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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似血

    2017-03-14 16:14胡學文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7年3期
    關鍵詞:栓子劉劍芹菜

    胡學文

    1

    陽光下的菜地基本空了,余下的都要模樣沒模樣,要斤兩沒斤兩,東一棵西一棵地賴著,橫豎不長了。范素珍梗著脖子走到菜地,想找一棵回去做飯。她沒想到這時馮二全也在菜地。其實應該想到的,這個季節(jié)這個一根筋還能去哪兒。

    半啞的兒子栓子喊著跑了過來。栓子情緒激動時總是這樣,他跑到跟前,猛拽范素珍的胳膊。怎么了?范素珍問他。栓子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終于迸出個囫圇的“車”字。范素珍扭過頭,那輛警車便撲進眼里,警車從公路拐下去,徑直駛向楊文廣的菜站。范素珍的心猛地一沉,將白菜一把塞給栓子,然后兔子一樣跑了出去。二全顯然也看見了那輛警車,他臉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驚喜。兩人的目光碰了碰,各自躲開,一先一后往村里跑去。路邊有人問二全,警車來干啥?二全惡狠狠地大聲說,來抓楊文廣的。范素珍知道他是故意說給她聽的,這每個字都讓她心驚。

    楊文廣真要栽在二全的手里?

    警車橫在菜站門口,范素珍從車邊擠進去,看見楊文廣在院里站著。楊文廣稍稍一愣,很輕松地沖范素珍笑笑。范素珍喘氣的工夫,二全也跟著跑了進來。二全沒有看到他想象的場面——警察一擁而上,把楊文廣按在地上,楊文廣掙扎著,但最終還是給他狗日的戴上了銬子——二全臉上很是失望。

    戴著大蓋帽的所長劉劍從房間出來,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又出現(xiàn)在范素珍的眼里——粗眉,厲眼,下巴吊顆黑痣。他硬邦邦的目光在三個人臉上掃著,眼里閃著嘶嘶啦啦的火星。

    楊文廣弓了弓腰,沒有吧,劉所長,我哪能哄你呢?

    劉劍不理楊文廣,盯范素珍一會兒,又脧二全一會兒,問,誰看見尹石頭了?

    范素珍心里一沉,移了移身子,站直了。她去菜地前,給楊文廣送煙嘴,出來差點和尹石頭撞上。尹石頭神色慌張,范素珍當時挺奇怪,尹石頭平時跟土匪似的,什么時候慌過呀,今天怎么了?但她沒多想。這家伙犯事了?劉劍抓的是他,不是楊文廣?范素珍悄悄舒了口氣。

    劉劍逮住了范素珍細微的動作,凌厲地瞄住她,問,你肯定見過他!他在哪兒?

    范素珍緊張起來,我見過……昨天……他到小賣部買酒。

    劉劍追問,今天沒見過?

    范素珍搖搖頭。

    二全突然插話,尹石頭家在南灘。

    劉劍說,他沒回家。誰看見尹石頭馬上報告,知情不報和窩藏一樣犯法,我饒不了他!范素珍明白劉劍是說給楊文廣聽的,他也許猜到尹石頭被楊文廣窩藏起來了。

    二全突然興奮了,一臉鮮亮的神色,尹石頭犯了啥事?

    劉劍罵,媽的,他把一個女孩糟蹋了。

    每個字都像斧頭砍出來似的,發(fā)出刺耳的響聲。

    范素珍的腿抖了抖,有些站立不穩(wěn)。尹石頭天生賊樣,看范素珍的目光也總是色色的,范素珍知他早晚會撞監(jiān)獄的門。尹石頭犯了事,楊文廣肯定也會跟著栽跟頭。范素珍勸過楊文廣,別用尹石頭這種人,菜站生意再不好,也不能用他,可是楊文廣就是不聽,現(xiàn)在還把他藏起來。范素珍斷定楊文廣把尹石頭藏了,也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她偷眼瞧楊文廣,楊文廣若無其事地跟劉劍說著話。并一直把他送上車,看著警車遠去。

    門口圍觀的人們,一見楊文廣出來便躲得無影無蹤。只有二全毫無顧忌地問楊文廣,你把尹石頭藏起來了吧?

    楊文廣沉下臉,別瞎說,你誣陷我,小心我告你。

    二全乜著楊文廣,心里沒鬼,害怕個啥?

    楊文廣冷笑,我害怕了?我一沒偷二沒搶,干的是合法買賣。這些年我不和你計較,不是怕你,是拿你當兄弟。

    二全啐了一口,說,你別作踐人,鬼才當你兄弟,姓馮的有骨氣,不是沒臉的爛魚。

    范素珍的臉陣陣發(fā)熱,二全一句話寒磣了兩個人。

    警察沒把楊文廣抓走,可這件事畢竟和楊文廣扯上了,二全顯得很興奮,腰桿子挺得溜直。楊文廣瞅著二全的背影,恨恨地說,要不是看你面子,我早給他顏色了。范素珍扭轉身,下意識地做了個關門的動作,手剛觸著鐵管門,楊文廣冷聲道,關門干啥?范素珍縮回手,將目光插進楊文廣眼里。楊文廣這么一喊,徹底證實了她的猜測。他把尹石頭藏起來了,不然不會這么敏感。楊文廣讀懂了范素珍的目光,沒再作多余的解釋。

    兩人面對面坐了,誰也不說話,唯有藍色的煙霧忽左忽右地飄著。范素珍不是饒舌的女人,他不說,她堅決不問。楊文廣臉色異常難看,一支煙吸完,馬上接一支。尹石頭堵在他心里,再給他安倆腦袋,他也輕松不起來。范素珍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了,楊文廣終于開口,我把尹石頭藏了。

    范素珍問,你干嗎這樣?他沒告訴你?

    楊文廣疲憊地說,說了。

    范素珍急切地問,那還藏?

    楊文廣破口大罵,這個爛眼圈,我哪想到他干出這種事。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不摟著咋辦?他是軟骨頭,落在劉劍手里,還不亂咬一頓,麻煩更大。

    范素珍道,藏起來就沒麻煩了?

    楊文廣喘口粗氣,目光突然平靜,躲過這陣子,我就把尹石頭放出來,現(xiàn)在他沒機會逃。只有咱倆知道尹石頭藏在哪兒,別人絕對想不到,劉劍再搜一遍也白搭。

    范素珍很不舒服,她輕輕抿了抿嘴,突然不想說話了。

    楊文廣抓住范素珍的手,素珍,幫幫我,現(xiàn)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范素珍抽出手,低聲道,你放心,我啥也不知道。

    楊文廣說,我知道我沒看錯你。這幾天,你得天天過來,明白嗎?

    范素珍點點頭。

    楊文廣說,有了你,我就不會有事。噢,我出去一趟,你老實待著,哪兒也別去,給我做好飯,等我回來吃。

    范素珍機械地點頭。

    2

    楊文廣費了老大勁兒,才把吉普弄著,這破玩意兒像個虛弱不堪的病漢,搖搖晃晃的,出門時險些撞在墻上。楊文廣心不在焉,暗暗告誡自己沉住氣,但還是不行。一頭母豬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穿過街道,楊文廣幾乎把喇叭摁爛,它依然慢慢悠悠的,楊文廣急忙剎車,母豬擦著車身走過去。賠一頭豬,對楊文廣是小菜一碟,現(xiàn)在這當口,絕不是一頭母豬的事,楊文廣明白自己再不能惹一絲麻煩。

    車再次熄火,剛發(fā)動著,楊文廣看見老婆芹菜搖著臃腫的身子跑來,他不想和她啰嗦,可芹菜像那頭母豬一樣橫撞過來。平時,芹菜不敢這樣。楊文廣伸出頭大罵,你找死???芹菜在楊文廣胳膊上抓了一下,楊文廣不耐煩地甩開。芹菜說,我以為你真讓警察給抓走了。楊文廣沒好氣地說,你這張臭嘴。芹菜問,尹石頭強奸誰了?楊文廣火了,你有完沒完?在馬達的轟鳴中,楊文廣聽見芹菜喊,慢點兒開啊。楊文廣從反光鏡看見二全,除了二全,沒人敢公開編排楊文廣。芹菜這個豬腦子,總上二全的當。

    去年清明節(jié),芹菜鬼鬼祟祟地提個書包出門,楊文廣問她干啥,芹菜說去鎮(zhèn)上。她那點斤兩楊文廣已經摸透,一撒謊,眼皮肯定下垂。楊文廣奪過書包,里面全是冥幣。芹菜撐不住了,說是給二全女人燒紙。二全說女人給他托夢,她要找楊文廣算賬。這種鬼話只有芹菜才信。還有一次,楊文廣在飯館和人喝酒,芹菜神色慌張地撞進來,讓楊文廣出去一下。楊文廣不好當著別人的面發(fā)作,冷著臉跟她來到街上。芹菜壓低聲音讓楊文廣出去躲躲,她路過二全家,聽二全說要宰他。芹菜說二全窮得就剩一張嘴了,找人拼命都有個賺頭,咱小心點兒好。楊文廣強忍住火氣,讓她滾回家,少出來丟人現(xiàn)眼。芹菜沒記性,挨頓臭罵,或挨頓揍,下次照樣。只要楊文廣回家,就告訴楊文廣她聽二全說了啥子,提醒楊文廣小心。楊文廣煩透了,扭身住進了菜站。芹菜摸不著楊文廣,就換了一種方式——討好二全。

    一個飄著亂雨的日子,楊文廣在半路遇見淋得透濕的二全,他打開車門讓二全上來。二全毫不領情,理也沒理。楊文廣深知二全的脾氣,重新發(fā)動車。二全突然拽開車門,塞進一句話,楊文廣,你甭想堵我的嘴,我不吃那一套。楊文廣如墜云霧,回到家,芹菜正往懷里塞什么東西,楊文廣一把搶過來,是一條煙。楊文廣頓時明白了,氣得踹了芹菜一腳。芹菜顧不上喊疼,解釋說反正你抽不了,我是為你好。楊文廣抓住她的膀子威脅,你再給他送煙,我就卸了你。楊文廣特意找二全,聲明煙絕不是他讓芹菜送的。二全把一筐煙摔到楊文廣面前,讓楊文廣拎走。楊文廣氣鼓鼓地回去,喝令芹菜去提。

    楊文廣心中有數(shù),二全不能把他咋樣,二全折騰這幾年,楊文廣毫發(fā)未損。當然,楊文廣也不敢大意,尹石頭惹出事來,二全又有事干了。

    尹——石——頭。楊文廣暗暗咬牙,這是硌在楊文廣心里滾燙的石頭。

    楊文廣去鎮(zhèn)上取了兩萬塊錢,掉頭折向大旺村。今天早上,楊文廣正給老董打電話時,尹石頭神色慌張地撞進來。楊文廣瞪他一眼,他往后一躲,連聲說,楊哥,我闖禍了。楊文廣問,撞人了?讓你騎摩托別喝酒,你沒長腦袋?尹石頭說,不是啊……我在大旺村菜地……有個女孩……本來沒事的,沒想到她爹跑出來……那家伙認識我。楊文廣一腳踹下去,尹石頭捂著肚子弓了腰。楊文廣指著尹石頭的破眼圈大罵,你他媽找死也不看看時辰。尹石頭痛哭流涕,楊哥,我犯昏了,我不連累你,我自首。楊文廣冷笑,有種還跑回來干啥?尹石頭說,那我就逃,楊哥放心,就算逮住,不該說的我肯定不說,我尹石頭絕不出賣朋友。楊文廣猛一哆嗦,臉上就掛了霜,怕尹石頭看出來,輕輕偏過頭,暗暗罵娘。這塊茅廁里的石頭,真是又臭又硬。尹石頭瞄瞄楊文廣,帶著哭腔說,楊哥,我走了,麻煩你照顧一下我娘。楊文廣調整好表情,回過頭問,你打算去哪兒?尹石頭說,跑到哪兒算哪兒。楊文廣說,晚了,這時候劉劍肯定在路上堵你。尹石頭問,那咋辦?楊文廣狠狠地說,還能咋辦?先躲起來,早晚我得栽你手里。

    楊文廣當初建菜站挖了兩個地窖,一明一暗。暗的那個窖口在墻角,上面躺了兩個破柜子,誰都不知道,也看不出來。當時,他只是突發(fā)奇想,沒想到現(xiàn)在卻有了用場。

    楊文廣剛把尹石頭藏好,劉劍就到了。四年前,劉劍因為二全女人的死受了處分,先是撤職,后又調到另一個鄉(xiāng)派出所當普通干警。聽到劉劍再次調回營盤鎮(zhèn)任派出所所長,楊文廣就隱隱意識到不妙。劉劍憋著一口氣,他卷土重來肯定沒好事。楊文廣從此處處小心,不讓劉劍抓住把柄,可是……這挨槍子兒的尹石頭,現(xiàn)在竟然干出這么一檔丟人的事!

