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堂
“我回來了!”
每天放學后,我總是一邊叫著,一邊推開虛掩著的大門,直直地朝著客廳跑去??蛷d鋪有淺綠色的花紋地磚,正中間擺著一張麻將桌,而媽媽總是坐在那里打牌。
今天手氣好嗎?
每當學校要求繳納各項雜費時,回家后的我總是懷揣這個問號小心翼翼地接近,觀察媽媽的臉色。因為手氣好,這就意味著我能順利討到錢。如果媽媽臉色陰郁或是眉頭緊鎖,我就不得不改變方向去問爸爸要錢。但大多數時候我最終只能從奶奶那里拿到錢。因為媽媽打牌輸多贏少,而下班回來的爸爸我無法保證其神智一定清楚。
“家里的大人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周圍的大人們素來喜歡用提問的方式來探詢孩子們的內心世界。
每次問到我,我總是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奶奶。是的,我確實很喜歡奶奶。一邊是嗜賭如命的媽媽,一邊是喜歡回家耍酒瘋的爸爸,在這樣的家庭里,我只有在奶奶的羽翼下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
我從小就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經常半夜莫名其妙地發(fā)高燒。我和奶奶睡在一起,夜里奶奶時不時地會把手伸進我的棉被里,摸我的手掌心。一旦察覺不對,就會立馬起身用悲戚的聲音連連呼喊我的名字,抱我起來飛奔至附近的診所,掛號打針吊水,在朦朧的晨光中再度背我回家。鄰居們都戲稱我奶奶像運動員一樣。
這世上只有奶奶把我當塊寶似的,疼惜我,愛著我。在爸爸媽媽眼里,我就好比一只貓兒狗兒。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只要給我一口飯吃,我就能堅強地活下去。有一天放學后我留下打掃衛(wèi)生,值日生應該有四個,另外三個同學竟偷偷瞞著我跑掉了,最后偌大的教室全由我一人打掃。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覺得委屈,不知不覺哭了起來。回到家中,媽媽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打牌。我站在她旁邊,口齒不清地絮叨著自己的不幸。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媽媽突然發(fā)起怒來,責令我立馬停止并將一只麻將牌塞進我的口中。買菜回來的奶奶看到了這一切,像方舟一樣把我抱進了房間。
十歲,學校增設了地理課,我產生了出國定居的想法。很快,這個想法變成了我明確的志向。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遠大的志向確實不尋常,但我認為這并沒有什么了不起。我想出國只是單純地想要離開這個家而已。既然要離開,最好是越遠越好。
“奶奶,我將來要到外國去。你和我一起去好嗎?就我們兩個。”
心里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后,我對奶奶說了,她沒反對,只是表示擔心:“嘿,到了外國,會不會被當地人欺負啊?”
“不會的,不會有人欺負,我會保護奶奶?!?/p>
我言之鑿鑿地向奶奶保證。奶奶聽后,因為安心而浮現出滿面的笑容??傊畯哪翘炱?,不管奶奶在洗衣做飯還是打掃房間,我總是在奶奶屁股前屁股后打轉,向她描繪著未來國外生活的宏偉藍圖。每到這時,奶奶總是會說:“好阿淳,奶奶等著?!?/p>
“奶奶,你知道嗎?去外國都是要坐飛機去的。”
“是嗎?奶奶還從來沒有坐過飛機呢!”
