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雅
摘 要:《魚玄機賦》被視為翟永明晚近寫作中的佳作,詩人以現(xiàn)代的女性眼光重新改寫魚玄機歷史事件,意在揭示女性從古至今的邊緣化地位,探尋女性群體的生存主題,極具批判意識。整首詩采用多種文體樣式,融合具有古典韻味和現(xiàn)代感的語詞,大膽突破早期黑與白的色彩修辭重塑魚玄機的形象,本文旨在回歸詩歌文本,從詩歌結構、古今凝合的手法和色彩語詞的運用三個角度探析翟永明在《魚玄機賦》一詩中所展現(xiàn)的精湛詩藝。
關鍵詞:翟永明 魚玄機賦 女性 詩藝
2005年,翟永明寫作《魚玄機賦》,與早期激越的獨白方式不同,在晚近的寫作中,翟永明從自身的成長經(jīng)驗開拓出去,“返身進到女性生存的歷史場景中”[1],以現(xiàn)代的女性視角重新改寫歷史中的題材,以敏感的目光關注著女性命運。
魚玄機是晚唐有名的才女、道士,與薛濤、李冶、劉采春并稱唐代四大女詩人,現(xiàn)代作家施蟄存評價其詩才在薛濤之上,與李冶不相上下。魚玄機從小就顯露出過人的才思,與文學家溫庭筠為忘年交,唱和甚多。十六歲嫁于李億為妾,因李夫人對其妒不能容而很快被拋棄,于是進長安咸宜觀出家為女道士。二十七歲,被京兆尹溫璋以妒殺婢女綠翹處以極刑。
魚玄機作為人物意象在詩歌中出現(xiàn),“她像男人一樣寫作,像男人一樣交游”[2],擁有和當世男子一樣的才情,極力參與社會上男子所做的事情,她是翟永明眼中最具現(xiàn)代和女性意識的古代詩人,然而“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華蓋世”[2],魚玄機成為那個時代女性中的異類,難逃悲劇命運。關于魚玄機的罪案,現(xiàn)在看來疑點重重,很可能是冤案一件,翟永明正是以魚玄機記載甚少的史實資料為基準,質疑魚玄機因妒殺婢這一結論,給出了自己明朗獨特的判斷。
本文意在從詩歌的結構布局、古今凝合的手法和色彩意象的運用三個角度探析《魚玄機賦》的隱秘魅力,看詩人如何以精湛的詩藝重塑魚玄機的形象,通過重寫她的故事揭示出女性存在的卑微,深化主旨的傳達。
一、大膽的結構實驗:多種文體的融匯
詩解歷史迷霧需要很強的敘述能力,很明顯,翟永明在詩歌結構上花費了一番心思,并沒有簡單地進行線性敘事,她對歷史、現(xiàn)實、時空的巧妙切換達到游刃有余的地步,富有變化之美。詩人將全詩分為五節(jié),融入多種文體樣式,“使得整首詩如同一出眾聲喧嘩的戲劇,從而體現(xiàn)了對于一個單純歷史傳奇的多聲部講述”[1]。
第一節(jié)詩人以全知的口吻將讀者帶回唐咸通九年,詩人對魚玄機事件的描寫極具畫面感,一代才女賦詩、入道、赴刑的情形猶在眼前,詩人用倒敘的手法講述魚玄機短暫而“強烈如焚”的一生,揭示出女性的“痛楚”與“無力”,嘆息她們始終無法超越社會給予的枷鎖和束縛的困境,接著詩人突然轉換鏡頭,把處死魚玄機的片段變成特寫,并以此作為收尾,顯得克制又帶著內(nèi)在張力。
第二節(jié)用四個反問句“何必寫怨詩”,繼續(xù)講述魚玄機那些為世俗所不容的、敢于亂禮法的生活和姿態(tài),詩人穿插列舉了和魚玄機有過交往的詩人,而這些男性不過是“走馬燈”,是“畫中人”,是魚玄機生命中的點綴,她并不依附于他們,她無所奢求,只愿“把詩書讀遍”,只愿坦蕩而從容地寫作,翟永明的此番描寫與男權話語所書寫的魚玄機的癡情怨女形象大相徑庭,或者說從根本上質疑了魚玄機的殺婢動機。
第三節(jié)采用戲曲對白的形式書寫,正如布羅茨基所說“聲音是時間在詩中的所在地,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的襯托下,內(nèi)容獲得一種立體感”[3],翟永明憑借著對戲劇形式感的了解讓主人公自己發(fā)聲,再現(xiàn)歷史場景,魚玄機和綠翹的對話彰顯出鮮明的女性意識,兩人頗有一番俠情快意的唱和就像一場獨幕劇,顯然與魚玄機妒殺綠翹的故事相悖。
第四節(jié)詩人以“墓志銘”的形式重新審視歷史舊事,一旦去想作為不幸者的魚玄機和作為正名者的詩人之間的時空間隔,就能體會到字里行間一大股經(jīng)時間積攢的情緒洪流,詩人為魚玄機深感不平,她是翟眼中另一朵堅韌的破碎之花,滿腹才華卻難敵不公命運,“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賢名師,她永不服氣”[2]。
第五節(jié)詩人以分析報告的方式質疑這樁歷史案件,試圖用現(xiàn)代方式翻案,有極強的批判意識和責任感,魚玄機不光在她的時代受到不公正的判決,成為千古奇冤,就連在當下也被強大的男權話語冠以“蕩婦”之名,成為反面教材,可見社會歷史語境命定女性的意義不但阻撓了她們的自我實現(xiàn),甚至輕而易舉地踐踏了女性的自我形象。
二、古典現(xiàn)代的凝合:語詞間的跳躍
