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
一
呂彤是在香港國際機場候機大廳的吸煙室里看到它的。瀏覽古董收藏網(wǎng)頁已經(jīng)成了他多年的職業(yè)習(xí)慣,即便參加了五天的春拍會,累得一合眼就能睡著,也能機械地點開手機瞟上兩眼。它的照片在一個翡翠掛件頁面的右下角一閃而過,呂彤的心一震,立刻睡意全無。
他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它的頁面。照片僅有三張。一張是全套行頭展示,一張是靠旗的特寫,一張是馬鞭和鏟頭銀槍。但是足夠了。從他有記憶開始,母親每年都把它從樟木大箱里拿出來晾曬,他對它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是熟稔的。賣家的聯(lián)系方式是個微信號,呂彤迅速加了它,之后就焦急地等待確認。在他走過登機口的瞬間,手機終于響了一下,機主名叫老佟,所在地區(qū)為沈陽。呂彤長出了一口氣。
“貨我要了,明日見貨交易?!闭业阶缓螅瑓瓮杆侔l(fā)了一條信息。等了一會兒,對方發(fā)過來一個OK的手勢。他這才在空姐的催促下關(guān)了手機,扣好安全帶。望了一眼窗外,雨后初晴,心情一下子跟著好起來。他打算一到北京,就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下了飛機后,呂彤打電話讓秘書訂了第二天去沈陽的高鐵車票,然后到公司看了看,又見了兩個約好的古董商,忙活到晚上九點多,才回到家。他給自己泡了一壺熟普洱,然后倒在沙發(fā)里,想象著母親坐在旁邊,一邊用鉗子夾開指甲蓋大小的榛子,把榛仁推到他面前,一邊盯著戲曲頻道里的生旦凈末丑,偶爾跟著哼唱幾句……他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聽筒里傳出了預(yù)想的效果,宋銀珍停頓了片刻,聲音遲疑地問,你可……看準了?不會錯的,媽。然后,他就聽到了母親在又一陣沉默之后,輕輕地抽泣了一聲。聽得出,母親想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是沒有成功。
為了確保不出差錯,第二天,呂彤選擇了乘坐地鐵去北京站。他打算到沈陽取了貨后,就立即回鞍山老家。他知道,母親的心情比他還焦急。
北京站廣場依舊人山人海,與十多年前剛來北京時沒什么兩樣。然而物是人非,當(dāng)年那個頂著時髦發(fā)型,滿眼新奇地站在這里的發(fā)廊大工,已經(jīng)變成了梳著低調(diào)平頭,身材發(fā)福的中年商人。呂彤的目光從北京站的中式飛檐掠過,心中充滿復(fù)雜的情緒。那年,女兒出生,他為了湊夠買一套新房子的錢,將母親家傳的一套京劇白靠行頭偷偷賣掉,令她傷心不已,大病了一場。就是在醫(yī)院陪護母親的那半個月里,他決定辭掉發(fā)廊的工作,跟一位讓他理了三年頭發(fā)的做古董生意的客人來到北京。他清楚地記得,這套民國年間的手繡武生行頭,當(dāng)年賣了兩萬塊錢,如今,網(wǎng)上標價二十八萬。
在候車室尋到個位置坐下,他拿出手機查看,此前在進站的途中,它一直在不停地振動。回復(fù)了幾條生意上的信息之后,他驀然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條老佟的信息:非常抱歉,貨已出手,不必來了。怎么可能呢?!呂彤急了,發(fā)了條語音過去:不是都講好了嗎?我這就要上火車了。對方似乎一直在等他,馬上回了一條:有人出了三十萬,貨剛剛拿走。對不住了兄弟!太不講究了!呂彤想罵娘,但是忍住了。已經(jīng)開始檢票了,他不甘心地問,能提供一下買主的信息嗎?對方猶豫了片刻,回復(fù)道,買主是從北京來的客人。
二
按照林小姐在短信中留的地址,呂彤沒費什么周折,就在紫竹院公園里找到了這個叫“京毓堂”的地方。
面前是一處安靜的青磚四合院,四周竹林掩映。朱漆大門的左側(cè)掛著一塊木牌,用行楷寫著:京毓堂京劇藝術(shù)博物館。呂彤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他預(yù)感到,即將面對的可能是最難對付的一種藏家——把個人愛好當(dāng)成事業(yè)的收藏者。
里面并不大。過了影壁墻,只一進長方形小院。兩個工人正蹲在地上鋪草坪,院子里堆著幾只樟木箱,顯得有點凌亂。林小姐迎了出來,是個四十出頭的短發(fā)女人。她把呂彤領(lǐng)進了東廂房的一間會客室。
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鐘,一位穿著藏藍唐裝夾襖、拄著拐杖的白發(fā)老者出現(xiàn)在門口。呂彤打量著這位老人,中等身材,很瘦,雖然拄著拐杖,背卻挺得筆直,從五官上看,年輕時應(yīng)該有著鼻直口方的英俊容貌,只是現(xiàn)在面色晦暗。他熱情地伸出手和呂彤握了握,很有力道。林小姐跟呂彤介紹,這位就是博物館的主人白先生。
呂彤說明了來意,白先生馬上搖了搖頭,我是不會賣的。那么,能讓我見見貨,飽飽眼福嗎?呂彤不想這么放棄,懇切地望著白先生。衣服正在保養(yǎng),現(xiàn)在只能看看馬鞭和槍。呂彤很失望,只好說,那也好。
白先生把呂彤帶到正房。顯然這是正在布置中的博物館展廳。一進門,呂彤就看到了插在架子上的銀槍,馬鞭則懸掛在后面的墻上。他幾步走到近前,將目光停留在鏟頭上。銀漆已脫落,鏟頭有幾處凹痕,最長的一條從兩條弧邊的相交處斜垂下來,有兩厘米左右。是了。呂彤伸出手撫摸了一下,這是他七歲時趁母親不注意,拿在手里掄耍時,留下的撞痕。
一般來說,行頭和武器不放在一個箱子里,服裝是服裝,道具是道具??蛇@套行頭很特別,箱子里專門隔出個格子放槍和馬鞭。白先生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從這桿槍的鏟頭大小來看,它的主人應(yīng)該更擅長演趙云。
果然是行家!呂彤轉(zhuǎn)回身望著他,實不相瞞,這套行頭是我家的祖?zhèn)髦铩?/p>
白先生定定地望著他,你這話……當(dāng)真?
我大老遠過來,沒必要騙你。呂彤接著說,這東西原本是我外公用過的,后來傳給了我母親。對我們一家來說,它的意義非同一般。所以,懇請您把它讓給我。
白先生的目光變得異樣起來,呂先生今年有……四十七?
虛歲四十七,我是1968年出生的。
噢。他似乎有點失望。你外公……他是唱武生的?
正是,我外公年輕的時候師從北京錦蘅班的張樹森張老板,張老板專攻長靠武生,拿手的劇目正如白先生所猜測的,以趙云的戲居多,像《長坂坡》、《磐河戰(zhàn)》……
冒昧問一下。白先生打斷了他,你的外公可是張先生的大弟子白玉堂?
您知道我外公?呂彤驚喜異常。
你媽媽……叫宋……銀珍?
是?。瓮拥乜粗紫壬?,他意識到,行頭拿回來有希望了。我得怎么稱呼您呢?
我……白先生沒有回答呂彤的問題,而是說,這樣吧,我寫一封信給你母親。東西,我想當(dāng)面還給她。你先稍坐片刻。說完,用拐杖支撐起身體,有些蹣跚地離開了展室。
等了很久,白先生才回來。他對呂彤說,你把信交給你母親,她一看就都明白了。東西我一定會還給她,只是希望能借此機會和她見上一面。
好,我一定帶到!呂彤的心中涌起新的謎團,卻比來的時候輕松了許多。
臨出門前,白先生又試探地問了一句,呂先生,你……可有個哥哥?呂彤搖搖頭,沒有,我是獨生子。
三
信封用膠水封著,還沒干透,拿在手里,涼涼軟軟的。呂彤看著上面“銀珍啟”三個字,想馬上拆開看看。他覺得里面一定裝著個他從不知曉的秘密。林小姐在電話里講,白先生身體不大好,加上從美國回到祖國大陸后,對北京的氣候一直不適應(yīng),睡眠很差,所以會面時間不宜過長。聽她的意思,白先生此前應(yīng)該生活在美國,要不干嗎事事兒地用“祖國大陸”這個詞呢?那么,一個美國人和母親能有什么瓜葛?從記事起,除了父親和呂彤自己,母親常掛在嘴邊的男人,就只有外公了。
他實在等不及征求母親的意見,折了一根細細的竹枝,將信封小心地挑開,以便需要重新粘上時看不出破綻。托著信封,他繼續(xù)走了一會兒,在竹林深處的一條長椅上坐下,抽出了信紙。
銀珍:
這些年,你還好吧?
我一直在找你,想當(dāng)面向你表達我的歉疚。希望你無論如何能答應(yīng)見我一面。等候你的回音。
勝堂
2014.4.9
居然這么短!他寫了那么久?這幾行字,只有“歉疚”一詞引人遐想。還有,就是這名字,勝堂,白勝堂?他和外公有什么關(guān)系嗎?師徒?父子?這兩樣都從沒聽外公和母親提起過。
只有母親能解開這些疑團。他把信放回去,舔了舔信封上已經(jīng)變干的膠水,重新封好。
兩點鐘以后,他估摸著母親已經(jīng)睡好了午覺,撥通了她的手機。
鈴聲響了很久,才傳來母親的聲音。背景很嘈雜,京胡聲、鼓聲響成一團,應(yīng)該是在汪家峪村的家里。
媽,你沒睡午覺啊?
哪有時間睡啊?正排練呢。兒子,你是不是下火車了?