“奶奶,你知道嗎?飛機上的食物可以隨便吃,不要錢?!?/p>
“呀,那飛機公司可要虧本了?!?/p>
“不會虧本的,食物的錢早就算在飛機票里了。”
“這樣啊,那到時候阿淳和奶奶使勁吃?!?/p>
“嗯,使勁吃?!?/p>
“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我和奶奶兩個人就這樣每天為了將來的出國夢引發(fā)熱烈的討論然后一起哈哈大笑。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雖然我幻想著有朝一日能遠遠地離開這里,去遙遠的海的那一邊,但我實在不清楚如何鋪設這條路。說實話,我一無所知。在我的幻想中有這么一個模糊的概念:一旦我掌握了一門外語,該國的邀請使團就會把我家的門檻踏破。
我真的很認真地學習英語,課本附贈的磁帶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聽,一課一練也認真做。出國的強烈愿望盡其所能地引領我在英語考試中獲得一次又一次的滿分,這耀眼的光芒使其他學科的分數看起來暗淡了許多。班主任和年級主任分別找了我談話,在談話的過程中老師漸漸了解到了我為何如此熱衷于學習英語的動因。
他們吃驚、感嘆,啞口無言和難以置信就像寫在他們臉上似的,而坐在他們面前的我此時洋洋有些得意。短短一周,學校里所有的老師都稱呼我為“想要移民的小孩”。
教地理的范老師曾借過我一本儒勒·凡爾納寫的《海底兩萬里》,他從別的老師那里聽說了我的情況,特意跑來找我。他告訴我,光學好英語是不夠的,別的科目也很重要。等升入了高中總成績排在年級前十的學生,會在高三那年作為交換生去美國波士頓中學??梢岳迷诿绹鴮W習的時間,體驗一下國外的生活,再來決定將來是否要留在國外。
我非常感激他給我的建議,開始認真對待數理化課程。接下來的日子里,我?guī)缀醵际窃跀底趾妥帜附M成的方程式中度過的。漸漸地,我找到了解題的竅門,熟練地運用起公式。如果英語是一片土地,那么我現在找到了一個世界,一個獨立的世界。在龐大的知識量面前,作為人的本身是多么渺小啊。以前我對數理化是相當不屑的,對我來說這些領域早已有先人在那里開墾過了,而作為學生的我們只是在鋪好的鐵軌上駕駛車輛而已,就算憑借著已知條件解出答案,我也根本看不出有何意義。
但我必須拋開以往陳見把分數欠佳的學科通通補回來,就像如果不收集七顆龍珠就無法召喚神龍許下心愿一樣。在我看來,比起收集龍珠,學習更容易一些,畢竟我不是超級賽亞人。
我經過了一陣惡補,漸漸體會出了一些趣味。課本后面的習題已經無法滿足我,我開始買課外的習題集沒日沒夜地做,無法解答的題目我就第二天帶到學校來問老師。由于我學習認真過了頭,因此常常有同學特意來問我:“品淳,你為什么要這么拼命?難道你不覺得解幾何題是件很讓人困擾的事情嗎?”
“不會啊,每道題都有一個答案等在那里。像層層剝絲那樣一點點揭開,最終找到答案。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啊!”
我每次都會特別自豪地跟大家這么說,就差直接問出來:“難道你們不覺得有趣嗎?”
我不愿意把自己和朋友們區(qū)分開來,但事與愿違。如果把不同的家庭進行比較的話,差異就會很明顯。全班就只有我開家長會是由祖輩出席的。只要我跟媽媽一提家長會,媽媽就會對我說:“這種事以后不要來煩我。”
而爸爸呢,就算他想去我也不會讓他去的。
記得剛上小學時,第一次開家長會。前一天夜里我特地提醒爸爸明天早點回家,千萬不要喝酒。第二天爸爸果然準時回家并且滴酒未沾,吃晚飯時我心里暗暗高興:爸爸真是一個守信用的男人!
哪知開完家長會回來的爸爸來了個大變身,衣服皺巴巴的,臉頰腫得老高不說,還一身酒氣。剛踏進家門就像一攤爛泥似的躺倒在地上不動了。
怎么會這樣?難道爸爸沒有去參加家長會嗎?
