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道的發(fā)現(xiàn)謝桃坊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中的“道”是形而上的最高的概念，隱微而深奧，難以認識。儒家之道也是如此。儒家圣人孔子稱贊弟子曾參于其道“一以貫之”，認為曾參在日常行為中已貫通了儒家之道?？鬃拥牡茏觽兯较聠栐鴧⑦@道是什么，曾參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ā墩撜Z·里仁》）忠恕是以己之誠心，推己及人；但這并非道之本體，乃是人們在社會實踐中所體現(xiàn)的“道”的一個方面?？鬃拥牡茏佣四举n（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保ā墩撜Z·公冶長》）他從孔子平日的威儀與文辭能見到其道德的顯現(xiàn)，卻從來未聽到關于“性與天道”之說。這“性與天道”當是儒家之道了，但孔子未曾言及，弟子們亦無從而知；它是頗為神秘的。儒家亞圣孟子承傳孔子之道，講說仁義，也未說明儒家之道是什么。自孟子之后，儒家之道失傳了。雖然如此，儒家之道是曾存在的，它是儒家關于宇宙萬物的認識，是關于事物最高的常理，是儒家學說的邏輯的起點。

公元前206年西漢王朝建立后，幸存的儒家典籍漸漸傳世，其中《樂經(jīng)》散佚，尚存《五經(jīng)》——《周易》《尚書》《儀禮》《詩經(jīng)》《春秋》。漢武帝獨尊儒術，《五經(jīng)》被朝廷確定為儒家經(jīng)典，并成為儒家學說的理論基礎。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里肯定孔子作《書傳序》，著《禮記》，刪定《詩經(jīng)》，晚年著《易傳》——《上篆》《下篆》《上象》《下象》《系辭上》《系辭下》《文言》《說卦》《序卦》《雜卦》；曾以《詩》《書》《禮》《樂》教弟子?！洞呵铩窞榭鬃幼?，已見于《孟子·滕文公下》。這樣，儒家經(jīng)師們遂認為《六經(jīng)》皆孔子所作，而儒家之道即存在于其中了。然而此說是缺乏事實依據(jù)的。《周易》是中國古代卜筮之書，孔子在《論語》里曾談到過?！渡袝肥侵袊糯?、謨、訓、誥等匯編的政書，《禮記》是關于禮制的解說，我們從《論語》里僅見到孔子對夏、殷、周的禮制沿革的兩則談話，不可能得出此二書為孔子所作的結(jié)論。在《論語》里孔子引《詩經(jīng)》計十八處，曾教弟子學習，并未留下他刪定的任何痕跡。關于《春秋》，司馬遷繼孟子之后認為它是孔子所作，他雜引《論語》的《衛(wèi)靈公》和《微子》后說：“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何以見乎后世哉！乃因史記而作《春秋》。”此判斷實出于附會，而無真實依據(jù)。從上述可見，《六經(jīng)》乃中國古代典籍，其中有的典籍曾被孔子作為教材而教授弟子，它們皆非孔子所作。然而傳世的《五經(jīng)》確實又與儒家思想有重要關系，這主要是《周易·易傳》、《禮記》和《春秋公羊傳》?！吨芤住ひ讉鳌肥乔貪h時期儒家經(jīng)師解說《周易》的雜著，融入了陰陽五行學說，闡釋了宇宙自然生成論及卦象的意義?！抖Y記》是漢代經(jīng)師匯集儒家對禮制的說明，以及其他儒家學說，確能表現(xiàn)儒家政治倫理思想?！洞呵锕騻鳌肥菨h代經(jīng)師對《春秋》含蘊的微言大義的闡釋，寓褒貶，別善惡，宣揚儒家的正統(tǒng)思想。因有了這三種著作，《五經(jīng)》才可視為儒家之經(jīng)典。我們從這三種著作所闡釋的儒家思想，可見到儒家將自然與社會政治的聯(lián)系，禮制規(guī)范的意義，政治倫理的思想。由此使儒家學說成為統(tǒng)治階級社會政治倫理的理論基礎。

