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勇,王玉亮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左傳》中兩個“棫林”,異地同名,東西懸隔。其具體地望學者頗有爭議,也直接影響西周金文中相關地名的推考與落實。故擬略作探討,以明真相。
先說東棫林的情況?!蹲髠鳌废骞?(前557年)載:“許男請遷于晉,諸侯遂遷許。許大夫不可。晉人歸諸侯。鄭子蟜聞將伐許,遂相鄭伯以從諸侯之師?!模?,次于棫林。庚寅,伐許,次于函氏?!倍抛ⅲ骸皸Я帧⒑?,皆許地?!碑敃r許國的都邑在葉(今河南葉縣),其國君“許男”向晉國請求把都城遷回許邑,以避楚國壓迫,獲諸侯同意。然許國大夫反對遷都,于是晉君讓諸侯歸國,決定單獨發(fā)兵攻打許國。鄭、齊、衛(wèi)、宋等國唯其馬首是瞻,亦出兵參戰(zhàn)。諸侯之師在伐許過程中,曾駐扎在“棫林”。這個棫林,杜預說是“許地”,必與許都相距不遠。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卷七之四《列國都邑表》把“棫林”定在葉縣東北,方位更為具體,學者無異辭。
東棫林不僅見于《左傳》,西周金文亦有跡可尋。1975年,陜西扶風縣莊白村發(fā)現一座西周墓葬,出土了一批青銅器。其中簋銘云:
銘文中的“周或林”,唐蘭先生讀為“棫林”,為學界所認同。但他認為這個棫林在陜西省涇河以西的扶風、鳳翔一帶①唐蘭:《用青銅器銘文來研究西周史——綜論寶雞市近年發(fā)現的一批青銅器的重要歷史價值》,《文物》1976年第6期。,卻是有問題的。銘文中“搏戎害夫(胡)”之戎,本指淮夷,如同墓出土的鼎有云:“王用肈使乃子,率虎臣御淮戎”(《集成》2824),即可為證。又如晉侯銅人銘稱 “淮夷伐格,晉侯搏戎”(《銘圖》19343),翏生盨銘謂“王征南淮夷……俘戎器”(《集成》4459),均其例。唐氏說“淮夷從來不稱戎”,把淮戎讀作“濩戎”,認為是獫狁的前身,顯非是。既是征伐淮夷,戰(zhàn)事當然不可能在關中發(fā)生,故不能把這個“棫林”說成是關中一帶的地名。銘文中“搏戎害夫(胡)”之胡,亦非戎胡(犬戎)的合稱,而是指當時居于河南郾城的媯姓胡國。從這些情況來看,裘錫圭先生考證簋銘文中的棫林在葉縣東北②裘錫圭:《說簋的兩個地名——“棫林”和“胡”》,《裘錫圭學術文集》(第3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38頁。,無疑是正確的,故能為大多數學者所接受。
然而,西棫林的問題相對復雜一些,久爭不決,迄無定論。
關于西棫林的地望,舊說在今陜西華縣?!妒酚洝む嵤兰摇吩疲骸班嵒腹颜?,周厲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宣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薄端麟[》:“鄭,縣名,屬京兆,秦武公十一年‘初縣杜、鄭’是也。又《系(世)本》云:‘桓公居棫林,徙拾?!沃以啤畻Я峙c拾皆舊地名’,是封桓公乃名為鄭耳。至秦之縣鄭,蓋是鄭武公東徙新鄭之后,其舊鄭乃是故都,故秦始縣之?!薄稘h書·地理志上》“京兆尹”有鄭縣,稱“周宣王弟鄭桓公邑”。《說文》“鄭”字說解與《漢志》相同。這些文獻記載表明,鄭桓公初封于鄭,其地舊名棫林,屬于漢代京兆鄭縣(今陜西華縣)。
