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蘭
馬克思恩格斯為什么沒能出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以MEGA2為基礎(chǔ)
趙玉蘭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標(biāo)志唯物史觀誕生的重要著作。遺憾的是,這部著作在馬克思恩格斯在世時并未出版。因此,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序言中所作的有關(guān)“兩厚冊八開本”未能在威斯特伐里亞出版的說明就成為困擾學(xué)界的歷史之謎。本文通過對MEGA2第III部分即書信部分,特別是對他人在1845—1847年寫給馬克思恩格斯的書信的考證研究,基本重建了那段歷史,從而揭開了這一歷史之謎。這有助于學(xué)人更深刻地體會《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珍貴價值。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MEGA2;季刊
作為標(biāo)志唯物史觀誕生的代表性著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下簡稱《形態(tài)》)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然而,眾所周知,這部著作是以手稿形式流傳下來的,馬克思恩格斯在世時并未將其出版。如此重要的一部著作為什么沒能出版?在馬克思恩格斯完成的大量著作、文章和手稿中,相關(guān)的說明和論述寥寥無幾。因此,我們通常只能滿足于馬克思在1859年《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序言中所作的籠統(tǒng)描述:“當(dāng)1845年春他(恩格斯——作者注)也住在布魯塞爾時,我們決定共同闡明我們的見解與德國哲學(xué)的意識形態(tài)的見解的對立,實際上是把我們從前的哲學(xué)信仰清算一下。這個心愿是以批判黑格爾以后的哲學(xué)的形式來實現(xiàn)的。兩厚冊八開本的原稿早已送到威斯特伐里亞的出版所,后來我們才接到通知說,由于情況改變,不能付印。既然我們已經(jīng)達到了我們的主要目的——自己弄清問題,我們就情愿讓原稿留給老鼠的牙齒去批判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4頁。由于中文一、二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存在“威斯特伐里亞”和“威斯特伐利亞”兩種譯法,為統(tǒng)一起見,本文均采用“威斯特伐里亞”譯法,包括引文。這段話可謂是關(guān)于《形態(tài)》的最著名的論述。然而,如果仔細推敲,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盡管馬克思清楚地說明了《形態(tài)》的寫作歷程和出版遭遇,但是關(guān)于出版失敗的原因——“情況改變,不能付印”,卻不免有些語焉不詳,而把手稿交由老鼠的牙齒去批判更是不乏無奈的意味。那么,《形態(tài)》為什么沒能出版?其中的細節(jié)究竟是怎樣的?通過深入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二版即MEGA2第III部分所收錄的馬克思恩格斯的書信,特別是他人寫給馬克思恩格斯的書信,我們基本實現(xiàn)了對那段歷史的重建,從而得以揭開《形態(tài)》未能出版的歷史之謎。
1845年秋,馬克思、恩格斯、莫澤斯·赫斯(Moses Hess)等人決定,共同對德國的青年黑格爾派和“真正的”社會主義者展開批判。這一批判所采取的形式是出版一份季刊,由馬克思擔(dān)任編輯,在其中收錄包括《形態(tài)》在內(nèi)的著作和文章。在這一計劃的醞釀過程中,他們開始積極尋找出版商和出資人。同年11月,赫斯同威斯特伐里亞的社會主義者、企業(yè)主尤利烏斯·邁耶爾(Julius Meyer)和魯?shù)婪颉だ啄放鍫?Rudolph Rempel)達成初步協(xié)議,由后者出資出版這份季刊。*參見Marx-Engels Gesamtausgabe (MEGA2), Band III/2, Dietz Verlag Berlin, 1979, S. 248.在此之后,約瑟夫·魏德邁(Joseph Weydemeyer)接手了協(xié)商工作,他成了在馬克思恩格斯與邁耶爾、雷姆佩爾之間進行溝通、聯(lián)系的中間人。