《五經(jīng)》雖然在漢代立為官學，但統(tǒng)治者最看重的是《春秋》所寓的政治意義；其義在于定名分，寓褒貶，尊王，大一統(tǒng)。這正是漢王朝統(tǒng)一中國后所需要的一種鞏固政權的政治理論。董仲舒即以治《春秋》知名，元光元年（前134），他在向漢武帝作的對策中闡述了《春秋》之義。他的三次對策因提出“天人相與”之說，故被稱為“天人三策”。他說：“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反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孔子曾談到天命，卻未將它與現(xiàn)實社會政治直接聯(lián)系起來。董仲舒以天之所施的自然災害，用以警示帝王，給帝王權力以一種更高的限制，這固然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但帝王并不完全相信天會譴責的。董仲舒的對策能得到漢武帝的賞識是在于：帝王受天之命而改正朔，易服色；帝王之尊乃是上承天意以順圣人之命；儒家的仁義禮樂是治理國家的最適之道；天不變，道亦不變，奉行天道則治世永恒。此為帝王之統(tǒng)治建立至高的絕對的永恒的合理性找到了理論的依據(jù)。他最后向漢武帝建議：“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六經(jīng)）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記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睗h武帝接受了此建議而獨尊儒術，造成中國的思想專制，非常有利于國家的統(tǒng)一。董仲舒發(fā)揮《春秋》之義而形成的專著《春秋繁露》更強調(diào)區(qū)別社會貴賤尊卑的等級，以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為王道之“三綱”，引入陰陽五行之說附會儒家之道。他闡釋三綱的主從關系：“天子受命于天，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無也?！卑凑者@種關系，社會中的個人被層層的尊卑等級所制約，而天子則是合乎天命的最高統(tǒng)治者。

甘露三年（前51）漢宣帝召儒臣十余人于未央宮殿北藏書之處石渠閣舉行會議，宣帝親自主持，由蕭望之奏其議。此次會議的目的在于統(tǒng)一對統(tǒng)治思想的認識，辯論《五經(jīng)》經(jīng)義的異同，求得對經(jīng)義的基本理論的共同見解；其次是以經(jīng)處是非，即各家在辯論中體現(xiàn)學說在社會政治的實際效應。辯論的結(jié)果，“穀梁”之學代替了“公羊”之學成為《春秋》學的正宗，形成了統(tǒng)治思想的理論基礎。東漢建初四年（79）冬，漢章帝于京都洛陽白虎觀親自主持召開會議，參加的儒臣十余人，亦是討論《五經(jīng)》異同，以求對經(jīng)學問題的統(tǒng)一認識，建立系統(tǒng)的統(tǒng)治思想的理論規(guī)范，由史臣班固奉詔編諸臣之議而撰成《白虎通義》。此次會議形成的基本論點可以概括為：一，以禮教為中心將經(jīng)學不同派別融合；二，確立封建等級制度，強化三綱六紀；三，用神學目的論溝通天人關系，以論證等級制度的神圣性?！栋谆⑼x》在實質(zhì)上相當于國家憲法，對儒學概念及禮制等皆作了詳細的說明與規(guī)定。其中肯定《五經(jīng)》是孔子所定的，而且認為孔子“定《五經(jīng)》以行其道”；以為《五經(jīng)》是儒家之道的體現(xiàn)；以五行比附倫理關系，確定社會尊卑等級；認為統(tǒng)治者使用刑罰是佐助德治的，乃順天之度。白虎觀會議的重要理論建樹是確立“三綱六紀”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含文嘉》（緯書）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何謂綱紀？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其規(guī)定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與孔子學說是有關的?？鬃诱f“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上好禮則民易使也”。漢代儒者們依據(jù)孔子之說，參證《五經(jīng)》、緯書、陰陽五行等說，經(jīng)過討論，終于達成關于政治、倫理、禮制、道德等問題的共識，成為此后中國的統(tǒng)治思想。我們反觀漢代經(jīng)學的歷史，不難見到漢儒將《五經(jīng)》作為體現(xiàn)儒家之道的經(jīng)典，實為對《五經(jīng)》性質(zhì)的誤解，而當其成為統(tǒng)治思想之后遂儼然似儒家之道了。他們并未認識真正的儒家之道。

