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覆、射侯和射策郗文倩

射覆，這是漢代興起的一種占筮游戲，覆者用甌盂、盒子等器物覆蓋某一物件，射者通過占筮等途徑，猜測里面是何物。《漢書·東方朔傳》：“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顏師古注曰：“于覆器之下置諸物，令暗射之，故云射覆?！鄙涓菜刂锎蠖际且恍┥钣闷?，如手巾、扇子、筆墨、盒罐等等。射覆是一種日常猜謎游戲，但猜中后要描摹事物，如同刻畫一個謎面，也是一種隱語游戲。如《漢書·東方朔傳》載：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乃別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鄙显唬骸吧啤！辟n帛十匹。復(fù)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東方朔用占蓍猜得盂下即守宮（蜥蜴），描摹其形象龍沒有角，像蛇卻有足，善于緣壁爬行。跂跂，行貌；脈脈，連綿不斷貌。除此外，《太平御覽》卷九五引《東方朔別傳》曰：上置蜻蛉蓋下，使朔獨射之。朔對曰：“馮翊馮翊，六足四翼，頭如珠，尾正直，長尾短項，是非勾簍即蜻蛉。”上曰：“善?！辟n帛十匹。卷三九一《東方朔別傳》曰：朔于上前射覆，中之。郭舍人亟屈，被榜，上輒大笑。又曰：“南山有木名曰柘，良工材之可以射，射中人情如掩兔。舍人數(shù)窮，何不早謝？”上乃搏髀大笑也。射覆和周易占蓍有關(guān)，故有人認為射覆本來就是研易者練習(xí)觀物占驗本領(lǐng)的，所謂“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度龂尽の簳し郊紓鳌酚涊d著名的占易者管輅就是射覆高手：館陶令諸葛原遷新興太守，輅往祖餞之，賓客并會。原自起取燕卵、蜂窠、蜘蛛著器中，使射覆。卦成，輅曰：“第一物，含氣須變，依乎宇堂，雄雌以形，翅翼舒張，此燕卵也。第二物，家室倒懸，門戶眾多，藏精育毒，得秋乃化，此蜂窠也。第三物，觳觫長足，吐絲成羅，尋網(wǎng)求食，利在昏夜，此蜘蛛也。”舉坐驚喜。根據(jù)裴松之注引輅別傳：諸葛字景春，亦好卜筮，數(shù)與輅共射覆，不能窮之。在祖餞送別儀式上進行射覆游戲，可見其娛樂性似乎大過神秘的占卜，換句話說，占卜在古人看來充滿神秘感，本就充滿趣味，當(dāng)然，射覆要以齊整的言辭描摹事物，這就既有方技的比拼，也有言辭的爭勝吧。本傳又載：平原太守劉邠取印囊及山雞毛著器中，使筮。輅曰：“內(nèi)方外圓，五色成文，含寶守信，出則有章，此印囊也。高岳巖巖，有鳥朱身，羽翼玄黃，鳴不失晨，此山雞毛也。”關(guān)于射侯?！昂睢敝赣毛F皮或布做成的靶子?！对姟R風(fēng)·猗嗟》：“終日射侯，不出正兮?！薄抖Y記·射義》：“故天子大射，謂之射侯。射侯者，射為諸侯也；射中則得為諸侯，射不中則不得為諸侯?！薄吨芏Y·天官·司裘》：“王大射，則共虎侯、熊侯、豹侯，射其鵠。諸侯則共熊侯、豹侯，卿大夫則共麋侯，皆設(shè)其鵠?！编嵭ⅲ骸八湔^之侯者，天子中之則能服諸侯，諸侯以下中之則得為諸侯?！敝艽涠Y本就有選拔英才的意思，《禮記·射義》：“古者天子以射選諸侯、卿大夫、士。射者，男子之事也，因而飾之以禮樂也?！惫枢嵭J為能射而中侯者方得為諸侯。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謂：“蓋草昧之世，禽獸逼人，又他族之人來相侵犯，其時以弓矢為武器，一群之中，如有強力善射之士能保衛(wèi)其群者，則眾必欣戴之以為雄長。古人質(zhì)樸，能其事者即以其事或物名之，其人能發(fā)矢中侯，故謂之侯也?！钡悩勏壬煌鈼钍现f，而是認為“侯”通“候”，本義是為天子疆域守候，故守疆域之官亦稱“侯”?！吧浜睢本褪巧洹爸T侯”，是一種巫術(shù)，所謂厭勝之術(shù)，以巫術(shù)克服為天子守候疆域的無道諸侯（《重論“侯”與“射侯”》，收入氏著《舊學(xué)舊史說叢》，臺北編譯館1993年版）。此猜測似很難讓人信服。