1846年2月,魏德邁從威斯特伐里亞來到布魯塞爾,與馬克思恩格斯密切交往。4月底,他從布魯塞爾遷居威斯特伐里亞的希耳德舍,同他一起抵達希耳德舍的,還有《形態(tài)》的一部分手稿。正如馬克思在1846年8月1日致出版商卡·弗·尤·列斯凱(C. F. J. Leske)的信中談到的:“德國的幾個資本家愿意出版我、恩格斯和赫斯的一些著作……為了把我編輯的和恩格斯等人合寫的著作的第一卷手稿安全地帶過邊界,這個朋友在布魯塞爾一直待到5月份?!?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82—383頁。馬克思談到的“這個朋友”正是魏德邁,而這部“著作”正是《形態(tài)》。需要注意的是,魏德邁在布魯塞爾并沒有如馬克思所說的一直待到5月份,因為在抵達希爾德舍后,他馬上從威斯特伐里亞發(fā)出了寫給馬克思的第一封信,而這封信的寫作時間是1846年4月30日。
在這封信中,魏德邁就出版事宜談了三點:首先,他請馬克思盡快把其余的手稿寄過來,他認為這些手稿無論如何應(yīng)該從他那里一并寄到印刷地。其次,他打算向邁耶爾提議,在荷蘭的林堡成立一家股份制出版社,他認為這要比單個書商更容易承擔(dān)風(fēng)險。同時,魏德邁提到,如果自己申請到了荷蘭公民權(quán),那政府就不會拒絕給予他從事這一活動的許可,這就意味著他也可以參與到出版活動中。魏德邁建議馬克思就這件事打聽一下林堡的情況,因為按照德國的法律,少于20印張的著作都要接受審查,所以就出版小冊子來說,這幾乎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最后,魏德邁詢問馬克思的經(jīng)濟狀況如何,他強調(diào)邁耶爾很樂意在出版方面提供必要的預(yù)付款。*參見MEGA2, Band III/1, Dietz Verlag Berlin, 1975, S. 532-533.在收到魏德邁的信特別是確認邁耶爾愿意提供預(yù)付款后,馬克思便開始聯(lián)系布魯塞爾的書商卡·格·福格勒(C. G. Vogler)。后者在1846年5月9日給馬克思來信,詳細說明了由他擔(dān)任發(fā)行商的條件。福格勒提出了兩種方案:一種是統(tǒng)一按照集市收入的10%收費,承擔(dān)寄送、打包、交貨、兌現(xiàn)、代銷等全部委托業(yè)務(wù);另一種是根據(jù)不同的情況(如帳單的制作、包裹的打包寄送、被退書籍的拆包、外匯業(yè)務(wù)的兌現(xiàn)和協(xié)議等)分門別類收費。不管是哪一種方案,福格勒都建議最好從萊比錫發(fā)貨。*參見MEGA2, Band III/2, S. 188.
福格勒提出的條件顯然引起了馬克思的興趣。于是,5月中旬,馬克思給魏德邁寫了復(fù)信——這是現(xiàn)存的唯一一封馬克思于1846年寫給魏德邁的信,全面介紹了布魯塞爾的出版進展情況。首先,關(guān)于其余的手稿,馬克思談到:“手稿你不久也會收到。第二卷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第一卷的手稿一到(最好用兩個郵包寄這些東西),殷切希望馬上開始付印。”*《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69頁。這里可以清楚看出《形態(tài)》包含兩個卷次。魏德邁在4月帶走的只是第一卷的一部分手稿,而馬克思將很快把該卷的剩余部分寄出。就第二卷來說,它應(yīng)該一直處于寫作之中,既然馬克思談到它“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馬克思在1846年8月1日致列斯凱的信中寫到:“只是在那部著作的第二卷手稿絕大部分已經(jīng)寄往德國以后,不久前那些先生才終于來信說,他們的資金另作他用,所以這件事一無所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83頁。)從下文可知,6月底雷姆佩爾致信馬克思,請他另找列斯凱完成出版事宜。于是,馬克思恩格斯在7月2日回信質(zhì)問邁耶爾和雷姆佩爾關(guān)于出版一事的態(tài)度,并最終在7月9日收到邁耶爾的決裂信。由此可以推斷,馬克思最晚在6月底已把第二卷手稿寄往德國。,看來也會很快寄出。其次,關(guān)于在林堡成立出版社的想法,馬克思婉轉(zhuǎn)地指出,“對于出版小冊子來說,也許是好的。20個印張以上的書籍最好在德國本土印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69頁。。由此,馬克思一方面否決了魏德邁提出的在國外如荷蘭成立股份制出版社的建議,另一方面亦引出了他新近找到的“一條門路”:“住在這里的福格勒可以承擔(dān)全部的書籍發(fā)行業(yè)務(wù),他在萊比錫有個經(jīng)理人,這個人主要是推銷禁書。書本身要在德國印刷。編者每次都作為出版者,就是說,‘作者自費出版’……福格勒在這里開發(fā)貨單,書從印刷地點直接寄到萊比錫他的經(jīng)理人那里。