唐代中期韓愈以復興儒家之道自任，發(fā)起古文運動，試圖建立儒家之道的承傳系統(tǒng)——道統(tǒng)。關于儒家的道統(tǒng)，最初是由孟子提出的，他在《盡心篇》里以為圣人之道由堯、舜、禹、湯、文王，傳至孔子而集大成。韓愈發(fā)揮孟子之說，作《原道》以探求儒家之道的本原。他認為將“仁”與“義”貫徹于實踐即是儒家之道，儒家經(jīng)典即是記載“道”之文。此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其弟子們以韓愈為儒道之傳承者。北宋歐陽修繼而再發(fā)起古文運動，亦以恢復儒家之道為號召，蘇軾以為在孟子之后由韓愈和歐陽修繼存了道統(tǒng)。蘇軾雖然宣稱歐陽修“論大道似韓愈”，并在晚年稱頌韓愈，但實際上對這兩位古文家所說的儒家之道是表示懷疑的。他早年曾評論說：“韓愈于圣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边@意味著韓愈和歐陽修不懂得真正的儒家之道，他們僅從仁義來理解，而仁義并非道之本體。那么，什么是儒家之道呢？對此，蘇軾也感到困惑，他說：“甚矣，道之難明也。論其著者，郁滯而不通；論其微者，汗漫而不可考。其弊始于昔之儒者，非圣人之道而無所得，于是務為不可知之文，庶幾乎后世以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見其難知，而不知其空虛無有，以為將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恥其不能，則從而和之曰然。相欺以為高，相習以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遠矣?！保ā吨杏拐撋稀罚┻@將儒家圣人之道不明的原因歸咎于早期儒者，責備他們未求得圣人之道而又去作些高深莫測之文，以致后世儒者因襲而去道愈遠。其實孔門弟子曾努力求圣人之道，但僅得皮毛，或一知半解，未認識真正的道體?？鬃右苍谇笳嬲摹暗馈?，并表示“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相信孔子是求得的，他卻不愿明白地告訴弟子，讓他們在人生實踐中去領悟，但他是留下了理解儒家之道的一些線索的。

公元960年北宋王朝建立，中國進入封建社會后期發(fā)展階段，學術思想活躍。學者們以求真重證的態(tài)度看待儒家學說，從懷疑漢唐經(jīng)師對儒家經(jīng)典的解釋，進而考辨儒家經(jīng)典的真?zhèn)?，因而在?jīng)學史上被稱為“變古”的時代。北宋中期周敦頤（1017—1073）及同時的程顥、程頤、張載等一批學者出現(xiàn)，他們認為漢唐經(jīng)師和唐宋古文家并不懂得儒家之道，不是真正的儒者；只有他們才發(fā)現(xiàn)了儒家圣人不傳的秘密，真正闡發(fā)了儒家學說的義理。他們治學的對象、目的和方法皆異于漢代以來的儒者 ，因而只有他們才是真正的儒家之道的傳承者。這樣，周敦頤等學者形成儒學發(fā)展中一個新的學派——理學。南宋時理學成為一個時代的思想主潮，并獲得重大的發(fā)展。

南宋理學大師朱熹努力發(fā)揚濂洛之學，確立理學創(chuàng)始人周敦頤的歷史地位。他說：“我有宋圣祖受命，五星集奎，開文明之運；然后氣之漓者醇，判者合，清明之氣得以會付乎人，而先生（周敦頤）出焉，不由師傳、默契道體，建圖著書，根極要領。當時見而知之，有程氏者遂擴大而推明之?！蓖瑫r的理學家張栻也說：“學者論師友淵源，以孔孟之道復明于千載之下，實自先生（周敦頤）發(fā)其端……于是河南二程先生兄弟，從而得其說，推明究極之，廣大精微，殆無余蘊。學者始知乎孔孟之所以教蓋在此。”南宋后期理學的意義為統(tǒng)治階級認識，使理學上升為中國的統(tǒng)治思想，并建立了由孔子、孟子至宋代理學家的純正的儒家道統(tǒng)。理學家自稱他們發(fā)現(xiàn)儒家之道的秘密，并得到學術界和統(tǒng)治階級的認可，那么，這“道”究竟是什么呢？