這邊出了點岔頭,暫時回不去。
行頭有問題?不是我們家那件吧?我就說嘛,哪能那么巧!這都十多年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呂彤想進一步跟她解釋,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宋導(dǎo),過來看一下。”宋銀珍“哎”了一聲,對兒子說,我排練完再說吧。掛了電話。
宋銀珍對京劇執(zhí)拗的迷戀一度讓呂彤嫉妒。少年時代,他曾因了這份嫉妒,答應(yīng)母親去戲校學(xué)戲。然而那段過程并不美好。戲校雖然是上世紀80年代初新成立的,師資卻非常強悍。宋銀珍把呂彤交給一位在沈陽市京劇團退休的師叔輩的老武生,一副任打任罵死了也不用對方負責(zé)的態(tài)度,呂彤的恐怖學(xué)員生活就此開始了。老武生十分嚴厲,每次授課必提及白玉堂,然后就重點修理呂彤,一邊修理一邊告誡他,必須要學(xué)出個樣子給其他學(xué)員看,不能丟了外公的臉。呂彤每天備感壓力,度日如年。然后他發(fā)現(xiàn),即便學(xué)了戲,也依然無法把母親對京劇的愛全部奪回來,反而令她對自己更加挑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外公就是母親心里的標尺,反復(fù)拿出來衡量他,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母親的一絲夸獎。叛逆于是在他心里悄然滋生。他開始逃學(xué)。母子之間的矛盾就這樣爆發(fā)了。
呂世貴原本是不管的,后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對宋銀珍說,他外公畢竟練的是童子功,小彤這撥孩子,自小就散漫慣了,連書都沒正經(jīng)念幾天,你逼他有什么用呢?就因為這樣,才更得下苦功夫練,要不將來怎么辦?可以學(xué)點別的手藝嘛,不一定非得唱戲。宋銀珍馬上惱了,你別跟著瞎攙和,白家的孩子,不唱戲干什么?呂世貴把手里的錘子往地上一扔,他正在修理一條凳子腿。宋銀珍我告訴你,我是他爹!然后他轉(zhuǎn)向呂彤,不愿意學(xué)就不學(xué),干什么不能吃碗飯?呂彤從沒見父親對母親這么強硬過。從小到大,一家人都是圍著宋銀珍轉(zhuǎn)。父親就像個沒長嘴巴的人,總是用行動默默附和著宋銀珍的所有意愿。在呂彤的意識里,父親就像母親的影子,令他可以完全忽略,他全部的行為都只需要取悅或者防備母親。但這一次,父親出乎意料地站到了他的一邊。最終,他放棄了戲校的學(xué)業(yè),在社會上閑逛了四五年。一直到十七歲那年的春天,看著迎春從枝條上鼓出花苞,他終于厭倦了沒有人生目標的日子,決定和一個哥們一起去廣州學(xué)習(xí)美發(fā)。呂世貴毫不猶豫地拿出了自己攢下的一千塊錢,背著宋銀珍把他送上了火車。他在臥鋪車廂里遲遲不肯下車,殷切地叮囑兒子,這回長點志氣,學(xué)成一門手藝,好自食其力。這幾年,他承受著宋銀珍的埋怨,心急如焚。
呂彤沒能學(xué)成戲,一直是宋銀珍的人生遺憾。她以另一種方式彌補著對家學(xué)的延續(xù),幾乎到了偏執(zhí)的程度。
宋銀珍年輕時沒有工作,對于一個她這個年紀還念過初中的女人,無疑很可惜。宋銀珍解釋說,她年輕時的愿望就是相夫教子,像她的母親一樣過一輩子。但事實與她所說的正相反。呂彤上了幼兒園后,她就到人民劇場當(dāng)了臨時工,掃地、賣票、檢票,什么都干。但據(jù)呂彤觀察,最讓她享受的是免費看戲。開始只是看,后來就發(fā)展到對戲評頭論足,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聽。有一次在演出之前,她跑到后臺,拉住一個武生演員,告訴他穿錯了行頭。京劇行里有“寧穿破,不穿錯”之說,弄得對方很尷尬。但正是這一次,宋銀珍引起了市京劇團馮導(dǎo)演的注意。兩個人一聊,馮導(dǎo)演才知道,原來這個劇場清潔工竟然是武生名角白玉堂的女兒。他是沈陽人,父親是京劇票友,從小就帶著他看白玉堂的戲。白玉堂的女兒淪落到如此境遇令他感慨不已,頓生憐憫。于是就邀請宋銀珍業(yè)余時間到劇團幫他做指導(dǎo),以便名正言順地在經(jīng)濟上貼補一下她。其實那一個月幾塊錢,都是從馮導(dǎo)演自己的工資里出的。這樣一來二去,宋銀珍最后得以到了京劇團工作?!拔母铩苯Y(jié)束以后,在馮導(dǎo)演的奔走下,宋銀珍總算有了工作編制,成了一名京劇導(dǎo)演。在導(dǎo)戲的過程中,她漸漸展現(xiàn)出自己的偏好,尤其喜歡和擅長導(dǎo)武生戲。在京劇團工作了二十多年,相繼有三個武生演員因為主演了她導(dǎo)的戲而獲獎,并且評上了一級演員。進入上世紀90年代,京劇團的境況開始慘淡,看戲的人越來越少,最后終于經(jīng)營不下去,在1997年正式解散。宋銀珍失業(yè)了,當(dāng)時的詞叫下崗。
但是閑了沒幾年,宋銀珍就被一群京劇票友自發(fā)成立的一個民間劇社請去當(dāng)了藝術(shù)指導(dǎo)。她高興地接受了這份義務(wù)工作,并且投入了巨大熱情,一干就是十多年。當(dāng)然,她最上心的,還是武生戲。這幾年,劇社得到了一位做鋼材生意的老板的資助,越做越紅火,還受邀去臺灣參加了一個藝術(shù)節(jié)的演出。宋銀珍的生活也因此豐富忙碌起來,呂彤幾次三番要接她和父親去北京生活,都被她拒絕了。去年,呂世貴因心梗突然離世后,劇社的活動更是成了宋銀珍全部的精神寄托。呂彤沒辦法,就在千山腳下的汪家峪村給母親買了一座農(nóng)家小院,以盡孝心,希望這里新鮮的空氣能有益于她的健康。而這里馬上就成了劇社的主要活動場所。
令呂彤困惑的是,宋銀珍自己并沒有學(xué)過戲。既然那么喜歡,外公為什么不教她?女武生也不是沒有。宋銀珍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辭,有時候說是外婆不愿意她學(xué),有時候又說,傳男不傳女。但在呂彤的記憶里,又從沒聽說外公有徒弟。等等,現(xiàn)在,一個叫白勝堂的人出現(xiàn)了……直覺告訴呂彤,他與母親和外公一定關(guān)系非同一般。呂彤還確定不了白勝堂的出現(xiàn)能給出多少答案,但肯定有助于他更多地了解母親。雖然他對母親的性格早就習(xí)慣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相信,他所了解的母親,只是母親想讓他了解的那一部分,是浮在海面上的那部分冰山。就像他的女兒所了解到的呂彤一樣,是個雖然不愛回家卻充滿責(zé)任感的父親。而他的另一部分面貌,則展現(xiàn)在他前赴后繼出現(xiàn)的眾多情人面前。
晚上八點多,宋銀珍打來電話。
當(dāng)白勝堂的名字從呂彤嘴里說出后,他聽到電話那邊一陣沉默。他等待著,并且想通過母親呼吸的變化捕捉到些什么,但是,母親像消失了一樣,一聲不吭。媽,他終于忍不住,你要是同意……我就回去接你。
這個人……我不認識。聽筒里終于傳來宋銀珍的聲音。這聲音異常清晰,被一種刻意的平靜籠罩著。東西是我們家的,必須拿回來。
這就是宋銀珍對這封信的全部反應(yīng)。呂彤放下電話,感到既吃驚又失望,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他了解母親。從性格上講,宋銀珍是個開朗大方的人,與父親截然相反。呂彤一直覺得,他們的性別調(diào)過來才合適。但他仍然能感覺到,母親并不是一個透明的人,她的心中似乎裝著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在他出生之前就存在,因而年輕時代的母親,在美麗之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呂彤直到成年之后才琢磨出,這味道里包含著成熟、隱忍,還有一點點掩飾不住的凄涼。上小學(xué)那會兒,父親工作很忙,總是值夜班,晚上溫習(xí)功課,母親在旁邊陪伴呂彤,常常就陷入自己的思緒里,呂彤一叫她,她就慌亂地轉(zhuǎn)過頭來,展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那種笑容,呂彤永遠都忘不了,像一個慈愛的面具,因為戴得過于倉促,根本來不及遮擋住痛楚的內(nèi)心。
他覺得,有必要去白先生那里再了解一些情況。
四
再次來到京毓堂時,呂彤卻撲了個空。林小姐告訴他,白先生有要事回美國了。臨走前交代她一定處理好行頭的事,宋銀珍那邊一有消息就告訴他,他馬上趕回來。然后她熱情地給呂彤沏了壺茶。
呂彤重新打量了一下林小姐,白凈、高挑、直發(fā),一身休閑套裝穿得隨意又低調(diào),從做工和面料上看,價格應(yīng)該不菲。如果忽略掉她的眼神,看樣子也就三十五六歲。如果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還是單身。這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和很多男人不一樣,他喜歡那種一見到錢就兩眼放光的漂亮妞。因為她們的生活目標非常簡單,讓她們高興很容易。和她們交往或分手,都非常輕松。他問道,林小姐也是美國人?
林小姐笑了一下,五年前入的籍,老家是黑龍江的,大學(xué)畢業(yè)去美國留學(xué),碩士畢業(yè)后,就一直為白先生工作。
噢,怪不得,這么棒的身材!呂彤夸張地笑了起來,我也是東北人。
是嗎?林小姐眼里閃動著驚喜和還未褪去的愉悅,北京的東北人好像特別多。
兩人的談話一下子變得溫和起來。
白先生哪里人啊?呂彤問。
沈陽人,他上世紀80年代就去了美國。當(dāng)初去白先生公司應(yīng)聘,他一聽說我是東北老鄉(xiāng),馬上就錄用了我。
是了。呂彤覺得,路線越來越清晰了。自己出生以前,母親和外公、外婆一直生活在沈陽。他于是拋出了自己的疑問,白先生的名字叫白勝堂,為什么和外公的藝名白玉堂這么像,他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嗎?林小姐想了想說,呂先生是個聰明人,正如你猜測的,白先生與白玉堂老先生,是師徒關(guān)系,而且不是一般的師徒,白先生自小是在師父家長大的,兩人的關(guān)系實際上形同父子。呂彤的茶杯停在半空,怎么從未聽母親提起過這個人?他覺得,這位林小姐與白勝堂的關(guān)系也不一般。這么說,我媽媽應(yīng)該算他的師妹了?一點不錯。既然是這樣,上次見面的時候,白先生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呢?這個嘛,林小姐面露難色,我就不方便解釋了。
呂彤放下茶杯,把母親在電話中的反應(yīng)告訴了林小姐。然后接著問,我母親說不認得白先生,顯然是假話,那么,只有一個解釋,他們之間有著很深的過節(jié)或者……誤會。他小心地選擇著詞匯,觀察著林小姐的表情。
林小姐嘆了口氣,沒想到你母親心里的怨恨這么深。這些年,白先生一直在找你的母親,想當(dāng)面向她道歉,但是她后來離開沈陽很多年,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要不是在網(wǎng)上碰巧遇見了這套行頭,恐怕還聯(lián)系不到你們。我當(dāng)年應(yīng)聘到白先生的公司上班,工作內(nèi)容之一就是幫助白先生在國內(nèi)尋找你的母親。
呂彤盯著她,目光中充滿了疑問和期待。
林小姐避開他的目光,我也知道得不多,可能……就是“文革”的時候,白先生寫過一封揭發(fā)檢舉師父的信……至于細節(jié),你母親應(yīng)該很清楚的。
呂彤的臉色暗了下來,外公在“文革”時被下放到勞改農(nóng)場,應(yīng)該就是這個原因。他一下子明白母親聽到白勝堂名字時的感受了。
其實,白先生也很痛苦。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經(jīng)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
我……還有個問題。呂彤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上次來這里,他問我有沒有個哥哥,是怎么回事?
