抖獭肪砭拧睹Ю蓛后@散新鶯燕 ■梅香認(rèn)合玉蟾蜍》中鳳來儀和楊素梅彼此有意，通過詩詞傳情并約定夜晚相會，卻被竇氏兄弟無意破壞，隨后兩人失散。兩家各定親事，到后來卻發(fā)現(xiàn)兩家竟然就是彼此所要成親之人，最終喜結(jié)連理。其中楊素梅作為大家閨秀面對自己心儀的對象時雖然心存猶疑，卻“又時常打發(fā)龍香，只以采花為名，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在素梅擔(dān)心書生日后會見異思遷時，龍香勸她當(dāng)面一會，于是素梅決定：“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圓之夜，約他到書房相會便了。”自此，素梅邁出了主動追求愛情的第一步。以上作品中的女性已經(jīng)具備了反抗封建禮教的意識，她們不惜以死相逼來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們自覺追求個性解放和婚姻自主，將“情”作為婚姻的前提條件。在封建社會，女子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家庭的極小范圍內(nèi)，在失去社會地位的同時，“嫁人”幾乎成了女性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千百年來，封建包辦婚姻給廣大女性帶來了極大的痛苦，而要在婚姻中獲得尊嚴(yán)和幸福，唯一可能的途徑就是主動追求愛情，反抗“父母之命”。

“二拍”中的許多女性身份、地位、教養(yǎng)各不相同，但是她們面對封建婚姻的束縛，都敢于大膽反抗，追求自己所愛。凌濛初在書中對敢于自主擇偶的這些女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贊揚，這表明封建道德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松動，以往的婚姻觀念也發(fā)生了一定變化，女性的自我意識開始漸漸覺醒，對于愛情和婚姻開始產(chǎn)生了自主意識。

二、對男女平等理想的向往

在中國的男權(quán)社會中，男子是家庭經(jīng)濟的主要來源，女子主內(nèi)，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和經(jīng)濟來源，經(jīng)濟上的不獨立進而造成了人格上的不獨立，從而形成了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模式和觀念，女性一直處在男性的壓迫之下?！洞蟠鞫Y》卷十三《本命》云：“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男子可以找各種理由拋棄女子，而女性卻被要求“從一而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班昭《女誡》道：“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背填U云：“女不能自處，必從男。”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人被認(rèn)為是男人的附屬品，男女之間的不對等關(guān)系在很多文學(xué)作品中也被屢屢揭示。

凌濛初在《二刻》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jié)、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xù)弦再娶，置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dāng)，把死的丟在腦后不提起了，并沒人道他薄幸負(fù)心，做一場說話。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到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yǎng)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人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里的所在?！泵鞔衅谝院螅唐方?jīng)濟發(fā)展，不同于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男主內(nèi)，女主外”的模式，商品經(jīng)濟的合作生產(chǎn)關(guān)系使得女性也有機會參加到生產(chǎn)活動中來，獲得一定的經(jīng)濟地位，開始追求男女之間地位的平等?！抖獭肪砹独顚④婂e認(rèn)舅 劉氏女詭從夫》中王八郎夫妻婚姻的結(jié)束是雙方的決定，并非男方的單方面決定。離婚之后妻子做些瓶罐生意，獨自將女兒拉扯長大。正是相信自己能像男人一樣謀生，王八郎之妻才有勇氣表現(xiàn)出對婚姻的不滿，有底氣與丈夫決裂?！冻蹩獭肪硎稄埩飪菏觳济曰昃?陸蕙娘立決到頭緣》中陸蕙娘面對丈夫的丑惡行徑敢于與之決裂，另尋歡羨之人。上述作品中女性的行為充分顯示了在商品經(jīng)濟有了一定發(fā)展的明代后期，女性的觀念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她們開始自主追求男女之間地位的平等，不再任由男性擺布，而是敢于與不幸的婚姻決絕，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

三、“巾幗不讓須眉”的才智表露

在封建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認(rèn)知讓女性少有接受教育的機會，更無施展才能的空間，她們的聰明才智被封建社會所壓制扼殺。凌濛初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認(rèn)知，他在“二拍”中刻畫了許多有才有智、智勇雙全的女子，她們的才能不遜于男子，打破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認(rèn)知，真正做到了“巾幗不讓須眉”。

凌濛初在《初刻》卷十九這樣贊揚智勇的女子：“士或巾幗，女或弁冕。行不逾閾，謨能致遠。睹彼英英，慚斯谫谫?！彼麑⑦@樣的女子分為五類：“有一種能文的女子……上可以并駕班、揚，下可以齊驅(qū)盧、駱。有一種能武的女子……智略可方韓、白，雄名可賽關(guān)、張。有一種善能識人的女子……俱另具法眼，物色塵埃。有一種報仇雪恥女子……俱中懷膽智，力殲強梁。又有一種稀奇作怪，女扮為男的女子……俱以權(quán)濟變，善藏其用，竄身仕宦，既不被人識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漢未必做得來的，算是極巧極難的了?！绷铦鞒跛龅倪@五類女子在“二拍”中基本都有涉及，現(xiàn)分述如下。