不過,西晉時期的臣瓚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說:“周自穆王以下都于西鄭,不得以封桓公也。初,桓公為周司徒,王室將亂,故謀于史伯而寄帑與賄于虢、會之間。幽王既敗,二年而滅會,四年而滅虢,居于鄭父之丘,是以為鄭桓公,無封京兆之文也?!背辑懘蟾攀强吹疆敃r出土的《竹書紀年》有“周自穆王以下都于西鄭”之類的文字,便斷然否定鄭桓公初封于鄭,認為在東遷滅會、虢之后,始居于鄭父之丘,因稱鄭桓公。這個說法明顯是錯誤的,故顏師古注釋《漢書·地理志》時給予了有力的批駁:“《春秋外傳》(按即《國語》)云:‘幽王既敗,鄭桓公死之,其子武公與平王東遷。’故《左氏傳》云:‘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粥嵡f公云‘我先君新邑于此’,蓋道新鄭也。穆王已下無都西鄭之事。瓚說非也?!比魪慕袢账娢髦芙鹞馁Y料來看,作為地名的“鄭”早在穆王時代即已出現,并非緣于桓公居于鄭父之丘始有其名,可見瓚說不能成立。
在當代學者中,對鄭都棫林在今陜西華縣的傳統(tǒng)說法提出異議的首推陳夢家先生。1956年,陳氏發(fā)表《西周銅器斷代》說:
此鄭可能最初在雍縣。《紀年》謂穆王都西鄭鄭宮,而《秦本紀》曰“德公元年初居雍城大鄭宮”,《正義》云“《括地志》云岐州雍縣南七里故雍城,秦德公大鄭宮城也?!薄稘h書·地理志》說雍縣有“棫陽宮昭王起”,此棫與鄭有關。《世本》以鄭初封于棫林,鄭玄作咸林。咸與棫形近相混?!耙墒蔷┱奏嵖h的舊名。①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82頁。
陳氏認為鄭最初封于雍 (今陜西鳳翔縣),也就是《世本》所謂鄭桓公的初封地“棫林”,后來才遷徙至“拾”,稱名為鄭。此一見解頗為學者所遵信,即使唐蘭先生亦不能脫其窠臼。他在考釋伯三器銘文時說:
《左傳》襄公十四年記晉國伐秦,“濟涇而次……至于棫林?!笔菞Я衷跊芩??!稘h書·地理志》右扶風雍縣有棫陽宮,昭王起。清《一統(tǒng)志》說:“棫陽宮在今扶風縣東北?!被蛘f在寶雞附近。棫陽宮的名稱,應與棫林有關。那末,棫林舊地當在今扶風、寶雞一帶。當時秦國都在雍,在今鳳翔縣南,寶雞縣北,晉兵本想攻雍,而逗留在棫林,可證?!~器中如免觶、大簋等都說:“王在奠(鄭)”,都證明穆王曾居鄭,但這個鄭并不是后來的京兆鄭縣?!妒酚洝で乇炯o》:“德公元年,初居雍城大鄭宮。”正義引《括地志》“岐州雍縣南七里故雍城,秦德公大鄭宮城也?!边@個大鄭宮應是穆王鄭宮的舊址。雍縣故城在今鳳翔縣南,那末,西鄭本在鳳翔至扶風一帶,鄭桓公始封之鄭,是在涇西的棫林,后來才遷到京兆的鄭縣,可能就是《世本》所說的“徙拾”。②唐蘭:《用青銅器銘文來研究西周史——綜論寶雞市近年發(fā)現的一批青銅器的重要歷史價值》,《文物》1976年第6期。
這段文字讀起來頗為晦澀,很不符合作者犀利明快的文風。大概是唐氏感覺陳夢家的看法雖有道理,但也有邏輯上的矛盾不易解決,所以最后只有閃爍其辭,讓讀者去猜謎。唐氏贊同鄭桓公始封之鄭在涇西的棫林,并謂 “棫林舊地當在今扶風、寶雞一帶”。但是,既然穆王的鄭宮在雍城,等于說棫林也在雍城。不過話不能這樣明講,因為他非常清楚《左傳》襄公十四年所載諸侯伐秦之役,“晉兵本想攻雍,而逗留在棫林”,證明棫林與雍并不是一回事。在沒有找到解決這個難題的辦法之前,只好先含糊其辭了。
那么,這個棫林究竟在什么地方?仔細分析一下《左傳》有關記載或可找到答案?!蹲髠鳌废骞哪辏ㄇ?59年)說:“夏,諸侯之大夫從晉侯伐秦,以報櫟之役也。晉侯待于竟,使六卿帥諸侯之師以進。及涇,不濟?!右娭T侯之師而勸之濟。濟涇而次。秦人毒涇上流,師人多死。鄭司馬子蟜帥鄭師以進,師皆從之。至于棫林,不獲成焉?!边@里所說的“棫林”,唐蘭先生明確指出在涇水之西,此無可疑,同時證明鄭桓公始封地不在渭南華縣。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以為棫林在涇陽之境,楊伯峻定在涇陽縣涇水西南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009頁。,均非是。