這個,白先生從未跟我提起過。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林小姐的神情很真誠,不像在撒謊。
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的復(fù)雜得多。呂彤的思緒又回到母親身上,他意識到,拿回行頭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它就像一塊傷口上結(jié)的痂,勢必要揭開下面的血肉來。
他請林小姐把母親的話轉(zhuǎn)達給白先生,并表示,無論出多少錢,行頭他都要拿回來。這是他和他母親共同的想法。然后起身準備告辭。
林小姐忙站起來,呂先生,東西一定會還給你們的,物歸原主嘛。但是懇請你一定幫忙,促成他們的和解。至少……能讓他們見一面。白先生是個非??蓱z的人,身體很不好。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剛剛陪他從云南回來,去看一位中醫(yī)……
呂彤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女兒般的焦急,這和他先前的判斷很不一致。他的心一軟,我會試試的。
從東廂房出來,呂彤瞥了一眼展廳半開的門。林小姐在旁邊說道,行頭已經(jīng)拿回來了,呂先生要不要看看?
那太好了!呂彤不覺加快了腳步,向展廳走去。
它立在展廳正中的玻璃柜里,像一只展開羽翼的鳥。林小姐把展柜的燈按亮,光束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每一根絲線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以一個古董商人的眼光來看,它都是異常精致華美的。這樣的繡工,如今全中國都尋不出幾個來。展柜中間做了四面展板,圍成一個方柱,展板是寶藍色的,與行頭上的滾邊、海水刺繡配色相同,顯得端莊、高雅,呂彤能感覺到,白先生對這套行頭的珍愛,不亞于母親。方柱的兩邊各放著一個支架,分別插著馬鞭和銀槍。他又轉(zhuǎn)到展柜的背面,這一面的展板上,懸掛著頭盔和靠旗。他的目光落在四面靠旗上?!岸嘞癯岚虬。≡暇涂梢燥w了?!蹦赣H的話在耳邊響起。他確實扎上過一次,勒得喘不上氣來,但依然覺得很威風(fēng)。母親對他說,要是學(xué)了戲,到了臺上,就會更威風(fēng)。
本來想用它做鎮(zhèn)館之寶的。林小姐的聲音打斷了呂彤的思緒。白先生對它特別偏愛,經(jīng)常一看就是半天。
呂彤沒吭聲。林小姐繼續(xù)說,這個京劇博物館在洛杉磯開了快五年了,去年,白先生決定把它遷回北京。他開餐館賺的錢,差不多都投在這里了。對了,我們的餐館也叫京毓堂,在洛杉磯有三家連鎖店,呂先生有機會去洛杉磯,歡迎過去看看,主廚都是從國內(nèi)聘過去的。
五
回到公司,呂彤接到一個專門做佛像生意的朋友的電話,說有件清代藏傳佛教的青銅佛像在沈陽,自己人在泰國,問他能不能幫忙跑一趟給鑒鑒貨。呂彤想了一下就答應(yīng)了。確實應(yīng)該回東北一趟了。
在沈陽辦完事,他打了個車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但是走到中途就已經(jīng)迷路了。雖說小時候來過很多次,但城市的變化太大了,不只是老房子都沒了,連路也變了樣子。司機把車停下來,跟他說,兄弟,可別瞎繞了,這繞進去的都是錢啊。呂彤想了想,在一個街心花園下了車。
想尋個老鄰居打聽一下以前的事,看來是不可能了。外婆死在精神病院,估計去了那也問不出什么??磥碇荒艿骄﹦F去碰碰運氣了。為了穩(wěn)妥些,他先給在沈陽的朋友打了一圈電話,詢問他們認不認得沈陽京劇院的人,結(jié)果都說不認識。最后,在微信通訊錄里看到了老佟的名字,于是試著給他發(fā)了條微信過去,沒想到對方回說,有個哥們的爺爺是京劇院退休的。呂彤異常高興,馬上約定了見面的地點。
見面后,老佟先跟呂彤道了歉,但馬上又說,如果不是心里有點過意不去,也不會大老遠趕過來幫這個忙。我這個哥們住在蘇家屯區(qū),離這兒老遠了,這一來一回,油錢也不少,就當(dāng)我義務(wù)奉獻了。呂彤笑了,我是鞍山人,咱們也算老鄉(xiāng),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朋友了。老佟一聽,爽快地把手一揮,上車。
老佟朋友把兩人領(lǐng)到老人的房間,說了沒幾句話,呂彤就有些失望。老人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耳朵不大好,還有點糊涂。朋友在旁邊勸慰,別著急,我爺爺也有明白的時候,不是一直糊涂。果然,當(dāng)聽到白玉堂的名字時,老人的眼睛一亮,脫口而出,白玉堂?那是個角兒啊!呂彤激動地攥住了老人干癟的手,您認得?怎么不認得?那是臺柱子?。“缦嗪?,功夫好,難得的是,唱功也好。我是拉琴的,耳朵好使,唱得怎么樣,一張嘴就能聽出來。老人的記憶之門被觸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老佟的朋友沖呂彤一笑,怎么樣?
……白玉堂最拿手的戲,是《長坂坡》,那桿槍耍得真叫漂亮。我一輩子見過的武生不計其數(shù),白玉堂的身手是最快最干凈的,一天不練兩次功,是絕對做不到的……呂彤點著頭,晨起練功確實是外公每天雷打不動的事,即便后來登不了臺了,他也一如既往。那已經(jīng)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聽了一會兒,呂彤找了個停頓處,問道,那您認得白勝堂嗎?啥?呂彤大起嗓門又說了一遍。白勝堂?老人想都沒想,認得呀,那是白玉堂的女婿,他和小珍生了個男孩,滿月的時候,我還去喝過酒呢……呂彤的身子仿佛被重擊了一下,他打斷了老人,您說的小珍,是宋銀珍嗎?老人皺了皺眉,大名叫什么我可不知道,白玉堂不就這一個女兒嗎?
呂彤無論如何想不到,母親跟他隱瞞著這么大一個秘密。這個秘密,父親知道嗎?那個孩子哪去了?他應(yīng)該是我的哥哥。呂彤終于明白了,白勝堂為什么要問他的年齡。
回酒店的路上,呂彤不停地跟老佟表達著感謝,連說了幾遍,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
六
午夜時分,呂彤回到鞍山的家。母親不在。暖氣一停,她就住到汪家峪村去了。他本來想直接打車到汪家峪,但是母親的睡眠不好,他不想這么晚了去驚擾她。
這就是賣掉行頭湊夠了錢買的那套房子。女兒六歲之前一直住在這里,母親還留著當(dāng)年騎過的三輪自行車。裝京胡的琴箱落了一層灰,像個被遺棄的孤兒,靠在角落里。母親曾請了一個老師教女兒,但只學(xué)了一年,女兒就走了?,F(xiàn)在走得更遠,和她媽媽去了美國,學(xué)珠寶鑒定,是呂彤為她選的專業(yè)。這個家里,終究無人再繼承和京劇有關(guān)的任何東西。
他徹夜未眠。熟悉的母親,突然被一團迷霧包裹起來,令他看不清??上Ц赣H已經(jīng)去世,無從知曉他對母親了解多少。他們愛對方嗎?父親比母親大了八歲,從呂彤的眼光來看,他還是非常疼愛母親的,除了在花錢上小氣一些,基本算個合格的丈夫。
但他們的婚姻生活并非風(fēng)平浪靜。馮導(dǎo)演是第一個令呂世貴感到緊張的男人。那陣子宋銀珍很興奮,每天回到家里都念叨馮導(dǎo)演,感慨著父親白玉堂雖然走了那么多年,仍然還有知音在記掛著他。呂世貴從不接宋銀珍的話茬,反而把錘子擊打得更響。他對京劇沒有任何興趣,看電視只偏愛《地道戰(zhàn)》《鐵道游擊隊》這些老電影,剩下的時間就是對家里的各種家具、門窗進行修修補補,只要他在家,屋里就總是充斥著錘子的敲擊聲。他還喜歡用廢舊木板做小板凳,家里所有的花盆下面,都有一個呂世貴親手做的小木凳,小區(qū)里和他相識的老頭也都有一個。宋銀珍開始時對這些噪音不適應(yīng),說了幾次,呂世貴表面應(yīng)著,卻依然敲擊如故。宋銀珍最終放棄了。也許她終于意識到,這個沉默寡言、愛家如命的男人,正是以這種方式在發(fā)出自己存在的聲音。她也找到了一個對抗的方式——插上耳機用隨身聽聽京戲。呂彤自己掙了錢后,給母親更新?lián)Q代了很多收聽設(shè)備,從CD到MD,到U盤播放器,到iPod。
呂彤記得,有一次,母親說到興頭上,突然提出要請馮導(dǎo)演到家里來吃飯。呂世貴瞬間停止了敲擊,把錘子往地上一摔,起身出了家門。地板磚被砸出了裂紋。從此以后,馮導(dǎo)演的名字從家里消失了。
呂世貴再度緊張起來,是宋銀珍當(dāng)了導(dǎo)演之后。有一段時間,團里有一出劇目要到省里去參加比賽,主演《借趙云》的武生總是往家里打電話,跟宋銀珍探討角色。那個人姓隋。每次母親拿起電話,說道,是小隋呀?父親的敲擊聲就緩慢遲疑起來。如果母親的電話時間接得長了些,敲擊聲就會突然有一陣變得急驟猛烈。有幾次氣得宋銀珍用手捂住聽筒,對呂世貴大吼,你小點聲!呂世貴反而敲擊得更猛烈。但他的激烈反應(yīng)也僅限于此。每次宋銀珍隨團出門演出或比賽,他都仔細地為妻子打點行裝,甚至連經(jīng)期用的衛(wèi)生巾都為她準備好。只要她從外地回來,無論凌晨還是午夜,也無論刮風(fēng)還是下雪,他都騎著自行車去車站或京劇團的大門口接她。呂彤在交了女朋友之后,才知道,這其實是挺難的一件事情,他絕對做不到??赡芤舱驗檫@一點,呂世貴的離世讓宋銀珍很不適應(yīng),一下子就衰老下去。
母親到底有沒有背叛過父親,呂彤難以判斷。父親可能也難以判斷,或者根本就不想去判斷,他更在意的是這個家在形式上的完整。這表現(xiàn)在,每年的春節(jié),他都要求呂彤必須回家過除夕。在這件事上,他顯示出一個父親強硬的權(quán)威來,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還表現(xiàn)在,他對呂彤把妻女送到國外去極其不滿,不止一次地皺著眉頭問呂彤,這叫過日子嗎?啊?!