    楊文廣硬著頭皮應付劉劍,無論肚里裝了多少爛事,他臉上也能笑出來。楊文廣說,是劉所長呀,聽說你調回來了,正想去看你呢。劉劍不陰不陽地唔了一聲,問尹石頭哪去了。楊文廣說,他去看病了,找他啥事?劉劍冷冷掃楊文廣一眼,便里里外外搜查起來。楊文廣說,劉所長,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你怎么搜查我呀?劉劍毫不客氣地說,尹石頭犯事,你推不干凈。楊文廣說,我不明白。劉劍硬邦邦地說,等著吧,很快你就會明白。楊文廣軟中帶硬地說,你沒權搜查我的菜站。劉劍亮出搜查證,楊文廣只好閉了嘴。楊文廣目光追著劉劍的一舉一動,心在嗓子眼兒里懸著。

    劉劍一無所獲,楊文廣從他眼里讀出了懷疑和不甘。劉劍當然不會輕易放棄,他正等待這樣一個機會呢。楊文廣也不會乖乖等著,現(xiàn)在撈尹石頭只有一個辦法:私了,令其撤訴。

    大旺村在營盤鎮(zhèn)東南,路上全是臉盆大的坑,楊文廣開著破吉普,腸子都要顛出來了。等開到大旺村的眼線老貓家時,他的臉已經看不出底色。楊文廣在每個村都設有菜點,說是負責收菜、宣傳,其實主要是設眼線,有什么事他們會給楊文廣通風報信。

    老貓一把抓住楊文廣,我曉得你會來,就等你呢,你看尹石頭這事鬧的,全村都知道了。楊文廣說,帶我找你們支書。老貓不解,找他干嗎?楊文廣不耐煩道,你不懂。

    支書姓魏,是個小個子,滿臉透著精明。老貓還沒張嘴,魏支書便打斷了,不用介紹了,楊老板是營盤鎮(zhèn)的一號人物,我還不認識?楊文廣說,魏支書言過了,我算什么老板,做點小生意,混口飯吃。魏支書說,楊老板,坐啊,坐。楊文廣掏出二十塊錢,讓老貓去買煙。老貓一走,楊文廣便將來意說了,然后將兩千塊錢壓到炕布底下。魏支書忙說,別,這個忙我?guī)筒涣四?。楊文廣說,你說句話就行,他愿意當然好,不愿意咱也沒辦法,尹石頭是我手底下的,我得賠這個罪。魏支書半天沒說話,最后說,那就試試看吧。

    那女孩叫李月,剛念初三。她父親李大葫蘆嗜賭如命,女人每年種菜的錢都被他輸了。家里窮得叮當響,年年吃救濟。

    聽魏支書這么一介紹,楊文廣琢磨,至少有五成勝算。只要李大葫蘆答應私了,一切好辦。民不告,官不究,劉劍又能怎樣?

    魏支書把楊文廣帶到女孩李月家,從李大葫蘆兩口子的神色可以瞧出來,這個小個子的支書在村里還是很有些威望的。讓楊文廣吃驚的是,這個窮得叮當響的家長李大葫蘆瘦得像筷子,眼窩發(fā)紅,眼眶泛黑,一瞅就知道常年熬夜。李大葫蘆的女人滿臉皺紋,看上去比李大葫蘆大十多歲。楊文廣掃了掃,不見那個女孩,再看屋里的東西,加起來不值一千塊錢。魏支書說了些別的,然后才說,這是菜站楊老板,來看看李月。

    女人頓時黑了臉,說有啥看的?

    李大葫蘆瞪女人一眼。

    李大葫蘆和楊文廣對視一會兒,說,你是那個畜生的頭兒?看你人模狗樣的,咋就雇了個畜生?那會兒我沒帶刀,要不肯定捅了他。看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都說你是菜霸,今兒算見識了。要不是看魏支書的面子,我早把你轟走了。

    魏支書說,你別亂攪一氣,這和楊老板沒關系。

    楊文廣說,不,李哥罵得對,狗咬人,責任在主人,我是來賠罪的。我和你們的心情一樣,恨不得剝他的皮??蛇@小子現(xiàn)在跑了,連個鬼影都找不著,不然我就帶他來,讓你們拿刀剮了他,解解恨。

    李大葫蘆問,沒逮?。?/p>

    楊文廣說,沒逮住,逃了。

    李大葫蘆罵,操他奶奶的。

    楊文廣痛心地說,我也沒想到啊,這小子該殺。抓不到尹石頭,這案子就得擱著,拖個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也說不準。話又說回來,就算抓住尹石頭,判他個重刑,你們也就出口氣。他故意沉吟一會兒,才說,不如咱們私下解決,不經派出所,你們看怎樣?

    魏支書說,楊老板說得對,私了對雙方都有好處。

    李大葫蘆不說話,目光蛛網一樣垂落下去。楊文廣看出他動心了,再說別的已是多余,于是掏出煙把嘴堵住。

    過了一會兒,李大葫蘆說,你給多少錢?

    楊文廣說,五千。

    李大葫蘆撇撇嘴,五千?

    楊文廣說,尹石頭只有個藥罐子娘,甭說五千,五百也拿不出來。這個錢還得我替他想辦法。

    李大葫蘆搖頭,五千肯定不行。

    楊文廣說,你說個數(shù),我考慮考慮。尹石頭不是我兒子,按理這事也不該我管。

    李大葫蘆說,我想想。

    楊文廣說,想好了,去魏支書家找我。

    李大葫蘆說,明天你過來。

    楊文廣說,時間長了不好辦,派出所不會答應。

    李大葫蘆只咬住一句話,你明天過來。

    楊文廣急得上火,又不能在臉上露出來。他說那我先回,你好好考慮考慮。

    從大旺村出來,天已黑透了。吉普前燈瞎了一盞,楊文廣不敢開快。總算有了眉目,可楊文廣心里并不輕松,誰知道明天有什么變數(shù)?正是收菜季節(jié),尹石頭偏偏惹事。媽的!楊文廣狠狠地罵。

    快到菜站了,車突然熄火,怎么也發(fā)動不著。楊文廣懊惱地踹了一腳,跳下去,反正是破車,扔在這兒也沒人偷。楊文廣搖搖晃晃往回走,猛想起李大葫蘆罵他是菜霸,其實好多人都這么罵他。楊文廣不在乎。他們有怨氣,楊文廣不在乎,可楊文廣就不光有怨氣了,還有一個解不開的結。

    3

    范素珍不知楊文廣干啥去了,他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深不可測。范素珍打算秋末就離開,如果不是為了栓子,范素珍早就離開了。范素珍希望這個秋天能順順利利地過去,看來這個愿望很不現(xiàn)實。

    范素珍發(fā)了會兒呆,挽起袖子做飯。楊文廣喜歡吃莜面餃子,范素珍最擅長。楊文廣蓋起菜站,雇的第一個人就是范素珍。楊文廣沒給她安排具體差事,他只說忙不過來時你搭把手就行。范素珍不愿吃閑飯,她再缺錢也不會白蹭,楊文廣就讓范素珍在菜站做飯。做飯之余,她絕不閑著,除了侍弄自己的菜地,大部分時間都扔在菜站了。

    芹菜進來,范素珍剛把餡兒切好,屋里飄著一股香氣。芹菜醋味十足地說,又是餃子,幾個人吃飯,怎么做這么多?范素珍有些尷尬,打招呼,是嫂子呀。芹菜是出了名的蠻橫,沒少編排范素珍。那次在路上截住范素珍,罵范素珍狐貍精,勾引楊文廣。范素珍爭辯兩句,芹菜就惡狠狠地搧了范素珍兩個嘴巴子。范素珍沒告訴楊文廣,清白的人是不需要辯解的。第二天,芹菜跑來給范素珍賠不是,說自己犯糊涂,讓范素珍別計較。楊文廣一定是聽說了,范素珍不知楊文廣是怎么修理芹菜的,她沒問,他也沒作解釋。芹菜當然恨范素珍,她的目光充滿敵意,只是怕楊文廣,不敢再來耍蠻橫。芹菜四下瞅著,問楊文廣哪兒去了,范素珍說不知道,開車走的,有一陣兒了。芹菜問,你還不清楚?范素珍笑笑,我怎么就該清楚?芹菜湊近范素珍,神秘兮兮地問,尹石頭強奸人了?一股舊酸菜味兒直撲過來,范素珍往后撤撤,敷衍,好像是。芹菜哼哼鼻子,我早就看他不是個東西,狗眼看人低,連聲嫂子都沒叫過,早晚要遭報應,應驗了吧?

    好香啊,我在路上就聞到了。芹菜走后不久,楊文廣一頭撞進來,范素珍嚇了一跳。范素珍問,怎么沒聽見車響?楊文廣說,壞了,扔半路上了。范素珍怔了怔,不怕丟了?楊文廣說,白給也沒人要,弄飯,餓死了。楊文廣很隨便,和范素珍生活了很多年似的。楊文廣吃了一個餃子,看范素珍發(fā)呆,問,你吃過沒?他應該知道范素珍一直在等他,竟然這樣問。范素珍就說,吃過了。楊文廣不再說話,腮幫子快速嚼動著。他還是那樣,看不出愁悶,也看不出喜悅。范素珍想,就算楊文廣找到公安局長頭上,也保不住尹石頭,他竟然還吃喝得下。

    范素珍離開菜站已經很晚了。楊文廣要送她,她淡淡一笑,天天走的路,沒人打劫。楊文廣輕聲叫,素珍。范素珍頓住,楊文廣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病的錢還短多少?范素珍說,夠了。楊文廣說,別哄我。范素珍說,真夠了。楊文廣說,這兩千你先拿上。范素珍一扭身子,楊文廣的手滑落了。楊文廣說,我知道你要強,總得讓我表示點兒心意吧。范素珍說,我謝你了……尹石頭……我不會說出去。楊文廣說,你別多心。范素珍說,歇著吧。

    楊文廣似乎想抓住范素珍的胳膊,但范素珍閃開了。走出菜站,范素珍死死咬著嘴唇,臉上還是濕了。她暗罵自己,你委屈啥?這張破臉還不如讓芹菜撕了。沒走多遠,一束光亮突然射過來,范素珍整個被籠住。她驚恐地問,誰?

    沒有應答,光亮慢慢靠近。

    范素珍本能地想跑,但腿軟得邁不開步,一下蹲在地上。

    光亮逼近,范素珍喊,二全,是你!

    二全把電筒移開,默默地看著范素珍。盡管是黑暗中,她依然覺出他目光冰冷。

    范素珍說,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啥?

    二全話里帶著一股鐵銹味,我監(jiān)視楊文廣,看他能把尹石頭藏到什么時候。

    范素珍說,你跟我說這話什么意思?

    二全冷笑,你去告訴楊文廣,就說不光我,好多人都盯著他,他的末日快到了。

    范素珍耐心地說,你先把菜賣了,辛辛苦苦種半年,不能像去年那樣爛在地里。你別跟自個兒過不去,想告,賣完再告。

    二全突然發(fā)怒,不用你管!我的事不用你管!

    范素珍扭頭就走。

    二全沖范素珍的背影喊,為了栓子,你給自個兒留條后路!