是役諸侯之師渡過涇水扎營,因飲用有毒的涇水,士卒多死。隨后鄭國司馬率先向雍都進軍,即使行軍一日,所至棫林也與涇水邊的涇陽相距數十公里,何況伐秦之師不可能僅行一日而止。但諸侯聯(lián)軍終未到達雍城,而是行至棫林即逡巡不前,無功而返,故被稱為“遷延之役”。事實很清楚,雍與棫林絕不在同一個地方。李學勤先生說:“秦地棫林離有棫陽宮的鳳翔還遠得很,后者絕非當時諸侯之師所能到”②李學勤:《論西周鄭的地望》,《夏商周年代學札記》,遼寧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7頁。,可謂切中肯綮。
從伐秦之師的進軍路線看,這個棫林必在涇陽與雍城之間。如果從文獻上尋其端緒,可以判定這個棫林當在扶風縣境內。《三輔黃圖》:“棫楊宮,秦昭王所作,在今岐州扶風縣東北?!雹邸度o黃圖》卷1《三輔沿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独ǖ刂尽罚簵ш枌m“在岐州扶風縣東北”④《資治通鑒》卷 15《文帝紀》注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蛾P中勝跡圖志》:棫陽宮“在扶風縣東北三十里,秦穆公建,遺址尚存”⑤《關中勝跡圖志》卷18《古跡》,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洞笄逡唤y(tǒng)志》除列扶風說外,又載《漢書·地理志》雍縣有“棫陽宮,昭王起”⑥《大清一統(tǒng)志》卷184《鳳翔府》,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扶風、雍縣均有棫陽宮,可能為秦國先后所建,不足為異。扶風境內有棫陽宮,其得名應與棫林有關。因此,把晉師伐秦所至棫林的地望確定在扶風縣東北三十里的地方,雖不中亦不遠。
除此之外,西周金文亦有征。1976年,周原考古隊在陜西扶風縣莊白村發(fā)掘一個銅器窖藏,出土史墻盤等微氏家族銅器103件。其中三年壺銘云:“王在奠(鄭),饗醴,呼虢叔召,錫羔俎?!保ā都伞?726)受召前來參加“饗醴”,其居邑與王的行宮“鄭”必相鄰近,始便于事。如《穆天子傳》卷五:“庚寅,天子西游,乃宿于祭。壬辰,祭公飲天子酒?!雹吖弊ⅲ骸赌绿熳觽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頁。是說穆王西游到了祭公封地就宿,隨后舉行飲酒禮,祭公也應召參加,其情狀與正相類似。由于微氏家族銅器出自窖藏,而窖藏銅器為了
保密以防他人盜走,一般都會埋在自己的領地上。也就是說,“各窖藏地點距離其家族居址不會太遠,各居址應即在窖藏地點附近”⑧朱鳳瀚:《商周家族形態(tài)研究》(增訂本),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75頁。。因此,微氏家族的居邑當在扶風縣莊白村一帶。莊白村位于扶風縣北稍西約十公里處,與扶風縣東北三十里棫林所在地正相鄰近。故“王在鄭”舉行宴饗禮,
可以應召前往參加。這個事實說明,鄭與棫林當是同一個地方,而且這個棫林有可能就是西周金文中的“棫”“淢”或“下淢”,均位于扶風縣東北。此地在未分封鄭桓公之前,設有天子行宮,是穆王以下天子時常臨幸之地,以至被有的文獻說成是“周自穆王以下都于西鄭”。
綜上可見,《左傳》中兩個棫林,其地望是可以確定的。東棫林在今河南葉縣東北,西棫林在今陜西扶風縣東北三十里。涇西棫林在金文中作“棫”“淢”或“下淢”,又稱作“鄭”。舊說鄭桓公初封于鄭,其地棫林在今陜西華縣,并不可靠。實際情況可能是,鄭桓公初封于鄭,其地棫林位于扶風,后徙京兆鄭縣之“拾”,成為鄭國東遷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