呂世貴和宋銀珍有限的吵架,都和京劇有關(guān)。等到呂彤的女兒京胡也不學(xué)了,他們就再沒什么可吵的了。宋銀珍后來把全部精力都傾注到了劇社上。盡管她的戲的主演們依然是一個接一個的英俊武生,呂世貴也不再管了。也許歲月終于讓他對這個家的穩(wěn)固程度確信無疑,就像他反復(fù)敲擊過的那些門窗和桌椅。他把晚年的余熱傾注到了另一件事上——在小區(qū)里撿礦泉水瓶和紙盒。家里的北陽臺總是堆得滿滿的。宋銀珍對呂世貴的這一新愛好從不干涉,而她在外面把劇社干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回家來也只字不提。只有呂彤回來時,她才會把演出的照片翻出來,一張張用手指著,講給他聽。而呂彤的興趣也不大,常常聽了沒幾分鐘,就開始張羅買菜做飯。那是他表達孝心的方式——做一桌豐盛的酒店口味的飯菜給父母吃。此刻,呂彤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來,母親的內(nèi)心一定很寂寞。
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母親晾曬白靠行頭時的神情。那張臉,布滿了憧憬的陽光?!岸嘞癯岚虬?!”每次抖開靠旗,她都會這么說。仿佛那身行頭是一套羽衣,可以帶著她飛向另一個世界,一個遠離俗世,盛放著無限美好的世界。
此刻這件羽衣盛裝在華麗的玻璃展柜里,被仔細保養(yǎng)過,失而復(fù)得。林小姐說,白先生常常盯著它,一看就是大半天。他是否也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曾經(jīng)失去,如今想重新?lián)碛械氖澜纭D赣H能原諒他嗎?
那個孩子哪里去了?從年齡上分析,他應(yīng)該比自己大一歲。呂彤在記憶中搜索著蛛絲馬跡,然而令他迷惑的是,沒有一點線索。母親從未提過與這個人相關(guān)的話題,也從未神秘離家過?;靵y的思緒在呂彤的腦海里交錯穿行著,直到凌晨四點多,他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近中午,呂彤趕到了汪家峪村。離院子很遠,就聽到了韻律十足的鼓樂聲。母親見到他,露出驚喜的表情,特意往他身后瞟了兩眼,見他空手而來,什么也沒說,用手指了指屋子,示意他進去休息。
呂彤沒進屋,站在母親身邊,看她導(dǎo)戲。他覺得,對母親這一部分生活,以前關(guān)注得實在太少了。
宋銀珍穿著一件半舊的紅色羽絨棉襖,蓬松的花白短發(fā)被一個黑色金屬發(fā)箍從前面攏著向后固定住,露出光光的額頭。她的面前,一個年輕的武生穿著一身運動服,后背綁著靠旗,手持銀槍和馬鞭,正在唱:“自古英雄有血性,豈能怕死與貪生。此去尋找無蹤影,枉在天地走一程?!背T,武生停下,看著宋銀珍。宋銀珍說,注意眼神。她走過去,示范了一下,接著說,《長坂坡》中,趙云的武戲多,唱詞少,這一段唱最能體現(xiàn)趙云的性格,唱的時候,眼神不能丟。再來一遍。樂聲重新響起。
排練結(jié)束后,宋銀珍燉的一大鍋五花肉酸菜也好了,上面的蓋簾里蒸著饅頭。大家和呂彤打著招呼,不??渲毋y珍的手藝,開始吃飯。席間,他們談?wù)撝M京演出的事,計算著日期,排練進程,還提到了服裝,以及全團人這次的花銷。一個琴師說,崔老板最近生意不好,鋼材價格大跌,不知能不能拿出錢來贊助我們這次演出。演趙云的武生說,實在不行大家就自己湊錢去吧,我覺得,這次我們劇社一定能拿獎,聽說大獎有五萬塊錢獎金呢。宋銀珍接過話頭,錢的事,你們不用操心,把戲排好,咱們劇社肯定是要去的。其他的事,我來想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對!有人插話道,咱們劇社的獎杯能擺滿這一桌子,給市里掙了多少榮譽?不信市里不管。算了吧。又有人攔住話頭,這年月,市長就忙著扒房子賣地呢,有錢也不給我們這種賠錢的劇團打水漂,我看,還得去求崔老板。沒關(guān)系,崔老板不給,我們這還有位呂老板呢!宋銀珍指了一下呂彤,半開玩笑地說。大家看著呂彤,哈哈笑起來,都不再吭聲了。呂彤一愣,也跟著笑了兩聲,什么也沒說。
劇團的人走后,呂彤問母親,剛才的話是認真的嗎?宋銀珍嘆了口氣說,這次要是沒個十萬八萬的,恐怕真進不了京。呂彤想了想,要是實在沒辦法,我就幫你出這份錢,但是,媽,你說你這是圖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圖什么,我就知道,要是沒有這個劇社,大家會活得沒滋味。
過了一會兒,宋銀珍又說,錢我能想到辦法,茗軒茶樓和日月谷夜總會常年有我們的演出,我舍個老臉跟他們先借一點應(yīng)該能行。我倒是惦記著那套白靠行頭,這次進京演出,我想讓它上臺亮亮相。穿著它回北京演出,一直是你外公的一個心愿。你什么時候能把它拿回來?
呂彤一愣,他還沒想好如何跟母親講這件事。他更關(guān)心的是母親和白勝堂的往事,以及那個孩子。我……后來又去了一次京毓堂,白先生不在,回美國了。不過林小姐說,東西一定會還給我們,但前提是,你得和白先生見一面。
絕對沒這個可能!宋銀珍斬釘截鐵地說。
媽,見一面有那么難嗎?再說,他想見你,也是為了面對面跟你道歉的。
道歉?宋銀珍用奇怪的目光望著呂彤,他還跟你說了些什么?
他說……是林小姐代為轉(zhuǎn)達的,檢舉信,背叛我外公的事情……
宋銀珍的呼吸急促起來。
媽,林小姐說,這些年,他一直在找你,很愧疚。
不要說了!宋銀珍用手撫住胸口。
呂彤沒有停止,他有太多的疑問,總要說出來的。媽,我還知道,你和他,不止是師兄妹,還曾經(jīng)結(jié)過婚。
這是他說的?宋銀珍驚詫地盯著他。
不是,我自己去沈陽,找到一位京劇團退休的琴師,打聽出來的。我還聽說,你們有個兒子……你告訴我,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沒有的事!宋銀珍的聲音已經(jīng)走了調(diào),轉(zhuǎn)過身去,想離開房間。
媽!我有權(quán)利知道這些,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你還要隱瞞我多久?
宋銀珍背對著他,站了好一會兒,終于說,那孩子死了。你姓呂,1968年出生,你爸爸是呂世貴,白勝堂跟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你滿意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說白勝堂和我有關(guān)系了?他什么時候死的?我出生之前?怎么死的?為什么你從來都沒說過?我爸爸知道嗎?
宋銀珍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眼里閃出銳利的光。你爸爸當(dāng)然知道,你爸爸什么都知道,我們宋家是堂堂正正的人家,你外公也是個坦坦蕩蕩的男人,欺騙別人的事,斷然不會做。不許你污了我對你爸爸的清白,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他。
呂彤終于停止了發(fā)問,母親的眼神令她害怕。
我出去溜達溜達。宋銀珍胸口起伏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緩和下來,你也休息一會兒吧。說完,出了門。
呂彤沒法休息,母親的話,讓他對自己的身世突然產(chǎn)生了疑問。她為什么這么緊張,為什么要強調(diào)白勝堂和他沒關(guān)系?莫非……連吸了三支煙,他的情緒也沒有平復(fù)下來??磥砀赣H是知道這一切的,可惜他已經(jīng)不在了。誰能告訴他答案呢?思來想去,呂彤想到了一個人。不管她知不知道,都得去問問。
七
四月的松原,春風(fēng)還透著些許涼意。出租車駛過松花江大橋,拐進一條蒼松翠柏環(huán)繞的小路,路的盡頭就是蓮華寺。
呂彤在一座佛殿前的五層香爐下,見到了身著僧袍的慧真師父。她慈愛的目光在悠長的鐘聲伴襯下望向他,呂彤的心一下子安寧下來,一路的思慮和焦灼都消失不見了。這是奶奶家里最疼愛他的一個人。
昨兒夜里又夢到你的父親,我就想,那件事該了了。沒想到今天你就到了。
呂彤面露詫異,不知她的話什么意思。
你和他的緣分太深,做了一世父子,是到了他該放下的時候了。
她的話令呂彤愈加困惑,但同時,他預(yù)感到,真相或許馬上就會展開。
緩緩走在香霧繚繞的禪院中,慧真講起了往事……
那時候她還叫呂世榮,離異后待在娘家侍奉父母。她是父母的一塊心病,但父母更大的心病是小兒子呂世貴。呂世貴年近三十,一直沒有成家。
東北的農(nóng)村,冬天沒有暖氣,取暖就用裝滿炭火的火盆?;鹋璺旁诳簧?,還可以烤土豆地瓜。呂世貴自然和哥哥姐姐一樣,是喜歡火盆的。四歲的時候,他哥哥發(fā)明了一個新玩法,站在炕寢柜上,用跳遠的方式跨越它。這是有點冒險的,但對兄弟倆充滿了誘惑。特別是被母親發(fā)現(xiàn),嚴厲警告他倆不許這樣玩之后,就更加充滿了誘惑。終于有一次,母親到園子里抱柴火的當(dāng)口,她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呂世貴跳到了火盆的邊沿上,把火盆踩翻,炭火傾倒出來,被他坐了一屁股。母親聽到孩子們的驚叫聲,飛快地奔回屋,看到這場面嚇壞了,呂世貴穿的是開襠褲!她抱起兒子就往衛(wèi)生院跑。
呂世貴的睪丸被燒傷,從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呂世貴的母親痛悔不已。這是呂家的難言之隱,也是呂家人一直保守的秘密。為了遠離這個陰影,也為了不讓父母承受被親朋不斷詢問兒子婚配的壓力,二十四歲時,呂世貴只身一人去了沈陽謀生。
呂世貴在沈陽有個表姨,姓姚,解放前在京劇名角白玉堂家做傭人,解放后雖然不干了,但與白玉堂家的走動依然頻繁?!拔母铩遍_始后,白玉堂被批斗,他的妻子安福喜得了精神病,女兒宋銀珍和丈夫離了婚,帶著個剛滿月的兒子生活,非常艱難。姚姐看他們一家實在可憐,就把外甥呂世貴介紹給了宋銀珍。她把話說明了,外甥不能生育,會把孩子視為己出。另外,呂家三代貧農(nóng),成分好,宋銀珍跟了他,會少受些苦。白玉堂聽后,讓女兒自己拿主意。宋銀珍考慮了一個星期后,同意了。
姚姐深知表姐一家的苦衷,出了個主意,讓呂世貴和宋銀珍結(jié)婚后,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孩子改姓呂,這樣,就沒人再知道孩子不是呂世貴親生的。宋銀珍當(dāng)時也想離開沈陽這個傷心之地,于是兩人帶著孩子來到了鞍山生活。婚禮辦得很簡單,呂世榮代表父母來到沈陽,與表姨、白玉堂夫婦和宋銀珍呂世貴一家三口吃了頓飯,就算把事辦了。為了讓呂家在松原的親友信以為真,也為了讓呂彤長大后不再懷疑自己的身世,姚姐托人把戶口本上呂彤的年齡改小了一歲。直到五歲,呂彤才跟著宋銀珍和呂世貴第一次回到了松原老家。在此之前,奶奶家的人,他只認得大姑呂世榮。每年,大姑都會坐一夜的火車來看望他們一家,背著家鄉(xiāng)的小米和花生,還有特意給呂彤帶來的甜稈和菇娘。
這么說,那個孩子……呂彤從慧真的追憶中回到現(xiàn)實,有些艱難地適應(yīng)著突如其來的變化。原來母親,還有父親,一直守著的那個秘密,是自己。
他的內(nèi)心掀起了復(fù)雜的波瀾。他原以為謎團的最終解開,會讓他的內(nèi)心恢復(fù)平靜。
他首先想到了父親,這個農(nóng)民出身的電焊工,勤勤懇懇工作了一輩子,退休后也不閑著,不停出去打零工賺錢,直到生病住院。他把全部積蓄都留給了這個家,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此刻,他寧愿沒有聽到真相,寧愿自己就是他的親骨肉。
然后他想,母親是否也出于同樣的原因,不愿意他知道這一切?也許他把母親想得狹隘了,她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個人恩怨,才阻止他探究這一切。揭開這個傷疤,對母親來說是殘忍的,因為它幾乎完全長好了,至少看起來如此。重新揭開,她將再一次承受痛苦,還將破壞父親用一生經(jīng)營出的完美結(jié)局,這份歉疚,也將由她承擔(dān)……
他又想到了白勝堂,那個儒雅可憐的老人,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他曾經(jīng)那么致命地傷害了母親,遺棄了自己……
在真相面前,每個人都沒有得到快樂。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來?