印刷地點當(dāng)然不能在普魯士。在每年復(fù)活節(jié)集市時,和福格勒結(jié)一次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70頁。馬克思還向魏德邁逐字引證了福格勒提出的條件。他指出,只要邁耶爾同意福格勒的建議,就可以在普魯士之外的德國任何一個地方啟動印刷工作了。顯然,馬克思此時對《形態(tài)》的出版工作是充滿信心的:一方面,出版的開端已經(jīng)具備——邁耶爾會提供必需的資金,另一方面,出版的終端——價格合理的發(fā)行商也已找到,而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印刷活動只是一個技術(shù)性過程,無需操心。因此,整個出版活動的順利完成似乎指日可待了。
然而,事情并沒有如此順利。就在馬克思給魏德邁寫復(fù)信的時候,后者在5月13日、14日分別寫給恩格斯與菲力浦·沙爾·日果(Philippe-Charles Gigot)以及馬克思的兩封信姍姍而來。在致恩格斯與日果的信中,魏德邁談到,他和邁耶爾再次致力于實現(xiàn)“兩卷書的出版”。他們在四處尋找出版商,已經(jīng)給例如漢堡的福格爾、基爾的賓索夫、德紹的某位書商寫了信。值得一提的是,魏德邁提到,之前赫斯同邁耶爾擬定的條件有了一點調(diào)整,即“作者另外還可以分得三分之一的利潤”這一條被劃掉了。*MEGA2, Band III/2, S. 189.這很可能是為了以更大的利潤吸引書商的參與。如果說5月13日的書信仍然提供了一些積極信息的話,那么在5月14日寫給馬克思的信中,魏德邁雖然一方面仍然在強調(diào)積極方面,即他希望出版事宜能夠盡快取得好的結(jié)果,這樣一來,承擔(dān)這兩卷書出版事宜的人自然可以承擔(dān)馬克思計劃完成的《政治和國民經(jīng)濟學(xué)批判》*馬克思在1845年2月與出版商列斯凱簽訂《政治和國民經(jīng)濟學(xué)批判》的出版合同,1847年2月列斯凱取消了合同,而馬克思最終也沒有完成這部著作。的出版工作。但在另一方面,他卻拋出了一個壞消息,即邁耶爾和雷姆佩爾目前均處于財政危機之中:邁耶爾剛剛購買了一座煉鐵廠,需要投入大筆資金;雷姆佩爾在科隆新開了一家企業(yè),資金緊張。*MEGA2, Band III/2, S. 193.可以想像,正在自信滿滿地給魏德邁回信的馬克思收到這個消息時是何等的意外和不滿:“我寫到這里時,正好收到你給菲·日果和給我本人的那封信。恩格斯就坐在我旁邊,就合作的部分答復(fù)你。坦率地說,你信中傳來的消息使我相當(dāng)不快?!?《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70頁。馬克思的不快是有原因的,一方面他此時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非常糟糕,另一方面,這份計劃中的季刊的其他編者的經(jīng)濟狀況也很不好,特別是貝爾奈斯*貝爾奈斯從他的《論刑事和刑法》的手稿中摘編了一篇文章,馬克思打算把它收錄在當(dāng)時正與威斯特伐里亞出版商商議的季刊中。因此,貝爾奈斯也是季刊的編者之一。,馬克思當(dāng)時正在為他籌措資金以應(yīng)付各種債務(wù)。
魏德邁5月14日的來信為《形態(tài)》最終的出版失敗埋下了伏筆。1846年6月11日,魏德邁給馬克思寫了回信。他在信中首先談到,自己已經(jīng)緊急通過邁耶爾給貝爾奈斯寄去了150法郎的匯票,以解后者的燃眉之急。然后,魏德邁再次強調(diào)了邁耶爾的經(jīng)濟困境:“眼下,邁耶爾完全不可能支付這樣一筆數(shù)目。他自己經(jīng)常要如此艱難地維系他的新企業(yè),以至于我都能非常確定地對此予以說明。請一定相信我,親愛的馬克思,如果邁耶爾能夠做到,他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你?!?MEGA2, Band III/2, S. 225.既然邁耶爾已經(jīng)不能指望,魏德邁便把希望轉(zhuǎn)向了福格勒:“福格勒的建議看起來非常不錯;我們要在普魯士之外有一個印刷點。一旦你把手稿的開頭寄過來,啟動印刷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在目前的情況下,非常希望福格勒在對他更有利的條件下承擔(dān)更大部分的墊款。邁耶爾愿意為他的一切損失作擔(dān)?!8窭粘袚?dān)的墊款越多,事情就越有利。”*Ebenda.顯然,資金問題依然是目前面臨的最大困難。魏德邁談到,他會盡一切所能推動出版事宜的實現(xiàn),前提是得到馬克思的許可。然而,在出版資金很難弄到,福格勒又根本不能承擔(dān)任何費用的情況下*Ebenda, S. 289.,事情會如何發(fā)展呢?