    范素珍走得更快了。

    進家門前,范素珍把表情熨得平平整整,她絕不把煩亂帶在臉上。母親依然在昏暗的燈光下打繩。打繩費眼,母親眼睛又不好,范素珍多次勸她都沒用。打繩很繁瑣,先用清水浸了,勾在吊鉆上打出單股,絞在一起合成細繩,細繩再絞成粗繩。一年四季,母親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用來打繩。市場上買的尼龍繩又便宜又好看,母親打出的繩什么用場也派不上。母親解釋,我眼睛不好,一打繩就亮了。因此隔一段日子,范素珍就買一團麻,給母親解悶。

    母親說,飯還熱著呢。范素珍說吃過了。母親放下手中的活,給范素珍端上來。范素珍不再撐著,乖乖拿起筷子。栓子早已睡著,睡夢中不知咕噥什么。范素珍一陣心酸,飯就咽不下了。

    臉上平靜,并不等于心里順溜。躺在床上,范素珍咬著被角,輾轉反側,生怕弄出動靜。剛剛有些睡意,二全的話螞蚱一樣蹦到耳邊:為了栓子,給自個兒留條后路。

    范素珍這樣,就是為了栓子啊。

    范素珍和大全結婚第二年,栓子出生了。日子清湯寡水,湊合著也過得去。栓子的哭聲、笑聲為家里增添了許多生氣。栓子五歲那年,高燒不退,送到鎮(zhèn)醫(yī)院,燒是退了,卻落下半啞病。兩人帶栓子去城里的大醫(yī)院,醫(yī)生說做手術可以恢復,只是費用太高。范素珍不能讓栓子變成半啞,費用再高也要做。范素珍和大全沒有回村,兩人租了間房,大全在工地搞建筑,范素珍撿垃圾。兩年后她和大全揣著錢去醫(yī)院,半路上錢被偷了,大全連急帶氣,一病不起。范素珍兩眼茫茫幾乎瘋了。沒辦法,她又回到村里。當時,鎮(zhèn)里推廣“寒穗”莜麥,據(jù)說這種莜麥產量高,每斤能賣到九毛多。范素珍除了種自家的地,又承包了二十畝。全村幾乎種的都是“寒穗”,整個夏日,村莊上空飄著濃烈的麥香。出穗時,人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穗頭是黑的,用手一搓,沒有奶液,全是炭灰。那不是一畝兩畝,幾千畝呢。大面積的黑穗病說明種子有問題,鎮(zhèn)上說是給答復,卻遲遲沒動靜。于是一村子人擁到縣里,找提供種子的公司算賬,但沒想到鬧出了人命,最終只退回了種子款。

    第二年,村里零零星星有人種菜,范素珍也跟著種。種了一畝,掙了兩千。次年,她打了兩口井,一下種了十畝。村民也開始大面積種菜,鎮(zhèn)里介紹了一家蔬菜公司,要種菜戶和蔬菜公司簽協(xié)議,以免到時賣不出去。蔬菜公司說生菜價格高,一斤按八毛錢收,于是人們都種生菜。菜上市時,蔬菜公司面兒都沒露,別的菜販子只出兩毛,人們都撐著不賣,等撐不住時,一毛錢也沒人要了,滿地都是腐爛的生菜,空氣都是臭烘烘的。

    村民就這樣賠垮了。

    那年,村里死了兩個人,王進元和二全的女人,王進元受不了打擊,加之女人鬧離婚,上吊了,二全的女人嚼了鼠藥。雖死法不同,卻都和菜有關。

    范素珍沒有自殺,卻從此變得丟三落四,像丟了魂。要不是楊文廣,她不知日子該怎么過下去。她感謝楊文廣,整個村子都應該感謝楊文廣。世事難料,人心難測,最后的結果卻是村民整體和楊文廣對立。范素珍站在了楊文廣一邊,自然也被孤立。

    楊文廣的菜站日漸紅火,這種對立就更緊張、更明顯了。滿地都是火藥味,每個人的目光都像導火索,一觸即發(fā)。沒人能把楊文廣怎樣,像二全這種明著鬧的沒幾個。但范素珍能感覺出來,總有那么一天,究竟是怎樣的一天,范素珍說不上來。范素珍常常被噩夢驚醒,她不敢跟楊文廣說。楊文廣聽不進去,況且,該怎么說呢?

    村民對范素珍的憤恨、鄙夷甚至超過對楊文廣的仇視。他們不敢把楊文廣咋樣,卻敢往范素珍臉上吐唾沫。范素珍幾次萌生離開楊文廣的念頭,最后都打消了。栓子做了一次聲帶手術,大夫說至少得做兩次才能恢復。那就是說,范素珍必須掙足夠的錢。無論她種什么菜,楊文廣總是以最高價收購,而且,還給她一份工資。她一個做母親的,再能做出什么選擇?

    4

    半夜,楊文廣夢見了弟弟楊文義。

    楊文廣閉上眼,楊文義血汪汪的目光便溜過來,他凄厲的叫喊如寒光閃閃的刀子,刮著楊文廣的每根神經。

    楊文廣父母早亡,他和楊文義差不多是由全村人養(yǎng)大的。今天這個給五斤面,明天那個給三斤米,盡管吃不上一頓飽飯,但日子能勉強過下去。吃不飽的時候,兩人就挖空心思,夏日挖野菜采蘑菇,冬日套兔子撿凍死的喜鵲。楊文廣每天睜開眼,首先想的是拿什么填肚子。那年夏天,楊文廣兄弟倆采了一大筐蘑菇。他只吃了一碗,余下的全讓楊文義吃了。半夜,楊文義頭疼惡心,全身腫得像饅頭,腦袋也走了形兒。楊文廣急忙跑出去喊人,那些人都說楊文義這樣子怕是沒救了,吃毒蘑菇沒有能活過來的。后來有人端來一碗醋給他灌了下去,第三天,楊文義才總算死里逃生。

    沒娘的楊文廣從那時學會了謙恭,不管窩著多糟心的事,依然笑臉相迎,含著卑微和感激。那時的楊文廣沒和村里的孩子打過架,有時別的孩子罵兩句,抑或搗幾拳頭,楊文廣都能忍。他能報答的只有這個,可楊文義卻不行,他嘴沒楊文廣甜,脾氣也暴,常常闖禍。

    成人后,楊文廣知恩圖報,他是壯勞力,有的是力氣。誰要說,文廣,我的地黃透了,割不過來,楊文廣提著鐮刀就去了。誰要說,你的地咋鋤的,一根雜草也沒有,楊文廣馬上會扛著鋤頭幫人鋤地去。

    芹菜也是楊文廣報恩的結果。

    那時,芹菜還沒這么臃腫,條桿子細,臉盤子粉,除了說話刻薄點兒,各方面都不錯,走路頭仰得高高的,目光從不往楊文廣身上落。芹菜處了一個對象,被搞大了肚子,還被人蹬了。芹菜經受不住打擊,精神失常,常常露著白晃晃的肚子在街上亂跑。芹菜的父親王保出面,讓楊文廣把芹菜娶了,楊文廣悶著臉不吱聲。王保說,她是瘋點兒,總歸是女人。楊文廣聽出后邊的意思,除了娶芹菜這樣的瘋女人,你還能娶誰?王保說,興許找個男人她就好了,文廣,你幫幫叔這個忙。一個“忙”字如重重的錘子,擊得楊文廣站立不穩(wěn)。楊文廣可以背二百斤的麻袋,卻承受不起王保的重壓。王保家的東西,楊文廣兄弟倆吃過喝過也穿過,那年楊文義燒傷,王保還親自送來獾子油。那一點一滴,楊文廣都記著。楊文廣還能怎樣?總不能讓王保給他下跪吧?

    娶親那天,芹菜再次發(fā)瘋。楊文廣從街上把她背回家,芹菜醒來就鬧,到處亂抓亂撓。楊文廣按不住,狠狠擂她一拳,倒把她打老實了。芹菜的瘋病不治而愈,楊文廣心里卻結了疙瘩。

    楊文廣發(fā)誓好好給楊文義娶個媳婦,而不是撿別人扔的垃圾。目標明確,做起來可不容易。首先要蓋三間房,至少也得磚包皮,還要準備彩禮,沒有三萬塊錢,甭想把媳婦娶進門。楊文廣兄弟倆忙活一年,除了攢點口糧,也沒實現(xiàn)這個愿望。楊文廣把寶押在“寒穗”莜麥上。他算了一筆賬,每畝打三百斤,每斤九毛,就是二百七,除去種子、化肥、提留,每畝純收人二百,三十畝地就是六千。再干別的掙點兒,三年就能給楊文義娶房媳婦。誰想“寒穗”到頭來卻成了黑穗,收獲的是一片寒心。

    那陣子,村里死氣沉沉。楊文廣不愿意待在村子里,他不能看見滿地的黑穗。

    一天,楊文廣拖著僵硬的身子回到村里,一群人正圍著楊文義和劉永老漢。楊文義喝得醉醺醺的,硬說劉水老漢踩了他的腳,非要踩劉水老漢一下。楊文廣拽開楊文義,罵他黃湯灌迷了眼。楊文義一把將楊文廣推開,你少管,不用你管。楊文廣踢他一腳,楊文義回了一拳。這還是楊文義第一次還手。楊文廣火了,兄弟倆在當街打起來。等被人拉開,兄弟倆皆掛了彩,坐在地上互相瞪著,眼里再沒有憤怒,而是深深的悲傷。

    劉水老漢說,誰也甭怨,就怨該死的莜麥。

    李義說,是種子公司坑了咱,還有鎮(zhèn)里,都他媽不是好東西。

    眾人七嘴八舌地罵,咱不能就這么算了,怎么也得討個說法,這筆賬得好好算算……

    楊文廣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等說到需要一個人牽頭時,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楊文廣臉上。

    劉水老漢拍拍楊文廣的肩,文廣,你腦瓜子活,這個頭你得牽。

    旁邊有人附和,你膽子也大,這個事你就替大伙忙吧。

    楊文廣沒有推托,他也想替自己討回公道。

    如果那個毛經理態(tài)度好點兒,后邊的事就不會發(fā)生。毛經理噴著滿嘴酒氣,乜斜著幾十號人說,你們這是干嗎?想圍攻?讓你們鎮(zhèn)長來,我和鎮(zhèn)長談。楊文廣說,種寒穗莜麥的不是鎮(zhèn)長,怎么處理,你給個答復。毛經理說,究竟是種子的問題,還是土壤的問題,得請專家確認,是種子問題公司肯定賠。

    一直站在楊文廣身后的楊文義插話,專家誰請?毛經理笑笑,當然是公司請,你們誰能請來專家?楊文義說,你別搞鬼。毛經理不耐煩了,你不懂就別瞎嚷嚷,惹起火來,就是有責任我也不賠。這小子太狂了,唾沫星子噴得像槍砂一樣。

    誰也沒注意什么時候楊文義手里多了塊磚頭,他躥上去,狠狠拍在了毛經理頭上,還罵,讓你小子狂!

    毛經理咚地倒下,血咕嘟嘟往外涌,噴泉一樣。

    幾十號人全傻了。

    還是楊文廣反應快,撲上去背起毛經理,招呼眾人幫他送醫(yī)院。幾十號人突然不見了,比蒸發(fā)還快,空蕩蕩的院子里,只有楊文義呆呆地站著。

    楊文廣僵了僵,大喊,跑呀!

    楊文義道,往哪兒?

    楊文廣再喊,往遠跑!

    已經晚了。幾個公安沖進來,銬住了楊文義,也銬住了楊文廣。楊文義醒過神,凄厲地叫,哥……哥呀。楊文廣淹沒在楊文義血汪汪的目光里,喉嚨脹著,卻沒有一點聲音。

    楊文廣沒幾天就回家了,楊文義卻再也出不來了。楊文廣不能眼睜睜看著楊文義死,他沒別的奢望,只盼楊文義能判個無期或死緩。沒有任何可以托靠的關系,只能靠街坊四鄰。楊文義是為大伙出氣,他們沒有理由不管。

    楊文廣找人寫了份擔保申訴書,挨家找人簽名、摁手印。

    他先敲開李義的門,沒等他說完,李義的臉就灰了。李義說,兄弟呀,這法子行嗎?楊文廣說,行不行也得試試。李義說,你坐,我先方便一下。這一方便就沒了影兒。楊文廣走進趙三家,趙三正在打女人,邊打邊罵,敢不敢了?楊文廣問,這是咋了?趙三怒沖沖地說,她炒菜不放鹽,想讓老子當白毛女。楊文廣無心管別人的事,扭身出來,聽見兩人在身后竊笑。劉水家鎖著,趙旺家鎖著……楊文廣轉了一圈,走進王保家。王保吧嗒吧嗒吸著煙,枯樹皮樣的臉上沒有任何光澤。楊文廣說,爹,我求你了。王保長嘆一聲,我給你兜個底兒,你知道那個毛經理的父親是誰?是副縣長!就算你讓整個營盤鎮(zhèn)的人摁上手印,也救不出文義,別再把自個兒折騰進去,芹菜還靠你呢。楊文廣說,你不給摁?王保叫,你小子咋這么沖,我把芹菜嫁給你還沒理了?

    楊文廣走出老遠,又回身狠狠吐了一口,竟然是血。

    楊文廣想大哭,想大喊,甚至想大罵,可嗓子里像塞滿了沙子,一聲也發(fā)不出。他搖搖晃晃,東倒西歪,然后跪在大街上砰砰磕頭。他不是磕給誰,而是覺得自己沒用,要腦袋沒用。

    是范素珍扶起了楊文廣。他沒想到是一個女人扶起他。范素珍輕聲說,這不是你的過。楊文廣怔了怔,眼淚狂涌出來。這是楊文廣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掉淚。

    那份擔保申訴書只有兩個人摁了手印,范素珍和二全。二全罵,他們是■,我不怕,文廣,要不我摁一百個手印,你說行不?楊文廣冰冷的心暖了一下。二全這句話楊文廣一直記著,所以不管二全后來怎么傷害他,他都沒把二全咋樣。

    二全的話提醒了楊文廣,他在空白處摁滿了手印,遞到法院,接下來就一趟趟往法院跑。后來打聽到辦理楊文義案子的是一位姓趙的庭長,楊文廣湊二百塊錢買了兩瓶酒找上門,趙庭長不讓進,讓他有事到單位。

    那天回到家,二全告訴他,“寒穗”事件上面處理了,種子款退還,每畝地給八十斤糧。后面一項由鎮(zhèn)里落實,是鎮(zhèn)長來村里當眾承諾的。這個結果是楊文義豁出命換來的,人們?yōu)榱诉@么個結果全都裝了啞巴。楊文廣不甘心,再次去找趙庭長。他知道毛經理的父親是副縣長,知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還是抱了一絲希望。趙庭長打了110,兩個警察把楊文廣帶走,關了半個月。

    半年多后,楊文義被槍決。楊文義的影子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遠去,那聲“哥呀”子彈一樣,擊得楊文廣心上滿是窟窿。

    楊文廣成為菜霸——這是別人安在他頭上的。菜霸就菜霸吧,他不在乎。他深知村民恨他,恨不得把他鉸碎,他不怕。如果不是尹石頭惹事,劉劍回來又能怎樣?