孔子和孟子均無宇宙生成論，荀子曾專論天道，僅論及“天行有?！?，未進一步作形而上的探討。新儒學的創(chuàng)始者周敦頤在其《太極圖說》里第一次提出宇宙生成說：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這是由高度的思辨對儒家之道的本體論的解說，以無極的范疇作為邏輯的起點，以陰陽變化而生萬物，分別善惡，將天地之道與儒家倫理道德結(jié)合；因此周敦頤達到“默契道體”的境界?！疤珮O”與“陰陽”兩個范疇出自《周易·系辭》：“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義?！敝芏仡U吸收了“太極”的范疇，但不是將其作為宇宙萬物的本原，而且將它與“八卦”“吉兇”等觀念分離?！盁o極”的范疇，雖然自宋以來即以為它出自道家陳摶，又傳自穆修，但這些說法都無法確證，因而我們相信它是出自周敦頤的思辨。如果以“太極”為宇宙萬物之本原，若從邏輯而言，在它之前應還有更高的東西，這就是“無極”。朱熹解釋說：“‘無極而太極只是無形而有理。周子恐人于太極之外更尋太極，故以無極言之。既謂無極，則不可以‘有底道理強搜尋也?！边@個“無極”從理論的推演是可以成立的：它是形而上者，故無形；它既然是“無”，便不能以“有”的觀念再去搜尋其意義了。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西方古典哲學中，德國哲學家黑格爾也談到“無”，并與“有”相對待。他認為“有”是邏輯起點的一個純粹的抽象，其直接否定性是“無”，因而絕對理念是“無”。若就“有”的無確定性而言，“有”才是“無”。黑格爾承認：“這些開始的范疇，只是些空虛的抽象體，兩者中彼與此都是同樣的空虛。”新儒學的“無極”與“太極”同樣是兩個哲學范疇，即“無”與“有”，然而周敦頤不是將“無極”作為“太極”的否定，而是作為“太極”之前的存在，雖然它是純粹的空虛，但在邏輯推理上是更為合理的。自周敦頤解決了儒家圣人之道的本原后，程氏兄弟繼而探求儒家之道的秘密。

《禮記》內(nèi)有一篇《中庸》，它甚為特殊，不是對《儀禮》的解說，而是談論儒家之道的?？鬃釉劦竭^“中庸”這個概念，他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論語·雍也》）因此儒家認為《中庸》是孔子之孫子思傳述孔子之言。自魏晉以來，它漸為學者們關注，至程氏兄弟從中發(fā)現(xiàn)了儒家之道不傳之密。程頤說：“《中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彼隙ǎ骸啊吨杏埂分畷瑳Q是傳圣人之學不雜，子思恐傳授漸失，故著此一卷書?！薄墩撜Z·公冶長》記述孔子之弟子端木賜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边@“性與天道”，孔子未向弟子們講說過，卻見于《中庸》第一章：“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贝思词菍Α靶耘c天道”關系的說明。程頤解釋說：“此章先明性、道、教三者所以名。性與天道，一也。天道降而在人，故謂之性。性者，生生所固有也，循是而之焉莫非道也。道之在人，有時與位之不同，必欲為法于后，不可不修。”朱熹更作了詳細的解說：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修，品節(jié)之也。性道雖同，而氣稟或異，故不能無過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當行者而品節(jié)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也?！靶浴奔词恰袄怼?，亦即“天理”，人賦之天理表現(xiàn)為五?！省⒘x、禮、智、信，循著此行則是“道”。然而人雖賦有天然之性，但氣質(zhì)有異，圣人用法以節(jié)制不善之行為便是“教”。這樣儒家之道的形而上的抽象的最高范疇“無極”及其變化可以理解為“天理”，而它成為社會倫理道德的理論基礎。朱熹說：“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而凡生乎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其張之為‘三綱，其紀之為‘五常，蓋皆此理之流行無所適而不在?！蔽覀兛梢?，儒家之道并不神秘，它是自然的樸素的人本主義，即是人們稟賦的自然之理；這自然之理成為了社會倫理道德的理論依據(jù)。由于《中庸》意義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宋代理學家的發(fā)揮，儒家之道重現(xiàn)于世。

