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霞
(河南廣播電視大學 人文學院, 河南 鄭州 450008)
《啟蒙與革命——“五四”激進派的兩難》(學林出版社1998年版, 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是張寶明反思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本著作。作為1995年南京大學的一篇博士學位論文, 能夠與余敦康的《內圣外王的貫通——北宋易學的現(xiàn)代闡釋》以及林安梧的《儒學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之哲學省察——以“血緣性縱貫軸”為核心的理解與詮釋》等當時已成名的專家學者的書籍一同入選“‘中國:現(xiàn)代性與傳統(tǒng)’論叢”這一書系, 足見此書的價值和意義。書中提出的許多具有前瞻性、 前沿性的觀點, 被后來的學術界一一深化、 印證。這些觀點現(xiàn)在看來或許司空見慣, 但是20年前就能夠提出, 實屬難得。悠悠歲月, 雖然已過去20年之久, 但現(xiàn)今讀起來卻依然不過時, 依然能夠引領讀者進入鮮明的歷史現(xiàn)場, 感受那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知識分子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與糾結, 閱讀此書, 仍然能帶來很強的啟迪意義。
閱讀此書, 首先讓人印象深刻并肅然起敬的是作者沉郁而深刻的現(xiàn)實關懷。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抑或學術論著, 必定飽含作者對于現(xiàn)實社會的審視、 反思以及質疑。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 市場經濟勃興, 伴隨著經濟的轉型, 政治、 文化也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那是一個充斥著“讀書無用”論、 質疑“教授值多少錢”的時代, 人文精神失落, 知識分子斯文掃地、 進退失據(jù), 轉型抑或堅守, 人文知識分子經受著又一次的“兩難”。同時學術界、 思想界批判、 檢討、 貶低激進主義成為一種“時尚”。在對人文學者的質疑以及保守主義見漲的雙重坐標中, 那些具有理想和人文情懷的知識分子如何正視現(xiàn)狀、 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定位也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兩難”話題, 他們內心的煎熬與苦楚更與何人說?這些“歷史轉折和社會轉型時期特有的現(xiàn)象”, 作者也有著切身的體驗和感悟, 而這樣一個“每一個文學中人或學術中人必須承受的命運”(沈衛(wèi)威:《民國大學的文脈》,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 第14頁), 同樣也在深深地拷打著作者的內心世界。尋找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嫁接點, 尋求一個“能真正與中國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諧一致的現(xiàn)代化理想境界”([美]舒衡哲著、 劉京建譯:《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 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 序言第2頁)是包括作者在內的廣大知識分子舍其一生而孜孜矻矻、 鍥而不舍的價值追求。凡此種種, 都需要通過回望過去來看清現(xiàn)在并著眼未來。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我選這么一個歷史現(xiàn)象去做, 根本著眼點并非為‘過去’而‘過去’, 而在現(xiàn)在與未來, 并通過再現(xiàn)過去而映照生活的未來圖景”(導言, 第2頁)。一部五四思想史, 其實就是一部激進主義人物思想的演變史, 而伴隨演變始終的, 有兩條線索, 那就是(文化)啟蒙與(政治)革命。作者正是抓住這了兩條主線, 從五四激進派在“啟蒙”與“革命”這兩種近代中國擺脫困境的“工具”之間的“兩難”這一獨特視角來審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內在理路。 不但能夠更好地“再現(xiàn)過去”, 看清現(xiàn)代中國之所以然的原委, 而且也能夠“著眼未來”, 從總體上理解五四以后現(xiàn)代性中國的走向。歷史是固化的, 是死亡的, 但是歷史的繼承者、 研究者卻是鮮活的生命個體, 歷史研究的意義就在于在打撈過去的同時, 再造時代的輝煌, 從而“在死亡的歷史的廢墟上營造一方生命的綠洲”(導言, 第2頁), 為中國的現(xiàn)代性走上坦途提供一個歷史注腳——“事實上, 我們在行文中已力求對該團體‘兩難’的來龍與去脈、 原委曲折、 正誤得失進行了客觀的分析與綜合, 目的就在于從中得出對今人不無裨益的啟示”(第285頁)。