慧真站在旁邊,安靜地看著他,仿佛已探知了他的一切心思。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背上。你爸爸總是到我的夢里來,欲言又止。他的靈魂不得安息,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他一輩子都沒有勇氣告訴你,只有我來成全他的心愿了。
呂彤轉(zhuǎn)過身來,疑惑地看著她,您真這么認為?
塵緣該了一定要了,否則就不會安心地去輪回?;壅胬^續(xù)向前走去,寬大的長袍裹著她豐腴敦厚的身體,每一步都落得穩(wěn)穩(wěn)的,令呂彤的心感到莫名的踏實。
可是,我怎么辦?
該面對的,就去面對。該放下的,就放下。
不知不覺,兩人又來到了五層香爐所在的那座佛殿前。
慧真停下腳步,望著佛殿的檐頂。我不擔(dān)心你,你心里是通暢的。我擔(dān)心你的母親。她是個可憐的人,心里的障,一直過不去。她邁上臺階,向殿里走去。呂彤跟上去,攙起她的胳膊。她的手依舊那么溫厚柔軟,一陣熱流涌進呂彤的身體。小時候,每當(dāng)老師布置和母親有關(guān)的作文,他腦海里出現(xiàn)的,都是姑姑的這雙手。
兩人走進殿堂,里面立著一尊佛像。呂彤打量了一下,佛像右手持禪杖,左手托著蓮花,身披紅色袈裟,頭上戴著五佛冠?;壅骐p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然后轉(zhuǎn)過頭說,今天你在這座殿前見到我,就是佛祖的暗示。
什么暗示?呂彤奇怪地望著她。
慧真示意他去佛像后面看看。呂彤繞到后面,發(fā)現(xiàn)那里立著塊兩米見方的石頭,上面刻有文字。
原來這尊佛像是地藏王菩薩。他順著介紹看下去,看到了這段文字:
……地藏菩薩于過去無量劫中為孝女,名曰光目。其母生前喜食魚子,犯殺生罪極重。光目女知母死后必墮惡道,請阿羅漢入定觀察,果意其母在地獄中,受大苦難。光目女一心念佛,恭敬供養(yǎng),以誠孝的力量,拔救母親離地獄苦……
他一下子明白了慧真的用意。
八
從蓮華寺出來的時候,呂彤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宋銀珍的聲音里包裹著滄桑和喑啞,像從冰面下涌出的灰色江水。這種感覺伴著松花江解凍的畫面,在呂彤的腦海里出現(xiàn),那是他唯一一次見到江面上跑冰排,興奮得大喊大叫,父親站在橋上,迎著冰排沖過來的方向,把他高舉起來,母親站在旁邊,一手摟著父親的腰,一手緊緊拽著他的腳……母親說,我想了一夜,決定把一切都告訴你。你說得對,你有權(quán)利知道。
出租車上了松花江大橋,這是一座新橋,松原人稱之為“二橋”。司機向右指了指,告訴呂彤,老橋在那邊。他望過去,它安靜地沐浴在夕陽里,和父親年輕的時候一樣。他對司機說,能繞一圈嗎?我想到老橋上看看。司機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下了“二橋”后,加了一腳油,向右駛?cè)ァ?/p>
母親講,你外公遇到你外婆那會兒,年方二十,英姿颯爽,錦冠素袍,白馬銀槍,是京城戲臺上的活趙云……
是九月的天,北京最美的時節(jié)。白玉堂興沖沖地來到安記成衣鋪量尺寸。為了慶祝日本鬼子投降,京城各大京戲班決定在春節(jié)聯(lián)演一出大戲《龍鳳呈祥》,錦蘅班出的人是白玉堂,他將在戲中扮他的拿手角色趙云。因為關(guān)系到錦蘅班的臉面,老板張樹森決定為徒弟置辦一套新的行頭。
那天,安福喜本應(yīng)待在家里為母親熬藥。成衣鋪一向由哥哥管著,但從杭州轉(zhuǎn)天津運過來的一批絲綢丟了一箱,哥哥一大早就去車站查找,加上全城洋溢在喜慶氣氛中,來做衣服的人特別多,鋪子里忙得不可開交,安福喜就過來幫忙。
當(dāng)白玉堂提著藏青色長袍跨過一尺高的門檻,在攢動的人頭中站定,安福喜的目光就亮了。他實在沒法讓人忽略。長得好也就罷了,安福喜見的人多了,少女時代起就跟著做絲綢商人的父親走南闖北,滿人的女兒沒有漢人家小姐的那些規(guī)矩。關(guān)鍵是他舉手投足間,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美來。安福喜就在那一刻,心怦的一下,動了。
白玉堂跟伙計說明來意,安福喜心中一陣驚喜,她看過他的戲,母親是戲迷,身體好時總是由安福喜陪著出來看戲。怪不得感覺似曾相識。然而她沒動,也沒說話,落落大方的安家小姐忽然羞澀起來。裁縫忙過來招呼,在伸臂挺胸量尺寸的過程中,白玉堂感到有一束目光始終追隨著他。她聽他說話,講著刺繡的樣式和配色,還拿起筆來在尺寸圖上做了幾處標注。聲音如戲臺上的道白,抑揚頓挫,字字如珠。安福喜屏住了呼吸,在嘈雜的人聲中分辨著,生怕錯過了一句。臨走前,白玉堂終于向那束目光望了一眼,果然,是位端莊的姑娘,頭發(fā)簡潔地梳成個大辮子,垂在胸前,沒有一般女孩常見的劉海,光潔的額頭透著一股聰慧和執(zhí)拗。
白玉堂剛一離開鋪子,安福喜就沖到裁縫跟前,一把搶過尺寸單子,看了一會兒,吩咐道,繡工我一個人包了。裁縫和伙計都傻了,小姐,三個繡娘趕工,也得干兩個月,你不要命了?小瞧我是不?趕緊連夜給我裁好,離過年還有四個多月呢!
第二天,安福喜早早來到鋪子,話也不說一句,拿起針線就開始干活。這一天,沒吃沒喝,直干到日落西山。晚上,又把沒繡完的一面靠旗卷上,拿回家里接著繡。
安德喜得知妹妹在給個戲子繡行頭,開始時沒吭聲,以為她過幾天累了,自然就沒興致了,沒想到這一繡就持續(xù)了二十多天,看著妹妹漸趨消瘦的身體,終于沉不住氣了。他告訴她,自古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付出這么多心血,不值當(dāng)。安福喜跟沒聽見一樣,仿佛著了魔。安德喜有點慌了,這個妹子自小備受父親寵愛,想干什么家里沒人管得了,而且長這么大,頭回見她對男人這么上心。父親已經(jīng)過世,母親身體又不好,這事只好當(dāng)哥哥的操心了。他連夜給安福喜訂了親的婆家寫了封信,說因時局動蕩,妹妹的親事一直耽擱著,如今抗戰(zhàn)已勝利,福喜的年齡也不小了,希望能早日完婚。不久,杭州那邊回了信,說親事就定在正月十五。安德喜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妹妹,并且說,時間不多了,有空多繡繡自己的嫁妝,鋪子里的事就別操心了,忙不過來還有你嫂子呢。安福喜正繡著靠肚,頭也不抬,嫁妝早都繡完了,嫂子還要帶侄兒,哪有空管鋪子里的事?你甭管我,我樂意。
行頭繡到一半的時候,安福喜就開始咳嗽,為了不耽誤干活,就找了幾顆大煙粒子吃。這大煙粒子只有綠豆那么大,一般人家都備著一些,有個頭疼腦熱的,吃一粒就好了。隨著身體越來越虛弱,安福喜吃大煙粒子的次數(shù)也跟著增加,到后來,不吃就干不了活。待到行頭完工那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染上了煙癮。但是這點陰霾掩蓋不住她內(nèi)心的興奮,她把行頭掛在自己的房中,想象著白玉堂穿著它在舞臺上騰躍翻轉(zhuǎn),心就像長了翅膀,飛了起來。是啊,那四面飄飄的靠旗,不就像白色的翅膀嗎?看著剩下的絲線,她想了想,又做了一個白色的馬鞭。這就好了,白馬配英雄,新行頭一定要配新馬鞭。然后她又想到了槍的問題。記得有一次陪母親去看《挑滑車》,戲臺上的高寵用的道具槍可能有些年頭了,挑到第八輛的時候,不知怎么被滑車桿碰得重了些,槍頭一下子掉了下來。正看到緊張?zhí)幍娜珗鲇^眾見此情景,哄堂大笑,高寵只好尷尬地把槍頭重新安上,接著挑那剩下的四輛滑車,但是杯子桃子已經(jīng)紛紛扔到臺上來……第二天,安福喜特意去了一趟沈記道具店,定制了一桿銀槍,順便把靠旗桿也定了。
白玉堂來取行頭這天,安記成衣鋪的裁縫伙計們都出來看熱鬧。安福喜繡的這套行頭,紋路細密,色彩雅致,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大氣。臨近晌午,白玉堂進了店門。不知不覺已過去三個多月,白玉堂的長衫已換成棉袍。那束目光依然站在當(dāng)初的位置,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dāng)伙計把行頭一件一件展開,呈現(xiàn)在白玉堂的面前,他被這絢麗的錦緞迷住了。從未見過這么美的戲衣,這哪里是人間俗物,簡直就是鳳凰的羽衣!伙計告訴他,全部繡工都是我們小姐一個人完成的,這樣一套行頭,一般要三個繡娘繡兩個月才能完工。他本能地向那束目光望去,一定是她!安福喜站在那里,平靜地迎接了他的注視,羞澀已從她的臉上消失,她感到已經(jīng)與他朝夕相處很久了。
依然是簡單的辮子,光潔的額頭,但是她明顯地瘦了,雖然裹著厚厚的棉衣,他仍能感覺到,三個月前那具豐滿的青春逼人的身體已變得形銷骨立,楚楚可憐。當(dāng)他的目光落到她的眼睛上時,白玉堂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分明看到了那里面隱藏的一絲幽怨。
他說,我想試一下。
她走了過來,一件一件幫他穿。
他感受著她的氣息,在她手指的示意下,轉(zhuǎn)身,抬臂……仿佛周圍的人都消失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擎過來的馬鞭和銀槍。他沒有一絲吃驚,很自然地握住了它們,仿佛握住了她瘦弱的手臂。從踏進鋪門到此刻,一出《長坂坡》只唱完了第一場,趙子龍尚未登臺,白玉堂已經(jīng)在心里明確了一件事——這個女人,我不能辜負……