魏德邁確實沒有放棄季刊的出版事宜,在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出現(xiàn)資金困難的情況下,他仍在不斷奔走,積極爭取,并再次成功說服邁耶爾支持季刊第一卷的出版事宜。與此同時,魏德邁仍然記掛著處于經(jīng)濟困境中的馬克思。6月19日,魏德邁寫信告訴馬克思,不久之后雷姆佩爾會給他寄去200—300法郎。“這是黨的資金;你只要把它們看作預(yù)付款就好。等之后你的境況好些時,你可以再次把它們拿出來供人支配,以便按照黨的利益進一步使用它們。但是你暫時先用著,它們至少將把你從首要的、壓迫最大的困境中解救出來。”*Ebenda, S. 231.6月下旬,魏德邁遷往邁耶爾居住的地方——奧斯納布呂克的貝克羅德,從而有更多機會與邁耶爾見面、協(xié)商。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急轉(zhuǎn)直下。7月上旬,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同馬克思恩格斯徹底決裂了。7月9日,邁耶爾致信馬克思恩格斯,宣布不再與季刊的出版活動有任何關(guān)系:
我剛剛通過我在比雷菲爾德的朋友雷姆佩爾,收到了你們本月2日的來信,它請求即刻給你們作出答復(fù)。
我能夠作出簡要的說明,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你們的舉止方式?jīng)]有給我任何動機,來追溯一件有別于商業(yè)事務(wù)的事情。你們的主要錯誤首先在于,你們認為,雷姆佩爾和我同赫斯締結(jié)了一項交易。事實并非如此。雷姆佩爾和我都不是書商。只是出于幫忙,我們才許諾說,如果相關(guān)的談判將使我們能夠作這件事,那我們就盡力把一份季刊的第一卷付諸印刷。但是,我們在沒有保證我們將自己出版這一著作的情況下,特別提供了赫斯所期望的預(yù)付款。我們不能做別的事情。由于我們對書業(yè)的狀況一無所知,所以我們也不能承擔(dān)絲毫責(zé)任。這是對赫斯說的話。赫斯只是帶著我們的這一承諾才啟程離開的,他想?yún)R報談判的進展,之后再相互協(xié)商進一步的規(guī)定。
按照這一約定,我就這件事給赫斯寫了幾封信,你們從中錯誤地讀出了一種擴大的責(zé)任。從隨信附寄的赫斯在5月17日寫的信你們自己就能推斷出,情況并非如此。我已經(jīng)給其中的相關(guān)話語劃了線。你們從這封信同樣能夠推斷出,你們對我們的沉默無聲所作的譴責(zé)也是沒有道理的。赫斯一個人和我們進行了商談,我們已經(jīng)把必要的信息通知了他,而他已經(jīng)在5月17日確證,出版的事情“結(jié)束了”*赫斯在5月17日致邁耶爾的信中寫到:“親愛的邁耶爾!我就認為,肯定有什么事情妨礙了你寫信。不過,令我非常高興的是,我現(xiàn)在知道事情的進展了。如此說來,出版在沒有開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參見MEGA2, Band III/2, S. 828.。如果說在經(jīng)歷了這些事情之后,我后來還向魏德邁就季刊的第一卷作出保證,那么這之所以發(fā)生,同樣只是出于幫忙,因為魏德邁看起來很關(guān)注這件事情。
你們可以從附信推斷出雷姆佩爾對此事的看法。如果幫忙和犧牲只能得到這樣一種承認——正如在此事中那樣,從中還會引出新的責(zé)任,那么我對這兩者均不再有興趣,并且在此聲明:我,由于我提出的出版第一卷的保證也不被接受,所以從今天起,我不想與這整件事情再有任何瓜葛。*Ebenda, S. 243.