    5

    一條毛茸茸的蟲子在臉上爬過,范素珍忽地醒了,栓子站在床頭,一臉詭秘。母親責備。讓你媽多睡會兒,搗啥亂?栓子拿出藏在身后的絨絨草,得意地笑了。范素珍拍拍他,一瞅表,已經九點,忙坐起來。

    栓子拽著范素珍的衣袖不讓她走。范素珍說,跟姥姥在家,媽還有事。栓子不松手,就那么望著范素珍,眼里滿含著哀怨和乞求,范素珍心尖滑過一絲戰(zhàn)栗。他說話不利索,不愿和別的孩子湊一塊兒,越來越孤僻。范素珍蹲下來,撫摸著他的頭,媽去干活,掙了錢就領你進城,到時咱們就不回來了,你天天看樓房,看小轎車。栓子啞啞地說,媽……騙我。范素珍說,媽怎么會騙你呢?真的帶你進城,媽去干活,小孩子不能跟,乖啊。栓子慢慢松開手,范素珍不敢再說別的,抽身離去。

    范素珍的眼睛濕了。栓子的眼神里是有話的,他要說啥?范素珍猜不出來。

    走進菜站,楊文廣臉色凝重,咬著大半截煙嘴。范素珍忙說,我起晚了。楊文廣狠狠將煙磕在煙灰缸里,冷不丁說,車燒了。

    范素珍一怔,真的?

    楊文廣說,一堆廢鐵了。

    范素珍愣了一會兒,說,誰干的?楊文廣掃她一眼,她馬上意識到這句話讓楊文廣不痛快了,隨即說,報案不?

    楊文廣說,報,當然報。

    范素珍腦里晃出二全的影子,該不會是二全吧?她知道楊文廣的平靜中含著殺氣,二全絕不是他的對手。范素珍原想提醒楊文廣,二全監(jiān)視菜站來著,終是沒說出來。

    楊文廣說,我回來前,你別離開。

    范素珍問,沒車,你咋出去?

    楊文廣說,我騎高山的摩托。

    范素珍給楊文廣煮了袋方便面,剛擱下碗筷,高山進院了。高山和尹石頭一樣,都是楊文廣的雇工。高山恭恭敬敬地說,楊哥,我剛聽說。楊文廣罵,這塊臭石頭,往我心窩里捅刀子啊。楊文廣讓高山報案,自己騎著摩托往大旺村去了。

    楊文廣騎得不快,遇事不亂,這是他的定性。他跺跺腳,地皮都發(fā)顫,竟然有人敢燒他的車??匆娔嵌呀购诘蔫F,他確實氣壞了,氣過之后兀自笑了,當然是在心里笑的。他們還能怎樣?也就是燒燒他的車。破吉普不值幾個錢,早該退役了。他們想報復楊文廣,這下恰好幫了楊文廣的忙。這個縱火案肯定牽扯劉劍的精力,他就不會把目光死盯在尹石頭這件事上了。

    楊文廣沒找魏支書,直接進了李大葫蘆家?,F(xiàn)在用不著魏支書了,有他在,李大葫蘆反而顧忌。李大葫蘆很冷淡,可楊文廣看得出,他們一家都在等他。楊文廣見到了那個叫李月的女孩。她個子不高,胖墩墩的,沒有發(fā)育成熟的樣子。楊文廣暗罵尹石頭畜生,偏糟蹋一個小女孩。李大葫蘆使個眼色,李月出去了。李月的神色還算平靜,沒有楊文廣想象的那么糟糕。

    楊文廣抽出一支姻,李大葫蘆稍一遲疑,接了,夾在耳朵上。

    楊文廣漫不經心地問:商量得咋樣了?

    李大葫蘆愁眉苦臉地說,難辦呢,楊老板。這個家缺錢,可再缺錢也不能拿閨女換,不辦尹石頭,我出氣都不順。

    楊文廣說,尹石頭該辦,槍斃也不冤枉。他是我手底下一個干活的,死活都和我沒關系,我是可憐他那寡婦娘;二則也想幫你們一把——別怪我說話不好聽,沒錢,面子有啥用?辦了尹石頭就保住了面子?

    女人說,這口氣憋在心里堵呀。

    楊文廣說,是啊,誰攤上不堵?要是等判了尹石頭才能出氣,這口氣恐怕還得憋著,你不撤案,尹石頭永遠不會露面。

    李大葫蘆說,我就不信公安都是吃干飯的。

    楊文廣一笑,咱倆沒必要抬這個杠。

    正說著,一個和李大葫蘆一樣瘦的男人大聲喊著,破門而入。李大葫蘆神色一慌,問他什么時候過來的。男人態(tài)度蠻橫,躲得了初一,還躲得過十五?李大葫蘆瞟楊文廣一眼,賠著笑臉將男人拽到外屋。

    兩人嘀咕了好一陣。

    楊文廣隱約猜出原委,徹底松弛下來。待李大葫蘆進來,楊文廣的口氣突然硬了,考慮得咋樣了?實在不行就算了。

    李大葫蘆眼角滑過一絲緊張,隨即做出痛苦的樣子,到了這一步,還能咋樣呢?私了也是個辦法。

    楊文廣說,你說個價。

    李大葫蘆發(fā)狠地說,三萬!沒三萬別跟我談。

    楊文廣冷冷一笑,老兄,別太狠了,這是啥事啊,值三萬?娶個媳婦都夠了。

    李大葫蘆沉不住氣,試探地問,你說多少?

    楊文廣說,一萬,夠你三年收入。

    李大葫蘆咕噥,太低了。

    女人說,欺負人呢。

    停了幾分鐘,楊文廣說,一萬絕對夠多了,我們村有個搞建筑的,搭進一條命,包工頭也就賠了三萬。這樣,我再加一萬,不過說清楚,我是心疼女娃……你們給她轉個學校。后邊的話,楊文廣是真心的。一萬塊錢,絕對能把李大葫蘆搞定,他挺為那個女孩難過,這檔子事未必對她有多大影響,她遲早要毀在父母手里。

    李大葫蘆和女人對視一眼,算是接受了。

    楊文廣說,你必須撤案,怎么說都行,反正記住一條,把尹石頭摘脫。隨后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協(xié)議書。楊文廣沒簽自己的名字,他要回去把尹石頭的老娘馱來。

    老婆子一見楊文廣就嚎啕大哭,這個砍腦殼的,咋就干出這種缺德事呀,他坐了牢,我也活不成了??莅椎念^發(fā)飛飛揚揚,不知幾年沒洗頭了。楊文廣費半天勁兒才把她勸住,粗略一講,老婆子一把抱住楊文廣,恩人哪,恩人。楊文廣好不容易把她推開,說去晚了小心變卦。路上,老婆子說花這么多錢,不如把她說給石頭算了。楊文廣冷笑道,別瞎說,人家還是學生娃。簽了字,老婆子非要看看“那閨女”,但被李大葫蘆兩口子推出了門。

    楊文廣看著李大葫蘆走進派出所,無聲地笑了。

    李大葫蘆:劉所長,給我撤了案吧,尹石頭沒把李月咋樣,我是看他惡心,才想出這個狠招。

    劉劍:誰和你做交易了,老實說!

    李大葫蘆:沒有,我是那樣的人嗎?

    劉劍:你這是誣告,懂不懂?

    李大葫蘆:誣告就誣告吧,關我?guī)滋煳乙舱J。

    李大葫蘆提前給楊文廣演練了一遍。劉劍會是什么表情?肯定七竅生煙。如果李大葫蘆咬住沒有強奸,劉劍又能咋樣?只能將慍怒轉移到楊文廣身上。劉劍一定會想到楊文廣。所以,楊文廣從李大葫蘆家出來就去了縣城。

    楊文廣下車就給吳小易打電話,說到了縣城,晚上約他吃飯。吳小易倒是熱情,問楊文廣什么時候到的,生意怎樣,而后語氣一轉,說下午要出差。楊文廣說,我想見見你,半小時就行。楊文廣的口氣不容置疑,吳小易沉吟一下,說你過來吧。

    楊文廣建菜站時,外來的菜販子很多,競爭很激烈。楊文廣不怕,他土生土長,還怕搞不過那些菜販子?沒想到人們寧可賣給菜販子,也不賣給他。楊文廣出的價和菜販子一樣,菜站就是沒人。菜販子的車一到,呼啦就被圍滿了。楊文廣等了幾天,便雇人在半路堵截,一輛車也不讓進。菜販子一瞧這陣勢,乖乖掉頭走了。也有不怕橫的,那個保定光頭就是一個。保定光頭雖然悻悻地走了,誰承想他竟然報了案。那時的派出所所長就是吳小易。吳小易問楊文廣有沒有這回事,楊文廣咬定沒有。吳小易警告,被他發(fā)現(xiàn)絕不輕饒。楊文廣保證沒這回事,但仍派人堵截。至于吳小易,楊文廣會讓他睜只眼閉只眼。吳小易挺古板,煙不抽,酒也喝得少,楊文廣試了幾次都沒摸著門。終于有一天,楊文廣打聽到吳小易父親做手術,便揣個信封去醫(yī)院看望。吳小易很意外,楊文廣離開時,將信封掖在老頭兒的枕頭下。吳小易也許看見了,也許沒看見,什么也沒說。路自然順暢了。自此楊文廣時時進貢,吳小易調到公安局任政治部主任,楊文廣還特意給他送行。

    現(xiàn)在的吳小易胖了,也白了,問楊文廣有什么事。楊文廣說,打攪你實在不好意思。吳小易看看手表,說,怎么變啰嗦了?楊文廣覺出他話里藏著硌人的玻璃片,老大不痛快。他說,新來的劉所長對我有偏見,我不知道該咋辦。吳小易說,只要不違法,有偏見還能咋樣?楊文廣暗暗罵娘,吳小易是要和他拉開距離了。吳小易大概意識到自己生硬了,又說,我和他沒多大交情,不過可以和他打個招呼。

    吳小易上車遠去,楊文廣盯了良久,心里沉甸甸的。

    楊文廣看看表,還有時間,便買了兩瓶酒往舊城區(qū)去。兩年沒來了,但那條深長的巷子還記得。楊文廣找到那扇銹紅的鐵門,開門的是個老婆子,警惕地打量著楊文廣,問他找誰。楊文廣說找曲師傅,老婆子說搬走了。楊文廣忙問搬哪兒去了,老婆子回答不知道,把楊文廣關在門外。

    楊文廣茫然地愣在那兒,一時忘了來這兒的目的。

    那年,楊文廣種了幾畝紫菜,很下了一番辛苦,菜長得又緊又圓。入秋卻沒人收,眼看就要長爆了。他打聽到縣城菜市場有拉紫菜的,忙砍了一車,足有兩千斤,他一個人拉著,走了整整五個小時。

    菜市場只有兩輛車收紫菜,楊文廣一問紫菜價格,嚇了一跳,一斤菜僅八分錢。收菜的漢子敞著懷,愛理不理的。見楊文廣猶豫,便把楊文廣撥開,叫下一個。楊文廣問第二輛車,那個胖車主倒是客氣,但報出的價更低,七分五。楊文廣問咋這么低,胖車主拍拍楊文廣,兄弟,老哥跟你說句實話,我在秤上不做假,我年年收菜,好多人都認識我。楊文廣說自己的菜質量好。胖車主說你的菜是好,可行情就這樣,我也沒辦法啊。楊文廣舍不得賣。胖車主勸,賣了吧,這都什么時候了?再不賣就爛手里了。楊文廣想等等,菜價再落還能落哪兒去?