轉(zhuǎn)年正月初三,白玉堂在廣德樓戲園演完了《龍鳳呈祥》,當(dāng)天夜里,就帶著安福喜私奔了。這件事除了張樹森沒人知道,他見徒弟去意已決,便寫了封信交給白玉堂,讓他去奉天投奔自己的一個師弟。白玉堂拉著安福喜在師父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頭,敬了一杯茶。他們知道,彼此的一生從此就連在一起了,山高水長,天涯海角……
宋銀珍停止了講述,望著窗外的山坡,頭發(fā)被夕陽的光輝涂上了一層暖色。
呂彤沒有打擾她,事實上,他也同樣沉浸其中。那套陳舊的白靠行頭背后,竟然隱藏著這樣一段美麗決絕的愛情故事,他曾以為這樣的故事,只存在于電影中。他想象著年輕時代的外祖母,飽含深情的手指在絲緞上飛針走線……
他不配擁有那套行頭。宋銀珍幽怨地說道,開始了另一段講述。
九
五福來到白玉堂家的那個夏天,正是暑假。宋銀珍從同學(xué)家回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的魚缸前站著一個留胎毛小辮子的男孩。他呆呆地盯著錦鯉魚,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宋銀珍走到身后都沒有發(fā)現(xiàn)。窗子和門都開著,安福喜和一個瘦小的女人在講話,父親微笑著坐在母親旁邊,身板筆直。宋銀珍審視著男孩,沒有進門。
她聽到父親說,現(xiàn)在解放了,沒那么多規(guī)矩,就是苦一點。女人不停點頭。又聽母親說,若想人前光彩,總要人后受罪,什么時候都是這個理兒,自家親戚,更要嚴些,你要想好。想好的想好的。女人又一陣點頭。若吃不得苦,中途跑了,再沒有回來的道理。一定一定,既決定送來,是生是死,全憑姐姐、姐夫發(fā)落。這幾句話,女人說得很慢,想來是給父親聽的。哪有那么嚴重?妹妹放心吧,我會把他當(dāng)兒子對待的。父親的聲音依舊那么溫和。
后來,五個人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飯,安福喜和五福的娘盡情說了很多家鄉(xiāng)事。飯后,五福跪在白玉堂和安福喜的面前,磕了三個頭,向每人各敬了一杯茶,叫了聲師父,又叫了聲師娘??粗鴥鹤幼鐾赀@一切,五福的娘操起炕上的剪子,剪掉了他的辮子,握在手里,又抹了一把眼淚,頭也不回地走了。安福喜后來告訴宋銀珍,五福的娘是她一個遠房表妹,五福的爹得病死了,他娘改嫁去了山西。從此以后,五福的娘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五福比銀珍小幾天,叫她姐姐。銀珍很高興,同學(xué)都有兄弟姐妹,只有她從小到大孤單單的,這回好了。白玉堂也很高興,一身本事終于有了接承的人。這幾年,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讓銀珍學(xué)戲,讓女兒練武生,他心里還是有點心疼的。沒幾天,白玉堂就把五福叫到跟前,頗為鄭重地說,我?guī)煾副久麖垬渖?,十六歲在山東濟南登臺唱《磐河戰(zhàn)》,一舉成名,當(dāng)時,濟南城有個濟昌票號的老板,叫白魯蘅,一直捧我?guī)煾?,直到為他贖身,帶他到北京創(chuàng)立錦蘅班,并為他取了藝名白錦堂,兩人兄弟相稱。自此,錦蘅班的長靠武生戲開始名震江湖。我?guī)煾钢鲌D報,所收的徒弟一律改姓白。我是玉字輩,因為是師父的第一個徒弟,所以藝名叫白玉堂。你這輩是勝字輩,你又是我的第一個徒弟,自然這名字是早就定下來的,從今天起,你就叫白勝堂了。五福看著師父,也鄭重地點了點頭,眼里閃過一絲驚喜。
白勝堂學(xué)藝六年,十分刻苦。第六年頭上,已經(jīng)開始在市京劇團跑龍?zhí)住W(xué)戲之余,白勝堂很勤快,天不亮就起床,先將院子掃得干干凈凈,再和師父一起練功。練完功,洗把臉,就出去給一家人買早點。待到師父上班,姐姐上了學(xué),他繼續(xù)練功。晚上,他陪宋銀珍寫作業(yè),寫完了作業(yè),宋銀珍就教他識字、算術(shù)。
一對少年男女朝夕相處,情感在彼此心中漸漸滋生。白玉堂夫婦把白勝堂當(dāng)兒子一樣對待,見兩人情投意合,也樂得一家人永遠相守。待到白勝堂在京劇團有了正式工作,宋銀珍中學(xué)畢了業(yè),兩人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婚后一年,白玉堂和安福喜抱上了外孫。
擺完了滿月酒,又有一件喜事降臨到白玉堂家。京劇團決定排演《龍鳳呈祥》,在白玉堂的極力舉薦下,趙云這個角色落在了白勝堂身上。這是一個令全家都振奮的好消息,它標志著白勝堂龍?zhí)咨牡慕Y(jié)束。
當(dāng)天晚上,白玉堂和安福喜把那套白靠行頭正式傳給了宋銀珍和白勝堂。白玉堂說,這套行頭,是我和你媽的珍愛之物。這里面有戲,也有情義,希望你們好好做人,也好好待戲,不要污濁了它。說完,他讓銀珍幫勝堂把行頭穿上。
安福喜抱著外孫,看著女兒一件一件為白勝堂穿上戲衣,眼睛濕了。二十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她依然能感受到自己當(dāng)時的心跳。
扎完了靠,白玉堂提起馬鞭和銀槍,對徒弟說,來,師父陪你走一遍戲。兩人來到院子中央。
時值中秋,月亮懸在空中出奇地大,院子像浸在水中一般溫潤。樹影之中,一個雪白的身影追逐著閃電般的白馬銀槍,忽明忽暗,時而旋轉(zhuǎn),時而騰挪,在月光的籠罩下,像畫一般好看。宋銀珍看得出了神。小時候,安福喜帶著她去看白玉堂的戲,戲臺上父親的一舉一動都吸引著母親,母親常常情不自禁地問,爸爸好看嗎?現(xiàn)在,她終于體會到了母親的感受,面前這個英俊勇武的青春少年,就是她心中最完美的男人,就是傳說中的忠義英雄趙子龍。
然而一個星期之后,一切都改變了。
先是劇團宣布停止排練《龍鳳呈祥》,過了沒幾天,又宣布準備開排《智取威虎山》,演員要重新選拔,并且強調(diào)政治素質(zhì)是考核的重點。
緊接著,白玉堂就看到劇團練功房門口的一張大字報,揭發(fā)白玉堂的老婆是資本家小姐,白玉堂和白勝堂作為家屬,沒資格參演《智取威虎山》。這天回到家,白玉堂發(fā)現(xiàn),家里的玻璃被砸壞了大半,安福喜顯然受到了驚嚇,手捂著胸口呆呆地坐在炕上,散亂的目光里充滿了困惑。
白玉堂一面安慰著妻子,一面談笑自如地下廚,炒了一盤安福喜愛吃的酸菜粉絲,又連夜把砸壞的窗玻璃換上了塑料布。安福喜的情緒漸漸平復(fù)下來。
可過了沒幾天,安福喜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突然沖進來一伙人就把她帶走了,噩夢由此開始……與此同時,白玉堂在某一天剛走進京劇團的大門,就被一輛等在那的解放卡車拉到了黑龍江阿城的一個勞改農(nóng)場。安福喜一面承受著精神和肉體的摧殘,一面擔(dān)心著突然消失的丈夫,她簡單的世界一下子被惡魔吞噬。性格剛烈的她,不堪忍受被批斗時的侮辱,斗膽出口頂撞,結(jié)果被學(xué)生們用課桌砸斷了腿。當(dāng)血伴著鉆心的疼痛從身體里汩汩流出來的瞬間,安福喜的精神終于崩潰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白勝堂的一封檢舉信,他甚至把安福喜年輕時有鴉片癮的事情也說了出來。
宋銀珍講不下去了。時隔近半個世紀,母親的慘相仍令她痛苦不已。她低低地嗚咽起來,這沉重的悲聲如傾瀉而出的洪水,摧毀了呂彤想勸慰母親的愿望,他艱難地站在洪水中央,面對自己的生身父母,不知如何進退。
十
回京的途中,呂彤的腦海里總是閃過外婆的身影……外婆去世那年,他只有六歲,父親求了一輛卡車,一家三口連夜趕到沈陽。當(dāng)天,父親冒著雪,一個人在后車斗里站了兩個多小時。進到病房,外婆已經(jīng)咽氣了。從黑龍江坐了一夜火車趕回來的外公,穿著一身單薄的舊軍裝,頭發(fā)蓬亂,滿臉胡茬,呆呆地坐在那里,握著外婆的手,不知握了多久。然后他就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母親后來常常自責(zé),后悔去晚了。她說,如果去得早一步,一定帶著外公刮刮胡子,洗個澡,讓外婆最后看到的白玉堂,依然是那個如初見時英武俊逸,讓她迷戀了一輩子的男人。你外公當(dāng)時那個樣子,會讓你外婆心疼的。以前,他并不懂得這些話的含義。
進了家門,他關(guān)了手機。那上面有六個未接電話。兩個是生意伙伴打來的,三個是現(xiàn)任女友萱萱打來的,還有一個是剛認識的推銷紅酒的陳小姐打來的。
周圍安靜下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心里空落落的。伏在床上,又蓋上被子,他依然感到冷。但是他不愿意開空調(diào),那種溫暖太虛假。
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雙魚形狀的座機上。上面落了很多灰,妻子在家的時候,它總是干干凈凈的,聽筒仿佛剛剛被放下。
他撥通了女兒的電話。過了很久,傳來女兒困倦的聲音,干嗎?老爸,這么早。呂彤看了眼時間,晚上五點多,對于在美國的女兒來說,確實早了點。沒事,你和你媽都挺好的?還行,不缺錢。我沒問錢的事。那還有什么事???呂彤的心里一陣難過,想了想,說,告訴你媽,別天天打麻將,對身體不好。一大早就跟我說這事?該不是又看到什么聳人聽聞的微信段子了吧?是不是有人打麻將把脖子打折了?隨即傳來女兒咯咯的笑聲。呂彤也忍不住笑起來,行了,接著睡覺吧。女兒的聲音讓他心中莫名有了安全感。
第二天一到公司,秘書就過來告訴他,有位女士在會客室等他。他正疑心會不會是萱萱,林小姐已聞聲走過來。
呂先生,我是特意過來送東西的。她向樓下指了指,那件東西就在我車里。
呂彤有點意外,白先生(這稱呼開始讓他感到別扭)不是說……
他改主意了。林小姐打斷他,他說,不想為難你的母親。不過,希望你能去見見他。
他回來了?