我疑竇重重,使勁搖晃爸爸的肩膀,連聲問他,都快哭出來了。
“沒問題,沒問題?!?/p>
看他語無倫次的樣子,我更加確信出了大事了。次日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去了學校,發(fā)現老師看我的眼神很復雜??煲艑W的時候,老師向我說出了實情。原來昨天爸爸走出家門后就跑去喝酒了,一小時后才步履蹣跚地來到學校,并且在教室里大吐特吐。別的家長看不下去,上前理論,結果一語不合打了起來。最后老師和幾個家長留下來一起打掃了教室。
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不停地向老師低頭道歉。奶奶知道這件事后,很心疼我,擔心在學校里老師會看不起我,經常對我說:“學校有什么事盡管跟奶奶說。”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讓爸爸去參加家長會了。就算到了新學期老師換掉,接手的老師也會從前任那里了解我的情況,不會對家長會上突然出現一個白發(fā)老人的場面太過于驚訝。
因為成績優(yōu)異,我順利地升入了高中并進入了示范班。示范班一直是年級里最牛的班級,牛到什么程度?每次考試全年級總成績的前十就是我們班的前十。別班的第一名只能從第十一名開始排??上攵谶@個威猛的班級里我自然活得十分壓抑。
在班上,由于大家的分數都相差無幾,以至于會出現好幾人并列同一名次的場面。如果你不小心計算錯誤扣掉幾分,那你就要做好落入倒數行列的心理準備。
因為排名時前時后,我的心情也時晴時陰。這次考試排名升了,高興的同時又會擔心下次考試會不會被別的同學趕上。我每日都在惶恐中度過,只有在做習題時,心緒才會得到片刻的安寧。
因為受到考試成績的影響,我的心情有時會變得很不好。每到這種時候,我總是會把怒氣發(fā)泄到與我最親近的奶奶身上,甚至有時候我還會說些不通情理的話。吵架的時候,我會一邊喊著“我最討厭奶奶了”,一邊沖出門去??墒请x開家我又能去哪兒呢?沒地方可去的我,大多數時候在馬路上閑逛一圈后只得乖乖回家。而奶奶每次都微笑著為我打開大門。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從來沒有對我發(fā)過火。
我是如此愛著奶奶,可每次都會控制不住自己沖她發(fā)脾氣。在班上我彬彬有禮,幾乎不說什么話,可一回到家就擺出咄咄逼人的態(tài)度,在如今的我看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奶奶卻從來沒有和我計較過,總是親親熱熱地為我盛飯,給我買好吃的點心,為了我的成績頻頻上寺廟,為我燒香祈福。不知不覺地,奶奶的身材越來越矮小了,我一低頭就能看到奶奶頭發(fā)稀疏的頭頂。豐滿的雙頰開始干癟下去,手背上的青筋開始突起,從超市買菜回來的奶奶總會坐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且時間越來越長。
奶奶變老了。我什么也沒有多想,繼續(xù)做著習題。
奶奶的身體突發(fā)狀況,是差不多元旦前的一星期。
早上起床開始,奶奶的臉色就很差。但把早飯端到我面前的時候,奶奶和往常一樣笑瞇瞇的,看上去倒也精神??删驮趲追昼姾?,她突然暈倒在了地上。不管是爸媽還是我都嚇壞了,媽媽連忙鋪好床鋪,打開電暖器,我和爸爸兩人一人托著奶奶的后背,一人托住奶奶的雙腳,小心地把她移到了樓上的房間。
自始至終奶奶都是清醒的,只是身體無法動彈。爸爸建議去醫(yī)院做檢查,但奶奶執(zhí)意不肯。只說自己是低血糖,喝杯糖水就好了。媽媽端來溫熱的蜂蜜水,奶奶竟然一口氣全都喝光了??吹侥棠逃羞@樣的胃口,這多多少少讓我和爸媽安心了些。
“奶奶,我去讀書了?!蔽以谀棠潭溥呅÷曊f。
奶奶點點頭。我拿起書包,輕輕退出了房間。
整整一天我在學校里一直坐立不安,其實我也知道奶奶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但我心里卻愿意相信,奶奶可以永遠陪在我的身邊。家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就是這么神奇。
然而,事情并沒有往好的方面發(fā)展。放學回家的我,剛走進院子就聽見家里的電話響個不停。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在我的心中升騰起來,我連鞋都沒脫就直接沖了進去。等趕到醫(yī)院,已是黃昏,天空中到處是厚重的云層,灰蒙蒙的像一片沼澤。
從媽媽的口中我了解到,奶奶在吃過午飯后再次暈倒。于是慌忙叫來救護車把昏迷不醒的奶奶送進了醫(yī)院。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媽媽自己也搞不清楚,醫(yī)生做了檢查之后提議轉移到另一所更好更大的醫(yī)院。事實上,奶奶的身體,已在她本人以及家人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遭受到了病魔的侵蝕。
由于胃部做了大手術,手術后的奶奶一直無法進食,每天靠著打點滴獲取營養(yǎng)。我每天放學后都會去看她,一邊叫著“奶奶”一邊緊緊握住奶奶的手,那雙干癟瘦弱卻依然溫暖的手。
“放學回來啦?”一聽我的聲音,奶奶總是會馬上睜開眼睛,笑瞇瞇地回應我。
“奶奶,今天下雪下得特別大,來的路上家家戶戶都在鏟雪。馬路上的汽車都變成白色的了?!?/p>
“是嗎?真想出去看看啊,整天躺在這里真是無聊死了?!?/p>
奶奶的聲音沒有一絲陰霾,跟她平時的口吻如出一轍。看到奶奶那么精神抖擻,讓我不禁心花怒放。我一直以為奶奶得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而且天真地認為只要打針吃藥就能馬上康復。再說,一向心地善良又被大家稱作“運動員”的奶奶怎么會有壞事發(fā)生在她身上呢?當媽媽告訴我,奶奶是胃癌晚期時,我說什么也不敢相信。
得知奶奶時日不多的我,躲在廁所里嚎啕大哭了很久。窗外大片的雪花重重疊疊,不論是對面的門診部還是附近的大樓在飛舞的雪花中都變得朦朦朧朧的。
“你怎么了?阿淳?!蹦棠躺駪B(tài)安詳地躺在病床上,臉上一如既往地掛著笑容。奶奶看上去好瘦小啊,我以前怎么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呢?感覺奶奶正越變越小,像燃著的火柴隨時被吹滅一般,快要消失掉了。真是太可怕了!