    楊文廣靠在車上,一支接一支抽煙。一個老頭兒背著手踱過來,拿起一個掂掂,問,你種的?楊文廣懶得說話,唔了一聲。老頭兒說菜倒是不錯。

    撐到下午,楊文廣決定賣掉。七十里的路,他不能再拉回去。第一輛車只給六分,楊文廣急了,說不是八分嗎?車主說八分是上午的價。楊文廣找第二輛車,胖車主說今天裝滿了,下趟車得明天早上來。

    楊文廣找個小店住下,想明天無論如何得賣掉。第二天一早,他拉到菜市場,胖車主果然在,沒料只給五分錢。楊文廣問一夜咋降這么多?胖漢子說,市場嘛,就這樣,明兒也許二分錢也沒人收。楊文廣真想把菜扔了,五分錢,這不是趁火打劫嗎?昨天那老頭兒又踱過來,勸楊文廣,賣幾個是幾個,斗氣沒用。

    老頭兒就是曲師傅。

    曲師傅說他剛從蔬菜公司退休,趁著身體好,還想掙點錢。這幾天他一直在菜市場轉,考察蔬菜行情。曲師傅說明年紫菜行情絕對好,他可以和楊文廣簽協(xié)議,楊文廣種五十畝紫菜,他每斤六毛收購。楊文廣問,你不收咋辦?曲師傅說,這個你不用擔心,不是有協(xié)議嗎?每畝地我付你二百保證金,我違約這錢就是你的,你違約,除了退還保證金,每畝再賠我二百塊錢損失。楊文廣說考慮考慮。曲師傅說你自己種規(guī)模太小,得聯(lián)合別人,也必須簽好協(xié)議,按五毛錢收,每斤菜你有一毛賺頭。

    楊文廣回去后挨門動員,村民們都說,文廣,我們信你。楊文廣心里涌動著苦澀,他們不是信楊文廣,而是被五毛錢的價格和保證金誘惑住了。楊文廣先和曲師傅簽了協(xié)議,拿回一萬塊錢,又和村民簽了協(xié)議。

    那年,正如曲師傅說的那樣,紫菜價格突然上漲,比協(xié)議價高出好幾倍。村民集體毀約,將菜賣給了外來的販子。保證金倒是全退了,違約金卻一分不肯拿。

    他們再一次出賣了楊文廣。

    曲師傅很是通情達理,說見錢眼開,人之常情。楊文廣越發(fā)愧疚,把保證金如數(shù)退給曲師傅。曲師傅沒要違約金,說這不怪你,但再不肯和楊文廣合作。此后,楊文廣經常去看望曲師傅,并聽從曲師傅建議,建起了菜站。

    6

    賤貨!

    聲音短促,有力,鐵鏈子一樣甩到臉上。范素珍猛回頭,一個人影閃過。范素珍緊咬嘴唇,嗓眼里泛出一股血腥。賤貨!賤貨!那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地抽著她。

    如果面對的是一個人,范素珍絕不會這么忍讓,她還沒懦弱到裝啞的份上??伤鎸Φ氖侨w村民,除了躲,還能怎樣?他們恨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站在楊文廣一邊。范素珍鄙視他們,楊文廣當年在大街上頭磕得滿額泥血,沒一個人敢邁出門。因為大伙的事,楊文廣失去了兄弟,他沒記仇。那年春天種菜前和村民簽了收購合同,結果他們集體背叛。范素珍依然記得當時的情景,楊文廣在屋里痛號,聽著令人心碎。

    后來的事,楊文廣過頭了。起先,范素珍也不知道咋回事。菜販子突然不來了,菜站終于有了營生。楊文廣做的是獨家生意。一天,范素珍經過二全的菜地,見菜快長爆了,而他卻坐在地頭吸煙。二全不搭理范素珍,范素珍還是勸他,讓他把菜賣到菜站,誰知道菜販子啥時候來。二全冷冷地說,不用你操心,我寧可爛了也不賣給他,我認賠。又罵,楊文廣這個兔崽子,把菜販子都截走了,他想貪便宜,我偏不讓他貪。范素珍問楊文廣,楊文廣很無辜地說,我有什么辦法?這也是逼出來的。范素珍說,這要得罪多少人?楊文廣無所謂地說,我不怕,我收菜出錢,又不是從地里搶的。楊文廣有自己的道理,范素珍卻為他擔了一份心。

    范素珍的擔心次年就應驗了。挑頭的是二全,附近每個村子都貼了一張告示,鎮(zhèn)政府門口也有一張。告示說楊文廣利欲熏心,為了獨占菜市場,雇打手尹石頭等人將外地菜販子趕跑。后邊就是二全的語氣了:老少爺們兒,咱不能讓楊文廣騎在脖子上拉屎,大家橫豎不賣給他,看他還敢搶?種菜戶如夢方醒,原來菜販子是讓楊文廣雇人攆跑的。罵聲如潮,果然沒人再到菜站賣菜。鎮(zhèn)里派人調查,不但沒發(fā)現(xiàn)楊文廣有欺行霸市行為,而且認定菜站是營盤蔬菜市場的龍頭,楊文廣每樣菜價還比鄰縣高幾分。這件事反而為楊文廣做了廣告,告示內容也成了二全誣蔑楊文廣的證據(jù),不是楊文廣攔著,二全就被派出所帶走了。

    楊文廣大度地說,算了,我也沒啥損失。

    鄰村的菜戶陸陸續(xù)續(xù)來賣菜,村里的種菜戶依然撐著,不過沒撐幾天,誰愿意拿錢賭氣。可楊文廣突然不收了,理由是菜價回落掙不了錢,結果村里幾百畝菜全爛在地里。

    那天午后,王保三搖兩晃走進菜站,罵楊文廣白眼狼,翅膀一硬就干這種缺德事。又咄咄逼人地說,我是誰?你連老子的菜也不收,老子把閨女白給了你,你還在老子脖子上咬血窟窿,忘恩負義的東西!

    楊文廣說,你是芹菜的爹,我記著呢,缺錢我給你。你的菜我收不起。王保叫,老子怎么就沒看透你。范素珍上前勸說,王保罵她狐貍精。楊文廣突然惱了,逼王保給范素珍道歉。她沒見過他那個樣子,拳頭緊握,隨時能揮到王保臉上。范素珍不愿意把事鬧大,拉他坐下,楊文廣瘋了一樣,根本不聽。王保酒意全無,只得給范素珍賠不是,范素珍卻從他眼里瞥見隱隱的仇恨。王保走后,范素珍說楊文廣不該這樣。楊文廣沒好氣,你說我怎么辦?范素珍語塞,她真不知說什么好。村民們不再和楊文廣對峙,盡管楊文廣把菜價壓下來,還是把菜賣到菜站。但范素珍明白,這些人心里憋著氣,一年年憋著,總會炸開的。

    如果不是尹石頭犯事,菜站早就忙活起來了?,F(xiàn)在,沒有一戶(當然除范素珍外)把菜賣到菜站。收菜的黃金時間也就一個月,菜價隨時會降,村民們清楚得很。

    他們等什么?在等楊文廣落馬。

    走在滿是火藥味的大街上,范素珍心里空蕩蕩的。

    范素珍一進家,李義猛地站起來。范素珍很意外,極少有人到她家。李義兩只水泡子眼窩著滿蕩蕩的笑,大妹子,回來啦?范素珍哦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坐吧。若是擱在以前,范素珍早把他轟走了。那次范素珍勸他把菜賣到菜站,李義大潑臟水,你愿意和他穿一條褲子,你穿去,少來老子跟前浪!氣得范素珍兩天沒吃飯。

    李義恭維,大娘的麻繩打得真好。范素珍說,有啥事就說吧。李義四下瞅瞅,又看看范素珍,搓著手說,也沒什么事……有個情況,和你說說。范素珍直視著她,李義小聲問,就在這兒?范素珍說,怎么,不方便?那就別說。李義連聲哦哦,好,我說。隨后壓低聲音,二全挨門勸大家別往菜站賣菜,說派出所正搜集楊文廣的證據(jù),楊文廣要進去了。

    范素珍猜得沒錯,果然又是二全。只是從李義嘴里說出來,讓人惡心。這不是出賣二全嗎?范素珍說,你咋不跟楊文廣說?

    李義的聲音幾乎要縮回去了,我不知該不該跟他說。

    范素珍冷冰冰地說,那你告訴我干嗎?

    李義笑了,我不想和他們干,大小子訂婚了,急等用錢,我想把菜賣了。

    范素珍說,沒人攔你吧,楊文廣的菜站天天開門。

    李義說,我打聽過了,菜站的白菜比附近幾個縣低五分錢,我三萬斤菜,就少一千五百塊呢。我現(xiàn)在耗得血盡毛干,就指望這菜了。大妹子,你能不能跟楊文廣說說,多給我五分?

    這就是李義的算盤,用出賣二全來換取優(yōu)惠菜價。范素珍冷冷地說,你找楊文廣去呀,定價是他的事。

    李義干笑,你講講情,一樣的,你幫我這個忙,我一輩子念你的好。

    范素珍明白他干笑的含義,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隨后回絕,我?guī)筒涣四恪?

    李義央求,大妹子,我是沒辦法了呀。

    范素珍說,我更沒辦法。

    李義那干笑慢慢隱沒,你不幫我?

    范素珍扭頭不再理他。

    李義道,那算我沒說,死了張屠戶,不吃帶毛豬。出了院子,仍沒忘罵一句,什么破貨,呸!

    范素珍臉白了。一直沉默的母親說,不值得。范素珍說,以后別給他開門。母親說,擋住人,還能擋住唾沫?

    范素珍怔了怔,散架似的軟下來。賤貨,這個稱謂算咬住她了。

    誰都相信范素珍和楊文廣有一腿,楊文廣對她那么好,她又死心塌地站在楊文廣一邊,兩人沒睡到一張床上,關系能這么牢固?可范素珍和楊文廣實在沒有任何故事。范素珍在楊文廣最孤單的時候站在他身邊,因為她經歷過那種絕望。辛辛苦苦掙的錢被偷,男人送命,范素珍萬念俱灰,幾次都險些鉆到車轱轆底下。后來和楊文廣相處時間長了,也確實對他產生過好感。楊文廣甭管在外面干什么,對范素珍一直呵護有加。范素珍從楊文廣眼神里覺察出這個男人的心思,但總是極有分寸地和他保持著距離。好感歸好感,她不愿意摻進他的私生活里。那年秋末,楊文廣給范素珍買了條金項鏈。他似乎猜出范素珍會說什么,搶先道,你別多心,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哪怕你轉手扔灰堆里。楊文廣顫著手給她戴上,范素珍心潮起伏,臉悄悄紅了。這是男人第一次給她戴項鏈,楊文廣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想扭過臉,又覺不妥。楊文廣的手在她肩膀上停住,突然抱住她。范素珍有些眩暈,但她還是用力掙脫。楊文廣說,沒有也是有了,咱何必背這個黑鍋?范素珍說,別把胡說當真,沒有就是沒有。從此,楊文廣再沒碰過范素珍的手。

    夜里,范素珍做出一個決定:離開楊文廣,帶栓子進城治病。她原想等到秋末,現(xiàn)在不想等了,是是非非已經把她纏得精疲力竭。她不想看楊文廣栽進去,也不想看幾百畝菜再次爛在地里。

    早上出來,栓子又牽住范素珍的袖子,不讓她走。范素珍說,媽有事,你跟姥姥玩。栓子很執(zhí)拗地說,別去菜站。范素珍想他一定聽到什么了。是啊,栓子已經長大了。她憐愛地摸摸他的頭,媽就去今天一次。栓子啞啞地問,媽不騙我?范素珍嘆口氣,不騙。

    栓子的手松了,倚在門框上看著媽媽遠去,眼睛漸漸模糊。

    有一陣子,栓子特別喜歡在街上逛,期待碰見楊文廣。楊文廣笑瞇瞇的,不像別人那樣總冷著臉。楊文廣摸著栓子的頭,讓栓子喊叔。栓子喊不出,他依然笑瞇瞇的,掏出張票子塞到栓子手里。但是,現(xiàn)在栓子聽到了村里的風言風語,是她媽媽與楊文廣的。村里的孩子用粗俗的俚語直截了當?shù)乇茊?,讓剛醒事的栓子蒙受著奇恥大辱。他沒想到自己的媽媽竟然跟這個楊文廣有那種丑事。從那天起,栓子就不理楊文廣了,死活都不理了。更要命的是,現(xiàn)在村里人看他的月光也是怪怪的。他們叫他小啞巴,要不叫他是那個賤貨的啞巴。栓子恨他們,也恨媽媽,當然最恨楊文廣。媽媽要不去菜站干活,別人就不會這么罵他了。為什么只能在楊文廣那兒掙錢?栓子認定媽媽騙他。如果沒有菜站,媽媽就不會和楊文廣在一起了,此刻的栓子恨不得一把火將菜站給燒了。

    7

    大清早,李大葫蘆的瘦板身子就扒在門口,直喊楊老板。楊文廣實在不想看那張黑臉,勉強擠出些熱情,打開門。

    李大葫蘆跟楊文廣進屋,不坐凳子,而是蹲在墻角,一聲接一聲地嘆氣。

    那件事肯定有了變故,楊文廣心下焦躁。當然不能讓李大葫蘆看出來,他悠悠然咬著煙,故意不看李大葫蘆。

    李大葫蘆見楊文廣沒反應,搭訕,楊老板,那件事不好辦呢。

    楊文廣裝不懂,哪件事?