可以想像,馬克思恩格斯在7月2日給雷姆佩爾寫的信必定頗具火藥味,所以才引來邁耶爾同樣頗具火藥味的回復(fù)。然而,我們不免好奇,是什么促使馬克思恩格斯繞過中間人魏德邁,直接給雷姆佩爾和邁耶爾寫信,而且寫了那樣一封言辭激烈的信呢?
事實上,這一切都肇始于魏德邁在6月19日給馬克思寫的信。如前所述,魏德邁在這封信中告訴馬克思,雷姆佩爾不久將給他寄去200—300法郎。然而,魏德邁的好意并沒有換來馬克思的認可與感激,反而引起了他的強烈反感。馬克思立即給魏德邁寫信,表達了心中的不滿之情。盡管這封信沒有流傳下來,但是通過現(xiàn)存的魏德邁在6月28日為該信所寫的復(fù)信,我們完全可以反觀馬克思的想法。
在這封幾乎一半篇幅都是在作解釋的復(fù)信中,魏德邁在一開頭就告訴馬克思,這封信把他“置于不小的窘境之中”*Ebenda, S. 233.。接下來,魏德邁便對馬克思做出了詳細的解釋。首先,他談到,自己確實在最近的信中提出要采取行動,以緩解馬克思的經(jīng)濟困境。但他并不能組織教堂募捐,而是只能向熟人,向黨內(nèi)的人籌錢。其次,魏德邁指出,馬克思隨時可以返還這筆錢,以使它用于符合黨的利益的事情。但他強調(diào),自己并沒有因此把馬克思和卡爾·格律恩或別的什么人等同起來。再次,魏德邁請馬克思千萬不要把這筆錢看作是施舍,相反,這是黨內(nèi)的人用來幫助他們的開路先鋒擺脫困境的。第四,雖然魏德邁為自己使馬克思陷于求助于邁耶爾、雷姆佩爾的境地而表示歉意,但他堅持認為,馬克思必須使用雷姆佩爾提供的這筆錢,必須首先保證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安好。最后,魏德邁強調(diào),邁耶爾雖然四處書信聯(lián)系出版商,但均未提及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名字。只是在出版商們沒有回音的情況下,魏德邁在同基爾的賓索夫聯(lián)系時,才提到了二人的名字。*Ebenda.
魏德邁的回復(fù)已經(jīng)充分反映了馬克思的態(tài)度。顯然,馬克思對魏德邁替自己向邁耶爾、雷姆佩爾借錢深感不快。首先,馬克思對這兩個人極為反感。因為正是他們,時而宣稱支持季刊的出版,時而宣稱存在經(jīng)濟危機,時而又同意支持第一卷的出版,這種搖擺不定、反復(fù)無常令馬克思深感厭惡。這種厭惡本身就決定了他本人不可能同這些人有任何私人的經(jīng)濟糾葛。其次,馬克思對這筆錢性質(zhì)的認識完全不同于魏德邁。在他看來,它根本不能被簡單地視為黨內(nèi)同志的雪中送炭,而純粹就是邁耶爾、雷姆佩爾對他的救濟與施舍,換句話說,是他本人,馬克思,向他們的乞討。因此,馬克思是決不允許自己接受這筆錢的。最后,馬克思或許對這整件事情的肇始者——魏德邁最為不滿,因為正是他的自作主張、擅自行事——他儼然是馬克思的代言人——使馬克思陷入極為被動的境地。可以想像,魏德邁6月19日的來信讓馬克思感到何等的郁悶、惱火甚至憤怒。然而幾天之后,一件更具刺激性的事情發(fā)生了,它直接成為馬克思恩格斯同邁耶爾、雷姆佩爾決裂的導(dǎo)火索。
