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家筆下的朝正禮

許結(jié)

古人有文本“六經(jīng)”之說，賦體與“禮”的關(guān)系最密切，從賦的發(fā)生背景言，如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謂“孝武崇儒，潤色鴻業(yè)，禮樂爭輝，辭藻競騖”；從賦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言，袁棟《詩賦仿六經(jīng)》說“賦體恭儉莊敬似《禮》”（《書隱叢說》卷十一），賦之與禮，似非偶發(fā)之談。我們讀作為“一代文學(xué)之勝”的漢大賦，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多是對漢天子禮的敘寫與演繹，如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描寫天子游獵之禮，揚雄的《甘泉賦》描寫天子祀“太一”之禮，鄧耽的《郊祀賦》描寫太子郊祀禮等，而一篇賦作描寫天子諸禮時，顯然首在“朝正”禮，以張衡《東京賦》為例，賦中描述天子禮，首“朝正”，次“郊天”，繼則“籍田”“大射”“大閱”及“大儺”諸禮事。至清人陳元龍編《歷代賦匯》之“典禮類”，觀其體例，也是首“朝正”（朝會）而后其他。

漢賦描寫朝正禮最詳細(xì)的當(dāng)數(shù)張衡的《東京賦》。據(jù)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考論，“西漢以前都城布局坐西朝東……以東向為尊”，而東漢洛陽建城一改前此坐西朝東為坐南朝北，其因有二，一是推行尊崇皇權(quán)的禮制，以南向為尊，應(yīng)對皇帝南郊祭天禮義，即“兆于南郊，就陽地也”（《禮記·郊特牲》）；二是地理方位，洛陽都城北宮南向有德陽殿與“平樂觀”，能展示皇帝朝正時會賓客之盛大禮儀，對此，另一賦家李尤就有《平樂觀賦》的描述?；氐綇埡赓x，先看對朝正禮的描繪：孟春元日，群后旁戾。百僚師師，于斯胥洎。藩國奉聘，要荒來質(zhì)。具惟帝臣，獻琛執(zhí)贄。當(dāng)覲乎殿下者，蓋數(shù)萬以二。

爾乃九賓重，臚人列，崇牙張，鏞鼓設(shè)。郎將司階，虎戟交鎩。龍輅充庭，云旗拂霓。

夏正三朝，庭燎晢晢。撞洪鐘，伐靈鼓，旁震八鄙，軯礚隱訇，若疾霆轉(zhuǎn)雷而激迅風(fēng)也。

是時稱警蹕已，下雕輦于東廂。冠通天，佩玉璽，紆皇組，要干將，負(fù)斧扆，次席紛純，左右玉幾，而南面以聽矣。

然后百辟乃入，司儀辨等。尊卑以班，璧羔皮帛之贄既奠，天子乃以三揖之禮禮之，穆穆焉，皇皇焉，濟濟焉，將將焉，信天下之壯觀也。賦家寫禮，多描繪禮儀，所謂朝正禮，亦即“元會儀”，故鋪采而藻詞。上引賦文，首段寫參加元會禮的宗室、諸侯、使者、官員，達萬人以上的規(guī)模；次段寫儀仗排場，文武并列，龍鳳呈祥；三段寫朝正禮開始之狀，以鐘鼓震其聲威；四段寫天子南向受禮，呈朝儀之盛況；末段寫眾員朝賀，執(zhí)贄以獻，天子揖讓，以示禮德。

由張賦之描寫，可述者有三：第一，天子何以重“朝正”，這與漢人重王朝立命的“三統(tǒng)三正說”有關(guān)。所謂“建正”，要在“建德”。漢人尊《春秋》，《春秋》經(jīng)文首句即“春，王正月”，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釋云：“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碧熳邮苊T侯于歲首正月朝見天子，即《左傳》文公四年所言“諸侯朝正于王”，清人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釋曰“以正月朝京師”。民間俗語有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而王者“改正朔”意亦同此，在用事、立功與建德。第二，朝正之禮，內(nèi)含朝貢之事。朝貢為古禮，在漢代例證尤多，如“政教得人，慕義而貢獻”（《漢書·匈奴傳》）、“四夷來賓……使驛不絕”（《后漢書·東夷列傳》），于是朝貢之義有二，一則貢物，一則德化。對此，漢賦中描寫也多，如“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逾昆侖，越巨海，殊方異類，至于三萬里”（班固《西都賦》），此貢物之例；“惠風(fēng)廣被，澤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諧越裳，西包大秦，東過樂浪，重舌之人九譯，僉稽首而來王”（張衡《東京賦》），此德化之效。第三，作為天子禮的朝正，可謂是國家形象的展示，所以班固在《東都賦》中也稱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nèi)撫諸夏，外綏百蠻?！惏馘级澣汉?，究皇儀而展帝容”，所謂“皇儀”與“帝容”，在某種意義上等同于張衡賦所說的“天下之壯觀”。