該書所論的“激進派”, 主要是指圍繞《新青年》雜志, 以文化批判和思想建設起家的一群思想先驅。由于這一文化陣容人才輩出、 聲勢浩大, 陳獨秀、 胡適、 李大釗、 周作人、 錢玄同、 傅斯年等每一個五四巨子又幾乎各領風騷, 各有其特點, 因而不能簡單地劃一, 同時選擇某一個人單獨進行個案研究則很可能失之偏頗、 以偏概全。于是作者便選取最具典型意義的陳獨秀、 李大釗、 胡適、 魯迅等四位《新青年》最主要的作者和編輯作為立論的中心, 采用縱(即歷時性)橫(即共時性)交錯的筆法, 追根溯源, 通過對這四位人物思想的綜合分析, 以此來捕捉五四時期激進派同仁自身思想的逶迤曲折, 在探幽闡微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共識與歧義、 組合與分化, 進而編織出激進派“兩難”的心靈圖景:一是表現(xiàn)在《新青年》團體內部兩個走向的對立與沖突, 即同仁之間“改良”與“革命”的緊張;二是表現(xiàn)為激進主義者自我精神的緊張, 即同仁本身“個人”與“社會”的自我困惑。以此分理, 該書的第一章“文化與政治的歧途”和第四章“提高與普及的走向”、 第二章“多元與一元的轉換”和第三章“個體與群體的緊張”分別與“兩難”相映照。
對于“第一難”, 自從20世紀最壯麗的精神日出《青年雜志》(第二卷起改名為《新青年》)誕生之日起, “革命”走向與“改良”走向的糾纏就潛藏在了《新青年》同人的陣營里。前者以陳獨秀、 李大釗為代表, 以“社會運動”為使命;后者以胡適、 魯迅為中堅, 以“學術思想藝文的改造”(胡適語)為己任。從編輯方針的齟齬、 “立人”之歧義、 “問題與主義”, 到“不黨與有黨”、 化大眾與大眾化、 進“塔”與出“塔”等, 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兩難的選擇。強烈的目標感, 使胡適等自由主義者以西方民主理想為燈塔, 走上漸進主義之改良途徑;急切的現(xiàn)實感, 使陳獨秀等革命者在個人與社會的緊張中沖破原有的價值框架, 采取直接、 具體的行動, 走上“根本解決”的革命路途。但是應該看到, 二者在救國拯民、 走向現(xiàn)代性總目標上同氣相求。 “改良”與“革命”作為兩種不同的路徑, 各有自己的功能和價值, 但是當雙方都固執(zhí)己見, 以真理的使者自居時, 不可避免地就會產生矛盾。
對于“第二難”, 又可理解為激進派同仁自身在“以多元思維模式為本位, 思想上要求個性自由”與“以一元思維模式為本位, 要求集中權力, 統(tǒng)一思想, 在大眾意志中實現(xiàn)心中理想”之間的困惑。一方面, 應該看到, 在五四激進派籠統(tǒng)的抑“東”揚“西”的背后, 還有著陳獨秀“并立而競進”(《通信》, 《新青年》3卷1號, 1917年3月1日)的文化韜略以及李大釗的“調和論”等多元思維的價值追求。但是理想歸理想, 現(xiàn)實卻不盡如人意, 對巴黎和會的失望以及對西方國家的清醒認識, 使得志在尋求真理以救國的他們在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實用主義理念下, 從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作出抉擇, 由“學西”轉向“師俄”, 把馬克思主義看成能拯救中國的唯一真理。從“并立競進”的“多元”到馬克思主義統(tǒng)一綜合的“一元”, 從“兼容并包”到“擇定一派”, 陳獨秀等人被“逼上梁山”而進行價值轉向時內心的彷徨、 緊張、 反復、 痛苦昭然若揭。另一方面, 雖然陳、 胡等人極力提倡個人本位主義, 將“個人”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是他們并未將“社會”置之度外, 而是極力讓兩者在適度的張力中保持平衡。五四啟蒙主義者原本的取向是先通過文化運動, 啟蒙國人, 實現(xiàn)倫理的覺悟, 中間經過國民運動, 最終達到改造社會、 救國拯民的目的, 但是腐敗、 墮落、 散漫、 軟弱的國民劣根性又使得文化運動不能在短期內取得理想效果。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 是繼續(xù)堅守啟蒙, 還是轉向直接革命, 矛盾和痛苦交織于胸。最終, 陳獨秀等激進派同人從實用、 速成、 功效的現(xiàn)實出發(fā), 工具理性壓倒價值理性, “社會”壓倒“個人”, 將重心放在了開展國民運動的革命上面。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 為了開展革命, 不但要收斂原來個性自由的理想, 而且還要與尚未“化”成全新人格的大眾為伍, 一向具有精英意識的知識分子內心之“兩難”可想而知。正如著名漢學家舒衡哲總結的那樣:堅信“沒有啟蒙就不能救中國”“以改造同胞的舊思維習慣”為自己“文化使命”的五四知識分子, “最終不得不改變他們對于已經啟蒙了的思想家與尚待喚醒的民眾之間的關系的看法”, 他們“不得不改變了自視高于或優(yōu)于平民、 以新文化領導者自居的想法, 而去學習做革命群眾隊伍中一個普通的同行者”(舒衡哲著、 劉京建譯:《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 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 導言第12—13頁)。五四激進派就是在這樣的矛盾與糾結中完成了自身的轉變。