“射侯”在漢代畫像石中有形象的表現(xiàn)。邢義田發(fā)現(xiàn)漢代畫像石中有很多構(gòu)圖相似的畫面，畫面有樹，樹上有鳥雀，有時是攀援的猴子，或者既有猴又有鳥。而樹下常有一人或多人持弓向上作射箭狀。邢義田分析認為，這些圖像都含有象征意味，猴、侯諧音；“射猴”即“射侯”；鳥即雀，雀、爵諧音，如漢宣帝時有神雀來集于京師，宣帝因之改元“神爵”，故“射雀”即“射爵”。樹下射猴和雀的人，象征射取官位，封侯晉爵獲得富貴（邢義田《漢代畫像內(nèi)容與榜題的關(guān)系》，收入《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中華書局2011年版）。

射策是漢代選士的一種考試方法，主考人將若干考題寫在策上，覆置案頭，受試人拈取其一，叫作“射”，按所射策上的題目作答。西漢時射策分甲、乙、丙三科，東漢只分甲、乙兩科。顏師古以為漢人出題時依題之難易而預(yù)設(shè)甲﹑乙等科。他為《漢書·蕭望之傳》中“以射策甲科為郎”一句作注：“射策者，謂為難問疑義書之于策，量其大小置為甲乙之科，列而置之，不使彰顯。有欲射者，隨其所取得而釋之，以知優(yōu)劣。射之，言投射也?！彼稳笋R端臨更引申曰：“按此即后世糊名之意，但糊名則是隱舉人之名，以防囑托拘私，此則似是隱問難之條，以防假手宿構(gòu)?！保ā段墨I通考》卷四十）意思是射策不同于后世將考生名姓遮蓋，這里是遮蓋考題。這個理解似有不妥，顛倒了射策和分科的順序，如《史記》卷九十六載匡衡從博士受《詩》，“數(shù)射策不中，至九，乃中丙科”。又揚雄《法言·學(xué)行》：或曰：“書與經(jīng)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曰：“可?！被蛉藛∪恍υ唬骸绊氁园l(fā)策決科？”“發(fā)策決科”即通過射策決定名次?？锖庖彩窍壬洳吆竽酥斜疲省逗鬂h書·順帝紀》注引《前漢書音義》明確說明了“設(shè)科”與“射策”的關(guān)系，即出題時不分科，到評卷時才依成績高下分科：作簡策難問，列置案上，任試者意投射，取而答之，謂之射策，上者為甲，次者為乙。如何理解“任試者意射”呢？王倫信認為問題集中在一個“射”字上?！吧洹痹诠艥h語中作為動詞，一般都指帶有一定目的性的行為。如射侯（侯即箭靶）、射利等。即便如術(shù)數(shù)家之所謂“射覆”帶有猜測之意，但也以一定卦占之象為根據(jù)，且其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猜出被覆蓋的物件。若如顏師古那樣將“射策”之“射”理解為一種對不公開試題的隨意摸取，則完全是一種隨機性行為，應(yīng)試者無需也無法在挑選試題內(nèi)容上投入目的性注意，這是違背“射”的一貫辭義的。因此這里“任試者意投射”應(yīng)是指應(yīng)試者對試題的任意選擇，也只有試題在不被隱蓋的情況下，這種選擇才成為可能?？忌谶x題時已包含著對試題答案的醞釀，所以“射策”之“射”不僅意在選擇合適的試題，也在于準確地理解和回答問題（王倫信《漢代考試中的“設(shè)科射策”——對顏師古注的駁議》）。這一分析是有道理的。