這又出現(xiàn)另一現(xiàn)象，賦家寫諸侯朝天子禮固然源自“朝正”，但并不局限于“建正”之正月朝禮，而取義更廣的“朝會”（春朝）與“王會”，如晉人王沈的《正會賦》寫的是朝正，傅玄的《朝會賦》則用《禮》書“春見曰朝”“時見曰會”義，而唐人謝觀的《周公朝諸侯于明堂賦》與元人李廉的《王會圖賦》，又指的是周公建朝禮故典?！巴鯐笔恰兑葜軙返钠浭隽酥芄ㄍ醭牵逡兀┖蟠髸T侯，于是創(chuàng)奠朝儀與貢禮之事，所以柳宗元《古今詩》追述云“南宮有術(shù)求遺俗，試檢周書王會篇”。

其實，漢人賦篇對天子禮的描繪，既與“三統(tǒng)三正說”相關(guān)，又切合于“五德終始說”，而“漢德”又具有反正“暴秦”而上繼“周德”的意義，這就是班固《東都賦》中“究漢德之所由”而說的“誦虞夏之《書》，詠殷周之《詩》，講羲文之《易》，論孔氏之《春秋》”，以及清人李光地《讀〈通鑒綱目〉》所說“莽后仍為漢，漢后不為周耳，實即以漢繼周，有何不可”（《榕村語錄》卷二十一）。于是后世賦寫朝正、朝會或王會，除了如“考夏后之遺訓(xùn)，綜殷周之典制，采秦漢之舊儀，肇元正之嘉會”（傅玄《朝會賦》）、“齊八荒于蕃服兮，咸稽首而來王”（王沈《正會賦》）的寬泛禮贊，又增添了追述周公制朝禮之“德”的歷史記憶。如謝觀寫的律賦《周公朝諸侯于明堂賦》（以“九垓向序，外方同心”為韻），全篇摹寫周公的明堂之制、朝令之儀：“三公最崇，當(dāng)中階而立……諸侯東階之東，西面而北上；諸伯西階之西，東面而相向；諸子應(yīng)門之東而鶚立，諸男應(yīng)門之西而鶴望?！闲U貊以畢至，盡梯航以爰來，彼禹有大室，武作靈臺，曷與此同哉！”所述公、侯、伯、子、男之行禮階位及蠻貊畢至之情形，顯然是影寫歷史，假周德以喻當(dāng)世。

周公“王會”之禮的歷史影寫，到《歷代賦匯》卷四十七所收元人李廉與龔瑨的兩篇《王會圖賦》的書寫，又有了另一番景象。這兩篇賦與前人寫朝正禮的文字不同，是屬于“題圖”賦。李廉的賦前《序》文載：“顏師古請如周史臣集四夷朝事為王會，編寫圖以示后，作王會圖。乃命閻立本圖之，以形容萬國朝貢之象，彰有唐教化之效?！笨肌杜f唐書·南蠻西南蠻·東謝蠻》記載：“貞觀三年，元深入朝，冠鳥熊皮冠，若今之髦頭，以金銀絡(luò)額，身披毛帔，韋皮行縢而著履。中書侍郎顏師古奏言：‘昔周武王時，天下太平，遠(yuǎn)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至于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從之?！焙笕烁柙伷涫肥拢缑穲虺肌巴鯐D中陳璧馬，漢宮儀里濕旂?！保ā对臻w門拜表遇雪呈永叔》）、趙翼“仙韶樂奏班行肅，王會圖成版宇恢”（《八旬圣壽》之六），皆泛指朝會以歌頌帝王功德。然縱觀史籍所載與前引賦序所述，閻立本繪《王會圖》又稱《四夷朝會圖》，而賦家欲彰“有唐教化之效”，這其中又內(nèi)含著雙重摹寫：一是唐代畫家閻立本圖寫唐世，卻隱示“周禮”，一是元代賦家文摹“閻圖”，又著眼當(dāng)世。且觀賦文，如李廉摹寫圖中萬邦朝貢之人云：彼其金齒龂齲，環(huán)耳玲瓏，迤邐而階進者，非交趾夜郎之遺乎；翠發(fā)鬈茸，綠睛轉(zhuǎn)紅，俯傴而欲前者，非鐵勒頗超之裔戎乎；雅鬟生風(fēng)，左衽并臂，此吐蕃之長部西極而并至者邪；裘氈點雪，帽茸飛霜，此靺鞈之酋領(lǐng)北國而又衛(wèi)者邪。各色人等，競現(xiàn)畫圖，倘對照閻圖與李賦，顯然圖像較為簡單，而語象則更為豐富多彩。尤其是對讀者的理解，圖像更多的是展示，而語象兼及于解釋，所謂“交趾”“夜郎”“西極”“北國”云云，以極明晰的指示性，在拓開語象空間的同時，也揭示了更為廣遠(yuǎn)的畫幅。至于賦寫外邦之人的形象與佩飾，更是光怪陸離，有極強的畫面感。如謂：或駕象兮侏儒，或蒙璆兮蘧蔭，或織皮兮昆侖，或卉服兮東隅，或額金兮項環(huán)，或足貝兮膺珠，或披赤罽，或負(fù)氍毹，或劍兮吳鉤，或刀兮錕。寥寥數(shù)語，卻用十個“或”字展示，匯融十種形象（或佩飾），體現(xiàn)了大唐帝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的現(xiàn)實與氣象。