應該看到, 作者雖有“兩難”之分理, 但是這樣的劃分只是相對的, 四章內容絕不是相互孤立的, 而是互相補充、 互相說明, 充分體現(xiàn)著“兩難”的立論意圖。
作為20世紀的焦點事件, 五四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同時五四又是一個常說常新、 永不過時的話題。五四新文化運動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 對此一時期的學術研究成果自然汗牛充棟。在眾說紛紜的學術界中, 作者也提出了許多獨到的學術觀點, 作出了自己特有的學術貢獻。
對于“問題與主義之爭”, 作者撇開胡適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這一常見理路, 而從論爭的哲學背景出發(fā), 探索其源起的深層思想本因, 認為“問題與主義”之爭實質上是兩種“主義”的沖突——漸進改良主義與根本解決主義的沖撞, 是激進派同仁內部文化啟蒙的漸進(以杜威實驗主義哲學為依托)與政治革命主義(以馬克思的社會理論為背景)兩個走向的深化。這一點從胡適后來談到這場論爭時的那段話就足以證明: “國內的‘新’分子閉口不談具體的政治問題, 卻高談什么無政府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我看不過了, 忍不住了, ——因為我是一個實驗主義的信徒, ——于是發(fā)憤要想談政治。”(胡適:《我的歧路》, 朱正編選:《胡適文集》(第1卷), 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第310頁)原來,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維護心中所信奉和遵循的“主義”。胡適并不是反對“主義”, 關鍵在于用哪種“主義”去解決問題。對于“問題”與“主義”, 不能流于字面理解, 認為“問題”就是“問題”, “主義”就是“主義”, 而是論爭的雙方心中都有自己的“問題與主義”。同時, 作者認為“問題”與“主義”兩方本來應該形成共同為用、 并立互補的格局, 因為“不同的問題需要不同的分析對待”, 但是胡適與李大釗兩人卻“未能在哲學層次形成真正的交流, 結果變成了各自心中‘問題’與‘主義’的統(tǒng)一”(第59頁)。
對于五四激進派的激烈反傳統(tǒng), 作者認為, 這需要理清“儒學”(孔學)、 “孔教”(禮教)、 “獨尊”(一尊)這三個主要概念。陳獨秀等人的“反孔批儒”, 其實是反對“孔學”被一種無形的政治力量所挾持后, 上升為政治意義上一種統(tǒng)治“工具”的、 獨尊僵化的、 用以統(tǒng)一人心的“孔教”, 而非文化概念上的“孔學”和孔夫子本人。進一步說, 即是反對“一元的文化意識”。在此基礎上, 作者認為, 中西文化沖突究其根本是“兩種文化意識的沖突, 即開放、 民主的多元思維與封閉、 專制的一元思維之對峙”(第94頁)。
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性質, 學術界向來有不同的說法, 最具影響力的無疑是李澤厚的“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 《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 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 第7—49頁), 而當事人胡適曾將此一運動稱為“中國文藝復興”(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第171頁), 歷史學家何干之則將其包含在中國的“啟蒙運動史”(何干之:《中國啟蒙運動史》, 生活書店1947年版)之內, 舒衡哲更是直接以“中國啟蒙運動”([美]舒衡哲著、 劉京建譯:《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 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命名, 同時周策縱也認為五四運動“更接近于啟蒙運動而不是文藝復興”([美]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 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第471頁)。而在該書中, 作者獨辟蹊徑, 抓住西方“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的最本質特性, 并以此來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比照, 得出五四新文化運動具有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雙重性的結論, 可以說是對學術界的一種“糾偏”, 時至今日亦不能忽視。