射策以經(jīng)術(shù)為考核內(nèi)容，看誰能圍繞著問題寫出漂亮的應(yīng)對論說文，故劉勰《文心雕龍·議對》云：“對策者，應(yīng)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這也成了一般論說文的要求，如王充《論衡·超奇》也拿射箭技巧和文章技巧作比：“選士以射，心平體正，執(zhí)弓矢審固然后射中。論說之出，猶弓矢之發(fā)也，論之應(yīng)理，猶弓矢之中的。”因此，射策文章要“中的”且“美善”，如《論衡·別通》：“自武帝以至今朝，數(shù)舉賢良，令人射策。甲乙之科，若董仲舒、唐子高、谷子云、卞伯玉，策既中實，文說美善?！?/p>

漢人射策分科，擇優(yōu)錄取，按成績安排官職。如中甲科者可為郎中，中乙科者可為太子舍人，中丙科者只能補文學(xué)掌故。射策射得不好，落選，稱為“不應(yīng)令”或“不中策”。當(dāng)然落選也還可以再射，匡衡就是屢敗屢戰(zhàn)，射策到第九次才中丙科。射覆、射侯、射策都強調(diào)“射”的準確、漂亮，以此見個中高手，故不失為選拔人才的方式。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術(shù)動態(tài)

2016年11月21日至23日，“第五屆中國文體學(xué)學(xué)術(shù)研討會”在中山大學(xué)召開。本屆會議由中山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文學(xué)遺產(chǎn)》編輯部聯(lián)合主辦。來自我國香港、澳門、臺灣地區(qū)和大陸的70余位專家學(xué)者齊聚中山大學(xué)，就文體學(xué)相關(guān)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與交流。

開幕式由中山大學(xué)彭玉平教授主持，《文學(xué)遺產(chǎn)》主編劉躍進先生和中山大學(xué)吳承學(xué)教授分別進行了開幕致辭。本次會議共收到論文60余篇，其中涉及到詩、詞、文、小說和戲曲等各種文體，以及文體學(xué)學(xué)科建設(shè)及理論研究等諸多相關(guān)問題等，論題廣泛，內(nèi)容豐富，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是國內(nèi)文體學(xué)研究的重鎮(zhèn)，為文體學(xué)研究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也說杜詩中的“西陵”余國江以前讀杜詩，常常只求其大意，所以一知半解、囫圇吞棗的地方很多。比如《解悶》（其二）云：“商胡離別下?lián)P州，憶上西陵故驛樓。為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游?！碑?dāng)時只重視首句，認為它反映了唐代中晚期大量胡商在揚州經(jīng)商、生活的歷史事實。至于該詩寫作的時地、詩中的“西陵”在何處等等，從沒想過要去深究。

最近讀陳道貴先生《杜詩考辨二則》，其中第二則就是對“西陵”問題的討論（《古典文學(xué)知識》2016年第2期），受益不少。陳先生首先指出了歷來關(guān)于“西陵”的兩種觀點：一般認為指的是越州西陵驛，錢謙益《錢注杜詩》、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銓》、蕭滌非《杜甫詩歌選注》、陳貽焮《杜甫評傳》等都持此說。不過，也有人提出過異議，黃生、盧元昌就認為“西陵”應(yīng)該是揚州之地。在此之外，陳先生根據(jù)“西陵”的異文（《杜工部草堂詩箋》《九家集注杜詩》《錢注杜詩》《杜詩詳注》等均注“‘西，一作‘蘭”）提出新見，認為蘭陵（南蘭陵）“雖不屬淮南道之揚州，但地域相連，僅一江之隔?！缛‘愇摹m，則‘蘭陵與杜詩所稱之‘揚州‘淮南，在地域上比較接近，其詩所寫之境較為統(tǒng)一；而所謂‘故驛樓，也符合此地自南朝以來頗為著名的史實?！髋c‘蘭（蘭）文字差異較大，當(dāng)非形近而誤?；蛟S后世注家對越州西陵多出唐人筆底，遂疑而改‘蘭為‘西，造成杜甫此詩之異文”。