6月29日,雷姆佩爾給馬克思寫來一封短信,聲稱自己受魏德邁的委托,給馬克思寄去180法郎,同時寫道:“手稿的印刷應(yīng)將如何進行,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從四面八方來的都是壞消息。在我看來,最好還是讓在達姆施塔特的列斯凱完成印刷。他還能夠在‘自費出版’的公司出版這些東西。請您自己給他寫信……”*Ebenda, S. 238.這封信一定讓馬克思怒發(fā)沖冠了,因為短短幾行字中包含的兩個消息,一個比一個令人憤怒。首先,就這筆錢來說,我們知道馬克思本來就不愿意接受,而眼下卻要必須接受了。然而,同第二個消息相比,這一個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雷姆佩爾表面上輕描淡寫地說最好由列斯凱完成印刷和出版事宜,但這實際上已經(jīng)讓他本人和邁耶爾成功地全身而退。它清楚地表明邁耶爾和雷姆佩爾要甩掉季刊,甩掉馬克思恩格斯這個“包袱”了。從一開始的大力支持,到中途的“有心無力”,再到重新支持第一卷的出版,直至如今的高高掛起,邁耶爾和雷姆佩爾的出爾反爾足以使馬克思恩格斯出離憤怒了??梢韵胂螅窃谶@種情況下,二人未經(jīng)過魏德邁,直接給雷姆佩爾寫信,質(zhì)問他和邁耶爾的立場和態(tài)度,由此才引出了7月9日邁耶爾寫的那封強硬而冰冷的決裂信。
就在邁耶爾寄出決裂信的兩天后,雷姆佩爾也寫信給馬克思宣告決裂。在這封信中,雷姆佩爾首先不無諷刺地寫道,他已經(jīng)收到了馬克思寄回的匯票。他只是很奇怪馬克思為何不把這筆小錢轉(zhuǎn)寄給急需用錢的貝爾奈斯。*Ebenda, S. 245.看來,剛直的馬克思在收到雷姆佩爾的匯票后,直接原封不動地把它退回了。這已然表明馬克思恩格斯確實同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徹底決裂了。接下來,雷姆佩爾冷冷地說明了他和邁耶爾的立場:“我們并沒有就出版達成任何約束性的東西,而是只是在赫斯先生急切的請求下,我們才決定,這些東西可能由我們在這里出資付印。我讓赫斯考慮,無論如何,先求助一個書商要更好些,只有在所有的措施都沒有成果的情況下,才嘗試這條路。對此,赫斯答復(fù)說,在對列斯凱采取了措施之后,您在書業(yè)方面沒有任何成果。我們在承擔(dān)出版事宜上的助人為樂,我們迄今所做的種種努力,支付給赫斯的預(yù)付款——它來得正是時候,這些只是我們這一方的幫忙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話——犧牲。您有理由因此而嘲笑我們,我們是慈善的大門。請您相信,我們將努力遠離這些弱點。我已經(jīng)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邁耶爾至多可能把手稿寄回給你們。因此,可能的通信請你們直接寫給尤利烏斯·邁耶爾先生,奧斯納布呂克的貝克羅德煉鐵廠主。我對當(dāng)中間人沒有絲毫興趣。我參加出版事宜只是為了幫邁耶爾忙。您能夠想到,我是不會從事書商生意的?!?Ebenda.
顯然,邁耶爾和雷姆佩爾都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給他們追加了原本不屬于他們的責(zé)任。他們從未同最初的協(xié)商人——赫斯簽訂任何關(guān)于出版事宜的書面協(xié)議,他們只是出于“幫忙”而答應(yīng),在“必要”的情況下“可能”支付預(yù)付款,而不像馬克思恩格斯認定的那樣,他們應(yīng)該作為出版商而履行其責(zé)任。于是,我們不禁要問,最初的協(xié)商究竟是怎樣進行的?赫斯同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到底有沒有達成協(xié)議?