因為奶奶看著我,所以我絕對不能露出悲傷的表情。我咬緊牙關,用笑容面對奶奶?!皼]事,奶奶,這次考試沒考好?!?/p>
“這樣啊,別灰心,加油啊!”
“嗯,奶奶也要加油啊,讓身體早點好起來?!?/p>
“好,阿淳和奶奶一起加油!”
我們彼此對笑著。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我就要沖出去,跑到走廊放聲大哭。我忍耐著,眉心和喉嚨發(fā)出脹痛感,一種幾乎要癱倒在地的悲傷此刻正在我身體里彌漫。我抵擋不住這一切,朝窗外望去。
然而,窗外的雪,安全不顧及我的心情依舊肆無忌憚地展現它的美,不停地下著。
仿佛是老天爺格外開恩,一連下了三天的雪終于在今天停了,明媚的陽光普照整個城市。在過去三天里,覆蓋了整個城市的皚皚白雪此刻失去了原本的晶瑩和壯觀,逐漸融化成雪水。只有不被陽光眷顧的地方還殘存著一片白色空間。
就在這一天,奶奶失蹤了。
說是“失蹤”,也并不準確。奶奶留了字條,說是要去進香。
“我只是去打個電話,回來就沒影了。”
媽媽對我進行解釋的時候,表情顯得有些尷尬,一碰到我憤怒的視線,慌忙低下了頭。
“我出去找找。”
說完這一句,我從媽媽身后繞過,走出了住院部的大門。
說是要找,可完全沒有頭緒,奶奶在字條上根本沒有寫清去哪所佛院。已是黃昏,白天因氣溫高而逐漸融化的積雪又結成了冰。路面如同冰面一樣滑,來往的行人唯恐摔跤都小心謹慎地小步前行。
真是搞不懂奶奶,今天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為什么要去進香?身體都差成這樣,為什么還要跑出去讓我擔心?明天就要模擬考了,原本想看望一下奶奶就回家復習,這下倒好!難道奶奶知道我明天要考試,故意整我嗎?
想到這里,我心情沉重,可終究還是要面對。于是我只好去附近最大的車站碰碰運氣。果然不出所料,剛走進車站就看到熟悉的灰格子外套和姜黃色布袋在出站口晃動。外出好幾個小時的奶奶一臉疲態(tài),四下張望,似乎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歇腳。
“你去哪兒啦?”
我聲嘶力竭地吶喊,引得車站等車的人紛紛朝這邊駐足張望。
“阿淳?”
晃過神后,奶奶的嘴唇揚起溫柔的笑。
“奶奶去廟里拜拜,供盞長明燈,希望菩薩保佑奶奶身體好起來。”奶奶邊說著,邊朝我走過來。
“為什么要一個人瞎走?不知道給別人添麻煩嗎?明天我就要模擬考了,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如果燒香有用的話,那所有的醫(yī)院都可以關門了…….”
