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鴻雋
現(xiàn)在我們要曉得科學家是個什么人物,須先曉得科學是個什么東西?
第一,我們要曉得科學是學術,不是一種藝術。這學術兩個字,今人拿來混用,其實是有分別的。古人云:“不學無術?!笨梢妼W是根本,術是學的應用。我們中國人,聽慣了那“形而上”“形而下”的話頭,只說外國人曉得的,都是一點藝術。我們雖然形而下的藝術趕不上他們,這形而上的學問是我們獨有的,未嘗不可抗衡西方,毫無愧色。我現(xiàn)在要大家看清楚的,就是我們所謂形下的藝術,都是種學的應用,并非科學的本體??茖W的本體,還是和那形上的學,同出一源的。這個話我不詳細解釋解釋,諸君大約還有一點不大明白。諸君曉得哲學上有個大問題,就是我們?nèi)祟惖闹亲R,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對于這個問題,各哲學家的見解不同,所以他們的學派,就指不勝屈了。
其中有兩派絕對不相容的:一個是理性派。這派人說,我們的智識,全是由心中的推理力得來的,譬如那算術和幾何,都是由心里生出來的條理,但是他們的公理定例,皆是真確切實,可以說是亙古不變的。至于靠耳目五官來求智識,那就有些靠不住了。例如,我們看見的電影,居然是人物風景,活動如生,其實還是一張一張的像片在那里遞換。又如,在山前放一個炮仗,我們就聽得一陣雷聲,其實還是那個炮仗的回響。所以要靠耳目五官去求真智識,就每每被他們騙了。還有一個是實驗派。這派人的主張說,天地間有兩種學問:一種是推理得出的,一種是推理不出的。譬如上面所說算術和幾何,是推理得出的。設如我們要曉得水熱到了一百度,是個什么情形;冷到了零度,又是個什么情形?那就憑你什么天縱之圣,也推理不出來了。要得這種智識,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把水拿來實實在在地熱到一百度,或冷到零度,舉眼一看,就立見分曉。所以這實驗派的人的主張,要講求自然界的道理,非從實驗人手不行。這種從實驗人手的辦法,就是科學起點(算術幾何也是科學的一部分,但是若無實驗學派,斷無現(xiàn)今的科學),我現(xiàn)在講的是科學,卻把哲學的派別敘了一大篇;意思是要大家曉得這理性派的主張,就成了現(xiàn)今的玄學,或形上學(玄學也是哲學的一部分)。實驗派的主張,就成了現(xiàn)今的科學。他們兩個正如兩兄弟,雖然形象不同,卻是同出一父?,F(xiàn)在硬要把大哥叫做“形而上的”,把小弟叫做“形而下的”;意存輕重,顯生分別。在一家里,就要起鬩墻之爭;在學術上,就不免偏枯之慮。所以我要大家注意這一點,不要把科學看得太輕太易了。
第二,我們要曉得科學的本質,是事實不是文字。這個話看似平常,實在非常重要。有人說,近世文明的特點,就是這事實之學戰(zhàn)勝文字之學。據(jù)我看來,我們東方的文化,所以不及西方的所在,也是因為一個在文字上做工夫,一個在事實上做工夫的原故。諸君想想,我們舊時的學者,從少至老,那一天不是在故紙堆中討生活呢?小的時候,讀那《四書》《五經(jīng)》《子史》《古文》等書,不消說了。就是到了那學有心得、閉戶著書的時候,也不過把古人的書來重新解釋一遍,或把古人的解釋來重新解釋一遍。倒過去一桶水,倒過來一桶水,倒過去倒過來,終是那一桶水,何嘗有一點新物質加進去呢?既沒有新物質加進去,請問這學術的進步從何處得來?這科學所研究的,既是自然界的現(xiàn)象,他們就有兩個大前提。一,他們以為自然界的現(xiàn)象,是無窮的;天地間的真理,也是無窮的。所以只管拼命地向前去鉆研;發(fā)明那未發(fā)明的事實與秘藏。二,他們所注意的是未發(fā)明的事實,自然不僅僅讀古人書,知道古人的發(fā)明,便以為滿足。所以他們的工夫,都由研究文字,移到研究事實上去了。唯其要研究事實,所以科學家要講究觀察和實驗;要成年累月的,在那天文臺上、農(nóng)田里邊、轟聲震耳的機械工場和那奇臭撲鼻的化學試驗室里面做工夫。那驚天動地、使現(xiàn)今的世界非復三百年前的世界的各樣大發(fā)明,也是由研究事實這幾個字生出來的。就是我們現(xiàn)在辦學校的,也得設幾個試驗室,買點物理、化學的儀器,才算得一個近世的學校。要是??课淖志涂梢运憧茖W,我們只要買幾本書就夠了,又何必費許多事呢?
講了這兩層,我們可以曉得科學大概是個什么東西了。曉得科學是個什么東西,我們可以曉得科學家是個什么人物。照上面的話講起來,我們可以說,科學家是個講事實學問、以發(fā)明未知之理為目的的人。有了這個定義,那前面所說的三種誤會,可以不煩言而解了。但是,對于第三種說科學就是實業(yè)的,我還有幾句話說??茖W與實業(yè),雖然不是一物,卻實在有相倚的關系。如像法拉第發(fā)明電磁關系的道理,愛迪生就用電來點燈;瓦特完成蒸汽機關,史蒂芬森就用來作火車頭。我們現(xiàn)在承認法拉第、瓦特是科學家,也一樣承認愛迪生、史蒂芬森是科學家。但是沒有法拉第、瓦特兩個科學家,能有愛迪生、史蒂芬森這兩個科學家與否,還是一個問題。而且,要是人人都從應用上去著想,科學就不會有發(fā)達的希望。所以我們不要買櫝還珠,因為崇拜實業(yè),就把科學擱在腦后了。
(原載《新青年》第六卷第三號,1919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