第一類：能文的女子

《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涓一詩正果》中的名妓蘇盼奴和妹妹蘇小娟皆才貌雙全，蘇小娟回復(fù)趙院判的詩讓趙院判感慨道：“既有風(fēng)致，又帶有詼諧玩世的意思。如此女子，豈可使溷于風(fēng)塵之中？”于是幫助蘇小娟脫了樂籍。又如《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中的嚴(yán)蕊“一應(yīng)琴棋書畫，歌舞管弦之類，無所不通。善能作詩詞，多自家新造句子，詞人推服”，以致“四方聞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遠千里，直到臺州來求一識面”。女子的才情并不遜于男子，有時反而出于男子之上，可見在當(dāng)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認(rèn)知已經(jīng)受到?jīng)_擊了。

第二類：能武的女子

《同窗友認(rèn)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中的聞俊卿身為女子，“風(fēng)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xí)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直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志氣賽過男子”。當(dāng)她父親被人誣陷時，她親自去京城替父伸冤，說道：“自古多稱緹瑩救父，以為美談。她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游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什么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边@般見識和勇氣，遠在許多男子之上。到了京城，她托朋友疏通了官司，在回鄉(xiāng)路途中遇歹人來襲，她吩咐道：“你們只管前走，我在此對付他。”搭弓射箭，射死歹人，安全還鄉(xiāng)，最終救父親出了獄。聞俊卿作為女子，精通武藝，機智勇敢，憑借膽識和才干營救了父親，真可謂一代奇女子。

第三類：善能識人的女子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中的陸蕙娘遇人不淑，本和張溜兒一起行騙，見了沈燦若頗為傾心，于是向他道出了騙局并表明自己的心志：“今見官人態(tài)度非凡，抑且志誠軟款，心實歡羨。但恐相從奔走，或被他找著，無人護衛(wèi)，反受其累。今君既交游滿京邸，愿以微軀托之官人……此是妾身自媒以從官人，官人異日弗忘此情！”陸蕙娘幫助沈燦若逃出騙局，與之遠走他鄉(xiāng)，后來燦若金榜題名，選了知縣，陸蕙娘也做了知縣夫人，家族興旺。又如《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才主姻薄》入話中徐家小姐善于相人，對于公孫楚和公孫黑兩個人，她看過后說：“公孫黑官職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帶些殺氣，他年決不善終。不如嫁了公孫楚，雖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長保富貴?！庇谑歉绺鐚⑵湓S了公孫楚，擇日成婚已畢。面對公孫楚被定罪，貶官，徐小姐不以為意，安心等守，果然公孫楚最后被赦免，富貴至極，與徐小姐白頭偕老，而公孫黑落得個罪有應(yīng)得的下場。上述的女子善于識人是由于見多識廣，不茍且于眼前利益，而能將眼光放長遠，這也是女子聰明機智的鮮明體現(xiàn)，遠不同于傳統(tǒng)觀念中對女子見識短淺的認(rèn)識。

第四類：報仇雪恥的女子

《李公佐巧解夢中語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中的謝小娥的父親和丈夫被盜賊所殺，謝小娥僥幸逃生，到妙果寺內(nèi)化作尼姑。父親和丈夫托夢給她，用謎語道出兇手名字，后經(jīng)李公佐解出謎底。謝小娥扮作男子在埠頭尋訪兇手，后來混入兇手申家做傭工，漸漸獲得申蘭信任，成為申蘭“貼心貼腹之人”，伺機而動。另一方面結(jié)交鄰近左右之人、豪壯之士，為將來復(fù)仇之事做準(zhǔn)備。如此隱忍兩年，一日小娥終于抓住機會灌醉申蘭、申春二人，殺了申蘭，活捉申春扭送官府，為父親、丈夫報了仇。謝小娥的復(fù)仇過程是其堅定意志、真實性情的體現(xiàn)，她為了復(fù)仇“女扮男身，用盡心機，受盡苦楚，又能報仇，又能守志”，真是“一個絕奇女子”。

第五類：女扮為男的女子

《同窗友認(rèn)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中的聞蜚娥“風(fēng)姿絕世”，武藝高強，“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jié)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所以一向裝作男子，到學(xué)堂讀書……果然學(xué)得滿腹文章，博通經(jīng)史”。后來考中了秀才，“從此參將于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內(nèi)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在父親遭人誣陷時，她遠赴千里替父伸冤，救父出獄，還自擇夫婿。聞蜚娥自始至終都是男子打扮，做了許多當(dāng)時女子無法做的事，可見當(dāng)女子被賦予機會時，她們有著并不亞于男子的智勇和才干。

上述的五類女子具有不亞于男子的才智和膽識，她們的所作所為皆出于自我意愿，對于自己的命運有著掌控的意愿和能力，可以看出她們已經(jīng)具有了女性的自我意識，這是在傳統(tǒng)的封建觀念中非常少見的。凌濛初筆下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女性形象，原因在于當(dāng)時社會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以及王學(xué)左派思想的影響。

“二拍”中女性對于愛情婚姻的自主追求、對男女平等的向往以及才智的表露都是她們作為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究其原因，明代中期以后，政治日益腐朽，吏治腐敗，宦官專權(quán)，黨爭加劇。與此同時，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的壯大使得思想文化開始活躍起來。王學(xué)的興起，主張人欲的合理要求，追求人個性的發(fā)展，打破了程朱理學(xué)的僵化統(tǒng)治，對于人的覺醒起到了一定的催化作用。女性開始爭取作為一個獨立個體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并重新審視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自我意識開始覺醒。這種社會狀況對于當(dāng)時作家的思想觀念也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出現(xiàn)了一批肯定物欲和情欲、描寫女性爭取自由戀愛和婚姻自主的作品，凌濛初的“二拍”就是這類作品的典型代表，其中的很多作品都反映了女性的自我意識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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