古代歷史文獻《周易》《尚書》《儀禮》《詩經(jīng)》和《春秋》雖然在漢代被確定為儒家的經(jīng)典，但它們不能體現(xiàn)真正的儒家之道。《論語》和《孟子》是儒家圣人的弟子們所記的孔子和孟子的語錄。《禮記》中保存的《大學》和《中庸》被認為是孔子的弟子曾參和孔子的孫子子思所傳孔子之意。這四種書最真實地保存了原始儒家的學說，它們價值的發(fā)現(xiàn)應歸功于宋代的理學家們。

理學家為了學得圣人之道，必須探討儒學的義理。弟子們問程顥：“圣人之經(jīng)易，如何窮得？”程顥回答：“學者先預讀《論》《孟》。窮得《論》《孟》，自有個要約處，以此觀他經(jīng)，甚省力?！彼终f：“常語學者，且先讀《論語》《孟子》，更讀一經(jīng)，然后看《春秋》。先識得這個義理，方可看《春秋》。《春秋》以何為準？無如《中庸》?！标P于初學者的為學次第，因理學家為學的目的在于進德，因此程頤告訴弟子：“入德之門，無如《大學》。今之學者，賴有此一篇書存，其他莫如《論》《孟》?！崩韺W家們探討義理，基本上是探討《中庸》與《大學》之義，并參證《論語》和《孟子》。這方面程頤用功最深，他整理了《大學》的文本，對《中庸》作了詳解，強調(diào)它們與《論語》《孟子》這四種書的重要意義。朱熹傳程頤之學，將這四種書定名為《四書》，完成了《四書或問》《論孟精義》《論孟要義》和《學庸詳說》等著；尤其是用了四十余年的精力。經(jīng)反復修改，完成了《四書章句集注》，集中闡釋了濂洛理學思想。朱熹認為治學次第是《大學》—《論語》—《孟子》—《中庸》。他解釋說：“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guī)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fā)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洞髮W》一篇，有等級次第，總作一處，易曉，宜先看。《論語》卻實，但言語散見，初看亦難?！睹献印酚懈屑づd發(fā)人心處?！吨杏埂芬嚯y讀，但看三書后，方宜讀之?！弊浴端臅戮浼ⅰ妨餍兄?，經(jīng)朱熹弟子們的宣揚，遂漸漸在社會上和學術界產(chǎn)生巨大影響，以至理宗皇帝以朝廷的名義贊揚《四書》，使孔子之道復明于天下。因此新儒學家們出現(xiàn)以《四書》取代《五經(jīng)》的傾向，而且為宋代以后的理學家和統(tǒng)治者所肯定和支持。在儒家的義理探討方面，雖然《四書》取代了《五經(jīng)》，但理學家又不敢公開表示對《五經(jīng)》的否定，其態(tài)度是極復雜而微妙的。《四書》包含了真正的儒家之道，這正是理學家的重大發(fā)現(xiàn)并予以闡揚的。他們發(fā)現(xiàn)儒家失傳之道見存于《中庸》，進德為學之次第見存于《大學》。此兩篇孔門遺書與《論語》《孟子》是為《四書》。他們闡釋了原始儒學的意義，恢復了儒學的真實面目，重建了自孔子、孟子、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的純正的儒家道統(tǒng)。新儒學思想由此得到統(tǒng)治階級的支持而上升為統(tǒng)治思想，對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社會政治倫理發(fā)生了重大的影響。宋代理學家們以無極而太極，太極產(chǎn)生陰陽，由陰陽變化而產(chǎn)生萬物的宇宙生成論，建構了儒家哲學的本體論，并將純粹抽象的范疇“無極”與“天命”和“天道”相聯(lián)系，形成“天理”的范疇，進而與社會政治倫理相聯(lián)系，構成理學的基本理論。他們在儒學的義理探討方面達于精微細密的程度，體現(xiàn)了中國思想在形而上的巨大進步。宋代理學家們有強烈的社會使命感，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政治理想，以儒家之道為學習對象，努力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為中國思想的發(fā)展開拓了一個崇高的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