我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叫著,直到看到奶奶露出悲傷的表情才停下來。心頭一緊,我扭頭就跑。
“阿淳,等等奶奶啊?!?/p>
“阿淳,不要走得那么快?!?/p>
“阿淳啊……”
奶奶不知疲倦地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呼喊著我,而我絲毫沒有折回的念頭。
回到家我一頭撲在書桌上,開始啜泣,反反復復自省著一時沖動犯下的錯誤。可是,無法補救了。
覆水難收的道理,我懂。
凌晨四點,媽媽打來電話說奶奶的情況惡化了,正在搶救。我連衣服都沒顧上換,披上外套就直接沖出家門往醫(yī)院跑去。而此時,天空中又飄起了雪。
鼻飼管,靜脈注射器,呼吸器,數不勝數的各色管子正在被護士們整理。平時,病房里發(fā)光發(fā)亮的機器全部停止了運轉。媽媽正用浸了水的紗布擦拭奶奶的額頭。一個從沒見過的叔叔拍打著爸爸的肩膀,說著節(jié)哀順變,遞上來一張名片。
奶奶的胃里,長了一顆腫瘤。腫瘤逐漸變大惡化,最終奪走了奶奶的生命。
聽醫(yī)生說在腫瘤形成乃至擴大需要好幾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奶奶應該有感應到自己身體的異常,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我想也許是她害怕給別人添麻煩吧。
葬禮上,爸爸全然不顧眾人的目光放聲大哭,平時那個喝得醉醺醺的粗暴男人不見了,反倒讓我覺得爸爸其實是一個比我更幼小的孩子。媽媽拉住我的手,一刻不離地讓我緊靠著她。兩人的眼淚都吧嗒吧嗒掉個不停,像淚腺開關壞掉了似的。
阿淳啊,不要走得那么快。阿淳啊……
每次想起奶奶最后對我說的話,我就心痛難耐。那些只字片語比起遺言更像是苦苦哀求,讓我難以承受。那個重新飄起雪花的夜晚,我痛入骨髓地體會到了世事難料。不久之前,奶奶的生命之星還在黑夜里閃爍著,頃刻之間像雪花一樣飄落下來,消失不見了。
對不起。
我想對奶奶說。
雖然奶奶曾經對我說過,不管我做任何錯事她都會原諒我。但是……我再也聽不到奶奶親口對我說出原諒的話了,甚至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這個情況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范圍,我開始變得不想上學。以往那些努力隨著奶奶的離去都變得毫無意義,我失去了學習的動力。每天上午去學校上四節(jié)課,下午就去游戲房晃一圈,然后回家。
看到我這樣,老師告誡我:如果再這樣下去,下個學期我就不能待在示范班了。為了我的未來前途,老師還特地給我爸媽打了電話。
長那么大突然被爸爸告知要召開緊急家庭會議,我很是不知所措,我都不知道三人坐在一起該說什么好。我心里其實已經做出決定,回到普通班,不想再待在示范班。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他們也表示理解和接受。事情發(fā)展得如此順利,在松了口氣的同時我也感到有些意外,我竟然一點都不了解爸爸媽媽。
因為得到了爸媽的許可,老師也不好多說什么。過完暑假的新學期我回到了普通班。
在普通班里,學習氣氛沒有那么緊張,大家聚在一起聊動漫,看小說,放學后打打籃球再回家。我在這里認識了很多朋友,在他們的感染下我漸漸變回了一個普通的愛玩的孩子。雖然成績下降很多,年級前十的名單里再也看不到我的名字,但不可思議的是,我比以前更快樂了,我的心也逐漸變得平靜。
現在的我真的很快樂。天高云淡,每天邊學習邊玩耍。雖然偶爾也會想念奶奶,但我再也不會自怨自艾了。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每天早晨叫我起床不再是奶奶而是媽媽,為我洗衣服盛飯也變成了媽媽。當放學回家的我,看見媽媽正踩著凳子擦洗著脫排油煙機,這種震驚簡直無法用筆墨來形容。而爸爸不再晚回家,喝酒也越來越少。即便偶爾喝醉也只是回房間乖乖睡覺,不再擺出張牙舞爪的樣子。爸媽感情漸漸變得和睦,極盡全力地照料這個家。他們怕我看著傷心,把奶奶的幾件家具搬進了倉庫,還給我重新粉刷了墻面,他們甚至還征詢我的意見要不要在奶奶的周年祭上請法師來念經。