嗯,一回來就住進了醫(yī)院。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她的眼神閃過一絲焦慮。
呂彤一下子擔(dān)心起來,你馬上帶我過去。
走在林小姐的身邊,穿過長長的走廊,總是不知不覺搶到她前邊去。到了病房門口,呂彤卻又躊躇起來。
門開了。他靠在床頭,疲倦的目光看向他們,整個人仿佛都小了一圈。呂彤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林小姐快步走過去,把他扶起來。呂彤站在屋子中央,有點不知所措。
林小姐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對面,請呂彤坐過去,然后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門。
白勝堂端詳著他,好一會兒,緩緩開了口,能跟我講講你媽媽嗎?
呂彤的心松弛下來,他愿意跟他講述這個話題,細致地講述,尤其是與白靠行頭有關(guān)的那部分。
時間似乎停止了,時間又似乎在飛快地流逝。從母親到人民劇場工作到父親去世,從跟隨母親去勞改農(nóng)場看望外公到外婆在精神病院去世,從那些晾曬白靠行頭的歲月到母親無比癡迷的劇社時光,他有太多的事想告訴面前這個人,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他自己。呂彤不停地說著,目光越過白勝堂瘦弱的身體,在他身后空茫地懸著,仿佛那里正匆匆走過他所有的親人。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了下來。然后他聽到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屋里暗下來。白勝堂用一只手支撐在床上,低著頭,一頭凌亂的白發(fā)觸目驚心地橫在呂彤的面前,身體在微微地起伏。
呂彤伸出手去,扶住了他。他的身體竟如此柔軟,完全出乎呂彤的意料,這哪里是一副京劇武生的身體?他的心隱隱地痛了一下。
我對不起她……白勝堂的聲音在喉嚨里掙扎著,怎么能再奢求她的原諒?他抬起頭,懇切地看著呂彤,我只是想告訴她,至少我沒有她想得那么不堪。這是一張備受病痛和精神折磨的面孔,眼睛上布滿了血絲,皺紋交錯的嘴角不停地抽動著。呂彤感到鼻子一酸,馬上低下頭去。
我知道這抹殺不了我犯的罪過,但也許,會讓她的痛苦減輕一些。白勝堂仰起頭,沉重地喘息了一下。玻璃被砸那天之后,我的心里是很復(fù)雜的,不是她猜想的那樣,毫不猶豫就撇清了和這個家的關(guān)系。
……
《龍鳳呈祥》停排之后,白勝堂的情緒跌入谷底,他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作為一名京劇演員,師父在他這個年紀已經(jīng)成了名角,而自己辛苦學(xué)藝多年,眼看著要在舞臺上施展身手,卻想不到出了這么大的變故。難道真的沒有出頭之日了嗎?宋銀珍沒有注意到丈夫情緒的變化,孩子太小,她要盡一個母親的責(zé)任;母親突然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她也要盡一個女兒的責(zé)任去安慰她。她覺得,她的男人就應(yīng)該像父親一樣,毫無怨言地撐起這個家,是個像趙云一樣的大丈夫。
然而白勝堂太渴望演戲了。從八歲開始,他的生命里就只有唱戲這一件事了。在這個家里,每天談?wù)撟疃嗟木褪菓?。安福喜有一本影集,里面放的都是白玉堂的劇照,從青年到中年,從黑白到彩色,從北京到沈陽,從趙云高寵到馬超姜維……她把最喜歡的一張放大,裝上鏡框,掛在客廳里。那是白玉堂身著她手繡的白靠行頭,出演《借趙云》的劇照,當(dāng)時白玉堂已年過四十,扮相卻依然俊美飄逸。白勝堂曾無數(shù)次站在這張劇照前,想象著自己有一天可以像師父一樣,在舞臺上揮舞銀槍,戰(zhàn)勝千軍萬馬。但是現(xiàn)在劇團里的角色都是組織分配的,他已經(jīng)遠離了師父少年成名的戲班歲月?!洱堷P呈祥》里突然降臨的角色曾讓他狂喜不已,可令他朝思暮想的趙子龍竟然如白駒過隙一般,在他身邊打馬而過,迅速消失了。他才二十一歲,這最好的年華難道不應(yīng)該在舞臺上成就一個男人的英雄夢想嗎?他已經(jīng)娶妻生子,這樣庸碌無為的生活,令他焦灼。
他決定去找團長。團長不在辦公室,門衛(wèi)大爺告訴他,團長回家了。他又找到團長家里。團長家門口也被貼了大字報。團長告訴白勝堂,不要再找我了,團里的事現(xiàn)在都是軍代表說了算,角色的事也都由他來安排。
他又找到了軍代表。軍代表姓吳,態(tài)度親切地接待了他。聽了白勝堂想上戲的請求,吳代表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說道,小白啊,你還年輕,上一輩的問題不能由你來承擔(dān),只要你能立場鮮明地劃清界限,還是有前途的,上戲的事,組織上也會考慮的。他的話,像一道曙光照亮了白勝堂的心。但是白勝堂不明白“劃清界限”是怎么回事,背叛師父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軍代表笑了,這不是背叛,是在幫助你師父、師母認清錯誤,接受改造??磥恚业媒o你上一堂政治思想課了,要想?yún)⒀荨吨侨⊥⑸健?,你這樣的覺悟可不行。然后,軍代表就讓白勝堂在他對面的椅子里坐下,和他談了兩個多小時。
這兩個多小時所談的內(nèi)容,最終匯結(jié)成一份書面材料。里面著重寫了安福喜年輕的時候抽大煙,解放后戒了兩次也沒戒利索,現(xiàn)在每到冬天都會犯咳嗽病,吃什么藥都不好使,只有吃大煙粒子才能止住。白玉堂每年夏天都要專門到農(nóng)村的老鄉(xiāng)家買一些回來,放在家里備用。雖然種植大煙犯法,但是在農(nóng)村,還是有老鄉(xiāng)在自家園子里偷偷種上幾棵。除此之外,安福喜雇傭人、雇奶媽的事情也有詳細記錄。在材料里,安福喜變成了一個厲害苛刻的人,對傭人非打即罵。而白玉堂對團里停排《龍鳳呈祥》、倉促上馬《智取威虎山》發(fā)的幾句牢騷,在材料里則變成了惡毒攻擊樣板戲,為帝王將相叫屈的證據(jù)。
兩天以后,白勝堂被叫到軍代表的辦公室,在這份他并沒有過目的材料上簽了字,之后,獲得了《智取威虎山》中欒平的角色。軍代表說,這個角色雖然是反派,但戲份很重,好好演,下次就有機會演主角。白勝堂雖然在心里渴望著演楊子榮,但他知道,以他現(xiàn)在的情況和資歷,能獲得這個角色就已經(jīng)不錯了。此時,他并不知道這份材料將給他的家庭帶來滅頂之災(zāi)。他完全沉浸在被組織關(guān)懷教育的感動中,對前途重又燃起了希望。
……
我不是想辯解什么。白勝堂從回憶中艱難地跋涉出來,虛弱地靠在枕頭上。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為我所犯的錯承受著煎熬。你母親有著和師母一樣剛烈的性格,她不給我機會說這些……白勝堂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呂彤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忙起身按開燈,找到水壺,倒了杯水給他。
白勝堂平復(fù)了一會兒情緒,重新開了口。還有件事,一直在折磨著我……你的母親,真的沒有跟你提過……你有個哥哥?說著,他抓住了呂彤的胳膊,眼里充滿了探尋和渴望。
呂彤的心劇烈地搖晃了一下。他克制著自己,把目光從白勝堂的臉上挪開。他還沒有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尤其是在此刻。此刻的情感波濤過于洶涌,對他自己,對面前這個已經(jīng)開始讓他感到疼痛的重病老人,都是。他怕自己駕馭不了。
十一
宋銀珍見到行頭的瞬間就哭了。那情形,如同見到了走失多年的親人。她撫摸著緞子上的刺繡,如同撫摸著母親的手指,她凝視著鏟頭銀槍,如同凝視戲臺上的父親,然后她的心中一陣悲涼。她盡量不去想那個人,她用了這么多年把他從這套行頭上抹去,可終究還是沒有抹去。她急于把它從他那里拿回來,但它畢竟和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這上面重新有了那個人的痕跡,被小心地清洗,熨平,煥發(fā)出新的光彩,鋪展在她面前,猶如無聲的傾訴,觸碰到了她心中躲避多年的隱蔽角落,讓她有點難以自持。
吃晚飯的時候,宋銀珍跟呂彤講,再過一個月,就是你外公的忌日,到時候,我想把行頭拿到墓地去給你外公、外婆看看。呂彤忙說,好啊,我會提前回來安排的。猶豫了一下,他又接著說,媽,他說……也想在這一天去墓地看看外公、外婆……不行!宋銀珍打斷了他的話。
媽,他還跟我講了一些事情,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
宋銀珍沒說話。
呂彤于是把那份檢舉信背后的事情講給了母親。宋銀珍默默地聽著,筷子在指間反復(fù)被揉搓,直到其中一根掉到了地上。她彎下身,把筷子拾起來,進了廚房,就再也沒出來。
第二天,呂彤陪著母親去了礦山俱樂部。劇社進京演出前,在這里進行最后一次帶妝彩排,趙云將穿上這套珍貴的白靠行頭,領(lǐng)銜演出精心打磨了數(shù)月的《長坂坡》。
然而演到激戰(zhàn)最酣的一場武戲時,出了狀況。趙云正奮力抵擋曹兵,槍頭突然從槍桿上斷裂,飛向空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弧線,落到臺下,正砸在宋銀珍的腳邊。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一起望向宋銀珍,俱樂部里剎那間鴉雀無聲。宋銀珍望著腳邊的鏟槍頭,愣了幾秒鐘,面無表情地沖臺上揮了一下手,繼續(xù)!鑼鼓聲重新響起,趙云飛身上馬,揮舞著槍桿,與曹兵再度酣戰(zhàn)起來。呂彤走過去,把槍頭撿起來。只有他能感覺到母親平靜外表下的情緒波動。
彩排結(jié)束后,呂彤對母親說,應(yīng)該可以修好的。宋銀珍的眼里滿是傷感,修不好了。媽,一定能修好的,你就交給我吧。
呂彤托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找到個木匠。木匠看了看說,用膠肯定粘不住,一打就得斷。要不,我給你做個新的吧,很快。呂彤馬上說,不行,必須修好。木匠搖搖頭,我沒有辦法。呂彤仔細查看了一下斷裂處,對木匠說,如果用鐵皮把鏟頭包上,然后再插進槍桿,可行不?木匠眼睛閃了一下,接過槍桿,摸了摸參差的木茬,應(yīng)該可行,木質(zhì)還是不錯的,用鋼片包裹會更牢固。說完他笑著看了看呂彤,放這吧,涂完了漆,看著保管和原來一樣。
兩天以后,呂彤取回了鏟頭槍。木匠的活做得非常精細,鋼片和木頭重疊的接口處幾乎看不出來,只有用手摸,才會摸到修補的痕跡。宋銀珍很吃驚,看著亮閃閃的銀色槍頭,若有所思。
因為公司里有事情,呂彤無法陪母親一起進京,需要提前返回。臨走的前夜,他把一張銀行卡交給母親,里面有二十萬元錢。劇社最終只籌到三萬,母親的為難呂彤都看在眼里。宋銀珍的神情充滿了欣慰,不停地說,可惜,扮趙云的人不是你。
呂彤于是擺了個起霸的造型,怎么樣,有我外公的范兒沒有? 宋銀珍哈哈笑起來,不行不行,臉上肉太多,演曹操還差不多。
見母親高興,呂彤轉(zhuǎn)移了話題。媽,我可以認他嗎?
