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樺
縣城有縣城的時間。
晚上8點(diǎn),縣城就沒什么人了,步行街燈火闌珊,地面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垃圾。經(jīng)過一個服裝店,我試圍一條絲巾。這個店是個夫妻店,男人管男裝,女人管女裝,店里亂七八糟,從時裝、內(nèi)衣到洗漱用品都有,東西一堆一堆的,地面還摞著沒來得及拆開的一個個的貨包。在單人宿舍那么大的一個店里,她每天忙碌,招呼顧客,收拾貨物。這個店的每一件衣服都不超過200元,靠走量。每天晚上8點(diǎn),周圍所有的店鋪都拉上了防盜門,唯有她的店門開著,燈火通明中,她在往墻上一件一件地掛衣服。
縣城中,這樣的夫妻店,很多吧。夏天的一個中午,我去一家裁縫店。這家裁縫店縫衣服又快又好,價(jià)格又不貴,也是個走量店??崾畹恼纾@條街靜靜的,人們都在午睡。走到店門口,我停住了腳步。只見大案子上躺著一個女人,四仰八叉在睡覺。那是裁剪用的大案子,剪刀、軟尺就那么放在身邊,縫紉機(jī)上趴著男人,腳踩在踏板上,真是枕戈待旦。店門大開,那些印花的、織錦的、薄紗的布匹一卷一卷地,柔順地垂著,靜靜地垂著,好像也睡了。我一時在門口呆住,不知進(jìn)退。
這時女人醒了,在案板上坐起來,說,太瞌睡了,頭一挨枕就睡著了。這讓我很內(nèi)疚——如果我不來,他們可以多睡會兒。
我愛吃燒烤,燒烤店里,我最愛這間。桌子稀破的,地面老臟的,墻壁、茶壺、酒起子上都是油污。我去吃燒烤。暑期雇的短工都開學(xué)了,店里就他們夫婦在忙活。夜幕降臨,正是燒烤的黃金時段,不停地上客,店主夫婦腳不沾地,女的兩條腿就跟車輻條一樣轉(zhuǎn),招呼客人、記錄菜單、收錢、取食材、收拾桌子、掃垃圾,平時三個人的活她一個人干。男的燒烤、做菜、送菜。這家店有上下兩層,門口還撐開幾把遮陽大傘設(shè)有露天座位,馬路對面還有個分店,也是露天座,一晚上一共有多少桌、多少人,我沒有問,不管多少桌、多少人,都只夫婦二人照應(yīng),那真是忙得跟千手觀音似的。路面對面客人要菜了,只見男的脖子掛著白色大圍裙,端著一鐵盤子烤好的肉串疾步走出店門口,嗖地躥上馬路,在槍林彈雨似的車陣中閃轉(zhuǎn)騰挪,穩(wěn)穩(wěn)地把肉串送到對面,其速度之快,場面之驚險(xiǎn),見者無不駭然。
“廣州的銅匠、福州的錫匠、寧波的木雕師傅、上海的磨坊伙計(jì),以及北方各省那些梳棉、篩面的工人們,全都是夙興夜寐?!边@是美國傳教士明恩溥在《中國人的氣質(zhì)》關(guān)于“勤勞”一節(jié)中的內(nèi)容。他記錄的是十九世紀(jì)下半葉的中國,慈禧時代的中國人。在他看到無數(shù)吃苦耐勞的中國人時,對所羅門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疑問:“所羅門說過一句經(jīng)濟(jì)學(xué)格言,即勤勞的手可以致富。如果他的話是正確的,那么,中華民族就理應(yīng)成為世界上最興旺的民族之一?!?/p>
的確興旺。那服裝店、裁縫店、燒烤店的夫妻年齡相仿,都在35-40歲之間。19世紀(jì)下半葉,慈禧時代、封建社會的中國人是那樣的生活,21世紀(jì)的中國人依舊在那樣生活。他們的店鋪很興旺,收入想必也不錯。但沒有假日、沒有休息日,這收入是他們幾乎付出所有心血和精力、人生的全部得到的。
在那個燒烤店,聽著店主夫婦穿堂風(fēng)似的腳步聲一趟趟地經(jīng)過身邊,我難以下咽。中