西方文化史學家雅各布·布爾克哈特將“人的發(fā)現(xiàn)”和“世界的發(fā)現(xiàn)”(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編輯部譯編:《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8卷), 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267頁)作為文藝復興的根本要義, 而在中國, 無論是陳獨秀、 李大釗, 抑或胡適、 魯迅, 都將具有獨立意識、 完全自覺的“新人”放在第一位, “個人本位主義”成為時代最強音。同時, 開放的世界主義意識亦是陳獨秀、 李大釗等人的不懈追求, 這從《新青年》雜志的封面設計上即可領略其意: “以印有五大洲四大洋的地球儀為背景, 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這兩只手一‘東’一‘西’, 洋溢著東西交流、 對話、 開放的浪漫情趣。”(第148頁)因此從五四時期“個人主義”與“世界主義”這兩方面來看, 我們完全有理由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置于文藝復興的坐標之上。另一方面, 從“理智與情感的關系以及科學的倡導兩個方面”來觀察五四, 其與西方的啟蒙運動則亦頗為契合, 因此作者得出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雙重特性的結論。應該說, 此一觀點在當時還并不成熟, 有待深化。而在此書出版5年后的2003年, 作者在與張光芒先生的對話中, 又一次重復了這一觀點(參見張寶明、 張光芒:《百年“五四”: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性質的對話》, 《社會科學論壇》2003年第11期), 可謂是在該書基礎上的進一步升華。
此外, 在魯迅是否參與“問題與主義之爭”“激進與保守”等方面, 作者都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而在某種意義上說, 朱獻貞的《啟蒙者如何面對革命——魯迅革命觀的歷史分析》(《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趙歌東的《啟蒙與革命:魯迅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化選擇》(《齊魯學刊》2001年第3期)及其《啟蒙與革命——魯迅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性問題》(吉林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 以及賀照田的《啟蒙與革命的雙重變奏》(《讀書》2016年第2期)等文章都是此一命題的進一步深化和延展。
通讀全書,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講求不偏不倚、 保持平衡、 不走極端、 折中調和的中庸之道貫穿行文始終, 在筆者看來, 這正是作者在激進派的“兩難”之中尋找到的出路, 也是作者給世人最大的“不無裨益的啟示”。
首先, 我們要用一種多元開放的意識和包容的心態(tài)、 博大的胸懷來看待這個世界, 而不能用這樣或那樣的命令語氣去杜絕異己、 排斥異類、 扼殺異論。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 20世紀中國在走向現(xiàn)代的過程中, 缺乏的是“多元開放的思維模式和自由思想”(第112頁),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中西文化問題。本來中西兩種文化應是一種相輔相成、 并立互補的關系, 應該在持衡中對立統(tǒng)一, 只有這樣, 走向現(xiàn)代性國家的道路才能愈走愈平坦、 愈走愈順利, 但是個別五四激進派在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下卻將二者看作水火不容的兩極, 在“分出”優(yōu)劣、 高下后取一去一, 致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斷裂。試想: “把中西醫(yī)視為水火不容的東西, 用一個否定或取代另一個, 能是最佳處方嗎?”(第78頁)
文化是多元的、 開放的, 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內部結構和獨一無二的價值, 有其不可替代的地位, 沒有優(yōu)劣之分, 因此我們要具有“不僅是對多重性的信仰, 而且是對不同文化和社會的價值的不可通約性的信仰”的“多元主義”([英]以賽亞·伯林著, 馬寅卯、 鄭想譯:《啟蒙的三個批評者》, 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 第188頁)理念。文化的豐富、 多樣需要差異, “差異性與諧同性并不完全對立, 文化的共振、 諧同離不開個性、 差異”(第89頁), 正如“蒙娜麗莎的微笑”, 我們每個人都各有其觀, 但正是這些各有特色的觀點才使其充滿神秘色彩。一首音樂的優(yōu)美, 也正是從高低不同的音符中體現(xiàn)出來的?!安⒘⒍傔M”, 這就是文化設計的本質與發(fā)展進化的真諦, 其要義就在于“它是以多元思維為前提的自由調適”, 這種“自由調適”的文化設計是在多元思維并存下, 不以單方面的思維模式和價值標準規(guī)范、 約束對方, 而是“以雙方的互補、 相牽為鵠的”(第117頁)?!盎パa”是文化發(fā)展的重要內驅動力, “相牽”則是文化健康發(fā)展的重要保證。思想并存、 文化多元、 學說競立, 各種文化形態(tài)在并立中互補, 在互補中競爭, 在競爭中發(fā)展, 這才是一套良性的文化發(fā)展機制。