    李大葫蘆說,咱們商量好的那件事,劉所長不給撤,說都報上去了,沒法撤,把我大罵一頓,還要收拾我。

    楊文廣問,協(xié)議作廢了?

    李大葫蘆面露難色,你看……哪有這么不講理的所長,偏偏讓我碰上。我今年啥也不順,放屁閃斷腰,打噴嚏挫了牙床骨。

    楊文廣問,帶來了?

    李大葫蘆縮著腦袋,啥?

    楊文廣說,錢呀,撤不了案就算了。

    李大葫蘆遲遲疑疑地說,我……忘帶了……這不,找你商量商量。

    楊文廣心里有數(shù),李大葫蘆舍不得那兩萬塊錢。楊文廣的態(tài)度硬起來,有啥商量的,自家的事還拎不清?尹石頭做沒做你還不清楚?劉劍還能逼你告?他真這樣,你告他呀!什么報上面了,那是嚇唬你。甭說報到縣里,就是報中央又咋的?誤告就是誤告嘛。你在賭場混了這么多年,也算見過世面的,還用我教你?

    李大葫蘆拍拍頭,對呀,他不能強迫人。楊老板,你不知道,派出所那鬼地方,我進去多次了,沒少坐“凳子”,落下了毛病,一進去腿就軟,腦袋轉不過彎兒。

    楊文廣忍著沒讓自己笑出聲,吸口煙,笑罵,又不是從賭場把你拎進去的,都老油條了,進派出所還這副熊樣,長雞巴沒?

    李大葫蘆嘿嘿笑,我就怕他問李月。

    楊文廣心里格登一下,這也正是他擔心的。他故作不屑地嗤了一聲,她咋說,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家里的活兒,少讓她干點兒,你沒個親戚?讓她出去散散心。

    李大葫蘆說,就這么辦吧,我試試。

    楊文廣沉下臉,你別跟我斗心眼兒,得便宜賣乖,你還缺根兒筋。

    李大葫蘆拍胸脯打保票,就是坐牢我也撤定了。

    楊文廣把李大葫蘆送到門口,見二全在不遠處蹲著。二全瞇著眼,像守候在老鼠洞口的貓。二全監(jiān)視他,他并不意外,倒是有些佩服二全,家里窮得房上連個瓦片也找不見,卻要站出來替村民討“公道”。全村再找不出二全這么固執(zhí)的人,一次次碰得頭破血流,一次次石樁一樣挺著。二全紅紅的目光迎著楊文廣,鐵了心的樣子。楊文廣無聲地笑了,想象哪天尹石頭露面,二全的眼球會不會撐破。

    楊文廣縮回目光,看著臥在院子里的那堆廢鐵。高山說劉劍已經看過現(xiàn)場,楊文廣就讓高山弄回來了。他覺得該催催劉劍,不管這個案子是否能破,對楊文廣都有好處。

    警車又一次停在門口,來的是派出所的小司,讓楊文廣去一趟。楊文廣怔了怔,問什么事。小司說這樁焚車案劉所長想了解詳細點兒。楊文廣說,你還沒吃飯吧?吃了再走。小司不買賬,說劉所長等著呢,別讓他不高興。楊文廣別有意味地看小司一眼,小司一定懂楊文廣的眼神,依然公事公辦的樣子。按說,小司和楊文廣關系不錯,他結婚楊文廣還送過一個信封,平時有什么事也愿意透給楊文廣。楊文廣沒露出一點兒不快,輕輕松松地說,那就走。

    看見范素珍,楊文廣讓小司停車。范素珍一臉驚疑,當著小司面,楊文廣沒法說別的,就說,老董的車該到了,你等他一下,我去派出所辦點事。范素珍有些遲鈍,平時她不是這樣兒,遲疑了幾秒才說,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

    小司一路無話,楊文廣幾次試探,什么也沒套出來。到了營盤鎮(zhèn),楊文廣說,你先回,我買盒煙。小司看著楊文廣,楊文廣拍拍他,信不過老哥呀,我又不是犯人。小司停了車,楊文廣下來。他并不需要買煙,想那個地方應該自己大大方方走進去,而不是被警車拉著。

    楊文廣磨蹭了足有十分鐘,才踱進派出所。李大葫蘆正低頭走出來,楊文廣叫他一聲,他拾起頭,露出些許慌亂。而后往派出所門口瞅一眼,扯著楊文廣袖子走到一邊,詭秘地說,我可是拼死拼活撤下的。劉所長都拍桌子爭了,楊老板,我說話算數(shù)。楊文廣不耐煩地說,安心過日子去吧,別再賭了。

    劉劍的臉果然鐵青著,楊文廣進去好一會兒,他硬是沒往楊文廣身上瞅。楊文廣恭恭敬敬地立著,好半天,劉劍才將目光移過來,十分凌厲的一瞥,要刺穿楊文廣似的,而后怪怪地笑笑,楊老板啊,坐。

    楊文廣說,劉所長開玩笑,我算什么老板。一屁股坐下去,掏出煙給劉劍。

    劉劍沒接,掏出自己的煙點了,狠吸一口才道,我前幾天聽說,一個菜戶的兒子半夜哭鬧,咋也哄不住,女人說楊文廣來了,那孩子立刻不哭了。劉劍是臥蠶眉,說話時,兩條蠶便在額頭亂拱。

    楊文廣欠欠身子,馬上坐定,笑道,劉所長真會開玩笑,我又不是胡漢三。

    劉劍說,你比胡漢三厲害。

    楊文廣說,承劉所長高抬,我可不敢當。

    劉劍突然提高聲音,你給李大葫蘆吃了什么迷藥?

    楊文廣作委屈狀,沒有啊,劉所長,這可冤枉我了。

    劉劍冷冷一笑,別裝,你不在背后搗鬼,李大葫蘆不會撤案。你可真夠厲害,我忙活半天,你一句話就搞定了。李大葫蘆撤案了,現(xiàn)在我問你句實話,尹石頭是不是讓你藏了?

    楊文廣直跳起來,劉所長,這事可不帶瞎說的,我干嗎藏他?

    劉劍擺擺手,示意楊文廣坐下,不管你藏沒藏,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兒,你現(xiàn)在說出來,我也拿他沒辦法。我氣狗日的李大葫蘆。那還是個女孩……放在你頭上,你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李大葫蘆讓豬油蒙了心,你我都清楚咋回事。你不用解釋,現(xiàn)在我調查另一樁案子,需要你配合。

    楊文廣賠著笑說,我是個粗人,有啥不對的地方,劉所長盡管指教。

    劉劍問,你怎么把車扔半路上了?

    楊文廣說,甭提了,那輛破車總是熄火,黑天半夜的,我想丟在那兒也沒人偷,誰想……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破車也是車呢,一夜工夫就成廢鐵了。劉所長,你得替我出這口氣。

    劉劍又問,車是什么時候買的?賣主是誰?花了多少錢?

    楊文廣頓時警覺起來,劉劍感興趣的是車,而不是案子。他說,我想想……車是兩年前買的,八千塊錢,那人我不認識。

    劉劍說,我這兒有份文件你看不看?

    楊文廣笑著搖搖頭,我看不懂文件。

    劉劍說,那好,我跟你簡單說說。有二十一輛贓車落到咱們縣,局里接到協(xié)查通告,很快找到二十輛,現(xiàn)在只有一輛還沒著落。我想,你應該知道那輛車在哪兒。

    楊文廣叫,你說我那輛?我怎么知道啊,我覺得便宜就買了,結果上一大當,天天壞。其實楊文廣明白那是贓車,不然哪會那么便宜。在農村,買贓車多的是,從吉普摩托到自行車,都是從城里搗騰來的,派出所從來不管。

    劉劍別有意味地一笑,我正想查呢,你的車就燒了,可真是時候。

    楊文廣說,劉所長不會懷疑我自個兒燒的吧?

    劉劍說,你想想賣車的人叫啥?什么樣子?

    楊文廣說,我不知道他叫啥,車要是偷的,他能用真名?

    劉劍說,好好想想,想起來告訴小司。楊文廣緊喊慢喊,劉劍頭也不回地出去了。楊文廣想追,小司攔住他。楊文廣道,我又沒犯罪,想拘押我呀。小司說,不是拘押,是請你協(xié)助調查。楊文廣頓了頓,重新坐下。小司給楊文廣倒杯茶,你別急,慢慢想。楊文廣沒好氣地說,能不急嗎?正是收菜的節(jié)骨眼兒上,你知道耽誤一天損失多少?小司說,局里催得緊,希望你配合一下。

    楊文廣悶悶地坐著,一言不發(fā)。劉劍在李大葫蘆身上輸了一招,要拿車做文章了。買贓車怎么認定楊文廣都不怕,也就是罰幾個款的事,他害怕的是隱沒在破車上的案子。劉劍鼻子再靈,也不會從那堆廢鐵中嗅出什么,如果尹石頭落在劉劍手里,火肯定燒到楊文廣身上。楊文廣了解尹石頭,嘴巴硬骨頭軟,那件事一定得抖摟出來。范素珍對楊文廣窩藏尹石頭深為不滿,她的目光明確無誤地告訴了他。這幾天,那個女孩的影子一直在楊文廣腦里晃,他何嘗不想讓狗日的尹石頭撞撞大獄的門,但是,楊文廣不能跟范素珍做任何解釋,更不能把尹石頭交出去,他別無選擇。

    尹石頭是楊文廣雇的第一個打手,當然這是別人的稱呼,楊文廣不這么認為。尹石頭的臭名楊文廣早就聽說過,攔截菜販子就得用尹石頭這種貨色。

    雖然攔截菜販子,既得罪菜販子又得罪村民,但楊文廣不怕。

    他的心病是那次車禍。

    幾年前,楊文廣和尹石頭去縣里辦事,吃過飯已九點多了。尹石頭說別回了,去洗個澡。楊文廣瞄他一眼,洗澡?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尹石頭嘿嘿笑,基本問題總得解決嘛。楊文廣說,年根兒查得嚴,別撞槍口上,那幾個錢留著孝敬你老娘吧。尹石頭沒敢再堅持。楊文廣喝了不少酒,眼睛有點兒花,腦子還清醒,出了縣城,路上車少,就加快了速度。一個人大約摩托壞了,正蹲著在路邊鼓搗。楊文廣發(fā)現(xiàn)了那個人,剎車已經晚了,人和摩托被撞出幾米開外。楊文廣跳下車跑過去,喊尹石頭把那個人抬上車。尹石頭小聲說,撞個半死這輩子就耗上你了,還不如……他做了個砍的手勢。楊文廣搖搖頭,胡說,送醫(yī)院!上車后,尹石頭提醒,楊哥,這可不光賠錢的事,弄不好要坐牢。楊文廣輕輕抖了一下,到了醫(yī)院門口,對尹石頭說,你背進去,我在這兒等你。尹石頭心領神會,將那個人背進醫(yī)院,片刻跑出來,楊文廣開車就走。楊文廣心中不安,始終不說話。尹石頭說,反正交給醫(yī)生了,死活就看他的命大不大了。

    那個人究竟怎樣了,楊文廣并不清楚。那個血淋淋的影子留在楊文廣心上,從此怕聽警笛聲,也始終沒勇氣自首。楊文廣和尹石頭的關系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尹石頭依然賣力甚至賣命,依然恭恭敬敬叫楊哥,只是時不時向楊文廣伸手。楊哥,這幾天手頭緊,能不能借我?guī)讉€小錢?楊哥,我娘病了,我得回去看看。楊文廣也還是張口就罵娘,但對尹石頭做的事就眼睜眼閉了。現(xiàn)在想想楊文廣就窩火,如果不是他縱容,尹石頭也許不會大白天干那種壞事。

    楊文廣被尹石頭牽住了,兩人成了一根線上的螞蚱。

    8

    窗外閃過一個人影,楊文廣抬起頭,竟然是二全。楊文廣有些忐忑,二全這時候來派出所干啥?