當(dāng)然，自司馬遷評司馬相如汪洋宏肆之賦作“歸引之節(jié)儉”而“與《詩》之風(fēng)諫”無異（《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賦之“諷”與“頌”成其功用之兩端。由此再看上引李廉賦的書寫，他在大量畫面感的描繪與贊述《王會圖》之后，筆鋒一轉(zhuǎn)，以“夫何師古以六經(jīng)之學(xué)，乃區(qū)區(qū)于一圖，侈王會以蕩君心”語寄諷唐朝，以逾越“唐典”而追尋“周禮”之義；但作者接著復(fù)以“曲終奏雅”的方式歌頌“今上”，即以“方今重熙累洽，握符闡珍，以大一統(tǒng)之規(guī)模，極大九州之經(jīng)綸，際天所覆。極地之蟠，雖涂山之會不足以擬盛，合宮之朝不足以等倫”來束篇，又越唐、漢、周而勘究朝會之“本”，賦家之志，是媚上諛圣，還是煥發(fā)時代精神，又是可以商榷的。

有趣的是，賦算一種有“進化”質(zhì)的文類，或許因重物態(tài)與氣象，其創(chuàng)作內(nèi)涵也是主張“法后王”，這在歷代寫朝正的賦作中同樣得以彰顯。漢賦中描寫朝正禮的，代表作家有班（固）、張（衡），然皆在“兩都”（或“二京”）的“東都”（《東都賦》與《東京賦》）中，尤其是對漢明帝“永平”禮治的贊美，表現(xiàn)出懲前朝之奢侈而觀當(dāng)朝之威儀以“昭德”的書寫方式。后世傳承其法，如唐人穆寂、王起同題闈場八韻賦《南蠻北狄同日朝見賦》（以“渡瀘款塞，咸造闕庭”為韻），因官韻字所規(guī)制，內(nèi)涵諸葛亮渡瀘“七擒孟獲”故事，然薄“古”而厚“今”，卻為其鮮明主旨。如穆賦以反彰正，所謂“邇無不賓，鄙周宣勤乎薄伐；遠(yuǎn)無不服，笑諸葛矜于渡瀘”，輕詆周宣王與諸葛亮，為的是表彰當(dāng)世朝會禮的赫然盛德。賦云：我皇道葉神化，功高睿算，萬國之廣斯臨，八圣之業(yè)是纂?！兟氛\遙，委毳幕氈裘之質(zhì)；山梯雖險，致穿胸儋耳之形?！U而輝赫九域，萃五狄而光耀八區(qū)。王起的賦作亦然，不同處在多從正面書寫：我皇制八蠻以德，刑八狄以威?！慌巡磺?，知遐邇之無外；自南自北，昭聲教之永寧?！舴窃交尼?，逾紫塞，則南同魚鱉，安得仰龍章于舜年；北喻豺虎，未可親獸舞于堯代。宣揚武力統(tǒng)疆，歌詠禮德御宇，所言唐堯虞舜，龍章獸舞，均為假托之詞，頌述大唐朝貢禮儀與禮義，乃為賦作旨?xì)w。如法炮制，宋初文彥博寫作《諸侯春入貢賦》也充滿了“圣啟洪緒，君臨溥天，侯國之辨方有要，王春之入貢昭宣”“惟王建國，我則敘五等于域中；與物為春，我則任九貢于天下”類贊語，可以說是這一題材的思想傳承。

倘若我們對讀唐人賦中貶抑前人的自詡，與元人賦中貶抑唐人的自詡，“朝正禮”在賦家筆下的輝煌又有了點反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