其次, 要防止在強烈的功利主義心態(tài)下“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二元對立。物極必反、 欲速則不達, 任何事情都需要辯證看待, 任何一方強調過了頭, 就會走極端, 就會一錯再錯, 因此不能在工具理性的狂熱下喪失價值理性的標尺, 造成二者的失衡、 分裂。在啟蒙思想家眼里, 西方的那些先進理念不僅僅是一種觀念, 更重要的是一種反抗舊社會、 建立新社會的“工具”(手段), 比如激進派同人所追求的“民主”和“科學”, 在理念意義上, 它們都是“價值”的化身, 但是在形式意義上, 卻又極具“工具”意義。這兩種理性在激進派同人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和“根本解決”的思維下, 在中國的極端偏執(zhí)造成了“深刻的片面”:“唯理主義和唯科學主義, 不但未能發(fā)揮民主與科學應有的作用, 反而在成為一種包治百病的萬能藥方后, 屢屢發(fā)生傾斜?!?第162頁)應該看到, 現(xiàn)代社會的眾多病癥都根源于價值理性失落和工具理性的泛濫, 一個真正具有自由人格的人, 要以價值合理性為內驅動力, 以工具合理性為行為準則, “將信念倫理與責任倫理互補交融地結合起來”(蘇國勛:《理性化及其限制——韋伯思想引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第98頁)。
陳寅恪有言:“對于古人之學說, 應具了解之同情, 方可下筆。”因為歷史的研究者與其研究的對象之間不但有時空上的差異, 還有時代背景、 社會地位、 生活環(huán)境、 思想情感等方面的不同, 因此要“神游冥想”, 與立說之歷史人物“處于同一境界”(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 《金明館叢稿二編》, 里仁書局1981年版, 第247頁)。進一步說, 即不能用現(xiàn)代的意識去代替歷史分析, 而作者抱著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錢穆:《國史大綱》, 商務印書館1994年版, 前言)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書中之所以選擇陳、 李、 胡、 魯這四位人物作為代表, 即是考慮到了激進派同人的個人性情和經歷等方面的不同, 于是綜合各方面的因素選取了最能說明問題的代表。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大, 應該看到, 不只是在研究歷史時需要充分考慮當時的實際情況, 任何情況下都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陳獨秀、 胡適等人信奉西方啟蒙思想家的理念, 并用之來挽救大廈將傾的中國, 但是如果忽視社會歷史背景的差異而一味將西方理論“原汁原味地移植”到中國, 缺少必要的與本土相結合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 必將帶來水土不服的結局, 而“無所作為”(第34頁), 甚至適得其反。
光陰荏苒, 一晃二十年已過, 彼時初出茅廬的青年才俊, 現(xiàn)已成為令人尊敬的、 以研究《新青年》文本著稱的知名學者, 從其碩士畢業(yè)論文“陳獨秀的文化選擇”到博士畢業(yè)論文“陳、 李、 胡、 魯”等新文化運動“啟蒙四杰”的啟蒙與革命之“兩難”, 再到整個《新青年》群體, 圍繞一個中心, 從一個人物到四個人物, 再到一個群體, 由點及面, 踏踏實實, 一步一個腳印, 逐步擴大自己的研究范圍, 最終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學術園地, 作者的學術研究之路非常值得后學之士借鑒。
一則亦喜, 喜的是我們國家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飛速前進; 一則亦憂, 憂的是現(xiàn)代物質文明在高度發(fā)展的同時也在無情地切割著人文精神。在技術至上、 信息爆炸的時代, 人文知識分子愈加被擠到邊緣地帶。技術與人文、 精英主義文化與大眾文化、 專業(yè)體制化與公共關懷等“兩難”也在纏繞著當代的知識分子, 這些都需要我們在歷史中尋找解決當前問題的借鑒與啟示, 我想, 這也是學術界對于“五四”五年一小紀、 十年一大紀的真正意義所在。悠悠歲月, 欲說當年好困惑, “面對歷史編織的事實, 我們是否配做‘五四’的傳人?能否跳出過去的掌心?”(第296頁)這, 也即是作者帶給我們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