其實,在收到邁耶爾的決裂信后,馬克思恩格斯立即寫信詢問身在科隆的赫斯。*馬克思恩格斯的這封信沒有保存下來。參見MEGA2, Band III/2, S. 831.7月17日,赫斯回信詳細說明了他與邁耶爾和雷姆佩爾進行協(xié)商的過程。首先,他指出,他是和邁耶爾商定出版事宜的,當(dāng)時在場的還有雷姆佩爾、呂寧(《威斯特伐里亞汽船》雜志編輯)、馮·德·納默爾(赫斯的一個朋友)和書商海爾米希。其次,赫斯說明了同邁耶爾所商定的條件:邁耶爾和雷姆佩爾愿意以如下方式承擔(dān)一份每卷超過20印張的季刊的出版工作:1.提供資金;2.在德國的一個邦——那里20印張以上的書籍免受審查——招募一個印刷工(不是出版商);3.這份季刊將以“作者自費出版”的形式面向公眾和政府出版;4.海爾米希承擔(dān)寄送和核算事宜。再次,赫斯說明了稿費和利潤的分配:刊物的出版人、作者或主編,也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和赫斯,將固定按照每印張三個金路易收取稿費,此外還可以獲得三分之一的純利潤;純利潤的另三分之一歸邁耶爾等人所有,最后三分之一用作業(yè)務(wù)資金。然而,赫斯補充說,所有這一切條件都是口頭協(xié)商的,并沒有達成書面協(xié)議。最后,赫斯說明自己收取預(yù)付款的事情。當(dāng)時,他告訴邁耶爾手稿將在4-6周內(nèi)寄達,于是在“交易締結(jié)”的情況下,后者給他支付了一筆預(yù)付款。*Ebenda, S. 248.
在赫斯看來,盡管他沒有同邁耶爾達成書面協(xié)議,但是后者所作的口頭承諾也是確鑿無疑的。而且,正是在這一協(xié)議確定的情況下,他才可能收受預(yù)付款。預(yù)付款的交接本身就表明了協(xié)議已經(jīng)達成。然而,赫斯的敘述被魏德邁根本否定了。7月29日和8月19日,魏德邁兩次致信馬克思,表明自己對決裂一事的態(tài)度和立場。
在第一封信中,魏德邁簡要談了四點:首先,馬克思恩格斯的單方面行動令作為中間人的他很受傷害;其次,赫斯的信一部分是完全不真實的;再次,馬克思恩格斯與邁耶爾、雷姆佩爾的矛盾是私人性質(zhì)的,與黨的原則問題無關(guān);最后,馬克思不應(yīng)該粗暴地把錢退給雷姆佩爾,不應(yīng)把它視為一種施舍,它只是黨內(nèi)同志對他一如既往的支持。*Ebenda, S. 272.經(jīng)過20多天的冷靜和對整個事件的回溯與反思,在第二封信中,魏德邁依然強調(diào)決裂一事的發(fā)生并不是因為黨內(nèi)發(fā)生了分裂,而是因為馬克思恩格斯與邁耶爾、雷姆佩爾之間存在誤會。為了澄清這一誤會,魏德邁描述了他眼中的整個出版事宜的來龍去脈:關(guān)于真正的書商生意,人們從未談起過;只是在赫斯保證說沒有其他機會出版季刊的情況下,邁耶爾和雷姆佩爾才許諾說可以試試這件事情,而且是先從第一卷開始;然后,他們可能才付給了赫斯稿費;起初,書商海爾米希負責(zé)出版事宜,然而他完全不能勝任,于是邁耶爾在未提及馬克思恩格斯名字的前提下開始聯(lián)系其他書商,然而毫無成果;等魏德邁5月到了威斯特伐里亞后,他們又重新努力了一次,仍然毫無成果。整個事情就是這樣。魏德邁強調(diào),他從來沒有把這件事視為商業(yè)談判,邁耶爾也一樣。因此,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對整個出版事宜完全沒有責(zé)任可言。盡管如此,他們卻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和犧牲。因此,當(dāng)馬克思恩格斯7月2日的書信要求他們承擔(dān)本來不屬于他們的責(zé)任時,他們的委屈和不滿可想而知。既然馬克思恩格斯把他們當(dāng)作書商,那么他們就索性從商業(yè)的角度予以回應(yīng):由于這件事情迄今尚未啟動,所以他們就終止一切聯(lián)系,以避免因為新的努力而承擔(dān)新的責(zé)任。*Ebenda, S. 289-290.