這三種看法中，第一種引證豐富，言之鑿鑿，諸家多采其說，似乎最為可取。但正如黃生等人所分析的，“錢引《水經(jīng)注》及《會稽志》、《浙江通志》，證此西陵在會稽。……愚意西陵之名，或不止一處。詳此篇上文曰‘揚州，下文又曰‘淮南，則西陵當(dāng)在維揚，乘興東游，亦即此地，無緣遠及會稽之西陵也”（黃生撰、徐定祥點?！抖旁娬f》，黃山書社1994年版），從詩意來看，西陵確實應(yīng)該在揚州。陳道貴先生的新解中，對黃生之說沒有辯駁，而對“蘭陵”異文的解釋又多屬推測。南蘭陵在常州武進，經(jīng)曲阿（丹陽）、潤州（鎮(zhèn)江），過長江方能至揚州，兩地相距約一百公里，而不是“地域相連，僅一江之隔”。杜甫聽到商胡要到揚州去，卻回想起了蘭陵，然后又讓商胡問問揚州（淮南）的米價，這種“揚州—蘭陵—揚州”的思維跳躍，也不合理。而且，異文“蘭”字只見于注中，與之相比，各家顯然還是更為認可“西陵”。

我認為黃生等人根據(jù)詩意推斷西陵在揚州，是十分合理的。只是他們沒有找到充分的文獻依據(jù)，來回答“揚州有西陵嗎”“揚州的西陵在哪”這一類的問題。幸而，2013年在揚州發(fā)掘出土了隋煬帝的墓志，為合理解釋揚州“西陵”提供了新的可能。

隋煬帝墓志的釋文已經(jīng)有數(shù)種發(fā)表，這里引錄的是發(fā)掘者公布的最新釋文：“隋故煬帝墓志惟隋大業(yè)十四年太歲……一日帝崩于揚州江都縣……于流珠堂其年八月……西陵荊棘蕪……永異蒼悟……貞觀元（元或九）年……朔辛……葬煬……禮也……方……共川……”（束家平《揚州曹莊隋煬帝墓的發(fā)掘與收獲》，洪軍主編《隋煬帝與揚州》，廣陵書社2015年版）不管是發(fā)掘者，還是其他對隋煬帝墓志進行釋文的學(xué)者，對“西陵荊棘”的釋讀都沒有異議。

“西陵”的“陵”顯然不是指帝王陵墓，因為唐初改葬隋煬帝時，沒有將其按帝陵的規(guī)格下葬，墓中出土的墓志即可證明這一點?！傲辍庇小按蟾贰敝?，《詩·小雅·天?！贰叭缟饺绺?，如岡如陵”，“陵”即高出地表的山峰。揚州地區(qū)地勢較為平坦，只有城北蜀岡為較高處。蜀岡呈東西走向，最高處分東峰、中峰、西峰。東峰相傳為隋煬帝迷樓所在，今為觀音禪寺。中峰為棲靈塔所在，唐代詩人多喜歡登塔賞景；歐陽修為揚州太守時，曾在此建平山堂，據(jù)言登上平山堂，鎮(zhèn)江金山、焦山亦可歷歷在目。隋煬帝墓則在蜀岡西峰頂部，結(jié)合陵有山峰之意，可知墓志中的“西陵”就是指蜀岡西峰。

唐代揚州西陵（蜀岡西峰）附近是否有驛站呢？有的。唐代趙嘏《廣陵道》詩云：“斗雞臺邊花照塵，煬帝陵下水含春。青云回翅北歸雁，白首哭途何處人。”斗雞臺、煬帝陵都在唐揚州子城西的蜀岡西峰，旁邊即是“廣陵道”。更直接的證據(jù)是比杜甫稍晚的權(quán)德輿（759—818）《宮人斜絕句》：“一路斜分古驛前，陰風(fēng)切切晦秋煙。鉛華新舊共冥寞，日暮愁鴟飛野田?！彼鍩垩残覔P州時，把死去的隨行宮女葬在蜀岡西峰南側(cè)的斜坡上，其地稱“宮人斜”，與隋煬帝陵距離很近。從權(quán)德輿的詩中，我們可以知道宮人斜旁邊就是古驛站。

總之，根據(jù)《解悶》（其二）的詩意，詩中的“西陵”應(yīng)該在揚州。而隋煬帝墓志中明確提到“西陵”，這個西陵（蜀岡西峰）旁又有古驛站，與杜詩完全吻合。所以，杜甫所說的“西陵”，應(yīng)該就是揚州的蜀岡西峰。

（作者單位：揚州城大遺址保護中心）學(xué)術(shù)動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