    二全讓楊文廣頭疼,不是他怕二全,收拾二全太容易了,明的暗的都行,但楊文廣一直沒這么做。在和二全的關系上,楊文廣的心里雜亂極了,有點兒恨,有點兒愧疚,還有點兒無可奈何。兩人本不該這么僵,楊文廣孤立無援的時候,是范素珍和二全站在他身邊,可最后的結果是兩人反目成仇。

    楊文義被執(zhí)行后,楊文廣發(fā)誓不再管村里的事,就算欠過天大的人情,一條命也抵了。楊文廣盡量不和人們打交道,楊文義的遭遇成了他揮之不去的痛。當然,他也沒把自己隔絕起來,別人種菜,他也跟著種菜。菜爛在地里,心里急得冒火,臉上也不露出來,反正爛的不是他一家。后來是二全找到楊文廣,憤憤地說,鎮(zhèn)里簽了合同,讓咱們種菜,現(xiàn)在又不收,這是活坑人呢。楊文廣說,鎮(zhèn)里也是好意。二全罵,你快能當村長了,咋跟他一個腔調?楊文廣說,光棍漢耍涼瓶,自個兒找樂子唄。二全愁眉苦臉地說,小舅子娶媳婦,我答應出錢,這個??纱荡罅?。楊文廣勸他,這事也不由你。二全問,咱就這么認了?楊文廣很警惕地說,那還能怎樣?總不能去鎮(zhèn)里砸玻璃吧?二全說,咱們還得去找找,這個損失咋辦。楊文廣說,我認了。二全說,楊哥,你認了,我認不了呀。楊文廣明白二全的意思,說,誰不認,活該難受。二全說,你認了就不難受?楊文廣說,難受我也認。二全把意思挑明在眼前,你還得領大伙找找。楊文廣不高興了,你這是攛掇瞎子下枯井。二全說,我知道你心里屈,你看看村里這些人,哪能找個出頭露面的?你不幫別人,幫幫兄弟。二全纏住楊文廣,說這次選十個代表,心平氣和地去談,絕對出不了岔子。楊文廣被二全說動了心,況且他自己的損失也不小。楊文廣最后說我考慮考慮。第二天,二全又來勸,還搬來范素珍。范素珍什么也沒說,可她的眼神最終還是讓楊文廣下了決心。

    村里選出十個代表和鎮(zhèn)政府談判,楊文廣想,不找便罷,找一趟咋也得有個眉目。他對二全說,就這么找肯定不行,咱們得預備點別的招數(shù)。二全性子急,讓他快說。楊文廣說,找個人懷里揣包藥,鎮(zhèn)里態(tài)度硬了,咱就喝。二全一拍大腿說,我曉得,這叫殺手锏,這個活兒我干。楊文廣搖頭,最好找個女的,效果會好點。二全很痛快地說,就讓我家里的跟著,她比我氣性還大。楊文廣問,行么?二全說,沒問題。楊文廣說,弄包鼠藥,裝裝樣子,可別真喝。二全說,你放心,我那口子當閨女時唱過二人臺,戲演得好著呢。現(xiàn)在的鼠藥你還不知道,全他媽假的,十包也死不了人。

    談判那天一伙人去了鎮(zhèn)政府,鎮(zhèn)長躲了,派個秘書出面接待。秘書說,情況鎮(zhèn)里都清楚,正商量解決辦法呢。十個人七嘴八舌地說,商量什么,鎮(zhèn)里摁頭讓我們簽合同,必須賠償我們所有損失。秘書說鎮(zhèn)里也被騙了,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十個人不依不饒,說鎮(zhèn)里挨了刀子不能往農民身上捅。秘書說鎮(zhèn)長心里想著大家呢,他急得眼都紅了。楊文廣叫大伙安靜,說鎮(zhèn)長想著咱們,咱們就住下等他。秘書沒辦法,喊來派出所所長劉劍。劉劍態(tài)度很硬,你們是解決問題,還是想鬧事?十個人一見大檐帽就怯了陣,連聲說解決問題。劉劍把他們請到派出所,說有什么話跟他說。楊文廣問,你能代表鎮(zhèn)長?劉劍的目光在楊文廣臉上停留良久,點點頭。楊文廣就代大家提出賠償要求,并且強調必須賠!劉劍更加強硬,賠也不能獅子大開口,你們以為這是什么地方?楊文廣看了二全女人一眼,二全女人跳出來喊,不賠就是把咱往死里逼!劉劍冷冷一笑,你們這種人我見多了,動不動就裝死,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二全女人從身上兜里抓出一包鼠藥,眼睛瞟著劉劍。劉劍說,再這么胡攪蠻纏,我就不管了。二全女人猛將藥倒進嘴里,劉劍這才慌了,你這是干啥?快攔??!二全女人站在劉劍對面,中間隔著兩張桌子,劉劍跳不過去。楊文廣就在旁邊,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制止住,但他沒動。劉劍的神色讓他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再者,他心里有數(shù),村里每年都有人喝藥,及時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事,兩勺糞湯灌下去吐了就沒事。

    但二全女人和楊文廣沒料到的是,這買來的鼠藥竟然貨真價實。眾人一看不對,趕緊把二全女人往醫(yī)院送。

    二全的女人沒搶救過來。

    劉劍沒想到,二全沒想到,楊文廣更沒想到。

    出了人命案,鎮(zhèn)政府趕緊賠了損失,當然不是全部。劉劍因此被調離,可二全的損失是誰也賠償不了的。先前,二全沉浸在傷痛中,迷迷瞪瞪,過了幾天醒悟過來,就去找楊文廣理論,說女人是楊文廣害死的。如果當初楊文廣不出那個餿主意,他的女人絕對不會死。楊文廣說,讓她裝個樣子,誰讓她真喝的?二全說,你站她旁邊,咋不攔住她?你成心讓她死!

    楊文廣無話可說。二全告了幾年狀,因沒有確鑿證據(jù),自然沒有結果。二全不死心,說楊文廣是扎在他身上的釘子,非得拔出來不可。楊文廣不承認是自己害死了二全女人,就是那句話他也咬定沒說過。過去,楊文廣不說謊,楊文義死后,什么信義名聲之類在他眼里從此一文不值。況且,是二全硬拉他找鎮(zhèn)里的,也是二全讓女人扮演那種角色的。

    但內心深處,楊文廣有深深的愧疚。

    二全一遍遍對村民講,女人是楊文廣害死的。次數(shù)多了,假的也真了。人們同情二全,看楊文廣的眼神就復雜了。楊文廣沒辯解過,可那目光太讓人難受。他簽那個協(xié)議為掙錢不假,同時也想證明些什么,可他們見利忘義,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更可氣的是,他建菜站,竟然沒一個人來捧場。那幾天,他煩悶得臉都綠了。還是王保給他指點迷津,說,你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現(xiàn)在一門心思掙大伙的錢,誰心里不憋氣?甭說一樣的價了,就是多幾分也沒人愿意賣給你。菜販子和人們有啥關系?你就不一樣了,吃完奶掉頭就割肉,誰還信你?

    楊文廣現(xiàn)在明白了,明白了,心也就開始一點點硬。村民種菜總得往外賣吧,那我就建個菜站,別的銷售路子,我都給你們堵死,你們還能走什么道?

    唯一沒按楊文廣棋路走的只有二全,二全寧可讓菜爛了,也不賣給楊文廣。楊文廣曾給二全遞過話,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二全不屑地說,我不找。有事就是想扳倒你楊文廣。

    一些信息不斷反饋到楊文廣耳朵里,二全今兒找信訪辦了,明兒又找法院了,告的內容也不斷增加。原先只告楊文廣害死他女人,現(xiàn)在說楊文廣是營盤鎮(zhèn)的地頭蛇和菜霸。

    楊文廣并不擔心二全把他怎樣,可這么個蒸不熟煮不爛的家伙在眼皮底下折騰,總讓人不痛快。楊文廣想和二全和解,二全軟硬不吃。

    楊文廣困在派出所,二全又要興風作浪了。

    9

    范素珍明白自己還是在意楊文廣的,看楊文廣坐在警車里,她緊張得幾乎喘不上氣??礃幼?,今天離開菜站是不可能了,楊文廣去辦事,她就得替他守著攤子。菜站沒啥東西,楊文廣顯然是讓她守著地窖里的那個家伙。范素珍慢騰騰地往菜站走,想又得變著花樣給那個家伙做飯,止不住—陣反胃。

    范素珍打開大門,掃完地,端著簸箕出來,猛看見二全臉貼著玻璃,正往大房里瞅。范素珍一哆嗦,簸箕掉在地上。二全扭過臉,沒有絲毫驚慌,像在自己家里。范素珍叫,你這是干嗎?二全說,我看見一只烏鴉飛進去了——明明安著玻璃嘛,怎么飛進去的——你干嗎這么緊張?這房里有秘密吧?范素珍說,沒收菜呢,房還是空的。二全說,那就好辦,給我打開。范素珍驚問,你進去干啥?二全說,找那只烏鴉。范素珍說,你別在這兒瞎搗亂了,有啥事等楊文廣回來再說,二全說,你不知道?楊文廣讓抓進去了。范素珍說,這不正合你心意嘛。二全說,有些事還沒搞清楚,我得查查,你打開門。范素珍說,我憑啥給你打開?楊文廣雇我看門,他不在,我不能開。二全說,怎么說你也是我嫂子,別跟他瞎混,沒個好。范素珍耐著性子說,別折騰了,房是空的,我也沒做昧心事,有啥好不好的?二全說,心里沒鬼就打開,我就瞅一眼。范素珍說,我沒鑰匙。二全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說,那我就砸門。

    范素珍知道二全做得出,忙拽住他的胳膊,二全使勁一甩,范素珍抱得更緊了。二全大聲說,放開,要不連你一塊兒砸。范素珍說,大白天的,你當強盜呀。二全大嚷,我就是要當強盜,誰攔我砸誰。范素珍意識到二全是故意招人,忙說,你要干啥,明說嘛。二全說,我要進去看看。

    范素珍想公安鼻子那么靈,也沒嗅出尹石頭的味兒,二全還能咋的?與其讓他瘋鬧,不如給他打開。

    二全進屋東瞅瞅西看看,然后蹲在地上,敲敲聽聽,再敲敲再聽聽。范素珍心跳突然加快,這一讓步也許要惹禍,可這個時候也只能隨他。范素珍緊靠著門框,目光慌慌而飄飄,后背悄悄濕了。

    二全沒發(fā)現(xiàn)什么,小聲咕噥,真他媽怪了。范素珍松了口氣,二全怪怪地盯著她,突然來了一句,楊文廣的狗都躲得遠遠的,你倒忠心,圖個啥?說罷,二全掃她一眼,背著手走了。

    范素珍幾乎癱在地上,真懸,二全再敲一會兒,沒準就露餡兒了。這個家伙……范素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潛藏著一個隱秘的渴望——揪出天殺的尹石頭。

    二全女人死后,二全曾找過范素珍,說女人喝藥是楊文廣出的主意。范素珍非常吃驚,楊文廣怎么會出這種主意?二全說得有鼻子有跟,范素珍半信半疑。二全讓范素珍替他作證,他要告楊文廣。范素珍說我還不清楚咋回事,你讓我想想。她問楊文廣,楊文廣無奈地說,我只讓她做個樣子,沒讓她真喝。范素珍說,二全說要告你。楊文廣說,告吧,判一百年我也認了,誰讓我管這些爛事。

    楊文廣的痛悔與無奈刺痛了范素珍。

    第二天,她把楊文廣和二全叫到一起,試圖商量個解決辦法。事情已經發(fā)生,說什么也討不回那條人命了。楊文廣說,我心里也難受,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么沒了,你要錢我給,現(xiàn)在給不了打欠條,要剁手我認,要女人,你就把芹菜領過去。二全瞪著血紅的眼,只咬住一條:楊文廣昧了良心,要楊文廣償命。

    后來范素珍沒給二全作證,理由是她當時不在場,沒聽楊文廣說過那句話。

    待范素珍到楊文廣菜站干活,二全找到范素珍,讓她不能為掙錢給栓子看病就替楊文廣這種無情無義的人賣力。但他沒想到,范素珍竟然沒有聽他的。

    二全瞪著范素珍,好半天,他狠狠地說,有你這樣的嫂子,我替我死去的哥害臊!

    現(xiàn)在,二全再不把她當嫂子了,范素珍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這時,高山鬼頭鬼腦地進來,問,楊哥……去派出所了?范素珍猜他聽到了什么,說,他辦事去了。高山哦了一聲,靠在椅子上抽煙。高山橫坐一會兒,豎坐一會兒,似乎屁股底下有釘子。范素珍說,也沒什么事,你忙你的吧。高山說,哎,姐,你說這么多天了,為啥一個賣菜的也沒有?范素珍心不在焉地搖搖頭。高山說,菜販子不可能來,他們沒這個膽兒,除了菜販子,他們還等啥?范素珍還是搖頭,高山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你說尹石頭躲哪兒了?范素珍說,誰知道呢。高山說,這小子到處惹禍,楊哥要是早聽我的話打發(fā)走他,哪有今兒的麻煩,哎!范素珍打斷他,反正沒事,你先回吧。高山說,回去干啥?老婆跳著離婚,都煩死了,我去路口看看,萬一菜販子的車闖進來呢,不干點兒啥,骨頭酸得要命。

    楊文廣雇的人都這樣。范素珍把飯做好,蓋在鍋里等楊文廣。

    二全忽然又闖進來,范素珍一陣心慌,他怎么又來了?二全嘿嘿笑著,露出玉米樣的板牙。范素珍多年沒見二全笑了,頭皮一陣酸麻。

    二全說,嫂子,你的臉紅紅的,是不是夢見我哥了?

    范素珍不知說啥好,沒理他。

    二全往前湊湊,我剛從派出所回來,看見楊文廣了,他在那兒交代呢。

    范素珍輕輕哦了一聲。

    二全突然生氣了,你不相信我?要不,你去看看?