時間過得真快啊,奶奶過世馬上要滿一年了。歲月轉瞬即逝,但那年冬天的陰郁回憶,仍難以抹去。
當雪花在微弱的陽光下飛舞時,信箱里來了一封信。收信人旁邊寫的是奶奶的名字。我把這封信帶回了房間里,小心地拆開。這是一封催繳長明燈年費的通知,上面寫著一年期限已滿如需續(xù)費請及時繳納之類的話。信封底部還有聯系電話和地址。在奶奶生前我曾聽她提到長明燈這個字眼,我決定帶著這封信,在這個周六去佛院看看。
淺灰色的石板階梯一格一格,修整得漂漂亮亮的,延綿至遠方。走著走著,我覺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嗽連連。天空又轉陰,飄落的雪花漸漸變密了。我脫下手套,伸出掌心去接飄落的雪花,雪花落在灼熱的掌心上立即消融了。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奶奶那雙深夜伸入棉被中,試探我體溫的手。
佛寺為什么要建在那么高的山上?當年的奶奶是怎么拖著病體爬上去的?喘息之余,我有些驚訝。
休息了一會兒,我又開始攀登。風越刮越冷,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漸漸地透過樹林的縫隙看到了隱隱的黃色圍墻。
那是一座古舊而干凈的寺院。寺院的住持是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的七旬老人。寒暄過后,我說明了來意,住持引領我來到了正殿。
正殿上有一尊鎏金的菩薩像。細長的眼睛,祥和的神情,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慈悲。幾個人跪在香案前神情肅穆地許愿著。我嗤之以鼻,我不相信超能力。奶奶在過世前也肯定向菩薩許愿保佑身體,可最后還是過世了。有什么用呢?向神明許愿,只不過是無力的人尋求的精神慰藉罷了。
“嗯,果然吶。”也許是感覺到了什么,住持語氣和藹地說道。
我木然地看著他。
“你和你的祖母長得很相像。”住持看似了然于心地說道,隨后伸出手,向前一指,“前面便是了?!?/p>
當我意識到那是長明燈時,便情不自禁地驚呼起來。長明燈燈座就像超豪華多層奶油蛋糕一樣巨大,足有三米高。排列在多層蛋糕之上的許多小佛牌,正按著順時針方向轉動著,每個小佛牌上都有燈照明,閃閃發(fā)光。
“每個佛牌就是一盞長明燈。信上有編號,佛牌上也有,照著查就是了?!?/p>
這么說著,住持一面盤腿坐下,一面唱誦真言般的詞句。
我按著編號,很快找到奶奶的那盞燈。拿下來一看,是透明塑料做的,上面印有金色的觀音坐像。像鑲有照片的項鏈吊墜一樣里面有暗格,佛牌右側有一個小搭扣,打開一看并不是奶奶的照片,而是一張折成正方形的紙。
我好奇地將紙條打開,上面寫著八個字:希望阿淳可以幸福。
是奶奶的筆跡。
讀著這些字,眼前突然出現了那令人懷念的笑容。
“這怎么可能……”我不自覺地抬起頭,狠狠擰了把臉頰,清晰的痛感隨即傳來。我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實,便再次將紙條看了一遍。
我想,一定是這樣——對于自己的病痛,奶奶根本沒有祈求神明的保佑。她最后的愿望,既不是身體健康,也不是長命百歲,而是希望我能夠得到幸福——這樣一個將自身都舍棄的愿望,成為了她臨終最大的心愿。
而神明答應了奶奶,只要看看我身邊的變化就可以知道了,爸爸變得不再晚歸酗酒,媽媽不再打牌,開始關心我的生活,而我回到了普通班,每天開開心心的,不再為年級排名而日日傷神。難道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奶奶為了我,以自身健康為代價,為我許下了這樣的心愿。
一股洶涌的情感頓時將我席卷,剎那間,眼前的世界突然變了表情。
迄今為止的灰色世界,一下子被光影四射的番紅花色、丁香色、湖綠色、鵝黃色、胭脂紅、柑橘色、紫羅蘭色點亮了,而白色的雪花在這織錦般的光澤中,恍如無數的羽蟲漫天飛舞著。此時,脆鳴的寺廟鐘聲開始回蕩,遠天的鳥雀們齊齊啼鳴相和。感受到眼前的一切,我痛快地發(fā)現奶奶從未離開過我,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變化,都是因奶奶施展了魔法而降臨在我身上的溫柔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