顯然,就決裂一事來說,魏德邁是站在邁耶爾和雷姆佩爾一邊的,他的描述和后者的書信內(nèi)容如出一轍。那么面對赫斯和魏德邁的各執(zhí)一詞,馬克思恩格斯該如何判別?他們會不知所措嗎?當(dāng)然不會。在同樣寫于8月19日的恩格斯致馬克思的信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二人的立場:“魏德邁這個無賴給貝爾奈斯寫了一封威斯特伐里亞式的訴苦信,把高尚的邁耶爾和雷姆佩爾描繪成美好事業(yè)的蒙難者,說他們甘愿為這一事業(yè)而犧牲了一切,而我們卻以蔑視的態(tài)度把他們趕走了,云云。艾韋貝克和貝爾奈斯這兩個輕信的日耳曼人,也就異口同聲地抱怨我們冷酷無情,愛爭吵,而對那個少尉的話卻句句當(dāng)真。如此迷信盲從實在少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386—387頁。
其實,魏德邁7月29日和8月19日致馬克思的信已然反映出馬克思恩格斯的態(tài)度了。同魏德邁簡單地把整個事件定性為私人矛盾、單純誤會不同,馬克思恩格斯已然深刻地認識到,邁耶爾和雷姆佩爾之所以拒絕參與出版活動、收回之前的承諾,并不是因為他們財政困難,更不是因為馬克思恩格斯沖撞了他們,而是因為他們的政治見解與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見解存在根本分歧。這就是為什么馬克思會把決裂一事定性為“黨的分裂”,定性為“原則性問題”的原因所在。*參見MEGA2, Band III/2, S. 289, S. 272.在1846年12月28日致安年科夫的信中,馬克思在談到《形態(tài)》未能出版的原因時隱隱談及了這一點:“您很難想像,在德國出版這種書要碰到怎樣的困難,這困難一方面來自警察,一方面來自與我所抨擊的一切流派利益攸關(guān)的出版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450頁。
我們不禁追問,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同馬克思恩格斯在政治見解上有什么根本分歧?他們同馬克思恩格斯所抨擊的“一切流派”有何利益聯(lián)系?恩格斯1888年10月25日致倍倍爾的信揭開了謎底:“赫斯曾在威斯特伐里亞(比雷菲爾德等地)呆過,他告訴我們說,那里的人(呂寧、雷姆佩爾等人)想籌集資金出版我們的作品。這時魏特林就插了進來,他想在那里立即發(fā)表闡述他的空想體系的東西及其他一些巨著……如果這個計劃實現(xiàn)的話,這一切正是我們當(dāng)時應(yīng)當(dāng)加以批判和與之斗爭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110頁。事實上,在1846年馬克思恩格斯努力出版《形態(tài)》的時候,他們所批判的“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想已經(jīng)在威斯特伐里亞流行開來。而邁耶爾、雷姆佩爾之所以徹底放棄馬克思恩格斯的出版事業(yè),就是因為他們在政治立場上選擇了“真正的”社會主義,他們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者。而就魏特林這個空想的平均共產(chǎn)主義者來說,在當(dāng)年5月他就因為站在“真正的”社會主義者海爾曼·克利蓋(Hermann Kriege)一邊而同馬克思恩格斯正式?jīng)Q裂。因此,我們可以想像,魏特林的介入以及“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是邁耶爾和雷姆佩爾同馬克思恩格斯決裂的真正原因。難怪馬克思會把這一決裂歸結(jié)為黨的分裂,因為這一分裂的背后其實是馬克思恩格斯所代表的科學(xué)共產(chǎn)主義同魏特林代表的空想的平均共產(chǎn)主義以及“真正的”社會主義等形形色色流派的根本對立。
1846年8月,魏德邁把《形態(tài)》手稿寄退給了科隆的丹尼爾斯,馬克思恩格斯試圖通過威斯特伐里亞的企業(yè)主出版《形態(tài)》的計劃徹底夭折。此后,馬克思恩格斯包括赫斯曾多次嘗試出版《形態(tài)》,但均告失敗。1932年,蘇聯(lián)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院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一版即MEGA1中首次用原文完整出版了《形態(tài)》,這部著作終于在馬克思逝世半個世紀(jì)后與世人見面。如今,當(dāng)我們回首這部著作所走過的坎坷出版歷程,追溯馬克思恩格斯當(dāng)年所處的尖銳的政治和思想斗爭環(huán)境時,才更能體會這部偉大著作的珍貴價值。
(責(zé)任編輯 林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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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660(2017)03-0001-07
趙玉蘭,(北京100872)中國人民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副教授。
中國人民大學(xué)科學(xué)研究基金(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wù)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青年馬克思思想新解讀——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第二版(MEGA2)為基礎(chǔ)”(13XNJ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