    范素珍輕描淡寫地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二全痛心疾首地說,你怎么這么糊涂?他犯事,能有你的好?

    見范素珍發(fā)愣,二全進一步誘導,你說出尹石頭藏哪兒就算立功了,肯定沒你的事。

    二全繞了半天,還是為尹石頭的事。范素珍說,我不知道。

    二全冷笑,你會不知道?哄鬼去吧。

    范素珍說,我怎么能知道?

    二全說,這個還用問?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范素珍說,我真不知道。

    二全又軟下來,好嫂子,算我求你還不行?我替大伙求你,你告訴我尹石頭藏在哪兒。楊文廣把菜販子趕走,每家?guī)兹f斤菜又拉不出去,他定的價還低得沒譜,太他媽損!我知道你跟他是不得已……

    范素珍打斷他,我不知道!

    二全換了口氣,你拿不定主意啊,我知道你為難,你好好想想,我晚上找你。

    范素珍的心突然亂了,二全認定她知道尹石頭的下落,可是,她能說出去嗎?

    天色昏暗了,楊文廣還沒回來。范素珍悵悵的目光伸出去,觸摸著無邊的黑暗。她腦子里亂糟糟的,怕二全再來,于是起身將大門關上。

    范素珍提心吊膽地熬了一夜,任何細微的聲響,都令她心驚肉跳。

    10

    窗外是長滿荒草的園子,種上菜,夠兩戶人家吃一夏天。墻角臥著一棵矮壯的蘋果樹,枝繁葉茂,只是不見果子。那只鳥在樹杈間蹦上蹦下,楊文廣已經盯了很久,他想知道它在找啥。

    想起沒有?小司再次問。

    楊文廣縮回疲倦的目光。耗了整整一夜,只吃了一碗方便面。小司不離他左右,連上廁所也在門口候著,這是把他當犯罪嫌疑人了。楊文廣撐著,他要看看劉劍能把他怎樣。此時猛然醒悟,這樣耗下去,損失的只能是他。他揉揉太陽穴,說,我想起來了,那家伙姓羅,長得像戲里的婁阿鼠。

    小司做完筆錄,把劉劍喊進來。劉劍說,記性還不錯,我以為還得兩天呢。楊文廣說,我不知道他的車是偷的。劉劍把一張照片往前一推,是不是他?楊文廣說,沒錯,就是這小子。楊文廣笑笑,劉所長,我真不知情啊。劉劍說,你先回,怎么處理,局里會有個統(tǒng)一意見。車是誰燒的,我也會調查清楚,要是你燒的,就多加一條毀贓罪。

    楊文廣一出派出所就笑了,劉劍的招數(shù)不過如此。劉劍好面子,在李大葫蘆前丟了面子,想借車的事找回來。不就是一輛贓車嘛,毀滅證據(jù)?笑話,劉劍太小瞧他了。

    楊文廣在小攤上吃了三根油條,打車回到菜站。

    范素珍滿臉急切,怎么才回來?這個女人替他擔心呢,楊文廣心里一熱,無所謂地笑笑,打了一夜麻將,怎么也下不了場。范素珍問,吃過沒?楊文廣說,吃過了,不過沒吃飽。范素珍避開楊文廣含義復雜的注視,說我熱一下。楊文廣說,那小子肯定也餓壞了,我喊他上來。范素珍呆住。楊文廣說,沒事了。范素珍問,派出所不抓他了?楊文廣說,不抓了。噢,再弄兩個菜,我好好喝一家伙。

    從地窖里出來,尹石頭一聽他沒事了,神情頓時放松,他擰著脖子笑了,楊哥,天大的事你都能擺平,這輩子我跟定你了。楊文廣罵,你他媽有臉笑,我花兩萬塊錢呢,娶個女人都夠了。尹石頭頓時斂聲屏息,楊哥,我錯了,下次不敢了。楊文廣瞪著他,還有下次?趁早把你的騷雞巴割了。尹石頭說,我還指望它傳宗接代呢,哎,楊哥,我可餓壞了,咱能不能先吃飯?

    范素珍到此時才明白楊文廣和女孩家已經私了了,這幾天他一直在忙這件事。

    瞅著尹石頭的餓狼樣,范素珍心上像扎了刺。她沒見過那個女孩,可依然難過。楊文廣花這么大價錢,圖啥呢?

    楊文廣說,這幾天全靠了素珍,不是她里外照應,餓死你小子。

    尹石頭端起杯,嫂子,我敬你。

    范素珍沒理他,沖楊文廣說出自己的打算。

    楊文廣吃驚地說,走?怎么也得等到秋后吧。

    范素珍說,栓子的病不能再耽誤了。

    楊文廣沉默了一會兒,說,也好,這是兩千塊錢,你拿著。

    范素珍說,錢夠了。

    楊文廣說,拿上!似乎覺得語氣硬了,又小聲說,拿上吧,里面還有你的工錢嘛。

    范素珍沒影了,楊文廣依然怔怔地望著窗外。尹石頭叫聲楊哥,楊文廣沒動,尹石頭又叫一聲,楊文廣還是沒理會。尹石頭碰碰他,菜都涼了。楊文廣哦了一聲,端起酒一飲而盡。尹石頭問,她怎么了?楊文廣搖搖頭。尹石頭又說,不會因為我吧?楊文廣說,你……你還不配,來,喝酒。尹石頭說,這才像大哥嘛,哎,你到底把她辦了沒有?楊文廣突然暴怒,你他媽懂個屁!尹石頭嚇壞了,楊哥,我錯了,我這張爛嘴是臭石頭砌的,你別生氣。

    過了一會兒,尹石頭小心翼翼地問,楊哥,明天咱開始收菜?

    楊文廣斜他一眼,你先出去躲一陣兒,收菜的事就別操心了。

    尹石頭說,你不是都擺平了嗎?

    楊文廣說,還是小心點兒好,李大葫蘆要是反悔,我就沒法救你了。

    尹石頭說,萬一碰見人呢?

    楊文廣說,半夜走,還能撞上鬼?

    尹石頭低頭想了一會兒,說,我舍不得楊哥,咱們一塊兒喝酒多好。

    楊文廣訓斥,命當緊,還是酒當緊?誰他媽讓你……

    尹石頭不吱聲了。

    楊文廣掏出個信封,等徹底沒事了,你再回來,在外邊老實點兒,別再惹事。

    尹石頭說,躲躲藏藏的日子可不好過。

    楊文廣說,總比監(jiān)獄強。

    后半夜,尹石頭離開前問楊文廣該去哪兒,楊文廣說你自己看著辦,藏嚴點兒。

    看著尹石頭融入夜色,楊文廣倒頭就睡,他實在太累了。

    當楊文廣被喊醒時,已是半上午了,竟然是尹石頭的老娘。楊文廣感覺不妙,鞋都沒穿就去開門。尹石頭的老娘進門就大哭,楊老板,了不得了,尹石頭讓抓走了,你救救他吧。如閃雷轟頂,楊文廣晃了晃,靠墻站住。尹石頭的老娘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楊文廣,尹石頭夜里回到家,說都沒事了,他想先好好睡一覺,可沒等到天亮,警察就把他堵在了床上。

    楊文廣有些傻,劉劍一直盯著呢。該死的家伙,讓他往遠跑,怎么回家了?

    楊文廣趕到派出所,劉劍一見他就說,楊老板,尹石頭那小子落網了,你是來慶賀的吧?楊文廣顧不上這些,直接問,李大葫蘆不是撤案了嗎?劉劍說,沒錯,李大葫蘆是撤案了,你們簽的協(xié)議也照樣生效,問題是那個女孩沒撤案,想不想聽聽她的錄音?

    楊文廣忽然一陣眩暈,他鉆進了劉劍的套子,還白搭進兩萬塊錢。

    楊文廣問能不能見尹石頭一面,劉劍意味深長地說,以后有的是機會。

    出了派出所,楊文廣先去了大旺村。李大葫蘆幫劉劍演了這出戲,不能便宜了他??衫畲蠛J早已不知去向,鄰居說兩天前他一家就搬走了。

    楊文廣恨得直跺腳。

    楊文廣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菜站的。菜站空蕩蕩的,比楊文廣的心還空。現(xiàn)在干什么,他不知道,只能等著了。楊文廣太清楚尹石頭了,不出兩個小時就會全盤招供。這一天終于來了,楊文廣長吁一口氣,似乎一直在等待這個結局。

    11

    范素珍在家收拾著東西,準備帶栓子出門。母親問,明兒就走?范素珍看看栓子,點點頭。面在哪兒米在哪兒油在哪兒,范素珍一樣樣指給母親。母親說,你歇歇吧,閉了眼我也摸得著。范素珍發(fā)現(xiàn)咸鹽沒了,醬油也剩半瓶了,就拿個空瓶出來。走到大門口,栓子追出來拽住她。范素珍舉起空瓶,媽去打醬油,然后又小聲保證,媽說話算數(shù)。栓子略帶羞澀地笑了。

    二全正眉飛色舞地和小賣部吳老漢說著什么,看見范素珍突然打住,問,這炮沒受潮吧?吳老漢說,放心,炸黃鼠狼都行。二全說,先記賬上。吳老漢朗聲道,記啥賬呀,我送了。范素珍不知二全買炮干啥,怕二全纏她,買了東西就走。二全追在范素珍后頭,說,你去告訴楊文廣,抓尹石頭是我報的信兒。范素珍一驚,尹石頭抓走了?二全反問,你不知道?這天大的消息昨沒人通知你?有件事你告訴楊文廣,明天菜販子的車就來了。

    楊文廣不說沒事了嗎?怎么……尹石頭被抓走,范素珍心里也痛快,只是……抓了尹石頭,楊文廣肯定逃不掉。

    范素珍頭重腳輕地回去,再無心思收拾東西。呆了好半天,她對母親說,我去趟地里。栓子要跟,范素珍說,天晚了,你和姥姥作伴,媽一會兒就回來。又拍拍他的脖子,先洗洗,這么臟,怎么進城呀。栓子站住,范素珍吁了口氣。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范素珍走進菜站,楊文廣已喝得兩眼血紅。楊文廣說,素珍,我知道你會來,這個時候,只有你站在我這邊。范素珍默默地把酒瓶拿開。楊文廣忽然問,這是什么聲音?范素珍知道是二全在放炮,撒謊說,孩子們玩呢。楊文廣說,陪我喝點兒。范素珍說,都喝成這樣了,還喝???楊文廣說,陪我一會兒,行不?反正你要走了。

    范素珍強忍住眼淚,坐下。楊文廣說,喝酒多好啊,小時候,誰家辦喪事,我和文義跑得最歡,不光能蹭飯,還能喝酒呢。我倆比孝子哭得還兇,其實只想著兩個字:吃喝。我和文義搶著守靈,就為能偷偷喝幾口酒。那年數(shù)九天,王響響爹死了,王響響讓我和文義夜里上香。那一夜,我和文義喝了一瓶酒,文義把腳凍傷了,半個月下不了地。

    范素珍再也忍不住,眼淚直流下來。

    楊文廣說,我這輩子最對不住兩個人,一個是文義,一個是二全媳婦。范素珍說,都過去了,提它干啥。又勸,別喝了。楊文廣搖頭,不說出來我心里難受。范素珍說,別老說不痛快的。楊文廣勾頭想了一會兒,告訴你個秘密,你猜芹菜頭年生的孩子像誰?像她爹!范素珍叫,別胡說。楊文廣縱聲大笑,我都不怕,你怕啥?我福氣大呀,白得個女人,白撿個孩子……忽然捂住臉嗚嗚哭起來。

    范素珍原想哄楊文廣一會兒就走,楊文廣這么又哭又笑,她一時半會兒還走不開。范素珍給楊文廣擦淚,楊文廣猛抓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進懷里。范素珍頭昏腦漲,用最后的理智告誡自己,這么不行,不行的,但她沒有反抗,順著楊文廣倒下去。

    過了好久,范素珍恍然聽到了什么聲音,她動了動,突然睜開眼。

    站在她面前的是栓子,他的眼里是和他年齡不相稱的寒光。

    范素珍發(fā)現(xiàn)她和楊文廣被綁在菜站那根方磚柱子上,栓子手里還拿著一根繩子。范素珍說,栓子,給媽松開。栓子往后退了退,冷冷地看著她。楊文廣垂著頭,睡得跟死豬一樣。范素珍急得都要吐血了,栓子,快松開,媽好帶你進城啊。栓子慢慢過來,慢慢將繩子勒在楊文廣的脖子上,慢慢套緊。范素珍大喊,栓子,別!栓子像徹頭徹尾的聾啞人,根本不理。范素珍哭喊,楊文廣,快醒醒!楊文廣終于有了反應,他哼哼兩聲,說,嗎呀,喝呀……

    選自《人民文學》2005年第7期

    原刊責編 寧小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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