翟永明以溫厚憐憫的眼光望向古代,但她是從現(xiàn)代人的觀點和視角著手,除了在布局上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歷史的切換,帶領讀者在時空中自由穿梭,在行文中也隨處可見詩人在古典和現(xiàn)代語詞間的跳躍,沒有絲毫突兀之感。
第一節(jié)“許多守候在屏幕旁的眼睛/盯住蕩婦的目錄”,“屏幕前守候的金屬眼睛/看不見雪花的六面晶體”[2]兩句巧妙地鑲嵌在對魚玄機生活的歷史環(huán)境的描寫中,詩句中反復出現(xiàn)的“屏幕”和“眼睛”,是指現(xiàn)在一些人以意淫魚玄機的軼聞奇事為樂,網(wǎng)絡上很多文章以“放蕩淫亂”為題吸引讀者的眼球,使他們“看不見”魚玄機的冤屈和不幸,詩人巧妙的諷刺了現(xiàn)代人的惡劣偏見,暗示女性從古至今的無奈處境。
第三節(jié)“銀鉤、兔毫、書冊/題詠、讀詩、酬答/如果我是一個男子/理所當然風光歸我所有”[2]和第四節(jié)中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華蓋世/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賢名師/她永不服氣”[2],這兩句詩似乎意在呼應魚玄機在《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中的自白“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钡杂烂饔昧艘幌盗谐錆M女子情懷的古典意象,再用“理所當然”和“永不服氣”凸顯出魚玄機超出時代的性格,一個沉睡千年的才女形象又鮮活了起來。
即便是在最后一節(jié)“魚玄機之死的分析報告”這樣現(xiàn)代的語境中,詩人也不忘精準地安插一些古典語詞,寫魚玄機“賦得江邊柳”卻落得“吃官司、挨杖斃”的下場,翟永明理解魚玄機的浪漫多情,恨她生不逢時,用惋惜的口吻哀嘆她的英年早逝,仿佛魚玄機活在當代就能逃過一劫,這實際上極具諷刺意味,因為在當下想要表達女性意識,也得“冒著被貼上‘女權主義這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以近乎被妖魔化了的帽子”[4],依舊面臨種種威脅和質疑,只不過不及性命而已。
三、色彩修辭的突破:立體的視覺效果
除了結構上的把握和古今交融的拿捏,翟永明運用了大量的色彩詞來塑造魚玄機的形象,上文提及的畫面感,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顏色意象傳達出立體的視覺效果。與翟永明早期所擅用的嚴肅的黑白兩色不同,這首詩中詩人用了極豐富的色彩,在詩歌語言的建構中發(fā)揮了突出的作用。
在首節(jié)“魚玄機著白衣/綠翹穿紅衣/手起刀落/她們的魚鱗成為漫天大雪/屏幕前守候的金屬眼睛/看不見雪花的六面晶體/噴吐墨汁的天空/剝奪了她們的顏色”[2]這一詩句中,“白衣”與“漫天大雪”的純潔樸素與“金屬”和“墨汁”的冰冷壓抑形成鮮明對比,使魚玄機的形象更加立體可感,如此美好的女子毀滅在污濁不堪的社會中,有冤屈卻不能伸張,讓人憤懣不平。
詩歌末節(jié)“她賦得江邊柳,卻賦不得男人心/比起那些躺在女子祠堂里的婦女,她的心一片桃紅”,“那些風流/那些多情的顏色/把她的道袍變成了萬花筒”[2],詩人用大量紛繁艷麗的顏色詞渲染魚玄機傳奇的一生,她是如此奪目燦爛,卻被“鮮花鉤住了人頭”,在“一派春天”的年紀里結束了生命,怎能不讓讀者為之動容。
翟永明被譽為“交流詩學”的集大成者,這首詩可見一斑,整首詩將“講故事、戲曲對白、獨白、分析報告等融為一爐,把詩演繹成各部分間駁雜攪拌、互相爭辯的張力結構”[5],詩歌結構上的豐富感和復雜性,體現(xiàn)出詩人令人嘆服的場面調(diào)度和營造藝術美感的高超技藝。除了復雜的詩歌結構,翟永明還采用古今凝合的手法并融入取舍有度的色彩意象,她用精湛的詩藝有力地深化了主旨,冷峻地揭示出女性生命的痛感,探尋了女性群體的生存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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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翟永明.天賦如此:女性藝術與我們[M].東方出版社,2008.
[5] 陳仲義.戲劇性:緊張中的沖突包孕——張力詩語探究之六[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8):129-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