宋銀珍的笑容僵在臉上,她轉(zhuǎn)過身去查看兒子的背包。過了一會兒,說道,你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那……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也別管。
十二
這個夜晚,廣德樓戲園燈火通明,像足了一盞除夕之夜的紅燈籠。宋銀珍穿一件大紅色中式盤扣禮服,坐在觀眾席的正中央,像燈籠里熊熊燃燒的那根火苗。她從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從白勝堂離她而去的那一刻起,她就試著讓自己像個男人一樣堅強。今夜,她平生第一次做了頭發(fā),擦了胭脂和口紅,像個新娘。她想象著1946年的母親,坐在這里,內(nèi)心的憧憬和幸?!鞘悄赣H的新婚之夜,父親用他最完美的一次表演,為母親奉上了屬于他們自己的《龍鳳呈祥》。那一夜離開北京,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趙云的一舉一動,那套白靠行頭,像一顆璀璨的夜明珠,在舞臺上釋放著奪目的光芒。
身邊的掌聲此起彼伏,演員們表演得出奇地成功。宋銀珍的心里像爆竹一樣,噼噼啪啪裂開了……
謝幕之后,掌聲經(jīng)久不息。她看到劇社的社長老關(guān)牽著呂彤走上臺來。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劇社為了感謝呂彤的贊助,一定要他在謝幕時上臺亮個相。宋銀珍站起身跟著觀眾一起鼓掌,兒子從沒有像此刻這般讓她驕傲。
呂彤接過老關(guān)遞過來的話筒,先沖臺下鞠了個躬,然后有一點局促地開了口。這出戲的導(dǎo)演是我的母親宋銀珍女士,一個一生癡迷京劇的老人,希望大家把掌聲也獻給她。宋銀珍迅速被掌聲包圍,她的眼圈紅了。
這出戲,我的外公曾經(jīng)演過,差不多七十年前,就在這里。那一天,是我外公和外婆成親的日子。所以,今天的演出,對我母親有著特殊意義。觀眾席里又爆出一陣掌聲。然后,我想為大家介紹一下我的父親……宋銀珍一愣,她忽然有些恍惚,首先想到的是呂世貴。怎么會……我父親年輕時也是一個京劇武生,他一直渴望能登臺演一次趙云,但未能如愿……宋銀珍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扶住了前排的椅背……他才是這出戲真正的贊助者——白勝堂先生。林小姐推著坐在輪椅中的白勝堂,緩緩來到舞臺中央。宋銀珍盯著他一點一點走過來,當(dāng)她終于看清他的面容時,心突然被什么狠狠鉗了一下。她實在不能相信,他已這般衰老。
……這一天,我等了很久。這聲音沒有變。我很慶幸,有這么多人在場,見證我的懺悔……宋銀珍的心狂跳起來。
感謝我的兒子安排的這一刻,讓我有生之年,能卸掉心上的包袱……宋銀珍的手指緊緊摳住椅背……他的寬容令我慚愧。白勝堂撫住胸口,停頓了片刻。觀眾也都屏住了呼吸。我……不奢求你的原諒,銀珍,我只想你能親耳聽見我對你說,對不起……
椅背上的布面終于破了,手指觸到下面的海綿,軟軟的。宋銀珍的淚水洶涌而出。
不明所以的觀眾,把目光聚焦在這兩位老人身上,猜測著,狐疑著,再度鼓起掌來,反正,總歸是一件好事吧?在這么多人面前道歉,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p>
散場以后,白勝堂父子已尋不到宋銀珍。呂彤想送父親回醫(yī)院,但白勝堂堅持要到賓館找宋銀珍。
關(guān)東園是個東北人開的小旅館,一層是經(jīng)營東北菜的餐廳,上面三層是客房。樓后有一小片空地,被店主種上樹木花草,成了一個鬧中取靜的小花園。劇社住在這里,一是因為店主與老關(guān)相識,住店的價格給得相對實惠;二是看中了這個花園,演員早晚可以在這里練功。
不出呂彤所料,宋銀珍不在房間里,此刻正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長椅上。他把父親的輪椅推到她身后,悄悄地退到了遠處。
月亮將圓未圓,從云朵后面時隱時現(xiàn),這個季節(jié)的風(fēng),時急時緩。宋銀珍的內(nèi)心充滿了動蕩,她從未設(shè)想過與他重逢,因而對他的衰老和病弱沒有絲毫準備。真的是他嗎?她恨了大半生的人,連經(jīng)受她恨的力量都失去了,命運怎么可以如此安排?她印象中的白勝堂,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勇武少年呢。
她想起上中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附近有個小混混總是在放學(xué)后跟蹤她,騎著自行車在她身前身后繞圈,也不說話,卻伺機扯她的辮子。她很害怕,告訴了白勝堂。白勝堂第二天就守在放學(xué)的路上,把小混混從自行車上拽下來,打了一通。第三天,小混混叫來三四個幫手,堵在她家的胡同口等白勝堂。待他一出來,就蜂擁而上。白勝堂畢竟是練過功夫的,沒幾下就撂倒了三個,然后抓住騷擾銀珍的小混混一通猛打,直到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趕到才住手。結(jié)果小混混的鼻梁骨和兩根肋骨被打斷,白勝堂被拘留了。白玉堂回家后聽說了這事,立馬揣了五百塊錢去醫(yī)院賠禮道歉 ,然后又提了兩瓶酒趕到派出所副所長家,好說歹說,將白勝堂的拘留減到了一個星期。
安福喜心疼那五百塊錢,一股火上來病倒了,那是全家準備過年的錢。待白勝堂從拘留所出來,罰他在院子里跪了一天。白玉堂勸她,男孩子嘛,總免不了打架,再說,不也是為了銀珍嗎?我看他就是個彪子,哪有把人往死里打的?晚上,宋銀珍拿了個玉米餅子偷偷塞給白勝堂,白勝堂三口兩口吞下去,噎得直打嗝。宋銀珍問白勝堂,弟,公安打你沒?沒。以后可別下手那么重了。白勝堂滿不在乎地一笑,再有人欺負你,照打不誤!這以后,白勝堂每天都接送銀珍上下學(xué),風(fēng)雨無阻。
很多年以來,宋銀珍告訴自己忘掉白勝堂的一切,但這一切依然清晰地待在她的記憶里。
真希望能演一回趙云啊。背后傳來白勝堂的聲音,宋銀珍沒有動。
……自古英雄有血性,
豈能怕死與貪生。
此去尋找無蹤影,
枉在天地走一程……
白勝堂蒼涼的聲音在風(fēng)中響起,依然字正腔圓。
宋銀珍沉默著。
這個角色注定不屬于我。當(dāng)我離他而去,也就遠離了京劇武生的生涯。欒平那個角色我只演了三場,就被別人替換了。從此,我再也沒登過臺。
一片云擋住了月亮,白勝堂的影子在宋銀珍的注視下,一點一點隱沒在黑暗中。
我找不到你和孩子,但是打聽到了師父所在的勞改農(nóng)場。去了三次,都沒有勇氣見他。我……不配做他的徒弟。我辜負了他,也辜負了……你和師娘。白勝堂的聲音終于失去了控制,從道白里奔瀉出來,扭曲著,噴涌在宋銀珍的周圍……她從未聽過這個年紀的男人的哭聲,像汩汩流出的暗黑的血,令她戰(zhàn)栗……
她想說點什么,卻感到,在那些流逝掉的年華面前,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命運安排了這一切,除了接受,還有別的選擇嗎?她為在天堂里的父親感到了一絲安慰。
風(fēng)大了起來。白勝堂打了個寒戰(zhàn),身體在對襟唐裝里抽搐了一下,但他迎著風(fēng),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
面前這副憔悴破敗的身體,讓她想到了一個詞——風(fēng)燭殘年。也許,殘忍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包括此刻的面對,殘忍多于所有的感慨。
十三
農(nóng)歷四月十八,從凌晨就開始下雨。
宋銀珍一睜眼就感到一種復(fù)雜難耐的心緒,她強忍著洗漱完畢。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她看到了一張被層層皺紋覆蓋的堅毅面孔。這刻意的堅毅年深日久,成了她脫不掉的面具,此刻有點令她悲傷。這一天終于來了,這是父親期盼的一天。宋銀珍按了按面具,把它按到心里去。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向往成為父親脆弱的女兒,重新回到他的懷里去。
近中午時分,宋銀珍、白勝堂和呂彤帶著白靠行頭,來到白玉堂和安福喜合葬的墓地。
宋銀珍跪在墓前,為父親和母親倒了兩杯白酒,又擺上幾碟稻香村的點心,那是安福喜生前最喜歡吃的。細雨刷刷地打在上面,仿佛一種傾訴。一朵小小的野花從灌叢中剝落下來,掉在點心上。宋銀珍拈起來,用手把花瓣弄舒展,重新擺放在點心旁。
白勝堂堅持不用呂彤?dāng)v扶,顫抖著跪到宋銀珍的身邊。
呂彤站在他們身后,把雨傘向前傾了傾。
宋銀珍說道,收起來吧,你也過來。
呂彤在母親身邊跪下去,他的面前,陳放著裝有白馬銀槍和白靠行頭的樟木大箱。箱身上的花漆已剝落大半,各種深淺長短不一的撞痕,昭示著它輾轉(zhuǎn)漂泊的風(fēng)霜歲月。
祭拜完畢后,宋銀珍和白勝堂將酒灑在墓前。
宋銀珍理了理潮濕的頭發(fā),把手放到箱子上。她撫摸著它,歲月像雨水般,從遍體傷痕的堅硬木頭里向她襲來。她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直到此刻,她還不能完全理解父親,但她愿意試著去接近他。這個在時間的反復(fù)打磨中日臻完美的男人,她的世界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的古典英雄,她愿意去試著接近他的一切。
父親臨終前說……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她再次意識到把父親的這番話轉(zhuǎn)達給身邊這個男人,是一件困難的事。父親說……她感到眼睛腫脹起來,母親流血的斷腿在她面前閃了一下。
宋銀珍按了按自己的臉,父親說,人在亂世難免糊涂,有一天,勝堂一定會后悔的。到了那一天,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替我把……把行頭重新交給他。
師父——白勝堂凄厲的聲音切斷雨絲,在空曠的墓地上空回蕩。他撲倒在白玉堂和安福喜的墓碑前。
雨在瞬間急驟起來……
選自《清明》2017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劉鵬艷
本刊責(zé)編 張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